二农民(1 / 2)
有些正义者内心十分安详,接近他们的人,无不感受到从他们心灵和言谈里散发出来的宁静。我听着隐修士说话,就感到内心的激情逐渐平息,甚至连暴风雨听这声音,也似乎逐渐离去。不大工夫,乌云大部分飘散,我们可以离开这避难所了。我们走出森林,开始登山。那只狗走在前边,嘴上衔着挑灯棍,但是灯已熄灭。我拉着阿达拉的手,跟在传教士的身后。他常回头瞧我们一眼,对我们两个青年的不幸深表怜悯。他脖颈挂着圣书,手拄着白木杖,那修长的身材、苍白而瘦削的面孔,是一副朴实而诚挚的相貌。这相貌显然不是天生缺乏激情而死气沉沉的人,但是看得出来,他的经历很坎坷,那额头的皱纹,就是由美德,由对上帝和人类之爱治愈的激情的一道道伤痕。他停下来同我们说话的时候,那长长的胡须、谦恭低垂的眼睛、那热情的声调,他身上无处不体现平静和崇高。哪个人像我这样,见过欧勃里神父携带经书,荷杖独自走在荒野上,就会对世上基督传教士有个真正的概念。
我们在危险的山径上走了半小时,便到达传教士居住的山洞。洞口挂着被大雨从岩石上冲下来的青藤和南瓜藤,还湿漉漉的。我穿过藤条进入洞中,只见用万寿果叶编织的一领草席、舀水用的一只葫瓢、几个木罐、一把铁铲、一条看家蛇,以及一块当桌子用的石头,石上摆着耶稣受难像和圣经。
老人急忙用枯藤点起火,用两个石片磨碎玉米,做了个大饼子,偎在火堆的灰中。等玉米饼烧黄了,他就趁热给我们,又拿来装在枫木罐中的核桃酱。
夜晚又带来宁静,圣灵的仆人提议要我们坐到洞口。我们随他到那里,果然视野极为开阔。暴风雨溃逃向东天,最后发点余威。雷击燃起的森林大火,还在远处通亮;山脚下的松林,整片掀倒在泥淖里;河流卷走泥土、树干、动物尸体,以及河面上漂着银白色肚皮的死鱼。
就是在这样的景象中,阿达拉向深山老保护神讲述我们俩的经历。老人看来心受感动,泪水掉到胡子上,他对阿达拉说道:
“我的孩子,你的苦难应当奉献给上帝,你已经做了那么多事情,就是为了上帝的荣光,他也一定能赐给你安宁。你瞧,森林大火在熄灭,激流要枯竭,乌云渐渐消散;你认为能够平息暴风雨,就不能平抚紊乱的人心吗?我亲爱的孩子,你若是没有更好的去处,那我就提供一个位置,让你生活在我幸运地引导给耶稣基督的这群人中间。我来教导夏克塔斯,等他配得上的时候,再让他做你丈夫。”
我听了这话,就扑倒在隐修士的膝下,高兴得流下眼泪;然而,阿达拉的脸却变得惨白。老人慈祥地扶我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双手残废了。阿达拉当即明白他所遭的难,嚷了一句:“野蛮人!”
“我的孩子,”老人蔼然笑笑,又说道“比起我的圣主所遭受的苦难,这又算什么呢?那些印第安邪教徒折磨了我,那是些可怜的盲人,总有一天上帝会让他们见到光明。他们越伤害我,我就越爱惜他们。我不能留在祖国,当然回去过,是一位尊贵的王后给我这份荣幸,要看一看我布道的这些不值一提的印记。我的工作取得什么样的报酬,能比我们教主批准让我这伤残的手供奉上帝更荣耀呢?既然得了这份儿荣耀,就尽量受之无愧,于是我又返回新大陆,尽余生为上帝效劳。我在这片蛮荒的士地上住了将近三十年,就是我占有这个山洞,到明天为止也整整二十二年了。我初来乍到那时候,这里只有几户流浪的人家,他们习性凶残,过着极其穷苦的生活。我让他们听到了和平的声音,使他们的习性渐趋和顺。现在,他们就在山脚下聚居。我对他们讲解永福之路的同时,还试图教给他们生活的常识,但是也不做得过分,好让这些老实人保持淳朴生活的幸福。至于我,总担心我在场会妨碍他们,便退隐到这个山洞里,他们要问什么事就来见我。我已是风烛残年的人,远离人世,在这深山老林里颂扬上帝,准备与世长辞了。”
隐修士说完这番话,便双膝跪下,我们也效仿他的样子。他开始高声祈祷,阿达拉也随声附和。还有无声的闪电划破东方的夜空,而在西边的乌云上方,三个太阳同时闪亮。被暴风雨惊散的几只狐狸,又从悬崖边探出黑脸;夜风吹干的草木又纷纷挺起弯下的枝茎,传来刷刷的声响。
我们返回山洞,隐修士用柏树上的青苔给阿达拉铺了个地铺。姑娘的眼神和举动都显得十分沉郁,她看着欧勃里神父,似乎有什么隐衷要向他透露,又好像被什么阻碍了,或因有我在场,或因有几分羞愧,再不然就是讲了也无济于事。半夜时分,我听见她起来,去找隐修士。可是,隐修士将床铺让给了阿达拉,自己到山顶去欣赏夜空的美色并祈祷上帝了。次日他对我说,这是他的老习惯了,即使到冬天,他也喜欢观赏落了叶的树林寒枝摇曳,天空的云彩飘飞;喜欢聆听山风呼啸,涧溪轰鸣。因此,我妹妹只好重又躺下,进入梦乡。唉!我倒是满怀希望,觉得阿达拉委靡不振,只是一时劳顿的表现。
洞外长满金合欢和月桂,栖息着红雀和嘲鸫。次日清晨,我就被鸟雀的歌声叫醒。我出去摘了一朵晨泪打湿的玉兰,插到仍在酣睡的阿达拉头上。我按照家乡的宗教,真希望一个死婴的亡魂钻进露珠落在这朵花上,并且着附美梦进入我未婚妻的腹中。然后,我去找洞主,只见他将袍襟塞进两个口袋里,手上拿着念珠,坐在一棵横卧的古松枝上等我。他提议趁阿达拉还在歇息,要我随他一道去传教会;我接受他的建议,我们立即上路了。
下山时,我发现一些橡树上仿佛由神灵绘了奇特的文字。隐修士告诉我,那是他本人刻写的,写的是一位名叫荷马的古诗人的诗句,另外一些则是更古的诗人所罗门的警句。这种世世代代的智慧、这些被青苔啮噬的诗句、这位刻写诗文的老隐修士,以及这些为他充当书籍的古橡树,这之间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和谐。
老人的姓名、年龄、他传教的日期,却标示在这些树下的一根芦苇上。最后这个纪念碑如此纤弱,我不免诧异。老人回答我说:
“它要比我活得久长,总比我做的那点善事更有价值。”
我们又来到一个山口,我看见一个奇妙的建筑:一座天然的石桥,类似你也许听说过的弗吉尼亚桥。我的孩子,人们,尤其是你故乡那里的人,经常模仿大自然,但仿制品总要小得多。大自然则不同,也好像模仿人类的工程,其实是向人类提供楷模。大自然就是这样,在两个山峰之间架桥,在云彩里凌空铺路,密布江河示范运河,雕刻峰石示范圆柱,开凿海洋示范池塘。
我们从单孔拱桥下面穿过,又见到另一个奇迹,那是传教会印第安人公墓,或者称作“亡魂小树林”欧勃里神父准许这些新教徒按土法埋葬,并保留他们坟墓的蛮姓,他仅仅立起一个十字架,将这墓地圣化了1。墓地像公地一样,按各家各户划分成小块。每一小块坟地自成一片小树林,种植的树木随主人的爱好而不同。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溪,从树林之间悄悄流过,叫作“宁溪”这片亡魂的乐土东面截止的地方,正是我刚才从下面穿过的拱桥,南面和北面靠着两个山丘,惟有西面畅通,长了一大片杉木林。绿色花纹的暗红色树干笔直到顶,没有枝权,极像高高的圆柱,成为这座词堂的廊柱。一种宗教的声响在这里回荡,宛若管风琴在教堂的拱顶下嗡鸣;然而一深入这殿堂,就只听见鸟雀的颂歌:它们举行永恒的祭祀悼念死者——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