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河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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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苍老的声音伴着鼓乐回荡在混浊的河上,密压灰云如鱼鳞的天幕下展开一排船,总共只二十几个男女老少,乡绅和祭品穿深衣,其他的都是短打,最居中的祭船最大,有三人,一前一后两个壮汉夹着当中一朵立起来的木制莲花座,侧边跪坐一个人,红绸裹覆双眼,麻绳反绑勒住手臂,曲裾袍腰带绑绿丝绦,河面一阵澹澹。

祭文已毕,剩下的就是把人带到河中。

天依旧阴郁,莲花座主船的左边,师婆喃喃一阵,挥舞起一把蓍草,用力往香炉一按,倒下半碗酒,过一会摸着表面干燥,大喝:“起!送新娘——”

两个壮汉得了令,立即划动船桨,在黄色河水里放下莲花座,两个都站起来,一个说:“跨过去。”

曲裾袍站起来的下摆形状有一块很像半个莲花瓣,瘦弱的人站进去,水立即埋到脚脖子,只听见桨声一动,水埋到腰线,再一划,人就给淹到口鼻了,剧烈的呛水。

师婆摇起一只青铜铃铛:“回航,河伯迎亲,闲人退散。”

船只便纷纷开始掉头,一些白沫子被打出来,他们划得很快,水波密密匝匝,原本郁郁葱葱的岸边草现在淹得只看见个顶,微末的绿色像师婆眼底的反光。

天气忽然就冷下来,寂静的像死去,只有桨声一波一波,但很快——“滋啦。”

诡异的裂帛声裹挟狂风兜头大盛,“上岸!”“上岸!”人都在疾呼。

“起浪了!”西边一个紫色亮光刺破云层,扩大,所到之处统统抽干颜色,仿佛炮制药草时烧灰存性,不详的灰黑由天到地往下盖,船只赶在一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拉到岸上,然而也没有用,河水从当中顶起,搬起一个占据整个河面的巨大水花,用它没有牙的嘴一卷,便碾磨得稀碎。

来不及心疼,只是迈开腿狂奔,跑得只能看见一条线似的河模样,才敢停下来。

“呼……”一滴汗啪嗒砸在地上,这时回头去望,只有一道紫光是明亮的,没有雷电的暴烈,但对这个村庄来说已经足够骇人。

“河神显灵了……”

师婆眼睛瞪大,掐了自己一把,稳住心神,扬声:“都回去,我们已经献出了诚心,河神一定会庇佑我们。”

乡绅看她一眼,眼里同样有惊疑不定,嘴上附和:“对,走吧。”

众人边走还是止不住地回头望,那道紫光渐渐地弱下去,然而河水的轰鸣没有停止,炸裂如千军万马行兵而过,“啊!”一滴水溅射到乡绅脸上,他也尖锐地鸣叫一声,“走走走。”

“河神迎亲,闲人退散!”

紫光降临河面的一刻,登时抛飞起七八丈的水幕,巍峨如城墙,连同沉底的石狮子,铁索都震出,落到地面砸出深坑;余波还在作用,如同荡布,从远处捞上一个人,打在背部,击出一口混着泥水的血,同样也拍远了。

雷电般锐利的绿色折线过了一会也随着同样的轨迹追来,到河上却显得轻柔了很多,戾气十足的水花被安抚似的,都低伏下头,乖顺地伏在一只脚背满是鳞片的赤足下。

鳞片的缝隙里丝丝缕缕的红如同诱鱼的线虫融入水中,转瞬即逝。

“又伤无辜……”一道水线追出,奔着人影去拉。

那赤足稳当的行在水面上,走一步河水便澄清三尺,脚上鳞片便褪去少许,肌肤一点一点爬上脚踝,小腿,白皙冷润的一块玉石人像在成型;鳞片褪光到了顶又往下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无声倏忽间黑发已经及腰,一袭绿衣白裤也向下生长,裹住身体,皂青色的靴底轻轻一点,水线抽回,即将被拍在树干上的人便落进他怀中。

这一下撞树,挨实了可真要人命,他捋开怀里人的湿发,单手解开那截蒙眼红绸,底下同样是个年轻人的面孔,泛着濒死的菜色。

他伸手一抹,红润的血色立即爬回年轻人的两颊,又呛出一口水,于是抚在后背,母亲哄婴孩哭闹一般轻拍两下,就带人上岸。

“河神……”年轻人睁开眼睛,喃喃的,似乎要落泪。

“我不是神。”

“在水里……河神……在水里,”年轻人的衣服还是湿的,眼睛里有一层水膜,“带我走吧,您不愿就让我死。”

“你受什么委屈了,活命不好吗?”他手上发热,一泼水珠从湿的肌肤头发衣物上飞扬出来,年轻人身上登时就干爽了,他就要把人放下继续去追。

年轻人却垫脚,伸手一揽挂到他脖子上,两具身体贴紧了:“骗子该死,您让我死吧。”

“你骗了人,赎罪找不到我身上,我得走了。”手捏到年轻人的皮肉要挣开,内腑却一阵疼痛,他的嘴角痉挛,发出嘶声,手背流下一缕深红的血丝渗入指间。

尽管重伤对方,他自己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反正景的丹元都被他掏了,为了修为,景也会想方设法回来找。

不如休息。

年轻人仰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我不会杀你。”

“您要就这样平息河水吗?”这话里还是把他当河神。

“这不是我的差事,”他的体温比人要低很多,身体贴近的地方热度传过来,泡汤一样的体感,“回家去吧。”

人都是有家的,和他们的洞穴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是一个茅草顶配土墙或者石头墙堆鱼鳞片的瓦。

“我没有家,杀了我吧。”

没有就造一个,或者和他们一样住洞穴,他皱眉,怎么会因为这个就要死呢?

“我给你一个,你不要死。”

“我是男人。”

“男人女人都要家啊。”

年轻人怔住了,但很快又释然:“也对……”

更热的东西凑上来,那是嘴唇,一个吻落下:“我叫白绛锦,您的名字我能知道吗?”

白绛锦注视他的眼睛,它有蛇一样的菱形瞳孔,不分眼白瞳仁,都是翠绿。

它的主人平静地报出一个单字:“禾。”

“河,河水。”白绛锦重复。

“不是,”禾比划,“地里一年一收的草,你们吃的。”

“禾,禾苗。”白绛锦倒没想到河神是个和气的年轻人模样,他以为自己以男身扮女装,入河必死无疑。

无神淹死,有神则因为欺骗被杀。

“嗯。”禾想,我给他找个家就行了。

白绛锦说:“您以前的新娘还在吗?”他说完又觉得不妥,上一次的祭祀在二十年前了,也许活着,也许给河神吃了也说不定,他这前言不搭后语地触霉头,真是把脑袋淹坏了。

禾把他头顶翘起来的一缕头发按下去:“我没有新娘,我不是神。”

“可,水……”

“不是只有河神才能驭水。”

“你不是,那河神是假的吗?”白绛锦迷茫了,“那为什么又要给我一个家?”

“因为你没有。”

白绛锦的情绪禾很难明白,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幼崽一样的人好像在被什么拉扯,不然表情不会这么奇怪,又哭又笑:“磐霖娘娘,您听见了啊。”

信徒发了愿,您就真的赐下恩德,却赐的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他本以为要侍奉一个喜怒无常奇形怪状的东西,吻是投诚和表示臣服,甘愿屈与身下任其作弄,结果反而是一个更奇怪的存在。

“你不是神,那是山精野怪吗。”

“我是隐龙族长。”禾觉得山精野怪有点难听了,准确来说是非常看扁他。

“给你一个家以后我就走。”

白绛锦笑了:“你到底是要娶我还是给我找一个妻子?”

“家就是家,和娶不娶,找妻子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算不了家的,”白绛锦放下手臂,“我能跟着你吗,做什么都行,我干活还算麻利,当个杂役什么的绰绰有余。”

“跟着我你会死,很危险。”禾说。

“我都当河神新娘了,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河神新娘?你不是男人吗?”禾有限的对人的认知里,新娘都是女人。

“我是男人,但他们把我打扮成女人来送死。”

“哦。”禾不懂,眼睑开合几次,动身去给他找合适的家了。

一个家应该安全,最好附近还有充足的食物水源,但二者有些情况下不可得兼,禾想,他是被同族给针对了,靠近人不好,去山里看看。

禾拉住白绛锦的手,又觉得走得太慢,干脆把人打横一抱,白绛锦的耳朵有点发烫,救命之恩本来应该是他给恩人当牛做马,他倒把人家给轻薄一顿,这位恩人言语里好像和人的认知有些隔阂,该是把这些动作都当普通交往了。

放我下来四个字还没出口,禾动了,白绛锦只觉得眼前一花,头顶按平的那缕头发就迎着层层叠叠的斑驳叶影,招摇晃动,又落在额前。

他们在树丛里穿梭,轻巧地像一只鸟,天还是灰的,禾身上是冷的,但不会比河水和恶意更冻伤体肤。

碧绿的眼睛在莽莽榛榛的遮挡与昏暗天光里发着微亮,给白绛锦以全新的视角审视他生活的地方,他挽住禾的脖子支起身体,越过禾的背,那些被完全或不完全淹没的田地都灰蒙蒙的,最远的田梗细得不过一根头发,近些的粗陋的房子,树,更不必说围栏篱笆圈的牛羊鸡猪之类的畜牲,全部都是一个个或大或小的点。

禾往下跳,刚空出的左手按住他背,免得他抓不住掉下来,落地全是雨打落的湿叶和树枝,密密匝匝堆了一层。身体光滑的多脚虫子在里面钻进钻出,再望远一点,一节老树桩上,半边生满树舌。

他在找幽深的天然山洞,对隐龙来说,四散在天涯海角各自独居再正常不过了,直到千年前的那场横祸把他们被迫拧在一起。

非人可以千里奔袭不停歇,他带着白绛锦走一天没有任何问题,但反过来,白绛锦有些撑不住了,人会饥饿。

“咕。”在静谧的四周里,这声音显得很响亮。

白绛锦窘迫地缩了缩,然而整个人都在他怀里,其实也避无可避,禾对着虎口一咬,把手送到他嘴边:“喝吧。”

“这……”

“龙血很补,”禾想起来路上那个对自己喊打喊杀的老头子,“好东西,延年益寿,洗髓换骨。”

“炼丹吃可以辟谷三年。”

“不不,我怎么能喝你的血。”白绛锦摇头。

“你不是饿了吗?一口而已,我又不会怎样。”

禾说:“试试,不难喝。”

“来一口。”他眼睛发亮,干净纯粹得像一谭深湖。

白绛锦对这种慷慨有点头皮发麻,但想着他并不是人,想法和人不同,眼睛一闭,嘴唇微抿一些进了口,类似于吃了过于辛辣的食物,整个口腔以那吸入的两滴为中心,立即火烧一样热起来,“啊,”猝不及防的刺激让白绛锦叫出了声,两滴热液滑进喉管,一路向下,走到哪热到哪里,很快他的整个腹腔都热了,四肢紧随其后,全身有种细密的疼痛。

“唔。”白绛锦皱眉,蜷得更厉害,恨不得嵌进禾的皮里,这么冷的躯干,怎么血能热成这样?

禾低头看,他皮肤烧得泛红,心说反应真大,该不会死吧?

“撑一下。”禾出手干预自己的血在他体内游走的姿态,护住重要的肺腑丹田一类位置,推缓减弱它暴蚀的速度与威力,一边暗自纳罕,同样是人,那个老头怎么体质好得不得了。

禾一心二用,白绛锦已经烧得昏过去,他们头顶的树叶一抖,一场大雨瓢泼直下,浇到白绛锦高热的身上发出“嘶嘶”声。

他脚下重重一踏,又飞升上树梢,在大雨里面一切都朦胧,只有一块块不同形状的颜色,他眼角闪出一层透明瞬膜,几个起落,终于隐约看见一块方正巨大的裸露山体,它只在顶上生了一层灌木草皮,被风蚀出的洞口黑漆漆的,禾站在树顶上,目测那个断崖离这大概三百来丈的距离。

底下是一条河流故道,因为连日降雨,干涸的土地又湿润起来,薄薄的一层水膜上不断撞碎涟漪。

禾脚下汇起一簇粗壮的水柱,直直地连到那洞口,白绛锦贴住他的肢体还在升温,他也不再看雨景,迅速点跳奔进那个山洞。

进山洞他收了瞬膜,抬头一望有一群倒挂的蝙蝠,往前走还有更深更奇诡的几个拐角,往地下通去。

禾是很中意这种地方的,但这是给人找家,所以要问人的意见。

他抱着人,往回退,靠着能见光又不至于淋雨的一段洞壁坐下,摸这个幼崽的脸,人的寿命于他们而言好比猫狗于人,都苍老得很快。

景也是个幼崽,桀骜不驯的可怜小龙。

白绛锦胡乱地拽自己前襟,头发给汗打湿了,禾看了他的衣服一阵,给他把腰带解了,丝绦的流苏划过手背有点痒。

白绛锦嘴唇在动,似乎在说什么,禾的听力很好,其实不必要把耳朵凑过去,但他见过人如何照顾受伤同伴,也学着做这个动作,耳朵迎着热气,喑哑的喉音辨别不出到底在讲什么,也许是人特有的某一种腔调?

人有很多种腔调,有的甚至会十几种,这让禾感到有趣又为难,这些身躯小小的生灵有太多奇异的东西了。

“阿……啊,……阿姐,”白绛锦在流泪,禾手指捋起这一滴小小的液体,喝人的体液会让隐龙出现同样的反应吗?他舌头一卷,只尝出一点咸味,好像别的就没有了。

“哦哦哦,”禾给他拍背,“乖乖乖。”

他依然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鼻音,眉心折痕更深,不知道是痛苦还是陷入梦境,或者两者兼有。

热乎乎的脆弱幼崽,禾伸手戳他眉心,隐龙很少有兄弟姐妹,即使有,也在出壳时互相残杀,不然就和其他族人一样,出去巢穴找自己的第一餐。

兄弟姐妹对人来说似乎是稀松平常并且重要的,禾戳了两下,他的眉心就红得过分,便不敢再戳。

禾闭上一只眼睛,也开始休息。

白绛锦往四面去望,到处都是惨白的雾气,天地间好像就剩下他和这一种东西,他的脚下也是茫茫的一片白,这雾气还有温度,蒸得像手背这种地方都汩汩冒汗。

他分不清方向,只好随便往前走,越走越觉得口干舌燥,鼻子嘴巴一吸一呼越来越烫,雾气也腾腾翻卷,张牙舞爪地包裹他,身体变成一根扎了很多孔的中空管子,被这些活过来的白气进出穿梭,每一次都激起锐利的灼烧感,仿佛置身火场。

脆弱的人在痛苦时,总会幻想或已经在逃避,或者一个拯救者安抚自己濒临崩溃的神志。

“阿姐,是你吗?”她不见踪迹的那天也充斥着一场大雾,“阿姐,你来带我走吗?”

“阿姐,我好难受……”

“带我走吧。”

他艰难地喘吸着,殷切呼唤他最爱的亲人,脚底化成一摊湿滑的肉膏与血,在苍白的地上留下一串痕迹,很快就蒸成黑色,身上其他地方的表皮也开始融化,蜂糖一般的粘稠感,涂就骇人的观感。

“阿姐……”他却甘之如饴,“我来见你。”

白绛锦的喉音已经嘶哑地不堪听,然而有诡异的甜蜜:“我来了……”

他还要往前走,一阵狂风凶悍地把他拍飞,摧枯拉朽地荡平所有雾气,显现出远方一片黑色的枯树林,它们高大狞恶,随着一些树杈断裂落地,断口处便立即睁开红色眼睛,高高低低,开合如潮水,都无感情,赫然是捕食前的目光。

白绛锦坐在自己的皮肉里,眼球也很快掉落,他没有害怕,空洞的眼眶留下两行血泪:“不是阿姐么……”

雾气散去后,躯体也开始变冷,白绛锦仰面躺倒,迎接死亡。

但没有如愿,一双巨大的手从白色的天空伸出,一点一点贴着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他这捧烂泥,万般柔情。

“阿姐……”他想,于是用已经松脱,即将分离的腿跪下,把头骨正面贴紧了掌心,彻底昏沉。

再度有知觉醒来时,白绛锦欢欣地叫:“阿姐!”

光涌入眼皮……眼皮,他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瞳色翠绿的一张奇异面孔,光滑冷白的玉石人像正抱着他。

河神……不,禾,这个非人缓慢地开阖了一下眼睑,一层透明的瞬膜一闪而过,微翘的长睫借了浓重的墨料赋予颜色,它推上去,菱形瞳孔附近有一个细小的高光。

“带你去找你的姐妹,怎样?”

“我阿姐不见了,”白绛锦呆呆地说,“我刚刚好像遇见她。”

“你梦魇了。”

他把眼睛瞪大,有点痴:“阿姐来梦里找我。”

禾重复:“不见了?”

“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流下一滴泪。

厚重的哀伤从这个幼崽身上迸发,禾可以闻到那种绝望的味道,就像隐龙对同族之死的动容,无论是不是自己亲手所杀。身上的伤口伴着这种味道已经愈合到尾声,皮肉的损失也不过如此,灵息和神识的调节方兴未艾。

过了不知道多久,白绛锦鼻翼翕动,脸皮绷紧:“好浓的血腥味。”

“都是你的。”禾说。

“我?”白绛锦这才发觉身上滑溜溜的,满头满脸四肢躯干都是褐色的血状物,吓了一跳,“我怎么了?”

“洗髓?”禾歪头,“应该?”

“洗了能修仙,长命百岁。”

“好东西。”

“修仙,我不行的。”白绛锦脱口而出。

“为什么?我见过一个老头变化万千,你这么年轻,还能比他多修几十年。”

白绛锦不计较他这乱七八糟的说法,叹气:“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修仙要有大造化。”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

禾给他抹去脸上的脏污,露出变得白皙的皮肤,手指插进他发间往后捋动,一截光亮的,黑里发着微红的颜色顺滑地展现:“真的很补。”

白绛锦这下人如其名了,耳朵烧红的颜色明显起来,“修仙真的不是随便可以修的,修仙要有师父,”他从禾的怀里爬出来,往光亮的地方走。

陡然看见数丈深渊,白绛锦的腿不受控制地打了摆,往后退:“我们在哪?”

“家,我给你的。”迎着呼呼的风,禾从他身后走出,站在只需一步就能坠落山底的位置,边缘柔和,声线清朗,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传说中的吸风饮露,不食五谷。

雨一直下,下得林叶变色,遑论积水成潭,单说禾的脚边就是一片湿。

人忧愁的事在他看来倒很愉悦一般,禾仰头,任水把他整个脸面都打湿:“你有家了。”

白绛锦苦笑:“这不是……”

他不想拂禾的好意,但住山洞,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这一身粘稠不洗干净,换身衣裳,实在难受。

“我在山下有几间屋,不如回去那里,你觉得怎么样?”

禾没有立即答话,乃是先转身,对他伸出一对臂膀,除了靠肩的上顶端以外,大半个袖子与褙子前襟前裾、里套的交领襦衣、下裳同色百迭裙,都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铜青色。

“来。”

白绛锦有些犹豫:“牵着也能走吧。”

“抱更快,”禾摇头,“扛不舒服。”

白绛锦不想和他对峙,这是一件小事,他向来是一个乖顺的人,于是站到他两臂之间。禾一手穿过他腋下,微弓身体,白绛锦也配合屈膝给他抄起来。

禾旋即跳进底下半空,白绛锦心头一跳,他一个微末凡人,真到易死的境地还是难免紧张。

“往哪走?”禾脚下展开一张水织的网,稳稳地支住两人。

这山高林深的一隅少有人来,白绛锦比不得一些采药人,他没有那个探路本事,往周围望一圈,真是两眼一抹黑:“且沿河往下走吧。”

上山下山,也不过是一天多的光景,白绛锦在幽暗环境里滋生同样低沉的情绪,禾的面庞好像一个幻梦,他是生机,是希望,是将去未知远方的河流。

“你原先……要去哪?”他小心翼翼地问,又害怕这一提醒,禾就马上放下他这个累赘去做自己的事。

“我在追一个族人,他去哪我去哪。”

“我和你一起追,好不好?”白绛锦紧张地抓住禾的肩膀。

禾在一颗弯曲的崖柏上借力一跳:“很危险。”

“我……我……”白绛锦嘴唇发抖,头脑发热,“也许就像你说的,我有修仙的天分,我能帮你呢?”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你救了我,”他嚅嗫道,“我要,报恩……”

“你帮不了我。”禾带着他已经到了旧河道的尽头,仿佛预示着他们这场露水缘分的终结。

白绛锦只能痛苦地闭上眼,说:“那求你杀了我。”

禾对这个一心求死的幼崽感到头痛:“你姐妹不见了,那你去找你姐妹,何苦跟着我。”

“我找了四年,”白绛锦平静地说,仿佛他已经死了一样,“他们都说阿姐是给拍花子的卖了,或者干脆死了。”

“我全家就剩我和阿姐两个人,现在我是一个人,我在外面走了十几个乡,一边乞讨一边找,被人追被人打,我送一个受伤的小老乡回家,回来了,被乡绅和巫婆绑来当新娘。”

“我累了,我甚至怨我阿姐,她不要对我那样好,我就不用找这么久。我又恨我自己,我没用,她要是还活着,就是受了四年的苦。”

禾问:“拍花子的是什么?”

“抓小孩抓女人卖钱的人贩子。”白绛锦想,仙人哪里懂人间疾苦呢,或者仙人只是不待见他。

他求遍各路神仙,受尽旁人冷眼,仍然找不到他阿姐。

回来这伤心地,又遇见伤心事。

他觉得很冷,但靠在禾的怀里,也只是一堵更冷的墙顶着他,萍水相逢,也的确是他唐突冒犯。

白绛锦悲从中来,禾则有些犹豫,说:“哪边走?”

站在这个位置已经能看见村落边缘,白绛锦有气无力地回:“很近了。”

他想着这几天的风雨千万别把房顶刮走泡烂了。

“簌簌”“簌簌”,雨丝密集地铺排在一起,还是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落在农户家上。

茅草顶不住地往下渗水,泡得不像话,水啪地往下砸,在灶台后面烧火的三丫头就遭了殃,后脖子挨了好几滴,不住地缩,她娘就骂她:“干什么呢,灶都快灭了,放柴啊!”

柴也湿,燃起来不容易,她为了免一顿骂,赶紧说:“放了,都是湿的!”

她娘就骂老天爷:“杀千刀的神仙老儿娘皮子,个个都吃了供奉不做事,下下下,下死些个呕血沥脓的。”

听着娘的骂声,她心里也很忧愁,今年雨水绵延这么久,尤其这一个月下得颇为暴烈,田淹了大半,养的鸡鸭淹了,人也死了几个,再不停,他们只能逃荒去了。

山洪的可怖在村人的口中代代相传,大家都绷着一根弦,曾经因为靠河,物产丰饶,引人艳羡的土地仿佛变成一根索命绳,紧紧的,要勒断他们脖子。

听说上村出了一个新娘去迎河神,希望这雨快停吧。

娘把禾搭锅盖重重一放,一道雷声也同时炸响,她猝不及防,也尖叫出声。

“叫什么!”

“噢。”

白绛锦想我就知道。

他的三间茅草土屋两个屋顶都飞了,一间顶上还挂着一半,茅草在周围地面,树杈上狂放不羁地挂着,湿答答地,很像什么死不瞑目的长虫。

禾把他放下,环顾一圈:“帮你收回来?”

“谢谢。”

雨幕突兀地停滞了,白绛锦身上也飞出液滴,他伸手去碰停在空中的一粒粒透明圆珠,接着茅草从四面八方攒射回来,铁遇慈石一般,一根根吸回椽子,贴成致密的一层,重复,一层叠一层。

他扭头去看禾的动作:云鬓扰动,衣袂纷飞,逍遥自在。

白绛锦喉结微动,头脑发热,禾明明也沾染了大半身血污,长发摇曳像要羽化登仙,而他敞开的曲裾深衣与贴身里衣和长裤同样是浸成深褐色,却活像摔进泥里刚拔出来。

禾的长发随茅草屋的复原下落,顺直地披附到腰,他眼睑微垂,把白绛锦被抽离水汽,给风吹干又翘起那捋额发给按下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只此一句划过,堪堪形容眼前光景。

禾的背后大雨落下。

白绛锦忽然不敢看他,赶紧推开门去翻老旧的橱柜,雕花漆痕斑驳,它传了四代,到他手里,这套联三橱已经褪去所有光鲜,高脚的悬底让它内部不至于泡了水迅速朽坏。

他翻出一身竖褐,想,禾要换一身吗?

白绛锦想烧一些热水,但堆在窗户后,贴墙码放的柴垛显然是湿透了……要麻烦禾还是就这么洗,他看着空空的屋子,又很怕禾走了,立马出门去看,颀长身影还伫立原地让他大松一口气。

“你不进来吗,换身衣服怎么样?”

玉质金相的非人踩过门槛,头顶还差着两寸就能顶门,他实在是身材高大,七尺的门一对比立即逼仄起来。

手里的竖褐也理所当然不合尺寸,白绛锦涨红脸,人家救了自己的命,他连合体的换洗衣物都拿不出来。

“短了些,你……将就一下。”

“换了,总比穿着脏衣服要好。”

禾不解他的为难,打个响指,两个人从头到脚登时干净整洁了,还从怀里摸出那根顺手揣进来的绿丝绦递给他:“喏。”

白绛锦抬眼看他,他干净的脸上一丝一毫的狎呢意味都没有,然而接住它时,白绛锦手指不自觉握得很紧,甚至微微发抖。

“以后,不要随便收别人的腰带。”白绛锦咬牙,连脖子都红了。

“哦。”禾打量屋内布局摆设,隐龙的家大同小异,人的倒是有很多分别,住地上的有,住地下的也有,有的颜色鲜艳,庞大巍峨,有的藏匿深山,曲水流觞。

石头木头竹子泥巴草,甚至黄金这样的软物都是建材,白绛锦这间屋里放的只有一个橱柜,一台织机,两个单凳,一条长凳,一张靠墙窄床,都是木头。

橱柜上摆着一面模糊的铜镜,粗糙的磨痕显示最近有人使用

屋里湿气很重,禾走近,在那张窄床上坐下:“你有你阿姐的骨头血肉吗?”

“没有……”白绛锦一听见阿姐,整个人都冷静了。

“再次一些的头发,长期贴身的物件呢?”

“也没有,”白绛锦沮丧地垂头,“阿姐送给她意中人了。”

禾放在腿上的手点了点膝盖:“那就你知道的,她不见前,最后碰过的东西。”

白绛锦把手伸进里衣,轻扯出挂在胸前用红绳串的一根坠子,一颗很漂亮的玛瑙,也是红的,他们这种家境根本买卖不起,这是阿姐自己去找,磨,打孔,串,拿时间换的。

“你有办法找到我阿姐,对吗?”

“试试。”禾闭上眼睛,抬手把那颗玛瑙捻在两指间,白绛锦站着任他拉紧红绳,忐忑地又燃起一次希望。

他的神识游移,往下缓慢地包裹住手臂,掌心,手指,周围一切都不再有具象的形体,而是一团一缕的烟气,而捻在手里的,不过几根发丝般的一指长细线,团拢了,除开玛瑙自己的灵气,和它背后的一团米黄气是一样的。

四年,对隐龙而言不过一梦转醒,而湮灭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这一个线团被他的神识轻巧地抽散,都捋直了从当中对半剖开,没有其他的?禾把它们切得更细,分了组,隔开一段距离,又横切,它们像极了晨曦日光下飞舞的尘灰,细腻柔软得仿佛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在这缩小千万倍的萤火虫群里,他一遍一遍筛过,一次一次切开,找一个不曾谋面的女孩遗留的踪迹。

受伤后易于疲惫,迟缓,当他终于“看见”一点微渺橘色,将将一千三百五十次,神识的触角吞下它滑动,提供“嗅”的样本,朝四面八方散开巨大涟漪,十里,百里,千里,一直到同样的“嗅觉”出现。

每一圈“涟漪”的边缘都生长出树枝一般的分形,二生四,四生八,在目标掌握之前无穷尽地“繁衍”,无声的寂静下,房屋,地皮,山石,高树,土层里的每一根植物根须都垂手可得,虫豸关节上细微的磨损如在眼前,下一刻都变换成或重或轻的彩色雾气。

细细的触角解开打成死结的气、在互相缠绕的一团团絮状物里穿梭,蜿蜒与直线并行,梳理出一张越来越庞大细密的网,它们以一种精巧的方式连接,碰触所有相似的气息给予主人以反馈。

触角爬进一个山谷,继而暴涨,禾精神一振,收拢所有网丝到这个方向,汩汩地包围住附近,立马就要再进一步,一阵锐利的撕扯感却顺着触角传过来,感受到痛的一块在灵视里“黑”了,小小的一块飞速演变成巨大的空缺。

比人被五马分尸,凌迟活剐,斫骨啖肉更胜一筹的剧痛。

禾身体往前一倾,一口不详的黑血把唇缝染色,顺着嘴角淌下一条刺目的形状。

“怎么了?”白绛锦被他的动作一拽也弯了腰,禾的头抵住他胸口下缘,鼻翼急促地翕动几下,气声狂躁。

好一会,禾张开眼睛,松手坐直身体:“很近。”

白绛锦盯住他的血渍,心里还是更担忧阿姐:“她活着吗?”

“不知道,”禾因为受伤,语调变得凶狠,“另一个我很熟,我要扒了他的皮。”

禾舔净血液,笑容狞恶,平和的外套褪下,艳丽得鬼气森森。神识受创比肉体难受得多,既不能用灵丹妙药灌溉,也不能随便让旁人梳理,大多情况下只能靠自己熬过去自愈。

景在附近是个好消息,八成瘫在哪里动不了,不然不会干这种攻击神识,暴露自己所在范围的蠢事。

拖有用吗?也许有,丹元毕竟很难炼化,禾狂乱地想着,手不自觉捏下一块床板边缘,已经剥离的脆弱木头在掌心很快变成齑粉。

“你还好吧?”白绛锦不安地问。

“很好。”禾皮笑肉不笑,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景大卸八块。

“阿姐离我们有多远?”

“山洞背面往东方走,有个山谷,”禾说,“运气好,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白绛锦急切道:“那我们快走吧!”

禾又咬开自己虎口皮肉:“打起来顾不上你,要去,喝点。”

不然就他现在的体质,一道罡风就能抽死人,人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白绛锦帮不上忙,被余威碾成肉泥倒是板上钉钉。

“要一天。”白绛锦说。

“命重要。”禾的犬齿变得很尖,微微压唇。

白绛锦只好在他旁边坐下,俯身去吮吸他的虎口,禾的手往上一顶,虎口张得更大,四指的一侧包住那侧的下半张脸,下颌角都盖住,大拇指则压得白绛锦脸颊凹陷。

禾掐得用力,白绛锦原本只想像上次一样浅尝辄止,但下颌被按得很痛,他也给激起一点凶性,狠狠地咬回去,两个眼珠登时充血发烫。

四肢百骸里滚过刀山火海,五脏六腑涨起,争先恐后要撞开肚皮,白绛锦连惨叫的气力都没有,带血的唾液冲出牙齿流满禾的手背,禾放开对他面孔的钳制,一回生二回熟地又把人往怀里带,白绛锦分开腿跨坐,与禾面对面,痛得抵住非人的肩头。

在丧失清明前,他模糊地想,修仙真是苦痛的一件事。

禾抚摸他新生的长发,顺着头皮一路捋到后颈,神识收回,同样发着持续的阵痛,手下的皮肉很暖和,但是要把动作放得很轻很轻,它不是水,溃散了还能聚拢。

尝几滴血就痛苦不堪的幼崽,和他试图养活的花花草草没什么两样,非常娇弱。

鼻音断断续续地泄露,禾有了经验,在他流血前把他身上的衣物都褪下,头发在禾环抱他的双手上挽了两圈,用绿丝绦绑好,他的脊骨位置一节节有起伏地拱动,那是筋脉爆裂与骨骼破碎重铸;“啊……啊啊,”他流着泪,汗水,把禾的前襟打湿,“呃”。

他现在是一只蚕蛹,内在是一团软浆,外皮由禾维持形状,奇怪的“噜噜”声不绝于耳。

热的,像温泉。

禾的手顺着他两块移动的肩胛勾画古语,金色的束缚咒遁入皮下,帮他五脏六腑更快地凝结复位;旧的脏污与碎片从他七窍、每个毛孔流出,粘稠的深褐色浆液把禾的正面打湿,二指宽的腰间革带下,挡住的干净衣面相对整个人形聊胜于无。

禾抱着他,觉得莫名平静,潮湿的水汽蒸腾上扬,挂罥在睫毛上,阴暗的屋子好像一方难见天光的密林,他们不在那个山洞里,又好像还在那个山洞里。

血浆是青苔,生满了大半个白玉石像,并且向下延伸,坠落床沿,瀑布跌下悬崖,滴滴答答的单调与汹涌澎湃的激情重合,禾张开嘴,无意义地开合几下,越来越热。

禾依然很痛,疼痛让他亢奋。

白绛锦的喉咙长好了,又开始发出虚弱的呼吸,很轻,很急,禾的犬齿根部发痒,手指在他的背脊上划动,推开厚重得几乎成膜的浆液,新洁的皮肤富有代表生气的粉红色泽,白绛锦在他怀里濒死,新生,反反复复,塑神像也不过千锤万凿,他的血脉攻城掠地,贪婪地蚕食鲸吞着白绛锦。

这种剥夺和再造形成一种微妙的联系,白绛锦有了他的一部分,他会不由自主去亲近,一个体外化身,一个他的幼崽。

比生育更紧密的关系……我的,禾怔了片刻,剥下他侧颊的旧皮肤,余下的肌肤表面红彤彤的,好像穿了一身旧嫁衣。

降生于世,疼痛难免。

“啊!啊!”她抱头躲窜,娘的竹仗如影随形,“养你,养你!养你白吃饭!”

她只是哭,像以往的应对的每一次责打。

她被逼到角落,揪住衣袖,竹仗就狠狠地敲在胳膊上,胡乱地打她的胸前,肩膀,有一记落到她的侧脸,立即烧热了,火辣辣地疼,“躲!躲!”竹仗往头顶抽,她泪眼朦胧。

娘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一张巨大的兽口和铜铃眼睛模糊又狞恶,两管热气腾腾喷发:“你怎么不去死!”

“死的怎么不是你?”

“烂……眼的……货。”这些话语也模糊,多恶毒多下流都听不清了……她只是把心肝都快抖出来,眼泪鼻涕口水都往下流,衣服也给扒落肩头,血淋淋的一片。

“去死,……子……婆,”头被按着往墙上撞,嘴巴破了皮吃到一口湿泥味,她的喉咙痉挛,哀鸣,听起来又像呕吐,“呃额……”

“……呃……”她上气不接下气,想屏住呼吸却做不到,“呃……”

“小……”头皮一紧,又被揪着往后拖,她双脚无力地在地上一蹬,手自发地抓挠,“……”

竹仗又噼里啪啦地落下,她感觉身体往前一扑,往前一扑……

不知道多久,她觉得好冷,却不敢抬头,等竹仗落下,然而迟迟没有;她颤抖着爬起来,转身去看背后,屋门掩紧了,要我死……我死……把气喘允了,她也就冷静了。

小弟死了,他们家唯一的男孩死了,她茫然地望向不远的江面,望向远的群山,望向飘渺的更远处。

她赤脚又不是完全地赤脚,一只草鞋还在,就像她是她娘的女儿,又不是她娘的女儿。

她成了她娘的一个仇人了。

走啊走啊,她又开始哭,她冷,她饿,天旋地转。

她想,我是一只鸟就好了,我可以飞走。

变成一只鸟,不是三丫头,沿着江水,飞到天晴,东方发白。

她走不动了,蹲在一丛灌木边上,任雨水把她的肩膀淋到发白。

她沉默地发呆,连身边来人都不知道,一个树皮样的苍老面孔俯下:“丫头,怎么一个人?”

她仰头,雨珠从脸庞划到咽喉,对上深陷的眼眶,混浊的瞳仁闪过一点青光。

老太太伸手轻抚摸她的侧脸,她瑟缩一下,却没有躲,“唉,怎么打成这样,”这手褶皱干枯,戴了一个发黑的嵌绿松石银戒。

“好丫头,家里还有几个人啊?”

“爹,娘,二姐,小弟死了,”她喃喃地,“三个。”

“带我们去你家好不好啊?”

她摇头:“不。”

回去娘会打死她。

“那你跟着我们走吧。”老人背后是五个壮汉,他们分别坐在三辆牛车上,穿蓑衣斗笠,面孔是黄土养出的厚重方正。

“不。”电光石火间她意识到什么,那念头很快,下一刻就应验。

“丫头别怕,我们是来给河神选新娘的。”

她蹲得腿麻,本来想站起立即跑走,起势太猛没稳住,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在泥水里迅速往后拱动两步:“上村不是出了一个吗?”

“河神气性大啊,”这笑故作和蔼,在她看来就像一个木雕的面具保存不当开裂了,“过了三天了,再不停我们都禁不起。”

“我不去!”

“唉,哪里就选定你了呢,别害怕,选上了也是好事。”混浊的瞳仁碌地转一下,两块脏石头和雨里的黄泥地交相呼映。

“你去吧!”她霍地站起,觉得肺腑里有一股腾腾热气,拿手去掩有一掌刺目的红,那只破烂草鞋也不要了,脑袋里只想着:都要我死!

不过是解手的功夫,哪里能料到小弟掉进水缸沁死了呢!二姐缝衣服,娘腿痛卧床休息,爹去借粮,小弟闹着玩,她们就带着笠斗披了蓑衣在门前追打。

在风雨里跑得热汗直冒,吁吁喘气。

她觉得下腹一绞,就对小弟说:“等我一下,不要乱跑。”

想了想,还把他推到了屋子里,关上门。

回来迎接她的却是头朝下栽进灶房水缸的一具小身体,她叫他,拍他,他怎么都不醒。

喊来了二姐和娘,二姐学村人救落水,口对口吹气,按胸口,他仍然一动不动。

娘开始哀嚎,凄厉刺耳。

她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娘说:“怎么会……怎么会……”

“你们两个都没看着他!”娘捶自己的腿,“你们怎么能不看着他!”

“蓑衣……他自己怎么会穿蓑衣,”娘抓到关键,“你们谁给他穿的?带他去雨里跑。”

二姐受不住压力,说:“我在补衣服。”说着,还跑去把补到一半的长裤拿过来,娘的目光于是钉在她脸上,缝衣针一样又粗又尖利,能扎穿她。

娘的神情是一种平淡的了然,眼角堆的褶子都舒展开。

一切都不消说,当娘的多了解自己女儿。

“过来。”她抖了一下,然后乖乖地走到床边,娘揪住了她的耳朵,狠狠地打了她两个巴掌。

以这两个巴掌为开端,她挨了生平最毒的一顿打。

——牛车追上来,老人的声音嘶嘶的,毒蛇挺身对准猎物的姿态:“丫头,大家都身不由己呀。”

从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禁锢里醒来是一件痛苦的事,白绛锦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头痛欲裂,他在禾与自己的身体,它们共同组成的囚笼里挣扎着,手用力去推,却落不到实处。

我在哪,好重,好重,什么东西压着我,滚开!他用拳头捶,用双手抓,用牙咬,直到挣扎得没有力气,周围还是很黑,忽然有一只钳子似的东西抓到他的手,他用力拽,拽不动,害怕地用另一只手去扳,在黑漆漆一片里孤立无援。

这钳子松开片刻,下一刻抓住他两只手,他疯狂地往后弓身,双脚踩到一个硬物向后借力,这也挣不开,他感觉眼皮被什么强行扒开了,然后还是一片黑暗,他开始嚎叫,期待喝退辨不出形体的怪物。

“嘘,嘘”,怪物发出声音,“冷静,你很安全。”

一点水液落地的声音,白绛锦想,那是唾液吗?

他于是更剧烈地扭动,喉咙嘶哑:“滚开……滚开……”

他感觉手上的限制松开了,脚往下踏,一步一步往前走,又好像撞上一堵墙,呢喃地说:“好暗啊,看不见。”

一簇火光凭空亮起,越来越大,直到照得他留下眼泪,不自觉眨眼。

他伸手去抹,怎么都抹不干净,一个白花花的影子捋顺了睫毛:“还没醒吗?”

“再打我,我也打你。”

活该,白绛锦气性上头,吃人就该死,他张开眼睛,凶狠地瞪视,目光逐渐聚焦……还是死了算了,他想。

天杀的……

脸上身上手上都粘满乱七八糟浆液的禾垂眼,静静地看着他,这仿佛一种无声的审视,而他手里还揪着禾的头发,一滴成分不明的粘稠水液掉落,砸在他大腿上。

一切都很糟糕,被他弄得衣衫不整的禾,还有光裸的他自己。

他想解释,但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白绛锦有限的人生岁月里,前十九年从来没遇见这种事。

禾不在意的把手往下摆唯一干净的一块揩了揩,火光来自一个悬在空中的冰球,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冰壳使得它的光亮不完全透出,而是有一块一块的花纹与亮度,与月亮表面相似却更有暖意,微黄朦胧的夕阳流淌在屋内。

“醒了就放开,衣服在那边。”联三橱的案顶,叠放整齐的曲裾和铜镜并排放好。

“我……”白绛锦语塞,“你……”

衣服是他自己脱的吗?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白绛锦问:“你给我脱的吗?”

“嗯。”

禾坦荡得让白绛锦觉得有问题的只有他自己,都是男人,坦诚相见怎么了……他捋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脏污,不会有谁对人一副泥打滚的样子感兴趣。

“劳烦你,把我清理一下好吗?”白绛锦背过身,把头上绑着的丝绦解下,不消片刻,他看了一眼手上,丝绦又是新洁的绿色了。

他的肌肤正在朝禾展露的颜色靠拢,但比禾更有血色,手指好像变长了一些,关节和指尖有轻微的红晕。

把衣物三下五除二套上绑好,白绛锦回头:“可以走吗?”

禾点头,于是他们连夜赶路,河水冲到更低的一段河道发出怒吼,质疑这两个不惧死的小东西,暴雨下得所有动物在夜晚都不轻易露头,他们偏要雨中逆行。

阿姐死了,我也不活了,白绛锦脑袋里,四年满满当当只塞着这一个念头。

他眼皮轻跳,雨珠打得它做一株含羞草,好羡慕又好嫉妒,禾轻而易举救他,又随便地捎带一程,磐霖娘娘,这是您显灵了,还是我死前一梦。

天色有些许亮时,禾忽然说:“我们在原地打转。”

白绛锦眉毛一抖,眼睛有了神采:“鬼打墙?”

禾对他摇头:“不是,是隐龙的手段。”

躲过天道偷灵气,复制现世与其融合,捏造一方世界,不是幻梦且随主人心意变动,复制的东西盖在蓝本上,蓝本不会变,只是原本的位置多出东西,与人的易容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禾要揭一张随时在动的“脸皮”,又务求快速,他不再动用神识做细致的辨别,而是带着白绛锦升空。

“咔”,“碰!”白绛锦目睹着摧枯拉朽的一场毁坏,天河开洪,奔流直下,在禾脚下温驯的水花落到地面群聚,张开了它的爪牙巨口,生造了一条新河道,撕裂的山石草木都伴着白沫子打旋,它们在连日的降雨里吸饱了水,于是就成禾手上一块任意揉搓的泥巴。

禾无意炫耀自己的力量,这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如同他的手脚,他只是迅速通过,带着知道猎物死到临头,作困兽之斗的兴奋,犬齿又冒了头。

白绛锦觉得自己的齿尖也有点利,要抵住什么磨一磨的冲动,心也不受控制狂跳,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

新生的大泽上,禾逐水疾行,踏飒如流星,有那么一刻的停顿,长发打开作两股飞扬,如同燕子的剪尾。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他的血会是燕卵吗?白绛锦知道这可耻,把自己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转化成莫名的野望,又寄托于非人之身。

从前他听从阿姐的,把阿姐找回,他才知道未来如何。

阿姐,我想见你,再给我指一条路吧。

白绛锦手心出汗,在迫近目标的时刻,他听见禾打了个响舌,鸣镝一般,是刀剑出鞘,是山崩地裂的号角。

大泽尽头随着禾口腔的击发音,挣出一把可怖的皮贴骨,它从地下钻出,遮天蔽日,白绛锦难以看全那个狰狞怪物的面目,只觉得实在庞大,打横平放的话,剪影都蜿蜒如山脉。

禾把他放下,那一块水面托着白绛锦,没有一丝波澜。

如水面般平静,禾不疾不徐地迈步向前。

他的手背翻转,骨节立即变得粗大,十指生出有些许内扣的利爪,皮肤染上青色;衣物由脚开始,一寸寸往上化作贴身的鳞片,周身罡风大作,引来极剧烈的寒冷。

白绛锦呼气,一片雪花落下,定睛去看,睫毛沉沉地往下坠,转瞬间已经沾满霜花。

眨眼后所能看见的光景,是头发变作青色长鬃,手掌连蹼的一个背影,一条粗壮尾巴在冻出的冰面上摆动,鳞片竖起,互相摩擦。

“滋啦。”鳞片里的火星、冰屑一同高高飞起。

非人的体型涨了两倍,然而面对庞然大物,依旧像蚍蜉撼树。

禾在冰上重重一踏,身体流星赶月地射出,白绛锦只能看见一道白线。

眼皮又开始跳,白绛锦握紧拳头,用力地几乎抽筋,“咚!”投石器砸城墙似的暴烈伴着一抔飞溅的蓝血回应了白绛锦,他愕然地抬头,一块小山大的血肉崩飞上天空,这么远的距离去看,都大得不像话。

他周围亮起一圈青光,半圆的透明罩子在他头顶拱起,成型。

一片巨大的蓝绿红黄劈头盖脸,翻江倒海一般倾覆而来,看似孱弱的护罩顶住了所有冲击,血肉铺地如同打翻染缸,烧得冰上嘶嘶作响,可怖里竟还透出些泼辣明快。

怒吼直上云霄,百来对雷公电母都争不过的气势,白绛锦眼见护罩外寸寸龟裂,他的血也暴沸,两条颀长的金色咒语跳出,密密匝匝绕上他周身,他仍然被震荡得呕出几团血块,抑或是什么脏器的碎片。

白绛锦的七窍流下鲜红,全冻在皮上,他耳朵嗡鸣,站立无能,仰面躺倒了。

眼前也朦胧,废力张开一条缝,只能窥见数排望不到尽头的长柱,向那个狰狞的巨大轮廓刺下,造一件豪猪式样的“盔甲”。

开口笑的青壳板栗于现在的景而言,是个恰如其分的形容,青色冰柱越钻越深,几乎要顶断他全身上下的骨头。

上一次的重伤让他连化形都做不到,现下更是皮开肉绽,露着灰白的几团肠;鳞甲、硬皮、硬膜、肌肉、筋膜、骨头、脂肪,禾硬是一击打穿了七层,还把他钉在原地。

禾坐在族人的头顶上,语气轻飘地说:“跟我回去。”

“回去让天道杀了我?”

“我保你。”

景硕大的气孔喷出两股硫磺味道的热气:“你是个什么东西,怕得追了我三界,保我?”

“那我就杀了你。”禾说。

隐龙一族过去犯下杀孽众多,于是在千年前六界混战时,被二百余族联手镇压,杀得只剩下三十几个族人。

他们被放逐到六界之外,一片盘古开天起就有的大荒里,还被落下大阵监管,一旦回到六界,沾了因果,即使重返大荒也要受天雷加身。

千年足够太多繁华落幕,也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格杀令仍在流传,当年的二百余族延续到如今,还有七十多个算是强盛,发现隐龙现世,必定斩尽杀绝。

禾的瞬膜划动,两只手爪嵌进他头顶厚重的角质层,一层一层地画禁咒,准备毁了他的元神,以免死灰复燃。

景张开能够吞下宫殿的嘴,恨极了:“你以为当缩头乌龟就能保命了!外面多少杂碎想要我们的本事!要我们的皮,肉,骨,血!”

尽管生命正在流逝,他的声量依然不逊色于雷鸣:“五百年!我从出生到如今,在那个鬼地方待了五百年!那些狗杂碎我一个都没杀过,凭什么我要在里面待着!”

“你这个贱骨头,关你关得猪狗不如,怕杂碎怕得杀同族!”

禾画得很稳,他甚至在笑:“你果然是个幼崽。”

“六界混战以前,隐龙最常干的事就是同类相食。”

“为了追求力量,无所不用其极,让你好好的待在六界里,我还拿什么由头管那几个死剩下的老东西。”

人在杀死兄弟时会想什么?

在经由筛选的“思无邪”里有诗云: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禾的手爪在落下第五十四层禁咒时,刻穿了景的硬膜,如同他当年一口一口把兄弟咀嚼下肚,景死后,他也会吃得干干净净。

一个个雪团打得景如同尽了花期的山茶,壮烈断头,在雪势缓弱时,鳞片被撞出编钟的声响,又好像一声叹息: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金光爆响,冻成冰碴的血肉粘附在一个无声无色的圆球上,或者说是它们把景不可见的元神压缩到这般大小,禾把它握入手中,濒死的狠戾让它转瞬间有岩浆沸腾的温度,然而只是把手爪的表皮微微灼黑。

他平静地,残酷地碾压他的同族,就像他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隐龙禁不起再一次的围攻,苟且偷生与自由,他为所有族人选择前者。幼崽的悲鸣何其凄厉泣血,说着他心知肚明的话,然而主动握刀就能改变走向末路的宿命吗?

禾不知道,他觉得大概是速死和缓死的区别。

既然终将消亡,禾希望平静的日子能多有一些。

除了景,他在族人里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最没有斗志,却最有天赋,那场漫长的鏖战更消磨了他为数不多的激情,隐龙一代比一代更强,一代比一代残酷。

他的瞬膜挡住绿色冰柱拔出时飞溅的蓝血冰花,每一根柱子都有三丈直径,景从头到尾隔开一丈就插着一根,只算最长的一列,都有两千余根。

隐龙从大荒里来,也终将陨落在大荒。应龙生龙蛋抚育,盘古从中破壳,开天辟地,他们隐龙是由重的鸿蒙里诞生的造物,比后来声名大噪的四方神兽四方凶兽都更早现世。

穹窿下,禾反手顺着缺口把族人撕开,一分为二,劈山的难事到他手底变成力士荡索,景的两半躯体波浪状凸起几下,断口里筋膜骨笼织的网依依不舍地互相勾连,禾以掌为刀,动作利落,一个缺口只要一下,两万多掌以后,景变成一堆相对规整的肉块。

那个曾经嚷嚷着龙血是好东西的人类老头子被他杀了,但在死前,禾用搜魂跟那老头子学了一手。

体量惊人的灵物,人没有办法一下炼化,于是他们在识海里面开辟小世界,用于储存。

神识是元神的延伸,识海是神识总量的聚落,如同水与雪花,雪花与暴雪的关系。

禾把这些肉块全部收进识海,再是每一片隐龙的血肉碎渣,转眼间空出白茫茫一片

他往回走,去收那些溅射出来的血肉,每走一步地皮就薄一层,这些痕迹因为没有及时冻住,往下渗了很多,他铲了地皮,不愿意放过一丝一毫。

直到在白绛锦一步之遥的地方,他顿了一下,然后绕着护罩清理。

这场人间行就要到尾声了。

他收敛干净,天地寂静。

这种死一样的停滞,头脑空空才是他的常态。

随着他的停滞,雪也化了,一切又是那种濡湿的,柔软的,像嘴唇的有热气的东西。

他变回人形,拉起躺在地上的白绛锦,给幼崽抹干净面孔,检查手脚。

禾机械地做这件事,他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一块。

少了一块……禾揉搓白绛锦流出瘀血的耳朵,这感觉叫什么,物伤其类……搜魂让他搜到了太多东西,又新奇又让他无措。

少了一块……少了一块,好像是有什么少了一块。

噢!还有一块,景的。

那一块飞得很远,方向应该是江边。

……

一间盖瓦的土墙屋里,两个壮汉在床上盘腿而坐,咂摸半个时辰前在江上见到的东西,一个浓眉豹眼,一个脸圆嘴大。

浓眉的大汉先开腔,很后怕:“娘嘞,我胡麻子今天真是开眼了。”

“见了鬼了,”胡麻子往地下呸一口,“真有河神啊。”

脸圆的那个摸着自己的肚子,手里拿了一坛酒,一个碗,倒了大半碗,擎起来喝一口压惊:“架势上可真不是个善主。”

“我以为就是老婆子算了日子装神弄鬼,”他两条浓眉拧起来,眉头聚到一块,“这都两次了,不能再是假的吧?”

“谁知道河神到底是不是真的?”刘丰田说,“我们管不着,也该收拾包袱走了。”

“也是,这块地荒了大不了去别的地方。”胡麻子他们几个本来就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他们一开始也是逃荒逃出来,到了合适的地方落脚,卖力气活,后面主人家苛刻,他们就出去和游侠混,做打手,当扒窃,乞讨,也结结实实吃过许多苦。

来这个乡上就跟了乡绅李举人做活,不能说横行乡里,但说话还是比一般种田的威风些,官家收税,徭役的法度下来了都要和李举人先说一番,李举人再和乡民们解释,当中间人。

这两次河神迎亲都是李举人牵的头,师婆配合,他们和其他几个汉子压阵。

他们都分了钱,这钱带血,真说起来,胡麻子挺心虚。

今次押去的是个正儿八经的丫头,身上还带着伤,气性也很大,狠狠地咬了马秃子一口。

到江上,还是一排十五只船,还是两个最有力的男人,在主船守新娘,他和师婆在主船右边,他打鼓,师婆行祭仪。

师婆也穿着上次的行头,裹头插羽、彩饰排链,黑衣黑裤外罩蓝染大袖披风,编五彩细丝的腰带驱邪避祸。

主船两侧各有两只鼓,一齐被擂响,胡麻子一边打鼓,一边看站在他前面的师婆,师婆转过身,面对他翻起两个白眼仁,又抖擞肩膀慢慢地转回去,手舞足蹈地跳一阵,胸前的穿珠排链,腰间挂的骨头、穗子和手摇铃在扑朔雨中色彩阴郁。

直到一个仰挺,她面对河面站稳身子,虽然脸皮都皱得像个干橘子,声音却很洪亮,又念一遍上次的祭文:“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胡麻子没读过书,不知道她在念什么,大概是随便叽里咕噜,鬼扯一通。

烧完蓍草,大雨忽然停了。

它是戛然而止,如同没有来过,新娘也仰起头,尽管眼睛上蒙着红绸,但因为习惯,还是去“看”。

熟悉的阴冷提前蔓延,师婆浇酒:“起!送新娘——”

鹅毛大雪飘落,两个主船上的男人往河心划,胡麻子看着他们,手脚冻得不听使唤,上次可说是打雷刮风,这次可实实在在有异象,这师婆难道真是个有本事的,不是骗子?

他乱糟糟地想着,意外陡生,两个男人放下莲花座,一声难以形容的巨响炸开,他立即掩住耳朵,看着好几个人倒下。

喉咙里一阵腥甜,师婆也躺倒了,她口鼻眼耳都有出血,手脚不住地痉挛,这下哪里要她喊回航呢,所有醒着的人都拼命划船,往岸上去。

胡麻子眼睁睁看着侧边有一个十丈高的浪头打来,眼睛立即充血,他忘了自己怎么上得岸,又是怎么跑到一个小山坡上,看到河心竖起一座山,红彤彤的。

他呆住了,揉揉眼睛,再去看,那山就在那——压在主船上面,他们一定死了。

这次祭河神可谓损失惨重,包新娘在内,二十七个人死得只剩下六个,身上也各自有伤。

河神是因为上次送去的是男人,所以在他们又来祭祀时暴怒吧。

禾来河边时看见的是一川紫水,隐龙的血见了光过一会就会变色,和不同的东西混合后更是有千奇百怪的姿态。

那块血肉几乎隔断上流,水全往两侧走,任它冲下去,河岸线还要往两侧扩,直到淹没村子。

禾抬手,识海暴涨,把它整个吞进来,拔掉这颗巨楔,河水立即沉下去丈深,露出一截湿漉漉的泥面。

难办的是河水,禾呼出一口气,他不想把动静闹太大,但有人要是和白绛锦一样饮下隐龙的血,没有看护的凡人九成九会暴毙而亡。

借你河神的名头一用吧,禾霍然抽干周身灵力,千里冰封,无数骤冷的植株发出爆裂的轻响,它们体内的水分一解冻,整株就会立即糜烂。

“啧。”禾有点懊恼,这架打得太收,景就死得慢,死得越慢挣扎越剧烈,动静越大。

现在还是一样有动静,他在河心蹲下来,用指甲划破手心,往藏在冰里的紫色如同恶狗见了肉,蚂蝗一样群聚过来,下流的紫色更是逆流而上,禾一边吸回它们,一边被它们撕咬手掌,又一个表明隐龙同类互斥,互食的恶心细节。

好慢,禾烦躁地想咬些什么。

直接整条江装进识海,速战速决,他手掌往下用力按,冰面开裂,如同无数张嘴,它们咀嚼,消化,凶狠地收割景生命最后的痕迹。

禾手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神识大范围溢出和旧伤一同消耗着他,他眼眶周围隐隐发青,细小的鳞片在眼角冒出。

直到脚下踏到一层冻土,禾额头砸下一滴汗,他有点吃力了,但还不到极限。

再铲了一丈深的土,他上岸去看白绛锦,白绛锦虽然醒了,躺在那里目光涣散。

禾掐他人中,给他输了些灵力,白绛锦的眼珠慢慢地转了几回,终于聚焦。

他坐起来,但看着深陷的河道,一时间说不出话,茫然地问:“……出什么事了?”

“我挖的。”禾言简意赅。

……白绛锦往西边望,那长得看不到尽头的巨沟,很悚然:“你抽干了整条河。”

“我会放回去,一天就够了。”说得好像跟邻居借梯子修房顶。

禾蹲下,朝他伸手:“别浪费。”

白绛锦抬起手挡住:“等一下,我阿姐……”

禾抓住他手腕扳到一边:“先喝,喝了两次,这次不会那么难受。”

白绛锦别过头,有点急:“先说阿姐。”

禾执意把手往他嘴边送,白绛锦怕又昏一天,另一只手也来推拒。

禾松了单只手的钳制,又猛地发力,一把把白绛锦两只手都抓在一起,往侧边带,免得挡脸。

白绛锦给他抓得骨头生痛,腰身一挺,往上窜了一些,“嘶”地一声:“你放手!”

他不动如山,把受伤的掌心按在白绛锦嘴唇上,又冰又腥,白绛锦皱眉,只好随便伸舌头舔了一下,然后死死盯住禾,意思是“可以了吧?”

禾拇指弓起,摩挲白绛锦鼻翼,眼睑微垂:“别浪费。”

白绛锦忍住些许被压制的不悦,乖顺地吮吸,似乎是碰到骨头了?他眼睫动了动,抬眼看禾。

禾眼窝深邃,天光投下的阴影也更厚重,白绛锦觉得头有些晕乎了,试着再次挣动双手,他依然不动。

手下的脸皱起来,禾想,热热的,软的,多摸一会。

白绛锦只恨掌心不是凸起的,没办法咬,逼着吸就吸了,不停地按他腮肉干什么,玩肉虫子戳来戳去的手法。

他张口说话,被戳得变音:“藕杰阿姐……”

“喔姐……”

“哦……”禾更过分了,掌背弓起,捏近两腮的肉,让他“嘟”嘴,白绛锦本来就不是禁逗的人,被力量压制,随便弄着玩,又担心阿姐,气得眼睛都有点红。

禾鼻尖翕动,威慑?攻击前兆?这个味道虽然微弱得近乎于无——幼崽生气了?

他放开白绛锦的手,凑近去看,几乎鼻尖碰鼻尖,白绛锦推他,但对比他生铁一样硬的身体,这一下显得软绵绵的,根本没用。

“嘿,小家伙。”禾稍微往后退了些,说着伸手要摸他的脸。

“别捏我,让我说完。”白绛锦手疾眼快,五指一伸,戳进他指缝里,扣住了。

禾握紧以后晃晃自己那只好手:“这只也要。”

白绛锦无可奈何地和他十指相扣:“你说我阿姐在那个山谷附近,怎么带我到江边来了。”

“收尸。”

“阿姐……不是她,对吗?”白绛锦嘴巴张了张。

禾沉默不语。

白绛锦眼里顷刻间蓄满泪光,我怎么又!真没用!他抽动自己的十根手指,想站起来。

“景的。”禾眉毛微挑,要笑不笑。

“……”

白绛锦手背青筋绷起,想给他一拳。

深呼吸过后,忍着头晕,白绛锦说:“我们回去吧。”

禾看着他下颌到脖子紧绷的几条肌肉,心想,他在生气,为他的姐妹生气。

“和兄弟姐妹在一起真的很好吗?”禾歪头。

白绛锦不答反问:“你没有?”

“有,吃了。”禾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眼皮止不住地跳,白绛锦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血都凉了。

我跟一个非人计较什么,他爱捏就捏吧,别当场捏死我就行。

在经历“大彻大悟”后,白绛锦把自己眼里的“仙人”光环从禾身上摘下来,这不是仙人,是会说话的凶兽。

他用比平时更温和柔软的声线说话:“这是因人而异的,阿姐待我很好,教我成人,供我读书。”

“没有兄弟姐妹的人也有,比较少,但跟朋友也玩得跟兄弟姐妹一般的。”

朋友,活了几千年的禾面对这个概念感到了困惑,对老头子的搜魂,里面的确是有不少称兄道弟的情景,但是那老头最后把他们都杀了,跟隐龙对同族是一个做法。

“你们人也杀兄弟。”

“那是因为种种龃龉累积,或者这个人本来就卑鄙无耻,好人不会轻易害自己的兄弟。”

白绛锦叹气:“你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找到阿姐,你怎么对我都行,求求你。”

禾的眼睛亮了:“随便摸?”

“对。”白绛锦有种卖身的感觉,但还是点头。

都无所谓,再见一面就好。

头晕目眩间,他拉起禾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微微仰头:“让我再见见她吧。”

“我想见她,”白绛锦喃喃,“我想见她。”

禾想起他们刚见面,白绛锦用这个姿态吻了他,悲伤,献祭。

我借河神的名头,他也就当我的新娘。

“无论任何?”禾轻声咀嚼。

“无论如何。”白绛锦孤注一掷地吻了他。

龙血使得白绛锦身体很热,嘴唇也温暖,禾双手托住他的脸,学他吮吸手掌的动作,吮吸他的嘴唇。

白绛锦闭上眼,仿佛看见几颗星子坠落,几乎死去,禾终于放松禁锢。

身体发软,凭着意志,白绛锦把手臂挂到他颈上:“回去吧,嗯?”

禾不知如何形容,白绛锦好像黏糊糊的,声音软绵绵地包裹住他,把他也变得有点热,他用牙齿咬了一下白绛锦的鼻尖:“嗯。”

他把白绛锦抄起来,白绛锦靠着他,眼皮要睁不睁,声音也含糊不清:“你想把我变成什么?总让我喝你的血。”

变成什么?禾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喜欢白绛锦的温度。

于是他说:“我喜欢你。”

“你又不是人,懂一见钟情吗?”白绛锦靠在他脖子边,觉得飘飘然,喝醉了一样,“你不懂。”

“你学人学得很差。”这句已经变成气音。

禾带着他往回走,忽然就不想风驰电掣地去穿林打叶,来这里第四天,禾第一次慢下来沿着河岸散步。

他杀了景,他就能返回大荒,隐龙们聚集的箜篌谷,白绛锦见到他阿姐,也是个结束。

他抱着白绛锦,上半身烘得暖乎乎的,被连日暴雨磋磨得荒芜的景色都被一层雪覆盖,天地都安静,只有白绛锦轻微的呼吸在耳边。

这条纯白的路被颜色无限延伸,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袭脏红映入眼帘。

那是个身形不大的人,比白绛锦都小一圈,正趴在地上,手做着前伸的动作,脚下一直到江沿有两条歪斜的脏水痕,是从江里爬上来的。

白绛锦咪着眼睛:“那个人死了吗?”

禾用灵力给地上的人翻了面,祂脏兮兮的,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纪应该很小。

他清理干净这个人,面孔是个小女孩的样子,灵力在她胸口人中都按下,她“哇地吐出一大口带血脏水,剧烈地咳嗽。

她仰面缓了很久,白绛锦说:“你怎么在这呢?”

女孩笑了,笑得很凄凉,几乎无法在这个年纪出现的一种神情:“当河神新娘。”

禾说:“河神已经有新娘了。”

“他不满意,雨不停,我就被抓来当第二个新娘。”

女孩抚着心口,说:“真好,你们是男人,不用当新娘。”

白绛锦“啊”了一声:“我是第一个新娘。”

“你?”她瞪圆眼睛,又说,“你这么白,这么好看,是像一个姑娘。”

“你是上村人,你叫什么?,我以前没见过你。”

“白绛锦,我阿姐叫白金金。”他慢慢地说。

“金金姐!我可喜欢她啦,”提到白绛锦的阿姐,女孩的神采立即飞扬几分,“你是她弟弟呀,你怎么变好多?”

“你读书读得好好的,怎么当新娘了?”

“没读了,”白绛锦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苦笑,“我一直找我阿姐呢。”

“唉,也是,家里人都不见了,哪里有心思啊。”她像一个大人一样叹息。

“我们送你回家。”

“回家……”她愣了一下,摇头,“不。”

“你也没家?”禾说。

“回不去的。”她轻轻地说。

“我犯错了,娘不要我了。”

“我能去哪呢?我是个丫头,他们正嫌吃饭的嘴多,”她的腮帮绷了一下,“到了逃荒,我一样得死。”

白绛锦与她对视一眼,不忍地垂下头,这种悲凉的默契,他宁可不要。

逃荒于史书册上但凡落笔,寥寥一行也是人命若干,逢大灾年,饿殍遍地,两脚羊,易子食。

禾看看她又看看白绛锦,他们似乎都被抛弃了。

“你们往哪去?”

“西边山谷。”

“去那里干嘛呀?路好陡的,不好走。”

“找人。”

“没听说有人住那里啊?你们没弄错吧?”

白绛锦看禾,他面色平静:“我能感觉到,就在那个范围里。”

女孩说:“那带上我吧,我也能帮你们找。”

“你年纪这么小,很危险。”白绛锦说。

“我不小了,我十二,我自己照顾自己。”

“你是腿伤了吧,我认识一些草药,能帮忙找药敷药,还可以进一些窄地方探路。”

她急忙说:“我有用的!我不会拖你们后腿。”

禾闷笑,一模一样,生怕被抛下。

他看白绛锦,白绛锦晕乎乎地,眼皮不断往下掉,没力气争,说:“好吧。”

“你牵着我,别走散了。”白绛锦垂下一只手,女孩站起来,立马紧握住。

等走出一段,女孩好像是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改成抓他袖子。

“嘻嘻,”她边走边说,“我被抓的时候可害怕了,一直想着我不要死!”

“磐霖娘娘听见了,等有机会,我要供好多香火给她。”

白绛锦笑了:“真巧啊,以后有机会一起去还愿。”

“我命不该绝!”她哈哈笑,很爽朗。

“阿姐。”

“你怎么又哭了?”白金金蹲下来,“谁欺负你了?”

“没有,”白绛锦抹眼睛,“我梦见我死了。”

“日子长着呢,几十年后的事,你别担心。”

“不是,不是,”白绛锦语无伦次,“我几十。”

“别急,慢慢说。”

“我变大了,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有个人把我推下去……”

“谁推你?”回忆与现世重合。

“不知道……”白绛锦含糊地说,“我好生气。”

“好生气……”

“下次我要推回来。”

……“他在发烧吧。”女孩看他发红的脸色有些担忧。

“不是。”禾带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回到剖景的那块地上,山谷的底部被他铲了一层地皮光秃秃的,两扇打开向上延伸的山体被景剐蹭得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哇。”她轻轻地感叹出声。

禾闭眼放出神识,景的气息依然浓烈,死了也如同活着一般,白绛锦的阿姐就在附近,不会错的。

细密的神识触角逐渐在更远的一个东南角积聚,蚕茧一样密密匝匝绕住那里,禾额角滑落一滴汗,嘴唇抿紧,压抑的烦躁感又攀上心头,然后演变成更深的杀心。

怎么会?又是一头隐龙。

白绛锦阿姐的气息还和它混在一起了。

禾问:“听得见吗?”

白绛锦似乎是醒过来了:“找到了?”

“找到了,还有个坏消息,”禾说,“我去探路,你们等着。”

白绛锦伸手扯他衣襟:“一起去。”

“你们会死,”禾弯腰把他放下,掰开他的手指,“给我一天。”

“我会撑住一天,你能活动了还看不见我,就带她下山。”

白绛锦拦腰抱住他:“她在哪?我一定要去。”

“你去会死。”

“死我也要去!”

禾叹息:“不懂你们凡人。”

凡人,凡人!白绛锦多恨啊,凡人只有自己的两条腿,没有千里眼,没有顺风耳,他若有这些神通,不说什么逍遥游,只论找阿姐都事半功倍。

白绛锦还要再争,禾按了一下他的头顶,他的手立即软了,人也站立不住,要跪下去,这下换成禾捞了他一把。

“等我。”禾的嘴唇贴上他额头,凉丝丝的。

他把白绛锦放到女孩身边,想了一下,说:“你叫什么?”

“我姓尹,他们叫我三丫头。”

“你做他的姐妹怎么样?”

女孩笑了:“我是想当金金姐的妹子,也得问人家让不让,认不认啊。”

“你是他良人不?良人也不能乱认亲戚啊。”

良人男女不分,在夫妻互称里可以通用,她娘常常教导要会看人眼色,两个人拉扯得这么明显,她不算真正明了男女之事,却也被娘天天训诫训出了一根含糊的弦。

“没有姐妹,他不想活。”

“他要金金姐,”她摇头,“我不行。”

“但我想讨一个名字。”

“你穿这么好,也是个读书人吧,给我起个名字吧。”

禾看看阴郁的天,萧索的山,脱口而出:“空山。”

“尹空山?”

“对。”禾双脚点地,两个起落就不见踪影,遁入重山深林里了。

“噫,妖怪。”她目瞪口呆。

得了名字的三丫头对着白绛锦说话:“你醒醒啊。”

“他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白绛锦悠悠地睁眼。

“走了,他是妖怪吗?”

“应该吧。”白绛锦躺在地上,头发反着丝缎的微光。

“他是不是吸你精气啊,你怎么一下子就晕了。”

“不知道。”白绛锦想,我又被落下了。

娘生下他止不住血走了,爹进山打猎让他好好呆在家里,十五岁夏天,学堂休沐回家看阿姐,家里空无一人。

“他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空山,这名字好吗?”

“好啊,空山新雨后,清新,宁静。”白绛锦说。

“那这么说他是个好妖怪啰。”尹空山又眉开眼笑。

“算是。”

“他让我当你的姐妹,怕你不想活,”尹空山说,“他是你良人不?”

“算也不算,”白绛锦说,“他不是人,不懂什么叫良人。”

“哎呀,只要肯花工夫,心意相通早晚的事。”

“夫妻夫妻,就是相扶相依,你不懂的我教你,我不懂的你教我。”

白绛锦看她:“你许人家啦?怎么一套一套的。”

尹空山说:“你不拉家常啊,大家都这么说。”

这一下可实实在在捣在他心窝上了,白绛锦半天说不出话,他孤僻得很,不爱应声,也就没有那些交往,全靠阿姐在村里的人缘好,不然他这种闷葫芦被人欺负也没有地方申理。

尹空山继续说,“金金姐不见了,我们村里几个人都很担心,也留意着的,去打听离得近的地方有没有拍花子的来过,到山上看野兽足迹,河岸边也沿着去找。”

“有心了。”白绛锦听见“咕”的一声,去摸肚子。

尹空山说:“是我,我饿了。”

白绛锦一连三天没吃过东西,光在痛和热里面挣扎,现在头皮也一跳一跳,他半撑起身体,环顾两面,山顶上全是倒伏的树木,残留的草皮凌乱不堪。

尹空山说:“我记得几个有余粮的都提前上山躲洪了,现在天气冷,应该能看见炊烟。”

她富有生气的声音低伏下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讨到一口吃的。”

他看着尹空山,莫名升起一种愧疚感,眼睁睁让一个小姑娘挨饿,要是禾……白绛锦抬手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你不过认识禾四天,已经成了事事倚靠他的废物吗?

白绛锦起身,捋直曲裾:“走吧。”

“他让你等。”

“一天。”白绛锦说。

尹空山拽住他的袖子:“那走吧。”

白绛锦沿路走一段做一个标记,到了视野开阔处,斜风裹挟的雪花越来越稀疏,慢慢有化的趋势,再往前一段,直接就是雨幕,尹空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她伸手由雪花进到雨水中间,又缩回来,反复几次。

她呼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们跑快点。”

白绛锦人比她高大得多,步伐也大,被雨淋得打了一个激灵后清醒许多:“我背你?”

尹空山说:“你要是晕倒了,我会摔得很惨。”

雨把远处抹成深浅不一的灰色,两个人的鞋袜都积水,从缝隙里挤出噗叽噗叽的声响;尹空山踏进一个水坑里,那双为了迎河神被套上的布面鞋子踩得很肮脏,但她并不难过,反而有种轻松的快意。

我跑得比之前快好多啊,她想,好像换了一个身体一样。

也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们跑了一阵后,竟然真的眺见对面半山腰有个房子,不知道有没有人住。

大雨冲垮的不止庄稼,还有一些山体脆弱的表层,滑坡的碎石头和泥浆搅和堆拢在人畜走出的小道上,白绛锦先跨过去,尹空山紧随其后,一大一小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淌过去。

两个落汤鸡忐忑地敲响了门,过了一会还没有动静,尹空山试着再敲了几次。

还是无声。

尹空山的肚子“咕”的催促她,她不死心地又敲一回,门霍地洞开——它是怒气冲冲张开嘴的黑喉毒蛇,一对尖利的细长眼睛在“喉咙”里俯视她。

“什么事?”很不耐。

“我想讨点吃的。”尹空山手不受控制地蜷了一下。

“没有,”对方立即要把门甩上,白绛锦向前一步,一只手插进缝隙里扣住门沿,生生止住了,“杜二哥,帮个忙。”

“帮忙?你是哪根葱?”对方用力拽,居然拽不动,白绛锦同时手上加力,门沿与他手指接触的地方凹下去五个指痕。

“白绛锦,我回来了。”

“你唬鬼呢,”杜二说,“死病秧子一个人出去早死了吧!”

白绛锦手指发力更重,捏下了一块门沿,杜二趁机把门甩上了,骂声隔着一层木板传过来:“穷鬼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作色读书的货色,你拿他名头诓我?你是失了智!”

“我是白绛锦,”他忍住胸中郁气,“求你看在阿姐的情分上帮一帮忙。”

“她又没当成我婆娘,干我屁事。”

“滚滚滚,别死我门口。”

“杜二,”白绛锦一拳砸在门上,门板赫然一道裂痕,“做人别做绝!”

“格老子的……”一堆污言秽语爆发,“多大能耐呢,求到门前一个死狗样还气昂昂。”

“白金金个小娘皮死贱人,死爹没妈,养个杂种也一个德行。”

“咚”!——门被砸穿了,白绛锦伸手把门闩抽走,扔在外面,推门而进,:“杜二,嘴巴放干净点。”

“喝!动手。”记忆里的杜二很高大,但他冲过来推白绛锦时,白绛锦可以低头看他了。

白绛锦依然发着热,但一点都不妨碍他狠狠地把杜二掼倒在地,对着这张扭曲面孔一拳砸下,正中鼻梁骨,抓着头发又提起来:“不比你有爹有娘还像没人教养。”

说完他环顾一圈,又觉得有些冒犯杜家二老了,白绛锦扬声说:“二老莫怪,一时情急。”

等了一会他喊:“有人吗?”

白绛锦没有等到回答,于是他从胸腔里发出嘲讽的笑声:“哦,你有爹娘,怎么没把二老带上来避避?”

“小杂毛,贱人,你就是个靠人养的废物!”

“你吃白金金吃大了,还想吃我!做你的梦!”

白绛锦眼皮抖一下,拳头快过脑袋,又打得杜二一个趔趄,我要抢吗?他茫然地蹲下去,看着杜二的一脸血,找阿姐当乞丐那阵子,白绛锦没少挨过打,抢地盘死人的事他也见过,那个时候他不是人,是一条野狗。

他不记得很多事情了,唯独饥饿和阿姐一层一层磋磨他,一直一直伴随他。

白绛锦把杜二打晕了,顺手找了两根蜡烛点上,出门递给她,很平静:“空山,找吃的。”

尹空山接过来,看见地上躺着的杜二,有些恐惧:“他死了吗?”

“找吧,没有的话,就把他当粮食。”

“他是人,不能干这种事。”尹空山后退一步。

“杜二会干这种事,你就算吃他,只是让他不能去吃别人了。”白绛锦掖头发,这个动作让他做得很柔美,尹空山看着他雪白手背上沾染的血。

他和当时来抓她的那些壮汉一般高,瘦很多,他有一截很好看的脖子,再往上,睫毛因为雨湿漉漉的,在微弱的烛光里让那双眼睛显得含情脉脉。

那眼睛和金金姐很像,又不像:“为了活下去,做什么都不可耻。”

尹空山张张嘴,吞了一口凉气,喉咙痉挛,白绛锦“疯了”,又或者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而她擅长的也只有听话,她忍住想要逃跑的冲动,在白绛锦的注视下翻找。

往前走拐进厨房,掀开一个缸的禾搭,微黄的一缸米上,堆着由稻草捆扎严实的干肉,几个靠墙坛子里有酸菜,芥菜干,豆角干,土豆,芋头,红薯这种不容易坏的都晒干放在里面,她轻轻地合上坛盖,转头去看灶头,它点着火。

在煮粥吧,她打开看,果然。

又因习惯,她蹲下看灶膛——里面煨着红薯,活在这里的大家都如此做派,能不浪费的绝不浪费。

白绛锦静静地看着她发呆,:“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尹空山骤地回神,有些慌乱地找起火钳:“你也饿了吧,一起吃。”

她夹出一个红薯看了看,觉得不到火候又放回去,如此反复几回,尹空山因为这种熟悉的动作找回一些安心感。

他眼睑垂下,想,尹空山在害怕。

白绛锦很乖顺,也很敏锐,因为不敏锐的人看不准眼色,他懂阿姐每一个神情的意思,也像她总说的那样:“你心思重,和人来往容易多想,我要你别往坏处走。你要明白,论心无完人,人家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就不能犯歹作恶,再小都不行。”

白绛锦拿出一只碗放到菜墩上,因为使用得久,它的中间凹下一块。

一只好的菜墩同样可以传家,在这里生活,人们总希望一件东西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他把蜡烛也放下,走到门口去,这雨好像永无尽头,然而白绛锦知道,它会停的,无论是禾的强力,还是天公作美。

雨幕冲刷了很多暴行,同时又泡浮起很多埋藏已久的,白绛锦又开始打瞌睡,他想,禾在干什么呢。

禾脚底带风,疾速掠过,割得底下半人高的茅草纷纷倒伏。

这些丛生杂草很容易泛滥成灾,不砍不烧,随随便便就能长满一个山头甚至平原;它们被雨沤烂了根,底部一截是黑的,茅草叶的边缘虽然沾了水,依然活着一般锋利,一蓬一蓬密集地拥在一起。

茅草原给他的罡风削出了一条笔直的通路,从它们头顶转瞬即逝地路过后,一条旧河道的踪迹显现出来。

河水具有记忆,这记忆不是一个单一的生灵或者神迹,它是不同时间上的造物存在以后,延续衔接成一张网,禾的神识被河水轻轻撞着,它们喃喃细语,给他指明方向。

其余一切都很寂静,平和,死亡本身是无从较量的最公,禾踩着它们的尸体,身上带着一具尸体,去见一具可能的尸体,也可能自己变成尸体。

繁琐又惴惴不安,如同走出大荒的第一天。

禾逼近那个答案,俯冲下一架轰鸣不止的瀑布,巨大的心脏在搏动,他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还是水声,亦或者瀑布底的深谭。

瞬膜在入水前一刻阖上,橘色的“萤火虫”在厚重的深紫色里很“扎眼”。

化蹼的手爪往前去勾,被很轻柔的拍了一下,禾瞬膜下的瞳孔紧缩,他感到一股轻柔的气息慢慢地从鳞片的缝隙里滑过,禾被它缠绕,抚摸,为可能出现的攻击蓄势待发。

他变成半兽形,鬃毛翻卷,口鼻都被细密的鳞片覆盖,一群橙点前进又倏忽后退,进入粗糙的毛丛中穿梭,它们是一群“锦鲤”,围绕他这座假山活泼地“甩尾巴”。

禾靠近那团浓重的紫色,同类的气息咄咄相逼,让他不自觉甩出利爪,背脊又被“刮”了一下,像是捏鼻子一样亲昵,禾看清了紫色包裹的是什么——半具骨架。

它像几艘沉没多年的旧船,跌落的甲板朝四面八方乱翘,又被随便捏在一起,成分复杂的絮状物跟着拐枣似的走向紧紧地包裹住它。

隐龙的骨骼数量众多,致密坚硬,没有强力难以毁坏,千年万年都能保持形状,骨殖扭曲成这样,生前遭受的折磨几乎不能想象。

下半截全埋住了,即使这样,露在水里的骨架依然庞大得占据了整个谭底,或者说,这里就是它被投掷,从而造出的深坑。

禾大概知道景为什么要往这里逃了,一个气泡从他的腮裂附近逸出,有点刺痛,越强大的隐龙越排斥同类,越能激发……食欲。

越是受伤越是痛苦,就越有食欲,吃妖,吃魔,吃仙,吃神,吃鬼……比饕餮还贪婪,毫无节制。

饿了,好饿,饿死了!

口涎融入水中,这种饿铺天盖地,翻江倒海,他颤抖着,催动神识触手把橘色的光点分捡出来,它们“扭动”着要躲开,禾不快地打了个响鼻,本性里对力量的渴求在扰乱他的神志,但为了把白绛锦阿姐给收敛出来,他只好忍受陨落同族的威压,又痛又饿,对即将到手的一切迸发了近乎自虐的快感。

禾在隐龙骨殖的旁边顺着橙点往下挖,摸到一些疏松多孔的细小碎片,她差一点泡得连骨头都没了,跟这个庞然大物比,人的遗骸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忍住咀嚼的欲望,带回去,给白绛锦带回去,回去再吃。

当他从水面站起时差点无法变回人形,禾长呼一口热气,眼睛爬满蓝色血丝,瞳孔放得如同濒死一般大,一旦现在吃就停不下了,忍一忍。

先回去,很快,很快,他安抚自己,双手托住一个光球。

雨滴滴答答地淋着他,到处都是湿的,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找不到方向,一阵风微微刮乱雨迹,他看见倒向一边的茅草,原路返回。

禾擦了一把被逼出来的鼻血,看着空空如也的山谷,感觉有什么拉断了,愤怒,好像也不是?

白绛锦应该在这里,禾只是这么觉得,他为了他阿姐想死,但是不在这……

禾被庞大食欲压得难受,他鼻翼翕动,分辨自己血腥味外的气味,沿路看见折断的树枝,刻痕的石头,鳞甲止不住地耸立,到一个半山坡,白绛锦坐在门槛上,竟然是倚着门睡着了。

他面色红润,眼皮薄弱,细小的青蓝血管隐隐约约透出颜色,禾的鼻子尖锐地刺痛,大步流星上前,捏住他的下颌,大拇指旋即按在他鼻梁一侧,点入一道灵力:“找到了。”

白绛锦痛得惊醒:“唔。”

禾说:“她死了。”

白绛锦没听清,轻飘飘地说:“你回来啦。”

他伸手去抓禾的手:“轻点捏。”

“我阿姐呢,”他声音有点哑,禾被他热乎乎的掌心摸得稍微平静了些,嗓音也跟着压低,重复,“她死了。”

白绛锦的眼睫茫然地抖动两下,无声地哭了,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禾说:“我把她的骨殖带回来了,还有这个。”

他翻手展示那个橘色光球:“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她的魂,有的话,养久了也许能借尸还魂。”

白绛锦泪光模糊,手臂痉挛,几乎不敢去接,他攥住禾的袖口,嘴巴张开,却无法发声,小死一回。

禾摸到他的颈侧,把那根玛瑙坠子拉出,顺手把手上没干的血涂上去,固魂的术法禾没学过,更没养过任何灵物,他搜刮那个老头的记忆,净是些养蛊互斗和炼化的东西。

他只能拿灵力把橘色光球裹起来,不让它跑了,关着也算一种固了,橘光倒是很温驯地融入了坠子里,禾察觉到它微不可闻地重了一些。

等白绛锦终于缓过神,上下牙齿咔哒一下合上,表情有些凶狠,眼睛也红:“骨头……”

“喏。”一个透明冰罐在青光闪过后落在白绛锦腿上。

“就这些……”白绛锦盯着它,似乎快要晕死过去。

“你在哪里找到的,带我去,不可能就这些……”

“只有这些。”禾回来路上把沿路的痕迹再重复收敛了一遍,以免漏下。

白绛锦把它抱进怀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涌上心头,甚至有些柔情,他一边笑一边流泪。

家破人亡,家破人亡,留他一个,要怎么生活?

他想,阿姐是怎么死的呢,遇见野兽,河边脚滑,还是遭人黑手?他想咆哮,尖叫,喉咙却被什么锁紧了,松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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