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1)
开标会场所在一栋写字楼的顶层,唱标环节开始后,所有竞标公司代表都聚在一间会议室中,等待着被叫号。
贺言会来参加竞标是预料中的事,从他前一天晚上出现在酒店餐厅时,我就已经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所以他坐在我身旁,提出中午想要和我一起吃顿饭的时候,我只觉得烦躁。
“观宁,要是中午没有别的安排,一起吃顿饭吧,我想和你好好聊一聊。”贺言与我挨得极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从他身周散发出的热气。
用看傻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我扭回头,继续处理手头上的工作。
贺言仍旧不死心,他将上半身往前探了探,语气中染上几分急切:“过去有些事可能是我误会了,即便你要给我判死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我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你结束。”
我不胜其扰,合上笔记本,转头看向他。
“贺言,你去找几个男人,先让他们轮奸你一遍,然后再把视频发到网上,这样你才有跟我‘好好聊一聊’的入场券。”
我嘴角含笑,用词刻薄,像一柄刀,将贺言的遮羞布撕个粉碎,他的脸一点一点变得惨白,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竞标环节进行得很快,等我完成唱标离开写字楼的时候,贺言再一次追了上来。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即便知晓那枚求婚戒指是为他准备的又如何,他不会拿那枚戒指作为凭证,幻想出我还爱他的蜃梦吧?又或者将那枚戒指视作我并没有出轨,他依旧魅力无限的铁证?
跳过那些由他带给我的苦痛,当作一切没有发生,扯着“戒指”这个充做真爱永存的幌子,不断质问、反复纠缠。
“付观宁,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消气?”贺言扒住我的车门,一脸认真地询问我。
我看着他满脸的真诚,只觉得讽刺到了极点。
他竟然认为我是在生气,生他的气。
一个强奸犯问被强奸的人,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
……
被害者奄奄一息,凶手若无其事地走近,像是在讨论今天天气一般:“嘿,我不会再伤害你了,我发誓,所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好吧!”
大片的鲜血从被害者的身下流出,向四面八方涌去,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一大片血红遮住了我的眼眶。
我咧开嘴,朝贺言笑了:“为什么要装傻呢贺言,解决办法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还是你认为被同性按在身下操干是一件让你提都不敢再提的耻辱透顶的事情?连多提一句都会觉得伤害了你男性自尊的事,你却用在了我的身上……我真的很好奇,贺言,你是有多恨我?”
“不,不是这样的,”贺言脸上逐渐显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像是把一生的演技都用在了此刻:“宁宁,我可以解释的,你给我十分钟,不,五分钟,五分钟就行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他们骗了我,他们每个人都在骗我!”
我垂眼看着贺言疯癫的模样,自胸口长出的藤蔓不断蔓延,扎透贺言的同时也让自己生出了痛到极致的病态快感。
“我不想听你的解释,松手吧贺言,这是在外面,别闹得太难看。”我作势要拉上商务车的车门。
贺言依旧死死扒住车门,他站在那里,佝着腰,远远看上去卑微到了极点。
“付总,中午的那个会谈,再不走可能会赶不上……”坐在最后面的阚绪弄不清楚什么状况,一直不敢上前,见时间真来不及了,才凑上来,小声提醒了我一句。
“我再说最后一遍,放手,贺言!”我最后一点耐心也消耗殆尽,一面推搡面前的男人,一面用力拉上车门。
“啊!”
车门被重重甩上,又因为碰到阻力而被弹开。
贺言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捧着他那只淅淅沥沥往下滴血的右手。
青灰色地砖上躺着一小截肉色的物件,上面还沾着几丝刺眼的红。
在场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停车场周边安静地只能听见风声。
“三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童帆,他疯了似的跑过来,扶住贺言,慌乱地指挥身后其他人:“快,把人送到医院!还有那截手指!”
贺言带来的人乱作一团,有人把地上的断指捡了起来,有人从包里拿出纸巾来替贺言止血,更多的人则是围着贺言——像极了蚂蚁搬东西的那种围法。
贺言站在人群中间,依旧保持着捧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们之间隔了大概四五米的距离,他就那样盯着我,像是我不出声,他就要站在那里,直到血流尽为止。
我被一种无声的威胁包裹住全身——贺言在威胁我,用他的那截断指威胁我。
很快的,大概十几秒,又或者更长一点,我从夹断贺言手指的惊恐中清醒了过来,在意识到被贺言威胁之前,我是想过要送他去医院的。
虽然是他扒住车门不放在先,但毕竟是我弄伤了他,更何况断了一根手指并不是小事。不管我和他之前有多少仇怨,也不会放任他流血不管。
——但贺言用那种眼神看我,委屈、愤恨、不甘,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的控诉,却字字泣血。
他亲手将自己塑造成了受害者,然后堂而皇之地向我讨公道来了。
先前上头的那股子血液逐渐凉了下来。
即便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我也知道此刻我的脸上一定是冰冷一片。
“师傅,走吧。”我收回视线,坐回到车里,对着前排的司机说道。
司机师傅和阚绪都久久没有回应,我想他们一定很惊讶,诧异于世界上竟然会有我这么冷血的人。
“麻烦快一点,我中午还有一个会。”我稳稳阖上车门,再次强调了中午那场会谈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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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b城回来后,我陆续接了几个单子,虽然体量都不大,但维持公司运转已经不成问题了。
半个月后,我收到通知,b城的那个标被我们公司拿下了。
当天晚上,我邀请了公司所有人去附近的一家酒店聚餐,既是庆功宴,也是感谢大家这段日子的帮助。想到方涉川也为竞标书出了不少力,我跟阚绪说了一声,让他晚上把方涉川也带来。
阚绪定了酒店最大的包厢,一张桌子竟也坐的满满当当。公司里大多都是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平时关系就不错,上了酒桌就更没大没小了。
一桌哄笑打闹的年轻面孔中,臭着一张脸的方涉川显得格外突出。我望着方涉川阴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的模样,开始怀疑邀请他来庆功宴是不是一个错误。
方涉川像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眸朝我看过来,眼神交错的那一瞬间,他似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忙不迭移开瞳仁,看向另一边了。
气还没消呢?
我有些无奈,垂下眼眸继续剥大闸蟹。
“付总,让我来吧。”坐在我身旁的是公司里的销售小姑娘,刚毕业没两年,一头齐刘海长发,看起来文文静静的。
她伸手想要拿走我碟子里的大闸蟹,见我犹豫,又抿嘴笑了,轻声解释:“我老家那一片都是养螃蟹的,没人比我更会剥蟹了,您别客气,等我剥好了给您瞧瞧,蟹壳还能拼出一只蝴蝶呢。”
她嘴里“养螃蟹”的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闸蟹之乡,我原本不好意思让她帮我剥蟹,可听她说能把蟹壳拼出蝴蝶形状,一下子来了兴致,便松开了手。
销售小姑娘很快把大闸蟹拆好,又将蟹壳拼成了蝴蝶形状,连同碟子一起递给了我。“付总,螃蟹性寒,连着黄酒一块吃更好。”
她擦了擦手,起身给我倒了一杯黄酒。
我正感慨有的人天生就适合做销售,忽听到桌上一角有人阴阳怪气地开口道:“哇,好贴心呐!”
那道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抬起头,不悦地看向方涉川,他一手托腮,正定定地看向我们这边,迎上我的视线,他不仅没有退,反而笑着冲我挑了挑眉,做作到了极致:“真甜真好嗑。”
饭桌上霎时间安静了下来,销售小姑娘脸一下子涨的通红,垂下脑袋,一言不发。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方涉川没事找事的执着,他像是看不顺眼每一个温馨瞬间,发誓要和世间一切美好做斗争。
就跟有什么大病一样。
“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准备转移战场吧。”我笑笑,没搭理方涉川,自顾自转移了话题。
众人这才活泛起来,开始讨论下一站要去哪儿,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ktv唱歌。
在场开车过来的人不多,大伙算了一通,即便坐得满满,也还要多出三个人,我没多想,只说让多出来的人坐我的车。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等到分车的时候又出了幺蛾子。
那个销售小姑娘是个爱张罗的性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反而能够算作加分项,可偏偏她碰上了方涉川,一个大脑发育不完全的移动病原体。
眼看着销售小姑娘把其他人都安排进了车里,最后只剩下了她和阚绪、方涉川三个人,我把车开了过来,示意他们上车。
销售小姑娘本能地拉开副驾驶车门,一直站在旁边不吭声的方涉川忽然嗤笑道:“挺会选啊,女朋友专座呢!”
小姑娘立时僵在了原地,脸颊红成了一片,开门不是,不开也不是。
我再也忍不住,探出头对方涉川冷冷道:“你要发疯回家发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方涉川脸上玩世不恭的嘲弄瞬间消失,他像一只被戳了肚子的河豚,气鼓鼓地瞪着我,我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只提醒阚绪快点上车,阚绪站在那里左右为难,直到方涉川重重哼了一声,拔腿就走,阚绪这才向我道了一声歉,转身追方涉川去了。
“付总,您看这……”销售小姑娘迟疑了半晌,嗫嚅着问我。
我朝她安抚地笑了笑:“跟你没关系,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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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会一直到后半夜还没有散场的迹象,我实在困得不行,就提前买了单,自己开车回了家。
等车快要行驶到小区车库的时候,一道人影忽然冲了过来,拦在了车头前。
我被吓了一跳,原先生出来的那丝困意,霎时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胸口涌上了压抑不住的怒气,我解开安全带下车,意外看到了童帆那张憔悴的脸。
我不知道童帆在这里等了多久,他眼圈红红,看起来有些精神萎靡,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快步朝我走过来。
“付少爷,算我求求您了,您去看看贺总吧,他昏迷了一个多月,昨天才醒过来,连说话都没有力气,只惦记着见您一面……”童帆像是那种演惯了苦情戏的蹩脚演员,情绪还没到位,就已经做足了姿势,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演的是哪一出。
我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我拧紧了眉头:“贺行生病了?”
童帆迫不及待地向我解释:“贺总跟您分别后就去了公海,本来是一桩普通交易,没想到对方起了歹心,贺总跳船才保住了一条命,只是受了很重的伤,昏迷不醒。贺家担心消息传出去不好,一直想方设法地瞒着,我之前在b市的时候就想和您说,可三少不同意……”
我轻轻眨了眨眼睛,用了十几秒来消化他这段话,而后缓慢开口:“普通交易……需要去公海吗?”
童帆一下子卡壳了。我想起贺行让我远离梁笠,说他们不是一路人的认真表情,忽然之间从鼻腔间嗅到了浓浓的讽刺味道。
其实没什么好悲痛的,更不需要摆出这样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想要赚不该赚的钱,就该承担旁人想象不了的风险。
贺行现如今躺在床上,不过是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果罢了。
可笑的是童帆居然想用这套说辞打动我,让我对贺行生出近似于怜爱的感情。
我摇了摇头,对童帆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童帆,你等了我这么久,又说了这些话……我没太弄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童帆愣住了。
我笑意不减,向他摊开手:“贺行受伤了也好,生病了也好,自然有该关心他的人去关心,我和他,还没熟到这一步。”
童帆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连连向后退去。
我想了想,又叫住了站在我对面的男人:“对了,有一句话还真得麻烦你帮我向贺行转达一下。
他说的是对的,分清楚感激和喜欢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前是我弄错了,我很感激他帮我找回了胸针,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一点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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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我在办公室看材料的时候接到一通来电。
那个固话号码我再熟悉不过——是我从前办公桌上的电话。
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了付音存黏糊糊的声音:“哥,听说你自己开了一家公司,恭喜啊……不过,这恐怕不太合规矩吧,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付氏集团的顾问,爸爸知道这件事很生气呢……”
“有什么话直说。”我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凭着我对付音存的了解,他会选择用办公室固话给我打电话,就代表他找我的十有八九是公事。
电话那头的付音存停顿了几秒,然后低低道:“下周是爸爸的生日。哥哥,回付家吧,他很想见一见你。”
提到那个男人,我的思绪止不住地飘散,半晌之后回过神,我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然后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回复道:“好啊,我也很想见一见他,毕竟是我亲爱的父亲。”
电话那头,付音存笑出了声,他又变回了那种黏答答的语气:“哥哥,你真可爱。”
没理会付音存的嘲笑,我径自挂断了电话。
回付家的那天我中午才起床,洗了个澡,换了套浅色的礼服,我站在衣帽间的穿衣镜前,将那枚绿咬鹃胸针端端正正别在了上衣胸口。
镜子里那张面孔并没有什么表情,我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缓缓吐出语字来:
“妈妈,不要难过,我很快,很快就可以拿回你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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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冷得不像话,付家院子的喷泉池结了厚厚一层冰,或许太久没有用过的原因,池里的雕塑冒出了青灰色的苔藓。
我想起了小的时候,五六月的傍晚,院子里的花开得特别好,我和妈妈站在喷泉池里踩水,她纯白的连衣裙摆湿漉漉地粘在小腿上,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我的眼中,给她周身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
再也没有了,那样的傍晚,那样开得轰轰烈烈的花朵,再也没有了。
沿着熟悉的石子路往里走,宅子里很安静,佣人来来往往搬东西、布置场地,忙碌中透着诡异的静谧。
推开宅子的门,迎面撞上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贺言和付音存。
很奇怪,他们两个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都挂了彩,付音存还好一些,贺言的脸简直是打翻了调色盘。
在见到我的那一刻,站在后面的付音存率先露出了一个笑:“哥,你来啦!”
贺言却神情古怪地移开了视线,像是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就……还挺晦气的。
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握住门把的手,打算先去后院转转——我并不关心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和他们打交道,甚至连一句客套的寒暄都觉得虚伪。
门板回弹的瞬间发出了吱呀的声响,眼看那扇金属门即将阖上,贺言忽然伸手扣住了门沿,我瞧见了他那只右手,无名指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只是……看起来似乎缺了上面的两截指节。
他没有接回那截断指。
贺言半张脸隐藏在了门后,他扫了我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接着打开门,一言不发,快步离开了。
跟之前他缠着我,拼了命也要和我谈谈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收回目光,想要绕过付音存继续往里走。
付音存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胸前,他愣了一下,随即唇角上扬,笑了起来:“真好看。”
废话,这是我千挑万选送给妈妈的,当然好看。
我厌恶地瞥开视线,没打算和他说话,在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抓住了我的胳膊。
力气并不大,却很让人讨厌。
付音存似乎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他依旧在笑,用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粘腻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眯起了眼睛:“我说的是哥哥,真好看。
小的时候我就在想,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同样是爸爸的孩子,为什么哥哥就能这么好看,这样毫不费力地就能让别人嫉妒,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顿了片刻,他又耸了耸肩,道:“不过好看又有什么用呢?贺言和谢临不还是扔下你,站到我这边了吗?”
“付音存,”我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冷冷看着他:“我来这不是跟你讨论怎么勾引男人的,今天是付培生的大寿,你想毁了它就直说,没必要拉上我。”
付音存放开了我,再次看向我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怜悯:“付观宁,我原本以为你是有骨气的,没想到是我高看你了,那个男人害死了你的母亲,你就一点都不恨他吗?”
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番话居然会出自付音存之口,在我的印象里,他是怯懦无害的,尤其是对着付培生,几乎可以说是父亲最喜欢的儿子模样。
像是一个幻梦,付音存很快收起了他的獠牙,又恢复成了那副软糯的模样,他朝着我露出了弯弯眉眼:“哥哥是要找爸爸吗?他在花房呢!”
——————
花房里温度适宜,四季如春。
付培生正在打理一盆水仙,我认出了那是“凌波仙子”,妈妈最爱的品种。
见我来了,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招呼我过去:“观宁,你来看看,这株水仙被我养的怎么样?托了好多朋友帮我找来的品种,娇贵的不行。”
我踱步走了过去。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显苍老,发丝已经露了白,穿着一件羊绒背心,背也不似从前挺拔,就是一个普通且疲惫的中年人。
“你好久没回来了,有些事想联系你也联系不上,上次说要重修一遍老宅,到时候你和明月的那两间房子也要翻新,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就一直没准许动工。”付培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微微垂着头,似有无限感慨。
“那就修吧,这栋宅子现在是你们一家三口的,跟我和妈妈没关系。”我实在不愿意跟他扮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这栋房子沾满了付音存母子的气息,妈妈才不会稀罕。
付培生很着急地向我解释:“不,不是的,我一直不允许别人进你和明月的房间,音存和他妈妈也不例外。”
“那两间屋子保存的很好,所有家具的位置都没有变动,观宁,你去看看吧,你看看就知道了……”付培生声音颤抖,他看着我,眼圈微微湿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在妻子活着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出轨,等到人去世了才做出一副情深的模样。
起初我以为付培生是在演戏,但他捐款捐楼做慈善,用的是妈妈的名义,从前做事那么狠辣的一个人,开始信佛戒荤不再杀生,除了公司的事,习惯了深居简出,不再出席任何社交场合。
一年一年下来,我从最开始的嗤之以鼻到半信半疑。
如果是演出来的,那付培生无疑是我见过的最敬业的演员。
如果是真的,那他就是我见过最愚蠢且下贱的男人。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办法原谅他。
“我来是想告诉你,付氏集团的职务我会辞掉,以后这家公司跟我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不过这对你而言应该也不重要,毕竟你有两个儿子,一个下台了,换另一个上,都是一样的。”我冲他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
在快要走出花房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付培生沙哑的声音。
“观宁,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可不可以有那么一刻,在你和我都思念着你妈妈的时候,不要把我当成仇人?”
很有意思的一句话,像癌症患者手中的布洛芬,无法治病,却能缓解些许痛苦。
月亮悄然升上夜空,宴会终于正式开始。
花园正中间搭建了一个半米高的舞台,这是付培生玩惯了的把戏,站在台上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再树牢他儒雅淡然的形象。其实在场的人没有不熟悉他的,也不知道他反复演这一出是为了给谁看。
今晚来参加生日宴的大多是付培生的老朋友,还有一些生意场上的伙伴,年轻面孔反倒较少。
这些老油条都知晓了我被踢出付氏集团核心圈的事,一改往日的态度,只围着付音存插科打诨。
我端着香槟,静静看着付音存左右逢源的样子,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待会上台要说的话,视线不自觉开始涣散,直到看到了董薇——付音存的母亲,被一群贵妇围在中间,所有人都在欣赏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她们脸上流露出的羡色成了最好的养分,将董薇这朵原本黯淡无光的蔷薇滋养出了鲜丽的艳色。
我仰头,将杯中的香槟一饮而尽,然后掏出手机给阚绪发了个定位,让他半个小时后来付家接我。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缓步走上了台。
“大家晚上好,我是付观宁。想必大家也都听过我的名字,今晚在这里,借着我父亲生日宴的场合,我要向大家宣布两件事。
第一,从今天开始,我将辞去付氏集团顾问一职,另外,之前我在付氏集团所持有的股份全部转卖给了付音存先生,换句话说,从今以后,我和付氏集团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话筒的质量并不算好,间或掺杂着刺啦的电流声,不过没关系,我确信台下众人能够听清我的每一个吐字。
“第二件事,我母亲江明月女士去世之前留下了不少遗物,这些东西都被董薇女士和付音存先生私吞了,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还得麻烦您二位把我母亲的遗物还给我。”
我的话音落了地,台下立时静了下来。
“观宁,你这孩子……”董薇原本红润的一张脸变得惨白,她嘴唇翕动着,好半晌才发出刺耳的叫声,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赶紧噤声,缓了一下才继续开口:“这是你爸爸的生日宴,不要胡闹了,快点下来!”
我只是笑,说实话,能看到h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表情一致地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实在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体验。
付音存已经从最开始的惊恐中回过神来,他嘴角噙着僵硬的笑,上台拉我,想要把我拽下去:“哥,别闹了,”一面又转头跟台下人解释:”大家别介意,我哥喝的有点多。”
见我不肯乖乖按照他的意愿下台,付音存一把揽住我的腰,半抱半扯,一副誓要将我撵下去的姿态。
他这副样子,说真的,实在狼狈的有些可笑。
“付音存,差不多行了,”我用手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带着几分怜悯,他停下了动作,怔愣地看着我。
付音存的嘴角还挂着新伤,即便用遮瑕盖住了,在灯光下仍旧能透出几分青紫,这让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多出了几分狰狞。
“我手机里还有你当初发给我的信息和照片,要不要让大家都看看,你是怎么用我母亲的遗物威胁我的?”我笑着问他。
付音存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该如何应对,然后开口道:“哥哥可能是误会了,我没有威胁的意思,胸针的事我也说清楚了,是在一个私人展上看到的,和我没有关系,我妈妈更不知情。”
“哦?那这个呢,你要怎么解释?”听完付音存的狡辩,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传出了男人的声音——
“哥,你母亲留下来的遗物都在我手上……”
那声线与付音存别无二致,重合度高到了连他母亲都没法反驳的程度,台下的董薇很快嚷嚷了起来:“观宁,别人说你心思深、不好亲近,我还不相信,没想到你居然这样防着我们,一家人哪有偷偷录音的……”
“够了!”一直没有出声的付培生打断了董薇的喋喋不休,他厌烦地扫了女人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到了我身上。
我不自觉挺直了腰杆。
付音存却在此刻贴了上来,在我耳边小声道:“差点就被你唬过去了……这不是我的原话,哥哥找了别人模仿我的声线伪造录音?”
我略感意外,掀起眼帘瞥了付音存一眼,他似乎有些得意,自顾自道:“我和哥哥的每句对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你可骗不了我。”
我懒得理他,只看着付培生缓步走上台。
付培生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我却知道他此刻心情定是不悦的,毕竟是自己的生日宴,被自己的儿子亲手搞砸了,宣扬的还是家族见不得人的秘辛,换谁都会不快活。
“观宁,差不多就行了,你母亲的遗物是我让你薇姨收起来的,跟她和音存都没有关系。”付培生的声音平静得有些不像话。
“你当时年纪还小,明月留下的遗物又都是值钱的物件,原本想着等你长大后再还给你,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缺钱了可以跟我说,没必要闹这么一出。”
有寒风从衣领袖口钻进了我的身体,我冷得牙齿打颤,手脚冰凉。
我看着付培生的脸,忽然之间觉得无比陌生,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开始怀疑,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真的是我的父亲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听见从自己喉咙深处挤出的声音:“不是什么大事……”
当初我知晓董薇弄丢了我妈妈的遗物,立刻从学校跑回来,在付家大闹了一场,如果不是付培生拦着,我真的有可能直接掐死董薇,当时付培生是怎么做的来着?哦对了,他护着董薇,说她不是故意的,让我不要计较。
“付培生,你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你明明亲眼看到我流干了眼泪,高烧烧得浑身痉挛,你明明看到我跟付音存母子拼命,胳膊被董薇抓得稀烂。从头到尾,你就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声不吭……我差点丢了半条命!
你居然有脸说什么等我长大,我今年二十五了,我妈妈的遗物呢?你打算等我长到多大再还给我?付总,您够有钱了吧?怎么这些年吃软饭吃习惯了,我妈活着你吃她,她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吃她?!哈哈哈,我真是开了眼界了,这世上居然会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
一记耳光落在了我的左脸颊上。
付培生脸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
他终于不演了,不,应该说他终于演不下去了。
这个男人居然会是我的父亲,这个地方居然会是我从小长大的家……
我连连向后退去,跌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付音存从后面抱住我,我仰起头看见了他那张仍旧在笑的脸,是的,他的确应该笑的,胜利者摘下的果实滋味一定很甜美。
付音存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他紧紧箍住我的肩膀,将我往他胸膛中嵌。
“哥哥……”他嘴唇一张一合,在同我说着什么。
但我已经听不见了,此时此刻,我只感觉到了后腰被什么又热又硬的东西抵住了。
付音存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猪狗,在众人面前对着我发情。
大而圆的月亮依旧高高地挂在空中,完美到近乎虚假,空气中传来了夹杂着汗液和香水的人肉味,所有人又重新举起了酒杯,笑容回到了他们脸上,他们说着、笑着,那笑容声音离我忽远忽近,最终模糊成了一团,将我笼罩在其中。
好荒唐的晚宴,好荒唐的一群人,最荒唐的是我的家庭,我从没有一刻庆幸妈妈过世的早,否则当她看到付培生、董薇、付音存这一家三口的模样,会不会怀疑自己和一群畜生纠缠了半生。
她的枕边人是从哪一天悄然变成了这副模样?面目丑陋而狰狞的怪兽套上了人皮面具,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人类的舞台,开始了永不停歇的表演,就像在此刻,付音存亢奋地瞳孔放大,眼中的欲望几乎要喷薄而出,却还能装模做样的将我扶下台。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出付家宅院的大门,怎么找到了自己停在路边的车,怎么掏出了车钥匙。
有人跑过来按住了车门,付音存看着我,似是满脸担忧:“哥,你喝了酒,这样开车回去我不放心。”
我被他堵在车门前,胸口憋闷的难受,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到底还是不死心地问出了那句话。
“付培生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为了给你解围,还是……”
付音存又笑了,他一点一点凑过来,嘴唇附在我的耳垂处,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道:“哥哥真是太可爱了,到这个时候还没弄明白吗?当然是真的了。”
我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重重垂下了头。
像是失去了所有感官,很久之后,我才隐约感觉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舔舐我的脖子,下一秒,面前的男人被用力扯开,我听见了一句粗鲁的国骂。
方涉川将付音存按在了地下,一拳一拳狠狠砸在了付音存的脸上。
我终于清醒了过来,却没有意识到眼前是什么情况,直到付音存反击,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我才冲上去分开了他们。
“你白痴啊,就站在那里给人吃豆腐!”方涉川气的整个人都在发抖,一张嘴就吐出了一口血沫子。
我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脖颈,那里湿黏一片,似乎还有几个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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