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隔墙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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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本部提交完材料,两人顺手领取了下一次出行的任务。

因为嫌何应悟手气太差,谈嘉山足足洗了三遍手以后才抽的签。

好在这次的任务地点中规中矩,他们将前往蜀省桐垱镇,完成。

根据距离的远近与开荒任务的难度,本部给出首次探索新城市的评审员完成时限往往十分宽容。

但何应悟还是忙得焦头烂额。

他是第一次来桐垱镇,照着评审员培训手册的开荒建议做足了功课,找了五六家店,却一家更比一家难吃。

难得谈嘉山没趁这个机会损他,见人垂头丧气很是没劲,竟然还破天荒地安慰了何应悟一番:“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哪怕是很有经验的评审员,在新城市开荒时踩雷也是常有的事情。我们现在从头捋一遍你找店的流程,看看问题出在哪里?”

何应悟依言掏出写得满满的笔记递给谈嘉山,出行前精挑细选的十家店,已经有半数被他打上了叉。

“出发前我先找了关于桐垱镇的一些网络素材,来源包括短视频平台、点评网站、网红vlog和网页搜索。”何应悟忿忿不平地把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夸张帖子们从收藏夹里删除,“谁知道找出来的没一家好吃!”

谈嘉山抬了抬眉毛,总算是知道症结出在了哪里。

“行业乱象确实是比较严重,这不完全是你的问题。”

说到这里,谈嘉山转发了封市场部每天都会收到无数份的商家合作邮件给何应悟,解释道:“现在餐饮行业的推广营销早就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财大气粗的连锁餐厅,常常会找广告公司买下商圈内写字楼的灯箱、电梯框架等电位,再邀请明星作为代言人,以极高的上刊率将餐厅名字往消费者的眼球里塞。”

“但现在大家不怎么吃硬广告这一套了,花费更低的的‘软广’形式便也应运而生。”

“伪探店真推广、网红作品软性植入、素人冲量点评、搜索引擎及榜单位置明码出售……没有你想不到的,只有你付不起的。”

“这种营销方式极为隐蔽,与被直愣愣推到眼前的团购信息,消费者往往更相信由自己亲自检索后做出的‘功课’,因此商家们也越来越愿意在这种转化率极高的软广上投入。”

作为活韭菜典型样本的何应悟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这种情况在他做狗仔时不知道见了多少次,没想到跨了行业便忘了这一茬。

传统纸媒早就在智能手机与各类app的狂轰滥炸下逐渐式微,在大浪淘沙中幸存下来的媒体们也纷纷转行做起了融媒体矩阵,大多往短视频、百家号与弹窗小广告的方向狂奔逃窜,且一路不复返。

而何应悟曾经的同学们,也大都选择了新媒体运营、编导、品牌公关等赛道。

早早看清就业形势的学弟学妹们,更是人手一本考公考研书籍,期待早早上岸、脱离新传专业苦海。

原本在何应悟看来,新闻报道是不分领域与高低的。

直到他正式成为一名狗仔。

狗仔队的日常工作多集中在:场场不落地在机场蹲守艺人、混入剧组探班的团队中拍摄路透照片、趁明星伪装出行时来上一套五十连拍。

尽管这些不痛不痒的新闻,绝大多数是因为艺人及其背后的经纪公司与平台签订了供稿框架协议——其仅在名义上被叫做“爆料”,但说白了只是把狗仔对当做炒作艺人日常与资源通告的人形宣传屏罢了。

而真正能令读者兴奋的,当然只有满足人们窥私欲的爆料。

比如地下恋情的曝光、不轨行为的引爆、分手后的互呛、不甚体面的c位争夺战……

少数情况下,此类新闻是由狗仔们扛着长枪短跑在远处偷拍的,大多数情况下则是由在场当事人爆料或者业内人士点炮。

若是狗仔的存在能成为制约公众人物的“民间监察队”般的存在,倒也还不至于被喷得这么体无完肤,但业内人士都清楚,娱乐版面的主要收入来源,来自经纪公司们缴纳的“保护费”。

这玩意儿说白了就是负面新闻的“免拍金牌”。

收了知情不报的封口费后,哪怕拍到艺人出轨、打人、出入违法场所、甚至是在大街上裸奔,也只能默契地装聋作哑。

而何应悟离开公司的契机,则是因为他所在的公司与某位合作艺人签了补充协议,要求狗仔们通过春秋笔法与拼接剪辑,为那位艺人的同咖位竞争对手“造”出一个黑热搜。

为此,公司开会研讨过后,甚至做出了将谣言的脏水往下三路泼的拉踩方案。

这一类操作屡见不鲜,操作起来也并不复杂。

无非是找一位素人的账号,发表些似是而非的爆料;再雇佣些营销号与水军将词条吵热,花钱把热搜固定在付费位置;最后再放出些借位或是去头掐尾的偷拍“证据”,好坐实当事人的罪恶事实。

毁掉一个人很容易,只要场面足够热闹就即可。

反正真相如何,除了遭受无妄之灾的当事人以外,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深究事实。

尚存良心的何应悟被恶心得够呛,不愿意助纣为虐的他在当月就提出了离职。

因此,好不容易拿到业内难得企业文化相对正派的《炊金馔玉》杂志社实习机会,何应悟自然要尽心竭力学习,把通过试用期作为当前的头等大事。

不过谈嘉山的建议倒是给了何应悟新的灵感。

在读书的时候,何应悟便听说过许多记者前辈为了获取一线珍稀素材,深入战地、黑工厂、传销场所等危险地区,以生命为代价潜伏;又或是全程跟拍采访对象十余年以上,只为产出一条优质的纪录片。

开发本地餐厅不至于付出这么多,只是这种田野调查的基本研究方法,同样也适用于眼下。

找到了调查思路的何应悟重振旗鼓,匆匆和谈嘉山打了个招呼,便兴冲冲跑了。

一顿饭菜的价格有高低,食材却不分贵贱。

因此,评审员们常常会把一座城市的菜市场当做最快了解当地美食的切入口。

何应悟拦了辆的士,一路直奔距离酒店最近的菜市场。

“小娃儿,你是外地人撒?”一上车,还没等何应悟进入采访模式,出租车司机便主动搭上了腔。

“是啊,来蜀省玩几天。”

“那你来我们桐垱镇算是来对咯!”说到这里,司机师傅立马来了劲头,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了当地的美食。

“来我们桐垱镇必须要吃火锅子牛肉和冷吃兔!辣到了就来上一碗富顺豆花,安逸得很!”

司机师傅给何应悟报了好几个地名,看到对方老老实实记在备忘录里,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下说,“这几个地方是我们托儿车司机最喜欢去的店,别看环境一般般,那味道不知道比商场里面的要好吃多少噢!”

几天下来,凭着着一张人畜无害、老少通吃的乖脸,和一腔谈嘉山都嫌他起得比鸡早的热情,何应悟从菜市场的商贩口里、公园棋局的围观人群中、下班族们下班后的聚集方向、被外卖员的电动车堵得水泄不通的巷子里,收获了满满的一手信息。

谈嘉山也没闲着——毕竟他本来是正儿八经干酒店管理和高级餐厅运营出身的,干这一行的天南地北跳槽也是常事。他只是找了几位擅长川菜的店长聊了几句,便成功与坐标在桐垱镇的老饕们碰上了面。

两线并行,约莫花了一个星期,终于挑出了四五家连谈嘉山也挑不出错处的餐厅。

商量对比了一番后,两人决定再去一趟综合评分最高的宏发饭店,对其进行级别初审。

桐垱镇的美食归属于川菜中的盐帮菜派系,其不仅沿袭了传统川菜善用辛辣、麻香调料的传统,更在其基础上进一步强调菜品中香、辣、鲜的复合味道,而宏发饭店便是正宗盐帮菜里的佼佼者。

盐帮菜素有“一楼炒菜二楼香,三楼四楼全沾光”的本事,刚进饭店,带着小米辣味儿的滚烫热风便呼地全涌到门口,把刚拉开玻璃门的何应悟呛得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这饭店地方不算太大,烧着几个灶眼的厨房便占了一小半面积,只留了不到十张小桌给顾客,后来的倒霉蛋们通通被发配到屋子外头的塑料棚里等待投喂。

比手臂还长的炒勺与不断颠翻的单耳铁锅撞得哐哐响,食材快而不乱地沿着锅边滑进来。

烫足了锅气后,厨师们便拎着铁锅转个身,一勺一盘地将菜摇至打杂学徒们刚摆好的空碟子里。

吆喝一句“外头的菜炒好咯”,在取菜窗口写单子的大姐便会轻车熟路地抄起菜,不怕烫似的穿梭在拥挤的食客之间。

何应悟避开上菜的服务员,抽出随身携带的纸巾边抹被辣风激出来的眼泪,便对收银台的女孩儿说:“妹妹,我们定了位置的,这次不要让我们坐外面了哈。”

“行嘛!帅哥,你们赶紧点菜,现在有牛肉、鸭子、兔子、腰肝儿、蛇拐和克猫儿,一次性把菜点完,不好加菜啊!”

蛇拐和克猫儿其实指的就是青蛙肉,区别在于前者披皮黄、后者穿青皮,是桐垱镇常见的食材之一。

但《炊金馔玉》的审稿标准严格,不仅严令禁止评审员提报以野生保护动物为食材的餐品,更是对食用诸如猫、狗、青蛙等动物的习惯呈明确的反对态度。

谈嘉山熟门熟路地点了冷吃兔、仔姜鸭、干拌牛肉和腰肝合炒,见何应悟被店里的辣味熏得眼泪汪汪的样子怪可怜,他又去隔壁端了一碗淋满手工红糖的凉虾,推到占座的何应悟面前。

“啊嚏——谢谢谈老师!”

要是何应悟有条尾巴,现在一定感动得在屁股后边摇出了残影。

这种店面小的饭店比高级餐厅更追求翻台率,因此出餐的速度极快。

等了不到半小时,刚从锅里盛出来、还在碗里滋啦作响的几道菜便上齐了。

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两人是不会讨论有关《炊金馔玉》的任何话题的。

往往等到出了门以后,才会一齐再找个安静地方梳理笔记。

美味归美味,这辣度也是真吓人。

何应悟被辣到每吃一口菜,就要伸着舌头用手扇个半天,等被辣椒你一拳我一脚扇肿的嘴唇没那么痛了,这才敢颤颤悠悠地吃第二口。

免葱姜、少辣、多汁,为了获取餐厅的真实出品水平,评审员们从不会提出这种从个人口味偏好角度出发的定制化需求。

毕竟要想成为评审员,对常见食材不过敏、无特殊忌口是最基本的要求。

“行了,你别吃了,我看你头发都辣得快竖起来了……”

谈嘉山看着在泪如雨下与嚎啕大哭之间反复奔波的何应悟,铁石心肠如他也有些可怜对方。

但关心的话还没从嘴里说出来,便生硬地转了个弯:“别把眼泪鼻涕喷碗里了,买根冰棍上一边儿玩去吧。”

好在何应悟是个心大的,他大着舌头应一声,赶紧去收银台那边要了根小布丁,乖乖含在嘴里等着嘴巴消肿。

“谭老师,我在滇省的时候就发现了,你真的好能吃辣!”

北方人并非吃不了辣,可哪怕何应悟长了张铁嘴,也扛不住蜀省这种辣椒不要钱的炒菜方式。

可谈嘉山就不一样了,何应悟曾亲眼看过他面无表情地嚼着撒满辣子和花椒面的水煮牛肉片的样子。

要不是那玩意儿刚把何应悟辣到喷火,他真会以为蜀省辣度不过如此。

“我在赣省长大。”

谈嘉山用沾了水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桌子上的余油,接过何应悟递过来的刚烫好的碗筷,怀念道:“那可是能随机辣死一位云贵川湘嘴硬外地人的地方。”

今天是工作日,等到店里的用餐高峰过去了,厨师们也终于松快了些,一个接一个地去店外抽烟。

肚子最“扎实”的那位在收银台翻了翻今天的点菜单,用毛巾抹了脸以后,也不往外窜,直接客串起了收台擦桌的服务员,时不时还和常来的熟面孔唠嗑两句。

和得了空就摸鱼的服务员对比,一看就知道这位是闲不下来的饭店老板。

“小帅哥吃不来辣的,就点微辣嘛。这个不辣,来,你吃这个!”

老板端了盘炸得酥脆的小鱼花生,摆在何应悟的面前,又转头笑眯眯地对谈嘉山说:“娃儿,你比你弟弟厉害哇,我们家菜还合你胃口吗?”

何应悟一口气提了上来,赶紧转头去找安全出口标志。

——他实在是怕了谈嘉山那张淬了毒的嘴,万一这位大爷又因为出言不逊,把这壮实老板给惹毛了,何应悟都担心连累自己也要挨上一顿无辜毒打。

但出乎他意料,谈嘉山居然也有会说人话的时候。

“好吃的,你们家的冷吃兔是我在桐垱镇吃过的做得最好的。”

谈嘉山用筷子拨开卧在盘子底的三四种颜色、品种皆不相同的辣椒,夹起一块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仍能保持着连骨带皮的兔肉丁,“你们家砧板师傅刀工不错,肉方切得挺均匀。还有这炉头功夫……你们家用的是干烧法?”

听到这里,老板立马来了兴致,“您是同行撒?”

干烧法是川菜中特有的烹饪技巧,其与传统的大火收汁与勾芡调稠的方法比起来,对火力控制与翻炒频率的要求要高得多。

用这种手法烹饪出来的炒码,能最大程度地吸附锅里香浓厚重的调味原汁,出餐也汁干油亮,不至于叫一碗菜浸在半碗油里,越吃越腻。

“半个同行吧,我以前也经营过餐厅。”

谈嘉山含糊地回应了胖老板的问题,把话题重新引回餐桌上,“说回兔肉——如果想要味道更鲜些,你们最好是把冷鲜肉换成现杀的,虽然这样成本要增加不少,但膻味会轻些。”

“另外,干拌牛肉火候也很不错,煮??到了质酥化渣的程度——如果要是能在进高压锅前把筋膜给去了,口感应该会更好;而且你们家的油酥花仁其实炸得也挺不错,下次可以试着把它和香菜梗一起碾碎了拌进去。”

聊到尽兴处,胖老板激动得满面红光,把蹲在门口抽烟的儿子叫回来,让他去楼上拿自家酿的酒。

“我这菜炒了十几年,跟着食客们的建议,将方子调了无数版,但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你这建议好哇,我明天备了料试试。”

见店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庞老板干脆拖了个凳子过来,挤在何应悟那侧,给两人各斟了满满的一杯酒,“自家酿的粮食酒,度数不高,你们试试!”

从专业评审员角度提出的建议,自然比一般食客的随口一说更有参考价值。

谈嘉山才吃了两回,便大差不差地抖出了店里几道招牌菜的痛点,换个肚量小的厨师可能会因此脸上挂不住。

但胖老板是个豁达性子,能得到同行指点他乐还来不及,哪里半分被冒犯的样子。

“我们这宏发饭店,以前就是个破棚子,也是靠着周边老朋友们的口口相传才能开这么多年。”

胖老板拍拍硬得像个生瓜蛋子的肚皮,一口焖了杯中的余酒,又重新将三只杯子斟满:“我也没多大的志向,只盼着来店里吃饭的人再多些,好叫我婆娘、儿子、还有跟了我这么多年的这群伙计,生活也能稍微舒坦点儿。”

谈嘉山给正专心在花生米里挑小酥鱼吃的何应悟使了个眼色,见对方没什么反应,才用鞋尖轻轻踢了踢何应悟的小腿,“人家给你敬酒呢。”

何应悟这才如梦初醒般的反应过来,赶紧举起身前的酒杯,抬手与胖老板手中的大玻璃杯“叮”的碰了下,痛快地一饮而尽,说:“店里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的。”

胖老板也不知道,眼前这位笑容极有感染力的年轻人的语气为何这么笃定,但只要客户肯定,他也分外开心。

“借你们吉言!来,再喝一杯——”

桐垱镇有两大特色,一是盐帮菜,二则是灯会。

他们出差的时机恰巧撞上桐垱镇举办一年一度的大型灯会活动,何应悟不由得庆幸在前几天便测评过了绝大部分餐厅,无需与打卡热情极高的游客们抢饭吃。

今天是灯会的第一天,街上的人头比前几日要多上几倍。

待到酒店通知两人房间超售、只剩下一件双床标间的时候,软件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一间在售空房了。

何应悟只得拖着行李跟在谈嘉山后头,无奈地搬去了新房间。

两个大老爷们同住一间双床房,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两床之间距离一米、各自圈被,比上次同睡一张双人床要安全得多。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两人靠在各自的床头上,忙活着手里的评审笔记整理工作,故作冷静地无视着电视那一侧被隔壁房客撞得砰砰响的墙壁。

至于隔壁在干嘛?

他们俩默契地装作不看、不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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