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欢迎回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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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下雪也会长冻疮的吗?”

何应悟将咔咔几口造完的飞机餐盒子递给过道里的乘务人员,道了谢后立马转身凑到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米饭的谈嘉山面前,疑惑地盯着对方的耳朵问道。

闻言,谈嘉山立马下意识抬手去摸发烫的耳朵,却又在手即将碰上耳朵之前硬生生地将手收了回去,表情也有些不大自然。

谈嘉山嘴巴这么毒,自然要配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皮。

他鲜有不好意思这种情绪,也就仅能通过那对皮薄骨透的耳廓显露出几分窘态。

没想到偏偏被观察能力极强、脑回路却一根筋直到底的何应悟当成了冻伤。

“真的好红,是不是晚上空调的温度打太低了冻出来的?”

从小照顾弟弟妹妹们长大的何应悟,是一点儿也看不得身边人破皮磕碰,他当即准备上手去摸,“谈老师,你耳朵痒不痒呀,我下飞机以后去给你买管冻疮膏擦擦吧。”

谈嘉山吓得往后一缩,脑袋在座椅上咚地磕出声来,眼神躲闪,不敢往何应悟的方向看。

天杀的,这都是谁害的!

别看谈嘉山长了张玩世不恭的脸,但他可是实打实的母胎单身。

在加入《炊金馔玉》前,谈嘉山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在经营妈妈留下的餐厅中。

店里的员工们好歹还能月休四天,谈嘉山可是全年无休地连轴转,而且越是遇上逢年过节、反而得越围着运营与出品忙活,一点儿属于自己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离开餐厅后,时间倒是宽裕了不少。

冲着谈嘉山这张脸来的勇士不在少数,可他的心气和要求本来就极高,再加上那张被光棍之神下过诅咒的嘴,一开口,追求者们恨不得搭高铁跑路。

寡到二十九岁的谈嘉山乐得清闲,打定主意把“吃爱情的苦”这一选项从上升的事业道路上铲得远远的。

但他哪晓得会遇到这种事情?

昨晚谈嘉山睡得好好的,一声闷哼把他从梦里迷迷糊糊拖了出来。

他还以为隔壁那对用嗓门乱搞的情侣闲不住屁股,又开始打鼓了。

刚疑惑地翻了个身,谈嘉山便被玻璃隔间上的画面惊得睡意全消。

这家酒店的卫生间与卧室之间,用的是传统的单向透视防窥玻璃。

玻璃表层贴了层特殊的覆膜,能叫光线较强的区域无法窥得光线较暗的那侧,但光线较暗的这一头能清楚望见对面的情形。

睡前主卧的灯是一直开着的,两人倒也没留意到这玻璃隔间的异样。

但为了避免吵醒谈嘉山,何应悟是摸黑去的洗手间,而洗手间里的电动马桶又恰好配了感应夜灯功能。

也就是说,何应悟在洗手间里是看不见外头的,但在微弱的灯光下,反倒叫洗手间里的画面一览无余。

老天爷啊,谈嘉山头一回憎恨自己50的视力,他都看见了什么——

是小鸟在搓小鸟啊!

何应悟显然没打算打扰谈嘉山,只是静悄悄的在洗手间里自力更生。

可隐忍而寂静的一触即发,反倒比下午时隔壁那对川渝同性情侣大张旗鼓的活春宫要挠心多了。

投射在脸颊上的睫毛阴影、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的汗水、不断起伏的小腹、窄而有力的腰部、动作不甚熟练的手……以及那双结实修长的腿。

原本被谈嘉山啃出十几环浅红微凹的牙印地方早已恢复如初,在双腿不自觉的搐缩中,那几寸白净的地儿跟着肌肉扑腾,晃得谈嘉山牙痒痒。

对方醒来后曾抱怨过,说谈嘉山把这两条大腿错认成了火腿。

哪能错认成火腿呢?

要类比的话,它们更像是比豆腐还要嫩滑的姜撞奶,用勺背一拍,便能哐哐抖上几抖。

但口感不会那么软糜。

咬起来或许和朝市的手打牛筋丸差不多——不能是用其他部位滥竽充数、用破壁机和绞肉机糊弄的那种丸子;非得用上好的牛腱子肉,手持三斤有余的铁棒上下生打,摔到成泥成纸为止。

这样打出来的牛筋丸方能弹劲十足,就和这两条大腿的口感一样,如果再蘸点沙茶酱一定会更好吃……

不是。

等下。

谈嘉山在被子里抽了自己一巴掌,顿时清醒了两分。

可他的眼睛一往何应悟那边飘,又被熏得迷糊了三分。

突然,何应悟抬起了头,眼神透过玻璃,直直朝这头的谈嘉山望过来。

他看见我了?

谈嘉山立刻屏住了呼吸,背后全是因紧张冒出来冷汗。

观察了许久,谈嘉山才发现何应悟虽然盯着自己这边,视线却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更像是到了顶点以后的涣散样子。

见对方没什么异常,仿佛被施加了定身咒、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谈嘉山这才终于放下心来,连吐了好几口浊气。

听见窸窸窣窣的开门声,谈嘉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猴子似的,急不暇择地将被子拉到头顶上。

或许是累得狠了,何应悟一挨着枕头就睡沉了过去,徒留谈嘉山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瞪着天花板,失眠了一整晚。

以至于第二天看到与往常一样傻乐的何应悟,谈嘉山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但再怎么不自在也只能受着。

谈嘉山总不好跑去和何应悟掰扯,苦口婆心讲一堆诸如“昨晚玩鸟玩得很好,以后不要再玩了”的这种话吧。

退一万步说,人家跑洗手间里自我纾解本就是为了不打扰他人,反倒是谈嘉山这个偷偷摸摸看完全程的观众理亏。

要怪,也只能怪这酒店设计得不够人性。

“别碰我!”顾不得被座位头枕撞得钝痛的后脑勺,谈嘉山仓皇拉开与何应悟的距离。

或许是担心自己反应过度叫对方起疑,他又强行找补道:“……你刚吃完饭没洗手。”

“哦,对。”何应悟这才想起对方那爱干净的臭毛病,老老实实将手收了回来,但嘴还是闲不住,“飞机餐不合胃口吗?我看你都没怎么吃。”

饱受昨夜失眠折磨的谈嘉山没什么胃口,他推开小桌板上的航空餐,悻悻道:“我吃饱了。”

“还有这么多呢,好浪费……我吃掉吧。”

不等谈嘉山搭茬,何应悟便当即把饭盒端了过来,风卷残云般的刮了个干净。

吃吧,吃吧,孩子能吃是福。

谈嘉山生硬地扭头去看窗外的云层,强迫自己不去回想何应悟叼着的那把塑料勺子自己刚刚用过这一事实。

有过两次虽波折不断、但结束得还算美满的评审经历后,何应悟终于成功进入试用期考核的最后一个阶段——进阶集训。

与何应悟同批入职的大约有十二三号人,头两次的评审观察时期便淘汰了一大半倒霉蛋,等到集训正式开始时,滇省本部的培训教室里只剩下了五个座位。

成为一名优秀的评审员需要多年的行业经验浸润,并在长久以往的试菜经历中习得不俗的品味,才能刨除自身喜好等主观因素,成为一名标准客观的评分者。

《炊金馔玉》的基层队伍中,不乏类似何应悟这种有天赋、但缺乏餐饮阅历的的跨行业小白;但更多则是在原有领域有一定成就,但对评审程序与笔记撰写方面一窍不通的偏科职工。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实习生们将暂时与各自的老师分开,接受高强度的知识灌输与惨无人道的味觉洗礼。

何应悟虽然没有谈嘉山的私人联络方式,但这并不妨碍他把工作软件当成聊天app,每天给在天南地北出差的谈老师汇报每日学习进度。

一开始何应悟还有些束手束脚,发消息前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总担心自己发消息的时机不对,打扰到对方工作。

可谈嘉山比他想象中的要耐心多了,不管何应悟发来什么没营养的东西,得了空便会顺手回上两句——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谈老师,我们今天下午试吃奶酪!

「+3」:试试蓝纹那款。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好~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吃到一半发现这款里面有霉菌!原来蓝纹是这个意思啊啊啊啊!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是汗脚的臭袜子在生锈的菜刀上面放了一个月再泡进腐乳汁里腌制半年后和臭豆腐汁一起度过七年之痒的味道!呕!!!

「+3」:令人震撼的文化水平。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居然还有化妆课……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图片]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我画得怎么样?

「+3」:我觉得你应该赔我点钱。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试吃了二十种酱油和十七种醋……

「+3」:一肚子墨水,不愧是高材生。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不想和你说话了

「+3」:给你寄特产,吃吗?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吃!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今天是皮蛋专场,我记得谈老师你挺爱吃皮蛋的……猜猜我今天吃到了什么震撼人心的东西?

「+3」:不猜。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酸奶拌皮蛋!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皮蛋雪梨肉饼汤!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番茄炒皮蛋!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榴莲皮蛋手抓饼!

「+3」:带着你的皮蛋滚出我的手机。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谈老师,你在龙城站下车吗?

「+3」:?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转头!我看到你了!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这周是日程安排培训,今天要极限转八趟高铁我的天……话说昨天有个学员坐牛车时被颠吐了哈哈哈哈

「+3」:你为什么没吐?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我小时候经常骑牛,厉害吧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能帮我云吃一碗螺蛳粉吗?好馋好馋——

「+3」:不吃。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求你了,帮我吃一碗加炸蛋、鸡爪、香肠、腐竹和酸笋的螺蛳粉吧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完美身材谈老师!天使脸蛋谈老师!前途无量谈老师!人美心善谈老师!

「+3」:别整这死出……

「+3」:[图片]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看起来好香!

「+3」:熏得衣服都臭了。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寄回来我帮你洗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我通过试用期考核啦!

「+3」:恭喜。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多亏谈老师你之前教得好嘿嘿嘿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对了,你是不是要下周才回来?等你出差回来我请你吃饭

「+3」:明天回。

「是鹦鹉不是绿毛鸡」:等等,我还没发工资——

「+3」:今晚回。

为了在短短三个月内开发学员们的味觉极限、写作能力、采访技巧和伪装手段,得空回本部担任临时教官的资深评论员们使出浑身解数,训得学员们呼天抢地。

集训结束后,几位学员险些抱头痛哭。

吐槽主题的聚餐持续到凌晨,何应悟估摸着时间,打了声招呼后便背上书包从后门溜了出去。

昆弥市最晚一班的地铁只运营到十点四十五,向来节俭的何应悟舍不得打的士,在街边扫了辆共享电动车。

海埂大坝这一段是前往机场的必经之路。

凌晨两点,所有属于人间的热闹悉数褪去,只留下被笼罩在夜幕里的西山、扑腾着翅膀不知在往什么方向飞的海鸥和渗着初冬孤冷的层层浪花。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既有湖泊的柔美婉顺,又涵盖了几分大海的刚劲骁悍。

在海浪上骑行了半个多小时,何应悟总算到达了目的地。

他打了个哆嗦,甩掉一身深夜里沾上的寒气,快步走进航站楼。

评审员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出行时,需要通过联络软件中的差旅板块进行购票与改签。

何应悟作为谈嘉山的组员,自然能极为便捷地检索到对方的订票信息。

从陇省金城飞到滇省昆弥市仅需两个小时,但因为连日大雨,何应悟等的这班飞机晚点了些。

在达到层等了将近三个钟头,何应悟才终于看见谈嘉山推着旅行箱的疲惫身影。

“谈老师!”

正在低头打车的谈嘉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此时正是昆弥市的凌晨六点,天色蒙蒙亮,城市却依然黢黑一片,谈嘉山的意识也仍旧停留在沉默逼仄的机舱中。

大概是因为每次任务结束后都需要回昆弥市报道,所以谈嘉山回长水机场比回自己家还要熟悉。

乏味与索然是差旅路上最忠实的伴侣。

与冒险的旅程不同,上下飞机和终点不过是坐标位置的变化,没什么惊喜、更没什么期待可言。

他不像那些有家庭的评审员们,在任务结束后立马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去,只为了与家人多温存一段时间。

谈嘉山一般会选择在评审的城市休整几天度个假,待到状态调整好了,再卡着任务结束的日期踏上返程。

但收到由自己亲手带入行的何应悟通过试用期转正考核的报喜消息时,初为人师的谈嘉山还是难得心急地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赶回来。

“这边——”

谈嘉山那半死不活的五感突然运转了起来,他像是突然才听见机场来去旅客的喧闹声、闻到机场大厅里刺鼻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他不太确定地往声源处望去,只见簇新的蛋青色晨光中有一道剪影从黑沉沉中隐现。

谈嘉山肩头的困顿卸了下来,脚步越发加快。

“早。”

谈嘉山心情甚好地低头向三个月没见、但笑起来还是那么缺心眼的何应悟问候道。

“早!欢迎回来!”

每逢冬季,关于“究竟是北方更冷还是南方更冷”的话题总是能争个你死我活。

何应悟在鲁省长大,虽然农村不像城里一样拥有完善的集中供暖系统,但入冬前购置的煤块和天气温暖时存下来的花生壳、柴火,也足够叫家里的两口大锅、三张炕床烧得热烘烘的。

就气温而言,冬天的南方比北方确实是要暖和上不少。

但南方没有暖气。

滇省四季如春,直到来了湘省,两人才切实体会到南方冬季的威力。

湘省的冬天大多数时候都在下雨,寒风一吹,阴冷潮湿的魔法攻击便顺着衣服的缝隙往里钻,就算秋衣秋裤穿得再厚也不顶用。

“比我老家还冷……”

何应悟刚张开嘴,一口冷风便狰狞地灌进来,把口中剩余的热气凝结成白雾呼地全卷了出去,远远望去竟有种灵魂出窍的奇妙观感。

他连忙把挂在脖子上的无线头戴式耳机戴上,用其厚实而柔软的耳罩捂住刚下车就被冻得失了温的耳朵。

说起来,这只还是谈嘉山以祝贺何应悟转正的由头送的。

作为新传学子,尽管何应悟已经不在新闻行业了,但随身带着耳机的习惯却没改掉。

评审员在旅途中的时间极为漫长,何应悟习惯了在闲暇时听听例如《去现场》、《忽左忽右》和《东腔西调》一类的播客,它们不仅能用于打发时间,更有助于他打开视野、触及行业热点。

何应悟的上一副有线耳机用了快两年,耳机端口的位置有些接触不良,非得用手按着才能听见声。

有强迫症的谈嘉山实在看不下去他那抠搜样子,在确认旧耳机没救过何应悟的命以后,第一时间就把这破耳机的线给剪了,强迫其换新。

呼的又是一阵风。

何应悟揉揉被冻得发红的鼻子,说:“早知道就该听杨姐的,穿条秋裤再上车。”

“她昨天上午才刚分配到这个评审项目,你这么快就和人家聊上了?”同样被冷得够呛、但还坚持在装酷的谈嘉山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顺便把冻得发紫的手插进身前的何应悟脑袋后边的兜帽里取暖,不咸不淡地说着风凉话:“才认识一天就叫人家杨姐,好亲密哦——”

“昨天过完行动会议后,杨姐就通过临时工作组和我聊了会儿……因为她是湘省人,我想提前做点功课嘛。”何应悟举起三个手指头,脸上的表情颇为委屈,“臣绝无二心,皇上明鉴啊——”

谈嘉山不置可否地哼了声,推着箱子继续往前走。

出了高铁站,街头路人们不分性别、不分年龄地穿着成套的珊瑚绒睡衣和极厚的棉鞋,尽管没那么美观,但这装备足够抗寒。

“来之前听说湘省有自己的省服,我本来还不信呢。”何应悟羡慕地朝着懂得僵硬的手指头上里哈了好几口热气,试图叫它们软和些。

突然,“嘭”的一声巨响从对街传来,震得何应悟一哆嗦。

他朝着往发声处望去,只见一位老人踩着老式手摇铸铁锅的支架,抖搂着还在冒着米香与蒸汽的皮袋子。

刚刚跑远了些捂着耳朵的学生们围上前,你一袋我一袋地分光了刚出炉的老式爆米花。

而旁边卖烤红薯和煨鸡蛋的摊子,比崩爆米花的那片儿还要热闹。

隔着街道,根茎类经过烤制后独有的霸道的香味道轰轰烈烈地扒开路人们的鼻孔,豪横跋扈地往里钻。

何应悟点开网约车软件,见距离司机到达时间还有一会儿,便举着手机去隔壁买了两个烤红薯。

刚用火钳从炉子里夹出来的红薯香得浓郁、灰扑扑的皮上甚至还有好几处还在滋滋冒着糖浆。

何应悟烫得拿不住,左右手来回倒腾着凑到谈嘉山跟前,龇牙咧嘴地分了一个给对方,说:“趁热吃,刚好暖暖手。”

“这个形状不好看,我要你那个。”谈嘉山嫌弃地推开那只大而肥、但形状不太规则的蜜薯,薅过何应悟手中刚剥好的那只。

尽管明白眼前这位大少爷多半是不想自己剥,省得弄脏手,但何应悟还是有点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无力感。

自己可是特意给谈嘉山拿了个大红薯呢!

两人带着一身潮湿阴冷的寒气,逃命似的躲进了与临时组员汇合的茶馆里。

“小何,快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位裹得严严实实、约三十五岁上下的短发女人从茶馆候客区的沙发上站起身,交代一旁服务员把温在炉上的热茶奉上来,“我是海外事业部的评审组组长,杨钰。咱们昨天电话聊过的。”

当下,《炊金馔玉》的采编餐厅范围仅限于国内,但随着英文版在海外的畅销、境外读者的呼吁声渐高,主编在去年年底便组建了增发海外刊的海外事业部。

杨钰在加入《炊金馔玉》前曾就职于专业的第三方机构,作为神秘访客,她常年奔走在对全球最大的酒店管理品牌——万豪集团进行bsa审计的路上。

不过杨钰在米其林资深评审员与《炊金馔玉》海外版评审部部长的offer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正如她昨天同何应悟聊天时所说的:米其林的金字招牌当然响亮,但她只想做纯餐饮——

毕竟杨钰早已经受够了在评审过程中,像只老鼠似的钻到酒店房间的洗手台下面,忍着恶心去故意去找人家的卫生死角,只为了例行拟出一份以挑刺为主体的报告。

这不符合她加入行业的初衷。

可海外版创刊并不是三两天就能筹备好的。

提交创刊选题、申报刊物书号、编辑部组建、经费及流水印证、匿名评审程序考察……程序不比国内的创刊流程简单。

为了不叫海外组的评审员们闲在本部长毛,使得专业技能荒废,杨钰向主编打了申请以后,风风火火地把自己和手底下组员的档案全丢进了任务库里。

谈嘉山此前作为评审员级别中积分最高的独苗型员工,十次多人任务里至少有七八次会被分配到资深评审员所在的小组。

但《炊金馔玉》的资深评审员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人,杨钰又是资深评审员里最活跃的那一位。

因此,两人在各项多人评审项目中合作过不下十次。

谈嘉山与杨钰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都足够专业,不可避免的有些恃才傲物。

所以哪怕他们在工作时足够默契,但私下碰面时,总免不了会互相损上几句。

原因无他——

杨钰嫌弃死了谈嘉山那装模作样又舌芒于剑的死样子;而谈嘉山每次碰上泼辣凶悍的杨钰,也颇有种秀才遇到兵的腻烦。

两人之间的熟悉水平,与他们相看两生厌的程度完全成正比。

就像现在,谈嘉山这么壮这么高的一个成年男人就杵在门口,杨钰也全当没看见似的,自顾自乐呵呵接过何应悟的旅行箱和书包,热情地询问着对方旅程是否顺利,全程把一旁黑着脸的谈嘉山当空气。

“谈老师你也坐呀。”何应悟不敢怠慢了在门口冒冷气的谈嘉山,和杨姐打了招呼以后,便立马巴巴地凑到对方面前。

挂外套、倒茶、递擦手毛巾,一条龙服务下来,叫旁边的杨钰恨铁不成钢,“小何,你别管他。姓谈的自己有手有脚,操心他干嘛?”

谈嘉山一个眼刀过去,叫处于风暴中心的何应悟更不敢吱声了。

趁着两人干仗的功夫,何应悟擦干净手,默默夹下几个在烤炉上烫出辛辣味的橘子。

烤过的橘子有些烫,但比起新鲜的咬更好剥皮摘络。

何应悟在谈嘉山和杨钰各自面前的碟子里摆了一小摞,试图拿吃的堵住两人的嘴。

“人长得聪明伶俐,做事情还这么贴心。”杨钰顾不上搭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谈嘉山,笑眯眯地掰了几瓣橘子,边吃边挖墙脚:“小何,在谈嘉山这事儿精手底下干太浪费啦——你跳来我们海外筹开组吧,姐带你去吃香的喝辣的!”

虽然也有给谈嘉山上眼药的成分在,但杨钰是真挺喜欢何应悟这小孩儿。

她老早就听说谈嘉山捡漏了一位在味觉方面天资卓越的组员,但几乎没人看好这位画风哪哪儿都不对劲的新人。

毕竟何应悟作为《炊金馔玉》创刊以来招揽的最年轻的评审员,履历不匹配、专业也不对口,这种菜鸟一般连前两次简单评审任务都撑不过去,更别说还被分在以挑剔和嘴毒闻名的谈嘉山手底下。

但没想到何应悟却还是凭着一股子拗劲,以专业考试场均前三的高分、虽然生涩但资深评审员们也挑不出什么错处的详实评审报告,硬生生给自己搏出了个位置。

本着不得罪人的出发点,端水大师何应悟一面偷看谈嘉山的脸色,一面在尽量不损杨钰脸面的前提下委婉拒绝对方,“谢谢杨姐,不过我暂时没有去海外的计划。”

说完,他还是没忍住替谈嘉山辩白了两句:“我跟着谈老师也能学到很多,他人很好的,请不要再这样说他了。”

有徒弟就是好,吵架都不用亲自上,被徒弟护短的谈嘉山暗爽。

但有时适当的示弱,比直接宣誓主权还要来得有效。

谈嘉山把刚剥好的南瓜子仁塞进受宠若惊的何应悟手里,夸赞道:“我们小鸟真受欢迎啊……你要想去海外看看也挺好的,新部门晋升机会多,也能增长些见识。”

担心自己当场被逐出师门的何应悟,就差把脑袋摇出残影了。

得,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本来天就冷,杨钰被这对师有情徒有意的狗男男膈应得更为恶寒。

月亮粑粑,乧里坐个嗲嗲;嗲嗲去克买菜,乧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糍粑;糍粑跌到井里,变成月亮——

尽管外地人们不一定去过湘省,但绝大多数一定听过这首安眠熨帖的童谣。

小时候,何应悟的娱乐方式不多,一台二手的背投彩电便承包了他绝大多数的童年闲暇。

在网络平台爆火、各大上星卫视异军突起之前,湘省芒果台的自制节目在电视领域称得上风头无两。

那会儿能看的娱乐性节目不多,每逢周五周六晚,何应悟便会与弟弟妹妹们互相监督着早些写完作业,好蹲守在电视机前收看一周一期的潭州本土节目《越策越开心》和《一家老小向前冲》。

以文娱产业为重要经济支柱的湘省,称得上是新传从业者的耶路撒冷。

本精神湘省人今天就要在新传界耶路撒冷,接受圣物的洗礼!

穿着运动套装、刚从河边晨跑回来的谈嘉山,拎着两碗麻辣牛肉炒码的扎粉,一把推开门,怒道:“这里是刘阳,又不是潭州市区,我一大早的去哪里给你买臭豆腐和糖油粑粑啊?”

“没有就没有嘛,生那么大气干什么……”人醒了但魂还在睡的何应悟打了个哈欠,拖着椅子挨到谈嘉山身边,接过对方拆好的筷子,“谈老师你吃过了吗?没有的话我们合吃一碗。”

“吃过了。”被这么一打岔,谈嘉山的气倒也去得快,他顺手薅了把何应悟还没来得及打理的乱糟糟的卷发,催促道:“赶紧吃,吃完了好出门。”

何应悟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低着头吃粉。

这头卷毛的手感未免也太好了,像刚从雨后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新茬草尖,像带着体温的幼猫软毛,又或者是入口即化的龙须糖。

谈嘉山忍不住把手指插进何应悟的头发里,又多揉了几把。

杨钰嫌弃这种父子情深的画面不下饭,自顾自地端着粉去房间另一头吃去了。

都说湘省方言有“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语”的特点,没想就连湘菜的味型也继承了这一传统。

在湘菜泰斗王墨泉等人的博考研讨下,湘菜被大致归纳为腊香、豉香、瓿坛香、臭香、霉香等33种基本味型。

与滇菜的酸辣、蜀菜的麻辣比较,湘菜反而在辣度上没什么竞争力,口味更侧重在将菜做得香浓爽口上。

发源于大围山的刘阳菜便是其中的代表。

本次行程的主要目的,便是对连续在榜五年的一家金筷子评级的刘阳菜餐厅进行降级评审。

“他们家今年的口碑下降得极快,已经有两组评审员给出了铜筷子级别的评分。”杨钰将往期笔记和前期调研报告递给同在后座的何应悟,“我们是最后一组,谈嘉山和我所在职级的评审权重比较高,所以待会在试菜的时候得更慎重一些。”

何应悟点点头,接过文件仔细翻阅。

餐厅的位置选得偏僻,的士师傅在城中村绕了快半小时,才把三人送到老城区的定位点。

这家店开在街尾的一栋筒子楼底商,与周边仿佛从千禧年停滞至今的陈旧建筑相比,装修的痕迹格外明显,崭新得有些格格不入。

推开那扇做旧样式的木门,迎面扑来一股混合了腊香、油香、菜香味道的热风。

“欢迎光临姐弟蒸菜馆!”穿着仿苗族款套装的服务员立马迎了上来,将几人领到一张空桌子前坐下,示意他们扫码点单,“三位是本地人还是来旅游的?我们有正常辣、微辣和微微辣,可以在点单的时候备注。”

“正常辣就行了。”

想到谈嘉山那时不时上线的洁癖,何应悟先找服务员要了壶开水,细致地把三人的餐具全烫了一遍。

“乖。”谈嘉山接过还有些烫手的碗筷,把手机递给何应悟,“你们看着再点几个菜,你选不辣就行。”

“好哦。”

何应悟同杨钰凑到一块,对着屏幕研究了半天,总算是把单给点好了。

“这家蒸菜馆里的好像大部分是游客。”趁着等上菜的功夫,杨钰百无聊赖地观察着周边的几桌客人,小声说:“天南地北说什么方言的都有,偏偏没有讲刘阳话的。”

闻言,谈嘉山皱起了眉头,说:“但在之前的笔记里有提到,这家店最初是作为大围山蒸菜的金字招牌店提报上来的,本地认同度应该很高才对。”

“上菜咯!”

服务员的吆喝声打断了众人的思路,才距离下单还不到10分钟,点的十几样菜便端了上来。

刘阳蒸菜的特色便是水汽导热、出菜率快,一个蒸锅便能同时搞定十几道甚至是几十道小钵子鲜料菜品。

卖相极佳的蒸菜在方桌上码开,水汽带着菜香向上蒸腾,看得何应悟直咽口水。

待服务员走远,何应悟迅速掏出手机给各道菜拍了证件照,几人这才开始动筷子。

剁椒猪脚肥而不腻,混着贡菜的酸辣剁椒为油润的猪脚肉增添了几分爽脆的口感,而香辣咸鲜的调味刚好中和了猪脚肉的腥臊;

腊味合蒸焦香浓郁,切得极薄的腊肠、腊肉交错码放,顶上还摞了一撮萝卜干、几粒干豆豉更是为这道菜增添了几分复合滋味;

蒸老南瓜和水晶萝卜被蒸得极为软烂、入口即化,携老带小的游客们基本都点上了一份,但……

“摆盘、温度和原料是合格的。但这么多菜,就拿着两三款料汁反复用,口味未免也过于单调了。”

每道菜尝了两口,谈嘉山便放下了筷子,“如果不是中厅里摆着这么大一个电蒸箱,我都要怀疑他们家用的是不是半成品的预制菜了。这口味连铜筷子的边都摸不着,之前那两组是没吃过好的吗?”

“毕竟这家餐厅前五年都是拿的金筷子,要取消评级资格的话还是得谨慎些。”

杨钰吃得也不太满意,她百思不得其解:“我记得三年前有个湘菜厨师长出身的资深评审员来试过这家店,对方给的评价还是挺高的。往期报告里对这家店的改进建议基本集中在店内环境和出品速度,但是看店里的装修痕迹和上菜时间,他们应当是在这两个方面下了功夫的,但出品质量怎么会下降得这么快……”

何应悟在两位大佬面前插不上话,见他们都吃得不多,便放心地撒开了膀子吃,连青椒蒸咸鸭蛋这种拌饭菜都刮了个干净。

“小何弟弟,你吃这么多,肚子不会难受吗?”

在手机上编辑完评审意见初稿的杨钰刚抬起头,被桌上的空碗们吓了一跳,不由得有些担心起何应悟的身体。

“常规饭量而已,他顿顿都吃这么多,待会回去了他还能再来俩包子填填缝。”谈嘉山打量着何应悟狂炫一顿但没有任何鼓胀趋势的肚子,面无表情。

之前谈嘉山还担心过何应悟这么吃对身体不好,出于健康层面的考虑,他也曾监督着何应悟按照正常食量进食了一段时间。

结果才短短一周,何应悟轻减了五六斤斤,颊脂垫部位都瘦得凹了进去。

看在公司安排的每月一次的体检报告中,何应悟的指标实在正常,谈嘉山也就随他去了。

“我太羡慕你这天生吃不胖的体质了。”杨钰隔着羽绒服捏了捏何应悟皮肉紧实的胳膊,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也不知道肉都长哪儿去了。”

肉都长在大腿和屁股上。

看过实物的谈嘉山心虚地摸了摸耳朵。

在店里时,几人不好就评级的话题多聊,等到回了酒店,杨钰这才收集了另外两人各自填报的评审笔记,开始进行二轮复盘。

这家餐厅如今的水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配不上《炊金馔玉》的评级标准,更不用说保持金筷子的级别。

谈嘉山和杨钰在测评餐厅方面经验丰富,从各自的专业角度入手,给出了详实的将这家餐厅从《炊金馔玉》榜单中剔除评级资格的理由。

但何应悟的评审建议却是“建议复审”。

面对两人的疑惑眼神,何应悟解释道:“我买单的时候随意找了个开票方,趁着收银员忙活的时候,以洗手的借口混进了后厨。奇怪的是,他们家有好几个炉头师父,有些菜是炒过之后再分装上锅蒸的,我就说怎么吃着这家的蒸菜,总感觉有股烟熏火燎的味儿。”

对此,杨钰有些不解:“这不是进一步佐证了这家店偷工减料的行为,为什么你还会给出复审意见呢?”

说到这里,何应悟把手机掏了出来,点开点评软件,将今天中午刚发的一条展示给两人看,“我买单的时候,收银员以好评优惠的理由,怂恿我在点评软件上为这家店进行带图点评。”

说着,他戳进这家店的定位里,从翻不到尽头的模板化夸赞中,找出几条差评。

「难吃得要死,和前几年吃的根本不是一个口味,也就骗骗外地的冤大头了。」

「这几次去吃环境是好了很多,但是价格也涨了不少,而且都没见过姐弟蒸菜馆的老板娘了,是换了老板吗?」

而让最终让何应悟给出复审意见的,则是半年前的一条评价——

「因店面租约到期等原因,原“姐弟蒸菜馆”现改名为“丽姐蒸菜馆”,新店搬迁至大围南路285号,欢迎大家前来品尝。」

因为这条评价没有带图,排序权重被挪到了极为后面的位置。

点进去卡,下面也只有几条嘲讽的水评,大致内容是吐槽这家店大概率是跑来蹭姐弟蒸菜馆热度的同行。

“我刚刚在企查查上搜索了关于刘阳市,姐弟蒸菜馆,的关键词条,发现它其实是今年才刚注册的。”

何应悟说着,又从桌子上拿起一份出发前他在各渠道搜集到的有关这家餐厅的资料,用红笔将湘省日报中关于这家餐厅的一则内容圈了出来。

“前年,姐弟蒸菜馆携特色菜‘醋蒸鸡’,参加了由大围山举办的‘围山八蒸’选拔赛。当时这道菜拿的是第三名的金奖,但我们今天在点菜时,并没有看到这道招牌菜。”

“访谈中还提到,代表姐弟蒸菜馆参与现场选拔赛,并上台领奖的是店里的厨师长兼店长。”

“她的名字就叫包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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