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以伪谤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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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铃——

挂在门口迎宾的风铃一响,坐在桌前掐辣椒梗的老板娘立刻抬起了头,笑得淳朴:“进来坐、进来坐,里头还有位置。”

店里的装潢简单到甚至有些朴素,墙上打了十几个钉子,却只在顶上挂了张营业执照、在底下贴了张老板娘穿着白色厨师服、带着厨师帽的领奖照片。

丽姐蒸菜馆并不大,光是全开放式厨房就占了一大半的面积。

尽管店里桌椅板凳擦拭得整洁,但从椅面和桌边的磨痕,还是能明显看出它们已经有些年头了。

一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听见动静,从后厨里快步走出来。

他从货架上拿了塑封过的旧菜单递给几人,“蒸石斑鱼和泉水鱼没得咯,黑山羊扣肉要提前一天预定,别的都能点哈。”

素菜三块一碗,花荤六到九块,哪怕是店里最贵的单笼大荤,也不过才五十出头。

这便宜的物价,叫抠门到将一分钱掰做两分花的何应悟幸福得恨不得住下来。

与姐弟蒸菜馆那快餐店一般的出品速度不同,丽姐蒸菜馆的菜肴大多得根据点单情况现场烹饪。

环顾四周,看得出在店里慢悠悠等着上菜的顾客已经习惯了。

蒸菜份量小,不像炒菜,得照着人头点单。

单身的上班族和忙活到傍晚的外卖员拼了个小桌,一人一碗撒了芝麻和玉米粒的蒸饭,配上一荤一素和一杯免费的紫菜汤,便足以驱散被深冬攥进身体里的寒意。

懒得做菜的中年人穿着睡衣拖鞋,拎着刚在隔壁摊子上买的麻辣兰花干子和炸肉丸,再来丽姐蒸菜馆打包几碗蒸菜,全家老小的晚饭也能将就糊弄一顿。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会有些三高的毛病,医生大多会要求他们在日常饮食中做好控糖;再加上牙齿跟着其他器官老化松动,因此比起香辣刺激的炒菜、酥壳硬脆的油炸,还是松软清淡的蒸菜更适合大爷大娘们。

谈嘉山熟练地点好菜、付了钱,兼任服务员的中年男子立马揣着刚撕下的菜单白联往回走。

不多时,哐哐剁肉的声音便从后厨传了出来。

店里切配的活基本是男人在干。

焯好水的荤腥被切成大小薄厚均匀的方丁;配菜被剁得长短一致,整齐码放在小钵子蒸碗里。

“丽姐,下好料了,你过来调个味撒。”

不等后厨中年男子继续催促,被称作丽姐的老板娘应了声,抱着一盆刚摘好的杂椒进了后厨。

先传来的,是菜刀在砧板上噔噔噔快速剁切的声音。开条、宰节、剁块,一摞摞配菜被菜刀扫到蒸碗里,动作行云流水。

再响起的,是不锈钢调羹在调料罐子里舀料时发出的叮当叩击声。无论是谁,都能从那行云流水的节奏里,听出丽姐在调味时的从容自如。

何应悟好奇地转过头,只见一汪蒸汽撵着菜香从后厨里呼啸而出。

待到水汽彻底散去,竹笼里的几十碗蒸菜,已经被中年人用防烫夹挪到了上菜的托盘上。

刚装好碗的那一桌子小钵,则按照口味和蒸制时间,被丽姐迅速分好类、码摞进了竹制的笼中。

开水加到淹过底笼一指的位置,在四方垫好防止烧笼的竹片后,原本旋着的蒸汽从水底噗噜噗噜的直线入笼。

水雾触到蒸笼顶层,又反冲回下面几层,在层数极多的蒸笼周围绕成了一环白而稠的气圈。

何应悟望菜止饿,馋得双眼发绿。

“我记得你早上刚吃完一大碗粉,谈嘉山还给你加了俩虎皮蛋……”杨钰叹服。

旁边的谈嘉山习以为常地从手包里掏出一袋手指饼干,丢在何应悟怀里,朝杨钰说:“让他吃,我都担心他要是哪天饿过劲,晚上梦游时把我当肘子给啃了。”

“所以你们俩睡一间?”杨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八卦的雷达竖得老高。

何应悟咔吧咔吧地啃着饼干,解释道:“谈老师说怕你半夜来敲门挖墙脚,只有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睡觉才安心。”

“好熟悉的剧情……小谈好像那种小电影里很怕妻子出轨、但黄毛来你家做客时又睡得很死的苦主。”杨钰笑得直抖,筷子上的一粒花生米在空中晃悠了半天,最终还是掉落在碗里。

“吃东西的时候别说话。”谈嘉山从何应悟喷着的饼干袋子里拈了根饼干叼着,皱着眉头装作在手机上认真写笔记,对耳边来自杨钰的嘲笑充耳不闻。

被禁言的何应悟吃完最后一根饼干,蒸菜刚好出了笼。

魁梧的中年男人像一节风风火火的喷汽火车头,连端带拎,一趟便将饭菜上了个齐全。

豆豉是刘阳蒸菜的灵魂,撮上一把,与姜片、干辣椒粉和生抽等调料一起,将冷水下锅焯过的剁节仔排盖得七七八八;再淋上半圈白酒半圈醋,拿冷的山茶油泼过一趟,利口咸甜、滋味丰富。

香芋甜糯、肘子肥润,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样东西片成厚块、交错上汽,蒸出来居然恰到好处——绵密粘牙的芋头浸满肉汁、弹如果冻的肘皮香而不腻,随便一勺,便能送下小半碗米饭。

在湘省水质好的地段,有一种蠢到拿根鞋带子绑粒灰都能钓上来、钓鱼佬钩起来都得丢去喂猫的小鱼,它们被称作“肉嫩子”。

肉嫩子薄薄一片、肉少头大,真拿来做菜的人家不多,但其却是湘省特产火培鱼的重要原料。

火培鱼其实就是拿谷壳和桔子皮作燃料,小火慢慢焙干的开腹肉嫩子。

被焙过的小鱼干而不柴、刺软肉香,若是与腌过的萝卜干和螺蛳肉一起,挨上顿螺丝椒的大火爆炒,能馋到连着厨房的邻居们纷纷捧着碗来家里串门。

但一桌子菜里味道最抢风头的,还得是店里的招牌菜——

醋蒸鸡。

尾羽还没长齐的仔鸡烫去腥味,浇上调料和剁椒、白米椒、红线椒混成的碎丁,上笼二十分钟,那酸香味儿能捞出饱得不能更饱的胃底的那只钩子。

“好好吃!好好吃!”

何应悟一连添了四五碗饭,边吃边吱哇碎碎念,吃相香到叫同一桌的谈嘉山和杨钰都忍不住多盛了一碗饭。

最后几人干脆又加了份醋蒸鸡。

刘阳说普通话的不多,听了几耳朵三人没什么营养的聊天内容,隔壁桌的大爷夹了片清淡的肉片在一次性杯子里涮涮,用手喂给桌子底下那条胡子都白了的老狗,主动搭讪道:“你们不是刘阳人吧,也是来看烟花秀的?”

正在与杨钰进行筷子大战、争夺碗里最后一块醋蒸鸡的谈嘉山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点头,顺着大爷的话题应下。

比起蒸菜,刘阳的花炮要更为知名。

尽管现在大多数城市下了禁止燃放烟花的规章条例,但每逢过年过节、大型庆典,刘阳产的大型焰火总是能将气氛推向新高潮。

为了吸引游客、笼络招商,每逢跨年,刘阳都会举办一场由当地烟花艺术家团队主导的大型的烟花秀。

几人来的时间赶巧,刚好能融入冲着观赏烟花秀的游客里,倒也不算显眼。

出发前,三人提前做了分工。

何应悟嘴最甜、长得也难让人有防备心理,套话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无需谈嘉山使眼色,机灵的何记者便立马端着茶水转了个身,自来熟地和大爷唠起了嗑。

“是啦,我和哥哥姐姐特地从外地赶来这边看烟花呢,结果忘了提前准备,天空剧院的小程序里的票都卖空了!”

“哎呀,没买才好!”说到这个,大爷连连摆手,“我们本地人都是去赐金滩和锦城大道边上看的,哪里需要要花这个冤枉钱哦——”

“哇!还好我们还没买!果然出来旅游还得多问问本地人。”

何应悟从进店时,便留意到了摆在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那一溜与姐弟蒸菜馆中包装类似的在售土特产。他故意递了个话头,问:“对了,叔您有适合做伴手礼的特产推荐吗?”

大爷作为老刘阳人的荣誉感,在给外地人介绍老家时早已油然而生。

再加上本来就很少有人受得住何应悟那对饱含诚挚和崇拜的大眼睛,大爷原本只开了条缝的话匣子,不多时便被翻了个底朝天:“特产啊……花炮你们又带不上高铁,可以买点紫苏酸枣饼、刘阳炒米、干豆豉,还有干子豆腐?”

大爷为难地挠了挠头顶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有些不大好意思:“这些也不好说是刘阳独有的,因为你在湘省的各个炒货店都买的到。硬要说特色的话——这家粉蒸肉的五香粉、蒸碎鱼头的剁椒、火培鱼和腊鸭,都是他们自己做的,别的地方可没这味道。要不你捎点回去?”

“不买了,昨天我们在姐弟蒸菜馆吃饭时买了不少呢,又贵,味道又不太好。尤其是那个剁椒,油汪汪的,又咸又陈。”

何应悟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往姐弟蒸菜馆上引,“说起来,昨天去的那家蒸菜馆听说还上过不少杂志和节目呢,结果还没这家酒店前台推荐的店好吃。”

“嗐!别去那种笸箩货店恰饭!”听到这个店名,大爷肉眼可见地心情差了不少。

他将筷子往碗上一拍,吹胡子瞪眼地飙起了方言,“白眼狼开的撮把子店,专门骗你们外地人的,可不能再去了!”

他叫住正在柜台里给客户倒米酒的丽姐,忿忿道:“丽丽哦,你看,又是三个被你那背时弟弟坑蒙拐骗的细伢子!”

丽姐无奈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见另外两人像是听不太懂方言,杨钰这个湘省人立马接上了大爷的话,“弟弟?咱们这家是分店吗?”

“那细别是果么港滴嘛?真不要脸,丽姐这家才是正宗的,那家纯属挂羊头卖狗肉。”三人身后那桌的小情侣听了几耳朵,端着碗拖着椅子过来加入了话题。

姐弟蒸菜馆,店如其名,这就是一家由姐弟两人共同经营的家庭店。

刘阳的蒸菜馆数量比街上的便利店还多,要想在这里做出点成绩和特色,实在是难如登天。

好在丽姐和弟弟虽然没读过书,但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娃儿基本都是吃得了苦的性子。

他们俩一个掌厨、一个吆喝,好不容易在刘阳市的老牌店铺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店面眼看着红火了起来,探店、节目采访、金筷子评级、文旅奖项……

各类姐弟俩在乡下种地时,想也不敢想的荣誉,慢慢挂满了半面墙。

可哪怕血脉相连,有时候也只能共苦、无法同甘。

一开始弟弟只是香提高菜品价格——那会儿弟弟还会以原料和人工成本做借口;后来涨得频繁了,便多以同业统一涨价的理由搪塞过去。

开店的前几年,绝大部分成本摊销在食材、厨师工资和店内易耗品上。

但自从尝到了金筷子评级带来的甜头,每月净利润的大头便倾斜向了营销费用科目。

无论是同行还是客户,苦虚假营销已久。

可卖货和推广作为职业的kol达人们却引以为傲,凭借“分享”的冠冕堂皇理由,鸡贼地绕过了广告法的条条框框。

为了提升视频完播率、图文点赞评,他们不惜以夸张的手法进行虚假宣传,吸引顾客通过自己的返利链接以达成交易。

至于店面是否能为超载的客流量提供达人们所承诺的出餐水平和服务质量,他们是全然不管的。

后厨的丽姐与大厅只隔着一道玻璃门,见来来往往的客户越来越多,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尽管确实累了些,但她还是咬咬牙撑了下去。

叫围着灶台打转的丽姐察觉到不对的,还是供应商送来的劣质食材。

冻库的排骨、屠宰场的下脚料、泡过药水的芋头、干瘪糜烂的辣椒、配料表和盒子一样长的科技调味料、杂牌子的食用油……

“这种不入流的腌臜东西,你敢让你老婆孩子吃吗?!”

弟弟从小顽皮,但在丽姐和父母的规训下,总不至于走弯路。

暴怒的丽姐妄图想像小时候一样,拿炒勺敲醒从小机灵有余、却沉稳不足的弟弟。

“蒸菜馆、蒸菜馆,你当初说想用电蒸锅代替竹蒸笼好加快出菜速度,我是答应了;但你现在想拿这种东西当原料,还想用炒过的菜冒充蒸菜——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吧!”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快钱面前,再深刻的亲情羁绊也只是障碍。

苦口婆心的丽姐等来的不是弟弟的迷途知返。

这一回,甚至连父母也不站在她那边。

“原本营业执照上的法人是丽姐的,谁想得到这小兔崽子居然用‘姐弟蒸菜馆’的店名注册了商标,还倒打一耙,逼着老店改了名。”

八卦中心的女生气得脸都红了,恨不得替丽姐去给她弟弟狠狠来上两巴掌,“分家以后,他还嫌做得不够绝,后来居然还敢找房东加价恶意盘下店铺,硬生生把丽姐给逼走了!”

大爷附和道:“是咯,我们以前下楼就能吃到的家常菜馆子,现在非得骑上十几分钟的电动车才能赶过来。我要是有这种弟弟,非得打死他不可!”

“好了,大家吃好喝好,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八卦中心伸进来一只不怎么白净、满是油溅印子的胳膊,那手中还端着盘切得齐整的腊味合蒸,“请你们吃,这一批刚腊好的。”

大爷眼疾手快地挟了个从中劈开的腊鸭头,嘴里不忘念念有词:“丽妹坨你就是性子太软了,说了你就该去打官司!我儿子吃你家蒸菜馆长大的,还会收你这点律师费不成?”

“就是就是,你去吵架的话,一定要带上我。别的不说,我们当老师的嗓门可大得很,看我到时候戴上小蜜蜂,骂不死这不要脸的……”

丽姐显然和这群老顾客熟稔得很,一时间群情激愤,也叫她有些动容。

只是她手上刚摸过辣椒,只能用汗津津的领口去抹眼角。

“我年年拿去年检的营业执照,抵不过人家一张以注册商标证书为证据提交的侵权申诉;打电话找来的电视台只认广告费不认人,一听说我不是店长,又给不起价格,全都跑得比兔子还快;评分平台上线不到半年,分数被水军生生刷到三点几分,评论里全是关于卫生和口味的假差评。”

后厨的中年男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丽姐,只好搬了张凳子,扶着人坐下。

丽姐显然是憋得狠了,一向坚强、从不抱怨的她难得落了泪:“我在网络上曝光他的这几个月以来,店里不知道收到了多少次关于消防、市场的投诉检查。如果不是你们支持,我和店里的几个老伙计,都不知道怎么把新店开起来……”

趁着众人安慰丽姐的功夫,三位已经买过单的“游客”悄悄从店里撤了出来。

“小何记者立大功呀!”

杨钰故作轻松地拉住何应悟的胳膊,把准备朝谈嘉山迎上去的他拦住,小幅度摇了摇头。

“他心情好像不太好。”远远望着正站在垃圾桶旁边黑着脸打电话的谈嘉山,何应悟忧虑极了,“谈老师很爱干净的,你看他连旁边的的垃圾味都顾不上了……我好担心他。”

杨钰:“……”

在这临时组成的三人小队里,何应悟有时会觉得自己像是个累赘的附属品。

这也是他铆足了劲,希望在这次评审中多少发挥些作用的主要动力来源。

如果不是他用做狗仔时的职业敏锐度揪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并进一步申请进行复审,丽姐的新店与《炊金馔玉》的缘分可能就这么走到了头。

按照贡献度,这次评审的积分大头将会落在何应悟的头上,但他却丝毫没有开心的意思。

何应悟甚至有点委屈。

尽管杨钰表面和谈嘉山看起来并不对付,但她显然很清楚对方不高兴的原因。

与谈嘉山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的自己,反倒是成了个局外人。

不过何应悟也明白,自己对于谈嘉山的崇拜和敬佩从来都是单向的。

他没有理由、更没有立场,去要求对方向自己敞开心扉。

见何应悟闷闷不乐得甚至有些可怜的样子,杨钰忍不住透了个底:“其实也没啥……就是小谈吧,他和家里的关系也不太好,所以遇到类似的情况总是忍不住上去帮衬帮衬。但每次碰到这种事儿他心情都不太好,说话也冲,我是不想你触他霉头,所以建议你避一避。”

杨钰在路边被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实在扛不住湘省冬夜的湿冷,干脆抬手拦了辆车。

但临上车前,杨钰还是转头问了一嘴:“他这通电话一时半会儿肯定是结束不了的,你确定不先和我一起回去?”

何应悟摇摇头,把脖子缩进羽绒服里,呼出一大口水汽:“杨姐你先回吧,我等等他。”

“嗯,定位我发给你了,有空的话你带几个同行和媒体朋友去店里坐坐,车马费我来结。”

“谢了。”

打完最后一通电话,谈嘉山这才留意到周边环境的脏乱差程度。

他皱紧了眉头,屏住呼吸快步往巷子外走。

可转角处的路灯光线还没来得及照过来,一扇大床垫似的充气制品直愣愣呼地朝他脸上呼过来。

“什么鬼?!””

谈嘉山吓得后退两步,双手交叉在前,下意识摆出了个防御的姿态。

待到眼睛适应光线了,他这才看清,矗在眼前的竟是一艘又宽又大的充气橡皮艇。

何应悟费劲巴拉地从橡皮艇旁边探了个卷毛头顶出来,声音里满是期冀:“谈老师,要不要去赐金滩看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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