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麻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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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穿上那件大花袄子,谈嘉山的墨镜就像黏在了脸上一样。

何应悟苦口婆心地劝他:“天还没亮啊哥,你戴这玩意儿出门看不清路。”

“你看得见就行。”要面子不要视力的谈嘉山十分笃定,盲人摸象似的扶着何应悟的肩膀,装出一副自若的模样。

两人也不讲究,一人拎着一袋子从面皮里渗出油汁、底下煎得焦香面上却还保留着暄软质地的牛肉煎包,边吃边逛湖西崖集。

有谈嘉山这尊大神在,首先要买的自然是衣服。

进档口前,何应悟先拉住了谈嘉山,极认真地普及道:“待会你看中哪件衣服,给我使个眼色就行,但千万不要表现出你很喜欢的样子——这样就不好还价了,剩下的都交给我。”

谈嘉山虽然挑剔,但不至于把平日里对奢侈品牌的那一套标准带到这里来。

他逛了好几家档口,好不容易试到一件版型不至于臃肿、颜色中规中矩的夹棉夹克,立马朝何应悟眨了下眼睛。

“帅哥,你穿这件也太俊了!”

老板的反应比何应悟更快,她笑嘻嘻地从墙上叉下一条牛仔裤,自来熟地往谈嘉山怀里塞,“再带上这条裤子呗,姐给你个优惠价,899——今年过年的时候你穿去相亲,成功率绝对高!”

谈嘉山谨遵何应悟的教诲,沉默得像个锯嘴葫芦似的,示意何应悟开始他的表演。

“这款式的裤子咱家里多得很呢,没必要拿。”何应悟故作嫌弃地给了谈嘉山宽阔的背肌一巴掌,“这上衣也不咋滴,俺哥穿着像只大狗熊似的。”

谈大狗熊眯起眼睛,骂人的目光在何应悟脸上来回扫射。

老板显然不认同何应悟的糟糕审美,坚持道:“这夹克版型修身得很,在里面穿件厚毛衣也不带显胖的,你哥穿了多好看,诚心要的话五百给你拿走。”

“五百?”根本不吃这套的何应悟学着老板将调子在舌头上阴阳怪气转了个弯,他揪起谈嘉山的领口往外翻,“你瞧瞧这水洗标,里头填充的是棉花又不是羽绒,外面的料子也一般……去旁边的东方购物广场去买最多只要一百。”

“一百?!”

老板的音量陡然提高:“他们那种样子货,能和我三百进来的东西质量一样好吗?这件三百能要就要,不要拉倒!”

“这价格不诚心。”何应悟一边摇头一边扒拉着谈嘉山的衣服,“咱去下一家店看看。”

原本已经坐回红色塑料板凳上的老板站了起来,开始与何应悟你来我往地推拉起来,“你诚心要我就二百八十八给你,不能再少了。”

“最多一百六十八。马上就过年了,这个数字吉利,168一路发!”

见老板还在那儿推三阻四,何应悟直接拉着谈嘉山往店外走。

“不买了吗?”谈嘉山抱着碎花大袄子,一脸懵圈。

何应悟摇摇头,低声说:“走慢点。”

果然,还没走出五米,老板就跟了出来,“回来!拿走拿走——真是的,大除夕的刚开壶,就碰上个这么能讲价的……”

五百块的夹克被生生砍到一百六十八还不算,就冲着何应悟的那句“姐我加您微信以后常来嗷”的糖衣炮弹,老板还生生搭进去一条裤头、一双袜子。

谈嘉山叹为观止。

两人一路走一路吃,吃到胃里实在没位置了,何应悟才风风火火地冲去干货区买了几大袋豆腐卷、青豆渣和地瓜粉条。

一开始他还不太好意思叫谈嘉山帮忙提东西,只让对方拎着袋光有个头、没什么重量的米花糖;等到走出市场时,谈嘉山左右手已经拎满了灌肉肠、酱熏猪蹄和风干鸡。

“你再敢把棉鞋往我脖子上挂试试看?”谈嘉山威胁道。

返程时两人还是坐的三蹦子,但骑过猪的谈嘉山已然无所畏惧,甚至还能在剧烈晃动中抽空玩会儿手机。

“哥哥回来啦!”

蹲在门口逗鸡的何岑磕磕绊绊地跑过来,接过何应悟手里的一袋有她半人高的干货,走三步歇两脚地往厨房里赶,嘴上还不忘给姥姥通风报信。

得知两人中午是吃过饭回来的,姥姥这才放心地回了厨房,继续给年夜饭备菜。

闲得蛋疼的谈嘉山在厨房三进三出,每回都被何应悟以“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给赶了出来。

他只得无奈地坐回炕上,去找趴着忙活了好一阵的何岑套近乎。

何岑举着剪刀,正在捏着张硬纸片细心裁剪,大腿上的碎屑落得到处都是。

炕桌上摊开一本图案可爱的小小手账本,一旁还摆着固体胶、叠成摞的相片和亮晶晶的贴纸。

“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吗?”谈嘉山坐到何岑对面,征求着小女孩的意见。

“那边还有一把剪刀,你帮我一起剪相片吧?”小女孩指指谈嘉山身后的工具柜,想起何应悟的嘱咐,又补上一句:“谢谢哥哥。”

谈嘉山拿了剪刀,接过小女孩递来的一摞照片,开始按照对方的要求沿着人物边缘剪出形状。

他瞄了眼手头的纸片子,乐了:“都是小鸟……你哥哥的照片啊,干嘛要剪下来呢?”

“是我去打印店打印的!”何岑的声音有点儿大,她紧张地回头看了眼厨房,这才放心地凑到谈嘉山旁边说悄悄话,“这是我给哥哥准备的生日礼物,晚上睡觉前你可以偷偷帮我放到他枕头底下吗?”

谈嘉山愣了两秒,随即在何岑认真的眼神里慎重地与对方拉了钩,证明自己使命必达的决心。

炕桌上的照片是按照从现在到以前的时间顺序从上往下摞的,何岑剪完这半年以来何应悟发回的在各个地方出差时拍摄的游客照,谈嘉山终于看到些自己没见过的新鲜照片。

“这个是哥哥在上一家公司上班时拍的照片。”

见谈嘉山盯着那张何应悟与穿着打扮高调光鲜的男人的合照看了许久,何岑主动解释道:“这是个大明星哦,演过好多电视剧的,哥哥还给我要了他的签名照片。”

谈嘉山在社交软件上刷到过这位艺人,毕竟他的花边绯闻没断过,扑朔迷离的性向话题更是在社交软件上经久不衰——这应该是何应悟在当狗仔的时候留下的影像。

或许是因为带着成见,谈嘉山总觉得这人与何应悟的距离过于亲密,甚至连看向何应悟眼神也不太清白。

照片上的何应悟看上去也很拘谨,甚至有些不自在。尽管他笑得礼貌又客气,但强行将蓬松卷发压塌的深色的鸭舌帽,盖不住何应悟往镜头外躲闪的眼神。

“这张哥哥看上去不开心,我们不放。”看合照不爽的谈嘉山义正言辞地分析着何应悟的微表情,忽悠得何岑一愣一愣地换上了其他照片。

“嗯,换这张好了,这是哥哥在读大学时候拍的!”

何岑深思熟虑地摸了摸下巴,找出两张更朝气蓬勃的照片,献宝似的介绍道:“这是哥哥放暑假时在快餐店打工那会儿拍的,当时这张照片还上了他们‘服务之星’的宣传栏呢!”

还真别说,就冲着照片上何应悟那露出八颗白得发光的牙齿的标准微笑,哪怕去超市给大爷大娘们发鸡蛋,也能捞到个“地推之星”的奖项。

另一张是面容显然更稚气些的何应悟,正抱着印有学校logo和“国家奖学金8000元”字样的宣传kt板,傻里傻气地朝着镜头比大拇指的个人照。

剩下的照片大多是何应悟还在读初高中的时候留下的——有帮姥姥下地干活的、有边抱着弟弟妹妹们哄睡的、有啃着指甲在台灯下写作业的。

半大小孩的稚气和与年龄不相符的稳重,被融合定格在像素模糊的相片上,尽职尽责的记录着孤儿院里最大的孩子的童年少年期。

谈嘉山看得很认真,遇到有趣的照片,还会掏出手机拍下来。

他注意到何岑故意避开了三张照片,不免有些疑惑,他问:“这几张为什么不剪进去?”

“我印错啦,哥哥应该不太想看到这几张照片。”

何岑嫌弃地撇开那几张何应悟与几位成年人的合照,气呼呼地说:“姥姥和我说过,这三家都是领养过哥哥的家庭——第一家说自己的决定做得太仓促了,把哥哥接回去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没做好做父母的准备;第二家是接了哥哥过去以后,突然怀孕了,就把哥哥送了回来。”

“最后这家是最讨厌的,他们说哥哥性格太内向、话少、又不爱笑,把哥哥丢回福利院门口就跑了。”何岑愤愤地戳着照片,把它们塞到屁垫底下去,“坏家伙!”

谈嘉山完全没法把内向、沉默寡言还有不爱笑的标签与何应悟对应上。

自从认识何应悟以来,他就没见过这人消极的模样。

只要是和人说话,何应悟就会下意识露出笑容,有时甚至还带着些任人揉搓的讨好意思。

有时候谈嘉山说得过分了,他也不生气,只是当没听懂一样乐呵呵地捧个哏,像是对外界的恶意很迟钝似的。

可观察能力从来都是做记者的基本技能,何应悟不仅在工作中具备足够的敏锐度,就连对谈嘉山时不时上线的消极情绪也能及时体察、以插科打诨的形式逗人开心。

所以何应悟究竟是真的钝感,还是因为害怕被讨厌从而养成了压抑自己负面情绪的讨好型人格呢?

缓了好一会儿,谈嘉山这才想起来安慰生闷气的何岑:“他们说得不对,你哥哥是个很善良、很听话的乖小孩。”

“嗯嗯!哥哥很善良很聪明的。”小女孩赞同地点头。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有点心虚地从相片堆最底下掏出一张左上角写着“小乖”的泛黄的旧照片,偷偷给谈嘉山分享何应悟的糗事,“不过哥哥小时候好像确实不太乖,所以奶奶才给他取这个小名,嘿嘿……”

谈嘉山接过那张年代久远的照片,摸了摸相片上大约五六岁的又瘦又矮又黑的小男孩,问:“怎么不乖呢?”

“姥姥说哥哥小时候饿怕了,老是半夜爬起来偷吃村子里其他家看门狗碗里的剩菜,被狗追着撵了好几次,哈哈哈——”

何岑捂着嘴,但吃吃笑起来时门牙还是漏风,“现在村里年纪稍微大点的狗,看见哥哥时还是会龇牙咧嘴地护食。”

何岑的童言无忌让谈嘉山有点想笑,但又心疼得扯不动嘴角。

他闭上眼睛,脑袋里全是最后一张照片上何应悟那双亮得邪门的眼睛。

当然,其他细节也很清晰:比如那一头乱糟糟的、东一簇西一丛的盖住额头的干枯脏乱卷发;胡乱挽了好几截的破衣服里露出的满是冻疮的皮肤;用捆废品的化纤绳绑了几个塑料袋当鞋穿,但面上还是伤痕累累的拘谨的双脚。

“不哭不哭。”何岑跳下床拿了纸巾,学着姥姥带小孩的方式,在眼睛红红的谈嘉山脸上乱擦一通,问:“是不是炕烧得太热了,把你的屁股烫疼了?”

“还没哭呢。”谈嘉山惊讶于小孩子对于情绪感知的敏感程度,任由何岑扒着自己的眼皮检查。

其实谈嘉山没多少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经历,这几年唯一抱过的只有知乐园龙厨家年龄相仿的女儿。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何岑抱到了自己的腿上,问:“你爱不爱吃糖醋鲤鱼?”

炸货是沂州年夜饭桌子上重要的角色——炸藕盒、炸带鱼、炸里脊、炸素丸,少了任何一样都不够有年味。

为了避免串味,何应悟一般是从素菜炸起的。

扒了皮蒸地瓜揉进面粉里,这样和出来的面团没有一坨是不劲道、清甜的。

把面皮擀到薄透,用碗拧出来的圆面皮拿来包水饺;剩下的边角料重新揉揉切成方形,从中间剪开翻上一个结,就是最简单的小麻花剂子。

沿着烧到冒烟的油锅滑进去,滋滋炸至金黄的小麻花,咬起来的动静比摔炮还响亮。

“姥姥,你帮我看着锅,我待会儿就回来!”

捞好素炸货的何应悟从竹箅里拣了一小碗形状好看的小麻花,淋了一勺热红糖,撒了芝麻,屁颠屁颠地送去了堂屋。

“为什么给谈哥哥那碗的红糖比我多,麻花也比我大!”踮着脚在谈嘉山脸上粘亮晶晶贴纸的何岑瘪起嘴巴,从贴画纸上找了只粉色猪头贴在何应悟的眉心,“给偏心哥哥贴个猪。”

“换牙的时候要少吃点糖哦,不然会有虫子半夜钻你嘴巴!”

何应悟把妹妹抱下床,扮鬼脸吓得何岑哇哇叫着满屋子跑。

陪妹妹玩了好一会儿,何应悟才磨蹭到谈嘉山身边,问:“不喜欢吃吗?”我炸了好久呢。

“爱吃。”谈嘉山摇摇头,伸出被何岑戴满塑料戒指的十根手指,展示被泡泡贴纸贴得花花绿绿的指甲,“但刚做完指甲,有点不太方便。”

“妹妹年纪太小了,还不太懂事,我待会批评她。”

何应悟表面义正言辞、内心锣鼓喧天地给戴着芭比粉护甲的谈太后喂了好几根麻花,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厨房继续忙活。

鲁省的年夜饭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单调得只剩水饺。

尽管加上谈嘉山也才四个人,但方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十几个菜。

天色一黑,门外的鞭炮声便伴随着春晚开播的倒计时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姥姥在桌前倒酒、摆筷、烧纸、上香,敬完天地以后,霸气地一摆手,宣布开饭。

每回去旱厕时追着谈嘉山的屁股啄的大头鹅一改往日的嚣张,老实巴交地躺在酸菜里,成了桌中央的主鹅公;

被称作“四喜丸子”的大肉丸姥姥整整团了十个,在饭盆里堆得满满当当;

夹了香芋块的梅菜扣肉肥而不腻,用筷子一碰,立马在筷子尖颤悠着皮开肉绽;

现炸的酥肉在撇了白菜段的酸辣汤里镏过一道,充数的炸货转身一变成了酸香可口的烩菜;

先不说就连走南闯北的谈嘉山也没试过的白菜拌海蜇和银耳拌黄瓜这类凉拌菜搭配,就连拿来当主食的水饺,也足足包了四五种口味。

“卤肘子和猪皮冻是靠谈哥你的英勇换来的。”何应悟憋着笑给谈嘉山夹菜,“姥姥给你报仇了,炖得特别烂。”

闻言,晚上从来只吃七成饱、但为人极度记仇的谈嘉山火速给这两道菜光了个盘。

“喔喔喔——”埋在碗里吃得脸都花了的何岑抬起头来,惊喜极了,“我吃到了包糖块的饺子!”

“岑岑快许愿。”姥姥笑眯眯地给何岑捞了一勺玉米排骨,“去年是小乖吃到的饺子,他许愿找个好工作,今年可不就实现了。”

何岑掰着手指头正儿八经地给愿望排了个序,随即闭上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希望小乖哥哥被谈哥哥收养以后开开心心、万事如意、和和美美、白头——”

只是带人回家过个年的何应悟百思不得其解,不晓得妹妹怎么会把脑回路搭到谈嘉山是自己的收养人这条线上。

何应悟立马扑过来捂住了何岑的嘴,臊得想变成一只黄河大鲤鱼,头也不回地蹦进沂河,一口气从这个伤心地游走,“怎么乱说话呢,人家是我带回来做客的朋友,不是收养家庭!”

“可是我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办?”何岑茫然地眨眨眼睛。

突然涨了辈分的谈嘉山给何岑舀了几个大肉丸,主动递了个台阶:“没关系,两分钟之内说的可以撤回。”

“好吧,好吧,大人真麻烦。”

闻言,何岑扒下何应悟的手,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地重新许了个愿:“希望哥哥早点娶一个漂亮嫂嫂回来,最好是能帮我写寒假作业的那种……”

姥姥和谈嘉山的笑声快把屋顶掀翻,何应悟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进去。

小孩儿和老人家不像年轻人那样能熬,春晚还没放到小品,祖孙俩便开始打哈欠了。

何应悟抱着睡得像头小猪的妹妹,把放心不下的姥姥往房里推,“姥姥,你们洗漱完早点睡,收拾零碎的活交给我就行了。”

今晚用到的餐具和碗筷不少,何应悟光是洗那一盆叮铃哐啷的东西就花了两小时。

这期间谈嘉山在厨房进进出出:一会儿进来洗两个鸡蛋、一会儿进来舀一勺油、一会儿进来拎半袋面粉和糖,转悠得何应悟头晕。

“又做养生粥啊,谈老师。”蹲在地上把碗筷往橱柜里摆的何应悟闻到电饭煲里的甜香味,使劲嗅嗅鼻子,“是不是做的鸡蛋甜粥?”

“没有,我刚刚在房间孵蛋呢。”忙活完的谈嘉山也不搭茬,边帮何应悟刷锅、边神戳戳地胡诌:“待会你忙完回房间,就能看到一群小鸡崽围着你叫爸爸。”

“……谢谢干爹。”何应悟无奈地走过去帮谈嘉山挽袖子,胳膊肘一不小心戳到那对鼓囊囊的胸肌。

应该叫谈嘉山奶爸才是。

干完活的何应悟洗去一身油烟味,又往缸里加了一桶刚烧出来的热水,把自吸式花洒留给了洗起澡来磨蹭又精细的谈嘉山。

才刚躺下,他的后脑勺便被枕头底下的硬质边角给顶了个激灵。

何应悟反手摸出那本花花绿绿的两只巴掌大小的本子,还没来得及翻开,他先笑出了声。

妹妹才读学前班,认的字不多,就连何应悟的名字也不会写。

学龄前儿童何岑只能歪歪扭扭地在封面上依葫芦画瓢地描了“小乖”两个字,旁边一个箭头,七拐八弯地指向水彩笔画的泡面头小人。

每天早上穿衣服时连扣子都扣不明白的何岑,在这份礼物上显然是用了心的——颜色精心搭配的贴纸、剪裁时小心翼翼避开人物主体的照片、每一张照片旁准确无误的狗爬式阿拉伯数字……

何应悟甚至能想象出妹妹努着嘴用心做手工的认真样子。

相册手帐里的绝大部分照片,连何应悟自己都没印象——比如边哕边给刚接收的小孩子换尿布时的嫌弃样子;躺在院子里晒太阳、身上腿上挂一串小屁孩的睡相;强装坚强送走养了一年多的小孩后,哇哇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的抓拍。

这些照片大多是顽皮的弟弟妹妹们拿姥姥的老人机偷拍的。

毕竟福利院与幼儿园不同,这里的孩子们从不留下合照影像。

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哪怕是亲子至亲也有歧路各别的时候,更何况只是在福利院里有短暂交集的孤儿们。

入园两年内,大多数身体无恙的孤儿会在院方和当地媒体的宣传帮扶下,匹配到合适的领养家庭。

为了加强儿童与领养家庭的联络、切断儿童对福利院护工产生的稚鸟情怀,定期上门探访监护情况的工作基本会交由街道的工作人开展。

哪怕对亲手带大的孩子再有感情,姥姥和何应悟也没办法打着关心的名义去打扰弟弟妹妹们的生活——他们最多只能以曲线关怀的方式,买些衣服、文具一类的礼品,在征求领养家庭的同意后,再以社会捐助的名义寄给小孩们。

何应悟被收养的时间本来就有些晚,三次弃养经历更是让他错过了被收养的适龄期。

作为唯一一个在福利院留到成年的孤儿,何应悟早就断绝了对收养家庭的想往;这么些年下来,何应悟硬是从半大不小的救助对象,长成了能帮姥姥迎来送往、经营奔波的沂州金泰村福利院编外人员。

如果不是这些照片,他都快忘了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

翻到最后一张时,何应悟留意到写着“小乖”的照片旁多了一段用何岑的粉色水彩笔写的,但字迹迥劲、显然并非出自学龄前儿童的祝福语——

“小乖,祝你阔达、烂漫,长岁常安。”

尽管没有落款,但何应悟一看就知道它出自谁手。

简简单单的几个汉字像是有千斤似的,敲得何应悟的脑子里砰砰作响。

他祝我生日快乐!

还和姥姥一样叫我小乖!

何应悟迅速合上本子,把头埋在枕头里冷静了十几秒,又重新翻到最后一页,把短短的一段话从头到尾看了几十遍。

我真想、我真想——

何应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心潮澎湃又小鹿乱撞地裹着被子从床头滚到床位。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自己脑袋里炸来炸去的冲动念头究竟是什么,卧室的灯就这么猝不及防的灭了。

年三十夜里的月亮不上班,关了灯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何应悟原本以为是灯坏了,可他还没来得及翻下床找拖鞋开灯,烛火先亮了起来。

与电灯这种现代制品不同,烛光的映照范围有限。

风一吹,烛火就猎猎地摇,给寂静平和的黑暗中平添了一丝动态的光影滤镜。

在这一圈暖黄的光晕里,何应悟只能看清谈嘉山从下巴至锁骨的光洁皮肤、明显的喉结滚动时在光照下刻出的阴影,和对方手里像是盛着什么东西的碟子。

走近了,远观时瑰丽得像刚从画上揭下来的人这才沾上凡世的味道。

谈嘉山的左手端着个花色土气的碟子,上头趴了块随着走动晃悠的、约莫六寸大小的圆形蛋糕胚子。

蛋糕的外形虽然朴素,但秉持完美主义的谈嘉山还是坚持用勺子挖了造型,按照中点摆盘的标准,在蛋糕表面悉心码了两圈罐头黄桃片。

他右手拿着的蜡烛更不合时宜——那还是姥姥赶集时贪便宜买的印着“早生贵子”的大红烛,从远处乍一看,何应悟还以为谈嘉山手里杵着根刚出炉的开花大烤肠。

“生日快乐,小鸟。”

见何应悟依旧呆呆的没什么反应,谈嘉山催促道:“搭把手,蜡油快滴我手上了。”

何应悟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跳下床,接过蜡烛歪着倒出些热蜡油在桌上的酱菜瓶盖上,再趁热将红烛牢牢固定住。

“时间和材料有限,吃个小蛋糕将就一下吧,回昆弥市再给你补个大的。”谈嘉山将蛋糕摆在桌子中央,把又恢复待机状态的人一把薅了过来,将呆呆望着自己的何应悟的脑袋扭向蛋糕的方向,“寿星,先许个愿吧。”

福利院的小孩太多,大多数又是没留下任何身份证明的弃婴,往往是什么时候建的档,就以哪天作为生日。

被捡回来的时候何应悟大概四五岁。

那会儿正逢过节,趁着春运人流量大,何应悟好不容易从控制幼童乞讨卖艺的组织里侥幸逃出,顺着高速公路北上流浪到沂州。

初一年集上,跟在商家屁股背后捡白菜帮子啃的何应悟,被好心人用一袋老面馒头、两个冷了的鸡蛋,给“骗”到了姥姥所在的福利院里。

从那以后,大年初一就成了何应悟的生日。

只是福利院里孩子太多,每个月都有几个过生的;再加上建院之初经费有限,姥姥能做到的不过是掐着日子给小孩们做一碗窝蛋的肉丝面。

虽然自从入职《炊金馔玉》以来,何应悟就没挨过饿——八大菜系、中西点心、酒水饮料试了个遍;就算没有谈嘉山审阅,何应悟也能洋洋洒洒罗列出一份质量上乘、评判客观的评审报告。

在评审体系的各个维度里,使用例如干冰、碎花和灯带一类的道具来强化用餐氛围,也只是归类于用餐过程中的庸余行为,对口味及分数没有任何加成。

但此时,何应悟不得不承认有些仪式感,能赋予寻常的食物以特殊含义。

就像年夜饭桌上包了糖块的水饺、爆竹声声中塞给返乡晚辈的砂糖桔、在月下与家人分而食之的月饼。

同样的食物,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出现,其扮演的角色、给人带来的感受全然不同。

比如眼下这只等了二十四年——应当是二十四年的,只属于何应悟一个人的生日蛋糕。

“我许了三个愿望。”何应悟睁开眼睛,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不太确定地问:“是不是不能说出口?”

“是,说出来的不灵。”谈嘉山凑近了些,烛光也顺势朝何应悟的方向倒,“现在可以吹蜡烛了。”

呼的一声,蜡烛熄灭,黑暗如同泼墨一般地染黑了何应悟的视野。

视觉尽失时,听觉和触觉会变得格外灵敏。

窗外掐着零点燃放的烟花和盘炮争先恐后地燃亮了半边天,村里已经睡着的狗被吓得跳起来,朝着明明灭灭的天际乱吠。

“生日快乐。”谈嘉山重复了一遍。

耳畔的祝福在五花八门的噪音中并不明晰,像梦呓、又像何应悟自作多情的幻觉。

他若有所感似的抬起了头,眼前人炽热的呼吸小心却毫不犹豫地缠了上来。

不再是浏阳河上意外的触碰、也不再是昨晚心照不宣的闪躲,一只手承托住何应悟的后脑勺,叫他连往后逃遁的空间也没有。

第三个愿望好像实现了,何应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未宣之于口的愿望,好灵。

流浪汉这种职业没有学历和年龄歧视。

只要有一只能嗅出食物馊没馊的机敏鼻子、一条能尝出霉变程度的灵巧舌头,再加上被当成垃圾驱赶时厚到没边的脸皮,好赖总能活下来。

得益于姥姥和弟弟妹妹们如春风拂面的关怀,何应悟已经记不太清那些睡在桥洞底下时被老鼠咬脚趾头的日子了。

不过在流浪过程中逼出来的机灵鼻子和舌头倒是保留了下来,倚仗着它们,何应悟还阴差阳错地获得了留在《炊金馔玉》的工作机会。

与大多数人依靠视觉定义外界不同,何应悟常常会将对外物的嗅觉、味觉印象纳入感知系统中。

第一回见到谈嘉山时,除了对方那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何应悟印象最深的就是谈嘉山下颌附近传出的清淡须后水味道。

朝夕相处久了,有关于“谈嘉山”的味道记录册中又增加了护肤后的身体乳淡香、刷完牙的薄荷冽香,还有藏在对方衣服和被子里的形容不上来的肌肤特殊味道。

——当然不是体味。

硬要形容的话,会叫何应悟想起姥姥以前常做给小孩们的、平替超市米粉的一款米浆。

做法也简单,不过是把干净没沾过油腥的剩饭像淘米一样洗散,加入一碗开水、一小把冰糖,丢进豆浆机打成米糊。

米糊温和包容的谷物味道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发暖甜香,哪怕叫最挑食的小孩来也能喝上两碗。

但越是无害的味道反而越叫人上瘾,如果碰上出差、两人恰好又住在一起时,何应悟总会趁着对方出门跑步的空档,把自己埋在谈嘉山还留有余温的被子里,闻到快缺氧才钻出来。

尽管现在还只是嘴唇相依,但独属于谈嘉山的味道还是沿着微张的齿隙一刻不停地往何应悟的鼻子里灌。

吸气的速度远远比不过味道逸散的速度,叫何应悟贪婪到几乎要产生过度呼吸的症状。

“怎么憋得脸都红了。”谈嘉山后撤一分,按住向前追的何应悟的下巴,“先喘口气。”

跟着眼前人的节奏,何应悟的理智同呼吸一起慢慢回炉,迟到的茫然与难为情这才先后涌上来。

何应悟松开攥着谈嘉山扣子的手,指甲因为紧张在掌心里深深掐出指印。

“你为什么……”突然亲我?

他想不明白。

但哪怕是直白如何应悟,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

他当然想得到对方被自己吸引的答案,但何应悟更害怕对方是因为看过相册,才偶发性地同情心泛滥,再施舍一点点好感给自己。

“当然是因为喜欢。”

与那张冷静自持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谈嘉山从廓尖红到耳垂肉的耳朵。

“按照计划,我应该先放点儿背景音乐,再问问你要不要切蛋糕的……蛋糕底下我还藏了朵雕了好久的萝卜花来着。”

“结果你一转头过来我全忘了。”

何应悟难得见到对方这么懊恼的样子。

理直气壮的偏爱和猝不及防的告白,把何应悟的语言体系搅成了一锅粥,他忙不迭地答应着:“哦哦……谢谢!”

谈嘉山捧起那张局促不安的脸,音调不可思议地升高了,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谢谢?”

“我是指谢谢你的喜欢。”见谈嘉山脸上骤然冒出的收到好人卡的崩溃表情,何应悟连忙补充道,“不是拒绝的意思!”

见对方还是不说话,何应悟凑上前好声好气地解释:“我也好喜欢你的,就是没想到……”

谈嘉山长吁一口气,扣着何应悟的后脑勺,堵上了那张叫他心情大起大落的嘴。

他嘬布丁似的抿了一会儿何应悟的嘴,无师自通地撬开对方的嘴舔了进去。

没有恋爱经历,不代表没有生理常识。

得到了回应的吻,来势比刚刚温柔的嘴唇厮磨要凶猛得多,搅得何应悟只想往后躲。

何应悟本来就怕痒,隔着衣服的皮肤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神经末梢敏感无数倍的黏膜部位。

他的舌系带短,外物侵入后,哪怕是想躲也没地方去;只能仍由那条蛇信子般的舌头卷上来,缠得何应悟无意识哼出声。

听不懂。

但荒谬糊涂的呓语比清晰可闻的情话还要更缠绵,要不是谈嘉山的双手分别控制着何应悟的后颈和后腰、实在空不出来,他非得揉一揉自己那烫得吓人的耳朵。

何应悟感受得到拍打在鼻下的呼吸越来越烫,托着自己后脑勺的手也扣得越来越紧——他甚至产生了可能会被谈嘉山拆吃入腹的错觉。

谈嘉山是真爱咬人啊。

尖锐的犬齿在下巴、嘴唇上都留下不破皮的凹痕也就算了,上颚、舌侧、颊侧肉之类的部位更是被对方舔了个遍。

怎么有人能把标志着情侣间和睦温存的亲吻,搞得这么杀气腾腾呢?

何应悟悄摸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登时又闭上了。

一方面是谈嘉山的这张脸太有蛊惑性,何应悟很难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保持那所剩无几的理智;

另一方面则是出于谈嘉山那小众的接吻习惯——

在外物靠近面部时,出于抵抗潜在伤害的生理保护机制,人们的眼皮总是会下意识地闭紧;而接吻本就是仅次于做爱的亲密行为,高速分泌的多巴胺与肾上腺素更容易叫肢体僵硬紧张。

但谈嘉山太怪了,他接吻不闭眼睛。

哪怕是何应悟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谈嘉山的眼神也依旧会像打了锚似的定在何应悟脸上。

简直就像一条随时随地保持着警戒状态、死死锁定猎物的冷血毒蛇。

“嘶!”

在对方的舌尖掠过臼齿位时,何应悟没忍住呼痛出声。

谈嘉山抹掉何应悟因为被迫张开嘴太久从嘴角溢出来的唾液,轻声问:“我弄疼你了吗?”

“没有。”何应悟摇头,含糊不清地说:“是昨天拔丝地瓜吃多了,有点牙疼。”

“张嘴,”谈嘉山捏开何应悟的嘴,仔细检查,“是哪一颗疼?”

乖乖张大嘴巴的何应悟勾起舌头,去够右后方的臼齿,示意给谈嘉山看。

“应该不是龋齿。”谈嘉山伸手进去,绕着让何应悟牙根酸软的牙齿细致摸了一圈,“待会睡前再刷一次牙,没带电动牙刷的话就用我的。”

被中指压着舌面的何应悟唔唔点头。

哪晓得他这一点头,蓄在舌下肉阜的口水没能存住,决堤似的顺着谈嘉山的掌根流向了手腕。

何应悟尴尬地合上了嘴。

他口中被拢住的手指却没抽出来,反而在何应悟的口中本能地屈了一下,又伸直。

接着,两根手指钳住了乱动的舌头。

谈嘉山将覆向下的手掌向上翻,以无名指和小手指托起何应悟的下巴。

大拇指蹭上来,揉开何应悟本来就不太坚决的唇瓣,绕着何应悟的舌侧拂拭。

哪怕舌头不是性器官,何应悟也快被这种暧昧意味十足的隐晦盘弄撩拨得有些意动。

毕竟舌头这种东西,说敏感也敏感:作为味觉感受器,只要沾了酸甜苦辣咸,味道便会第一时间化作生物信号,忠实地往神经中枢传输。

尽管谈嘉山的手已经洗得足够干净,但他毕竟揉了那么久的面,蛋糕的甜香味若有似无地挨着味蕾,勾得本来就爱吃甜食的何应悟的喉结上下滚动。

但它同时又耐造得厉害:热汤的烫、火锅的辣、白酒的扎,哪怕胃和肠子快要尖叫了,铁打铜铸的舌头总是不以为然。

谈嘉山的手指灵巧,湿润厚实的舌头在他手里听话得像条被鞣制过无数次的韧性皮面,实在太适合把玩。

不过十指连心,谈嘉山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游刃有余。

舌头被玩得越软,顶着何应悟大腿的东西硬得越快。

都是男人,何应悟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好久的心理斗争,用了些力气缩回舌头,亲了亲谈嘉山湿淋淋的指关节,后撤几步站在床边,缓缓跪坐了下去。

何应悟用脸蹭了蹭谈嘉山两腿之间无所遁形的鼓包,抬头向上望去。

“你不需要为我做这个。”尽管身体的反应明显得厉害,但谈嘉山还是立马扶着人往上站,“现在是我在追你,应该由我来讨好你才对。”

是了,何应悟的确是那种没什么安全感的性格,他早就习惯了用十分付出换一分回报。

即使会感到为难,何应悟也总希望通过取悦他人,来获得微不足道的被认同的喜悦。

他习惯在姥姥面前扮演不让人操心的听话晚辈、在弟弟妹妹们面前装成有求必应的大人、在同事面前饰演好说话的可靠同事。

这一套很好用,至少何应悟靠着它把孤僻不合群的帽子给甩得远远的。

但谈嘉山不吃这套——他似乎很看不惯何应悟带着完美假面扮演好好先生的样子,总变着法子半恶劣半悲悯地激出他的真实情绪。

原来是可以不需要讨好,也会被偏爱的。

没有安全感的隐秘心思被戳破、被看透,难以言喻的恐惧感顺着何应悟的背脊往上爬,一直顶到何应悟的天灵盖。

“我想的。”

害怕与兴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混乱萦绕在何应悟胸口,叫他魂不守舍。

何应悟掰开谈嘉山的手,重新趴回对方并拢的膝盖上,手往里滑,声音坚定——

“哥,我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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