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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谢家嫡出的小少爷今年将将满了十八,却仍不见冰人上门来说亲。

要说这氐州谢氏,那可是一等一的地头蛇,氐州城里头土皇帝一样的存在。照说这般显赫家世,说媒理当是不难,合该一束发就被闻风而来的冰人踏破门槛才是。寻常男子十五六岁便成家立业,没道理舞象之年行至半中,也不见这谢三少爷传出好消息。

纰缪不出在谢家,便出在这谢三自个儿身上。

许是谢家主母老蚌生珠,年过三十又意外得了这么一个麟儿的缘故,谢三少打从娘胎里呱呱坠地便是个傻的,龆龀之年方堪堪学会说话走路。不明真相的外人匆匆一瞥,觉着不过是个十八少年郎。然而略一抬头,目光上移,向着谢琭脸上扫去——

那双眼睛懵懵懂懂,分明同八岁稚童一般无二。

如他们这般人家,也少不得被攀龙附凤之徒惦记上。可即使是穷苦人家的姑娘,一听父母有意将她嫁入谢家,顿时便撂挑子不干了,嚷道:“我进了那谢府,究竟是嫁相公,还是带儿子?”

闻言,良心未泯的父母便不敢再多话。偶有贼心不死之辈,托冰人去打听之后,也悻悻地打消了念头。

无他,两方悬殊,那谢三诚然憨傻,却也是正经的谢氏嫡出,哪怕小小妾室之位,亦是他们这等平凡人家万万起不得心思的。

眼看着小儿子就这样生生被拖到了十八岁,谢家主母无法,只得大手一挥,让家生子望舒去伺候谢琭。

当朝龙阳之风盛行,当家主母给自己痴呆憨傻的小儿子指了个男子做房中人,本也不是如何怪异之事。怪就怪在那姓望名舒者,是个生了副怪异身子的怪胎。

说这望舒是家生子,原也并不十分妥当。十七年前他母亲怀着身孕逃难至此,为谢家人所救。谢家主母见其谈吐不俗,猜想其许是大家出身,便让她做了谢家女师,在谢氏族学里带着姑娘们读书,也算是给人一条谋生之路。只可惜望母是个无福的,好不容易在氐州安定下来,没过几年却因忧思过重撒手人寰。望舒并不知晓她的名讳,只听旁人谈及她,皆唤“柳娘子”,言语间多有敬重之意,想来他母亲在这谢府中颇得人心。

降生那日在场之人早已被妥善处理好,望舒身上秘辛除却业已辞世的柳娘子与谢家主母外,再无地再去医馆请大夫。谢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更不必说,府里头就有一位姓梅的大夫,入府至今已有十余年,算得上谢家的老人了。

这梅大夫来头可不小,据说同那紫微垣里头的太医院有些瓜葛,但再想打听些旁的,无论逮着谁问都问不出。无他,梅大夫平素深居简出,也不与旁人来往,府中上下竟无一人叫得出她的名讳。

如此一位性情孤僻、行事诡谲的医者,竟收了望舒做徒弟,当真只因那孤苦无依的柳娘子一句遗言?众人不得而知。

梅大夫的居所位于谢府东南角,一间孤零零的三层小楼伴着药圃而立。她见了望舒也不多话,拎起药锄,下巴微抬两下。

望舒会意,当即背上背篓,同她一道上山去了。

“小月儿你瞧,这些小花儿,是不是很好看?”

梅含章利落下锄,小心翼翼地将一株盛放着几簇卮形黄花的卵叶药草连根拔起,根须尚沾着不少新鲜泥土。她抖抖土,一扬手,那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精准落入望舒背后的背篓中。

望舒正待附和,又听得她道:“此物名唤钩吻,最是剧毒不过。相传神农氏尝百草,纵使身怀剔透肚肠,碰上这断肠草,也是无力回天。”

望舒闻言,俯身仔细观察那似乎随处可见的小黄花,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梅含章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笑道:“不知道的不乱采即可,怨不得你,是我从前只教你药草,没教你辨这些毒草。”

望舒没忍住,问:“那您怎么从不教我分辨毒草呢?”

莫不是师父觉得他天资驽钝?抑或是认为他心术不正?

“为师可没有嫌你笨啊,是你自己胡思乱想。”

梅含章再一次精准道出他的心声,藏在面纱下的唇角一勾,眼尾泛出细纹,含笑道:“只是……该学这个的另有其人罢了。”

她这话说得半虚半实,故意不叫望舒猜透她的意思。

柳东枝虽是央着她收望舒为徒,但梅含章半路出家,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吊子。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她能教给望舒的不过尔尔,日后如何倒还要看他自己。而这孩子的勤奋刻苦,她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

更何况,那孩子不知是否尚在人世……

这又把望舒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今日人人都在同他打哑谜,王夫人是这样,梅师父也是这样,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玄之又玄的。

“不说这些。日前我交给你那盆杜若,养得如何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便正如她所料,望舒的视线果不其然开始游移,顾左右而言他道:“呃……现在大约未时了罢,三少估计早就下学回去了,寻不见我该着急了……”

他话题转移得实在太生硬。梅含章岿然不动,一双凤眼笑眯眯地看他矫饰。

望舒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再三强调谢琭离不得人后,终于在她的注视中败下阵来,“那盆杜若,被我养死了……”

“就知道你学不会撒谎……那观音掌呢?这个总不能再养死了吧?它在寸草不生的西北大漠都能活,没道理在氐州也能给你养死。”

望舒更加心虚,“好、好像是……我浇水太勤,把它的根给泡烂了……”

“臭小子!那可是我专程托人从白虎方奎州千里迢迢弄来的,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你说浇死就浇死!”梅含章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两下。

望舒自知理亏,只默默站着让她打;又觉得懊恼,自己怎么种什么死什么呢?

“算了,我就知道你这德行。”

梅含章不知想到什么,很快冷静下来,“祝余城中新开了一家卖药材的铺子,叫什么——‘金玉满堂’?据说里头卖的,都是些寻常人家用不到、亦用不起的奇花异草。不如你陪我去购置些新鲜玩意儿。”

望舒闻之疑惑,不觉好笑道:“这药铺不叫什么杏林堂,也不叫什么济世堂,当真叫‘金玉满堂’?”

“那还能有假,你师父还没老糊涂到看不清斗大的字的地步。”梅含章没好气道。

她眼珠子一转,又狡诈一笑,道:“小月儿,你如今可成了阔太太了,我的杜若和观音掌也不能白叫你养死,这……”

“自然是我来付账,一会儿您买什么都成。”望舒涨红了脸,飞快答道。

他的例银已是按照谢琭房中人的标准来算,加之王夫人疼爱幼子,又掏私库添了些贴补,望舒手头自然比以前宽裕上不少。

“这还差不多。”梅含章终于舒心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儿,拎着她的碧玉锄头慢悠悠在前头走,望舒任劳任怨地跟在后面。

怎料他这师父向来是个不正经的,才消停了片刻,又贱兮兮地凑上来,挤眉弄眼道:“昨儿个……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望舒根本不愿同傻子做那档子事——他这副身子许是真能开花结果的,届时要是真弄出个与谢琭一样傻的娃娃来,大傻子生小傻子,这算怎么一回事!

况且即使他生来畸形,可毕竟也以男子身份行走于世十六年。这会子突然叫他雌伏于另一个男子身下,那人还是个傻子,这换谁来也接受不了。

可是、可是……

无论他有多么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谢琭虽是个傻的,心性同稚童一般无二,但却仍能叫他尝到些许销魂蚀骨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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