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了那个吻——(1 / 1)

加入书签

施斐然想起自己下午四点还和甲方约了开会。

合同上的字迅速在他脑中滚过……

还有那张亲子鉴定书。

如果他是这个下场,梁佳莉也活不了——梁佳莉每年还在给出具假鉴定书的医生转账……

《绿洲》俯视着他,树上活灵活现的海豚俯视着他。

这是裴映的画。

一股力量从灵魂里迸发,施斐然跳起来,去抓那男人手中的喷剂——

身体自发地配合,注意力被收成极小一束。

窒息占走这一小束的大部分,其余,全部用来观察那男人手部和那支喷剂。

男人身上的唐装变成白纸。

男人脸上的五官变成白纸。

站在一旁发愣的施鸿整个人都是白纸。

施斐然仿佛漂浮在一个完全真空的地点,只能看见那支被捏住的喷剂。

不能使劲去拽,拽坏喷头,他就扼杀了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可能。

他抓住那只手,掰开捏住喷剂的受力食指,拿回了喷剂!

“锁门!别让他出去!”施鸿在他身后吼。

收藏室的门没上锁——

施斐然猛一把推开抱上来的人,跑向门口,拽开门把手。

奔跑的每一步他都能察觉到地板撞回脚底的力道。

光线变化,知觉先一步告知他,他已经到室外。

他拿起喷剂,放慢脚下速度,但不敢停下。

将喷头埋进口中,压一泵,吸一口气——

颠倒的世界恢复原状。

施斐然跑向自己的车,掏出衣兜里从未掏出的车钥匙打开车门,挂挡冲出院子。

院门紧闭,他直接撞开了那两道铁栅栏。

车一直开回市区,离施鸿家四十公里,施斐然这才掏出手机。

高度紧张使得他浑身酸痛,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颤抖的屏幕上显示有十五个未接来电,来自梁佳莉。

他拨回他妈的电话。

“然然,妈妈闯祸了,妈妈怎么办……”

梁佳莉反复念叨这一句,抽抽搭搭,要哭哭不出来。

施斐然没心思猜测方理使了什么办法让梁佳莉开的口,打断梁佳莉道:“你有没有受伤?”

梁佳莉:“没受伤,我已经回家了,就是低血糖犯了,在社区诊所打点滴呢……”

“在诊所待着别动。”

说完,挂断电话,拨给裴映。

“在哪儿?”他问。

“在工作室,有客户。”裴映说。

裴映的工作室也在郊区,离梁佳莉住的社区比他现在位置近很多,他说:“帮我个忙,去接我妈,现在。”

“好。”裴映毫不犹豫道。

一小时后,施斐然回到桃源里,跑上楼,掏钥匙开门。

裴映站在梁佳莉身边,梁佳莉回头一看见他,扭着小碎步飞快走过来,两手攀住他的手臂:“然然,你快帮妈妈想想办法,你帮……”

“你能不能帮帮我?!”

施斐然喊得声带几近撕裂,他几乎从不这样大喊大叫,因为施鸿不允许。

梁佳莉怔了怔,又粘上来:“然然,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瞟了裴映一眼,“这人是谁啊?你新请的秘书?然然你听妈妈说,这些漂亮的男孩都心术不正,图你的钱……”

他不想听。

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下去他会动手扇梁佳莉一个耳光。

他抓住梁佳莉手臂,打开门,将梁佳莉甩到门外:“去楼下待着,密码锁六个8。”

“不行,不行,”梁佳莉连连摆手,“我住高层头晕……”

“那就去一楼!”施斐然再次吼起来,“每一间都是六个8!”

说完,甩上门,“彭”一声。

他如此反常,裴映却没有催他问他。

房子里安安静静,裴映走到玻璃柜前,打开玻璃门,掐着金渐层拿出来,动作小心地把金渐层放到他肩膀上。

施斐然叹了口气,坐到地板上,伸手揉了揉金渐层的小脑袋。

金渐层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只冷血动物狗里狗气,用左前蹼扒拉他的下巴。

手机屏在他裤袋里再次发亮。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屏幕上依然是梁佳莉来电。

他接通电话抄起手机:“又怎么了?”

梁佳莉:“你帮妈妈去西门市场买海鲜好不好?我煮给你爸吃,咱们一家人把话说开,那次就是我在酒吧喝多了,这些年我陪他风风雨雨,你也这么有出息,你说咱们一家人就不能跟从前一样吗?”

施斐然摁断通话。

梁佳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耳中重归清静。

他看向裴映,发现裴映整个人冻住一般,视线正扎在他西装衣摆上。

施斐然顺着裴映的视线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这件定制西装的衣摆位置,沾着一大块棕色的油漆。

油漆已经干涸在面料上了。

裴映比他更先流下眼泪。

好一会儿,用手背擦脸,抬起头看他:“施鸿知道了?是么?你……从施鸿那里回来的?”

施斐然抿了抿嘴唇,眼眶烧到疼痛,却根本哭不出来。

必须打住。

他们两个不应该被一个糟老头逼到抱头痛哭的地步。

他注视着裴映眼中的后怕,开口道:“我害怕他,我从小就他妈害怕他。”

裴映抬起手,抱住他,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脑:“我们结束这件事,只要你说好。”

他永远无法获得施鸿的认可。

他再也不需要施鸿认可了。

“好。”他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们掐着施鸿喝茶研究棋局的时间点,到了施鸿的院子。

昨天被他撞坏的铁栅栏,一天不到就修好了,当然也可能整体换了一模一样的新栅栏。

那唐装男人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将他们引到客厅。

他们站在施鸿面前。

裴映向施鸿递过去一个礼盒。

与上次装《绿洲》的黑色礼盒相同。

施鸿也依然当着他们的面儿拆礼盒,打开盖子。

盯着盒里放置的画,迟了些,看向裴映开口问:“这是九年前,你那幅成名作?”

“是。”裴映垂下眼,膝盖弯折,跪在地上。

他跪直,然后抬头仰视施鸿:“我们在您面前什么也不是,希望您能放过斐然。”顿了顿,补充道,“我什么都愿意做。”

施鸿没有马上回答。

他端起茶杯,小啄一口,视线慢慢挪动过来,投在裴映身上。

片刻后,又看向施斐然。

施斐然没有移开视线,他咬了咬牙,低下来跪在裴映身旁:“我有用,爸,我的广告公司能帮您一点小忙,求您别拿这事儿吓唬妈,我妈心脏不好,她受不了……”

说着说着,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他抬起手,擦掉脸上不停流下的眼泪。

“你这孩子。”施鸿终于开了口,“昨天啊,看你发病我就后悔了,就算你不抢,我也会让小谭把喷剂还给你。”

“跪着干什么,”施鸿扶着桌角站起来,先扶起了裴映,“你是我儿子的人,那我们也是一家人,你是画家,偶尔送两幅放我的收藏室,让我充充门面。”

“一定。”裴映回答,“那些参展完的画,我想办法收回来送到您这里。”

施鸿笑了笑,又看向施斐然:“你妈那边你放心,我晚上就去看她,我不会怪她,她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错就错了,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施斐然和裴映走到院里停车位。

上车,回市区。

施斐然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裴映亦是如此。

他们两个窝在桃源里的家,喝了两杯咖啡,而后分享同一支雪茄,像当初在学校宿舍里那样。

事实就是,施斐然心里某个隐秘的位置了解裴映真正能为他做的事。

没有裴映,他永远不敢。

也只有裴映能地接受他的全部。

他有时候想,哪怕无关爱情,他也需要裴映成为他的伴侣。

金渐层满屋子遛弯儿。

已经两小时没见着它了,施斐然有些担心,从玻璃缸里挑起一条肥硕的白色毛毛虫放在虎口。

毛毛虫还没开始爬。

金渐层像闪电一样飕地跳到桌子上,叼走那只虫,当着他的面儿将虫子咽肚。

一点儿也不护食,连背对他的动作也没有。

施斐然看着它笑起来。

他觉得蜥蜴吃东西的样子很优雅,从来不会将虫子撕碎,都是一整只吞下去。

金渐层吃完虫,突然转了个方向,头颅侧向桌上亮起的手机。

——静音状态的手机显示着来电人:李蕊。

施鸿的妻子。

裴映在这时牵过他的手,低头亲吻他的指节。

施斐然明白这是来自于裴映的安抚,他抬起手,嘴唇覆在指节,亲吻了裴映的吻。

然后点下手机上绿色接通按键。

“你父亲出事了。”李蕊说。

李蕊那口一向悦耳的普通话,此刻让施斐然悬着的心悬到更高的位置。

“他怎么样?是哮喘发作?”施斐然急切地问,“你们在哪个医院?”

“我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李蕊说。

施斐然抓紧手机笑起来,笑得前仰后翻,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裴映开的车。

因为施斐然还需要酝酿情绪,怕走神出事故。

那栋小院里,警车和救护车都在,把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裴映只好把车停在路边。

施斐然坐在副驾驶上,解开安全带,朝裴映做了个手势:“我缓一下。”

他低头闭上眼,用三秒钟的时间——泪流满面。

趁着眼泪没干,推开车门,跑进院子。

警察与救护人员基本都挤在施鸿的收藏室里。

人太多,施斐然快速环视一圈:在这栋房子里出现过的那个唐装男人不在;另一方面,施鸿的私人医生在场。

李蕊没有哭,抬起手伸向他。

施斐然急忙接住李蕊伸来的手。

常年礼佛的手上有一股檀香气味,缓缓钻入他鼻腔。

“你父亲在收藏室里哮喘发作。”李蕊轻轻道。

一名年轻警察在这时站过来。

李蕊看了看警察,继续对施斐然道:“我在佛堂,收藏室离佛堂太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最近换季,”私人医生将话接过去,“老先生本来一到换季哮喘就加重,我让他住一个月的院调养调养,他不听!老先生没来得及拿哮喘药,明明就在他口袋里啊!”

“收藏室就在楼上,你没听见声音?”年轻警察质问李蕊。

李蕊摇摇头,声音虚弱的只剩气声:“对不起,我耳朵不好,诵经播得太大声了。”

那警察还想再问,在场肩上警衔最高的中年领导摁住他,走到李蕊和施斐然身边:“真抱歉在这时候打扰你们,像这种正常猝死,没有其他人加害,本来不该我们出现。但老先生是公众人物,我们如果不问清楚,事后媒体又抹黑我们不作为。”

施斐然揽住李蕊的肩,朝对方点点头。

大多数的话都被这位私人医生圆上了。

一名救护人员也在对警察说:“换季,这种情况太常见,我们这周已经见过好几个哮喘病人,像老先生这样走的。”

但施鸿根本不是死于哮喘发作。

那是一种气体毒药,一滴针眼大小就能完全麻痹呼吸肌,施鸿无法呼吸,生生窒息死亡,症状和哮喘发作一模一样。

而且这种毒气代谢很快,无法在人体中被检验出来。

毒气来源于裴映这个化学爱好者,实施办法是施斐然想出来的。

施鸿动手打过梁佳莉,只有一次,就在施斐然面前。

他小时候穿着梁佳莉买的纯棉短袖去见施鸿,施鸿转头就扇了梁佳莉一巴掌,质问梁佳莉怎么可以给他的儿子穿这种廉价的垃圾货。

施鸿是珠宝商,施鸿控制不住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包装成华美的模样。

就像那幅《绿洲》被换上昂贵的画框。

施斐然只是把裴映的成名作,特意换上一幅廉价画框。

他知道施鸿一定会取下画框,换上更匹配画的价值的相框。

——在施鸿取下旧画框时,简易机关打开,两种化学物接触,毒气当即释放。

救护人员展开一张人体大小的袋子,将施鸿抬进里面。

眼泪使得施斐然看不清施鸿的脸。

他用近乎瘫软的姿势跪下来,手撑在地板上,朝施鸿的尸体磕了一个头。

在场很多人都出声安慰他。

他等的那个人走过来。

裴映抚摸他的肩膀,滑到他的手臂,重重捏了一把,然后扶他起来。

他明白裴映传达的负面意思——裴映没找到施鸿撤下来的画框,那个被他们做过手脚的廉价相框。

施斐然再次环视屋子里所有的人,发现李蕊正静静地注视他。

他收回视线,重新系好西装主扣。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回到车上。

施斐然在储物盒上一下下摁着指甲印,他的余光里,裴映抚摸着自己没戴戒指的食指。

施斐然垂眼,发现自己是用食指在抠储物盒,食指,不是拇指,说明他还没有特别紧张。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直到车返回市区。

“李蕊?”裴映先出了声。

“对,李蕊拿走了画框。”施斐然回答道。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裴映又问。

“她没有在警察面前揭穿我们,至少说明她的事不急。”施斐然想了想,忽然问,“家里润滑剂还有吗?”

“有一箱新的,我放在床下。”裴映说。

施鸿死了。

轻松感使得施斐然整个人几乎要起飞,以至于叫床都比平时痛快许多。

裴映兴致上来,单手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顶他。

肉体撞击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脆响。

入口反复被撑开,被侵入。

撕扯的疼痛感让脊椎也变得无力,他软在床上,用手指牢牢抠住枕角。

床单湿透。

他还意犹未尽。

裴映却汗淋淋拿起他的手机展示给他看:“李蕊找你。”

施斐然眨了眨眼,含着裴映性器官的甬道不自觉收缩,他被那东西刺激到,毫不吝啬地哼出声:“让她等吧……”

裴映拗不过他,继续顶到深处。

他抬起手抱住裴映的后脖颈。

施鸿家。

院子的门敞开着。

停车位全部空了出来。

在这么个冰雪初融的初春时节,这里多少透出些萧瑟。

尤其再加上佛堂里传出的诵经声。

带着回声。

施斐然越往里走,回声越清楚,仿佛马上要看见佛祖一般。

李蕊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这么多年,这是施斐然第一次走进佛堂。

他身穿净黑色西装站在李蕊身后,抬头看着面前的金身佛像。

佛像手持一把金刀,腰也比寺庙里常见那些佛像纤细许多。

他听施鸿说过,李蕊信仰的是小乘佛教。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李蕊念完,又停顿几秒钟,才开口:“我小时候在佛堂外,听你念过这段佛经。”

“是往生咒。”李蕊回答。

“那次是为谁?”施斐然问。

李蕊回过头看他:“我前夫,我唯一的爱人。被施鸿骗到破产,自杀了。”

这段故事施斐然知道,不光施斐然知道,有钱人的野史是整座城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李蕊双手再次合十,面向金佛:“谢谢你。”

“不用,”施斐然开口,“您能把画框还给我吗?”

李蕊背对着他摇了摇头。

“画框上有化学物残留,可以用作关键证据,我不能把它还给你。我需要钱。”

说完,李蕊拎起旗袍摆尾,脖子与后背均是笔直地站了起来。

梁佳莉也喜欢穿旗袍。

梁佳莉喜欢修身的款式,每次去定制旗袍,都嘱咐量身的裁缝师傅一定不要给腰围留余地,生怕不能展示出她的细腰。

而李蕊总穿宽松款式,看起来清丽温雅。

李蕊看着他,柔声道:“你每年给我一笔钱,就像你母亲梁佳莉每年给鉴定中心那个医生汇款一样。”

施斐然眉梢儿微动。

他想起了方哲。

不是在想方哲这个人,而是一个具体的场景:方哲被关在玻璃柜里。

李蕊身上的檀香味和她本人一样温和。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或许可以再次使用金渐层的玻璃柜。

李蕊:“我定期给几个福利院捐款,你放心,是拿你的钱做好事,帮你积德。”

“可是我不信来生。”施斐然瞟了一眼佛像,“为什么要积德?”

李蕊蹙起眉头。

他一下子想明白自己小时候对李蕊的好感从何而来,李蕊的眉眼有点像扮演林黛玉的那位演员。

他搔了搔鼻梁,刻意放松语气:“你打算怎么处理施鸿?”

李蕊:“施鸿为他自己买了一处山顶的墓地,但我打算将他的骨灰扬进化粪池。”

听李蕊用一种娓娓道来的声线说出这么惊悚的内容,整体效果有些好笑。

施斐然忍住笑意,朝李蕊抬起手掌:“别这样。太可疑,你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李蕊犹豫了一会儿,说:“好,那我什么也不做。”

施斐然转身走向门口,走几步又掉头回来:“给我个卡号,给你转钱。”

李蕊报了一串卡号。

他记了下来,再次打算离开。

“等等。”李蕊忽然道。

她弯腰掀开盖住佛台的丝绸,从佛台底下拿出画框,起身端平画框递向他:“画框……还是还给你吧。”

施斐然盯着画框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我相信你会给我钱。”李蕊说。

“为什么?”他又问一遍。

李蕊笑了:“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有什么不对吗?”

施斐然吓了一跳,一时间接不上话。

李蕊:“我年轻时在小诊所流掉过一个孩子,后来子宫粘连摘除,再没有生育能力。斐然,我和你不同,我相信来生。”

李蕊侧过画框,将画框边缘放到施斐然手边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抓住画框,鼻息间满是那股沉沉的檀香味。

“如果有来生,你做我的儿子吧。”李蕊语气真挚,眼神专注。

施斐然的心里有那么一部分知道李蕊此刻并没有多少真心。

可那又怎么样。

就算李蕊说的是假的,他在这一刻的情绪依然有所波动。

施鸿打了梁佳莉一个巴掌的时候,是李蕊走出佛堂,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后院看月季花。

李蕊记得住他不吃海鲜,他回施鸿家吃饭时,从未在饭桌上看到海鲜。

他愿意花钱买李蕊的善待。

他缓慢吐出一口气,看着李蕊手中的画框开口:“你留着这个画框,把它藏好,不要告诉我放在哪儿。”

因为有裴映,所以李蕊需要这个画框。

他不是不信任裴映,裴映当然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李蕊对他们所做的事知情,如果李蕊手中连一张保命符都没有,他怕裴映会除掉这个隐患。

只需要一段时间……让裴映和李蕊相处一段时间,直到裴映相信李蕊不会做出任何威胁他们的事情。

施斐然离开曾经属于施鸿的别墅,驱车回到桃源里。

将车停好在空荡荡的地库里,他没有立刻推开车门,只望着车窗,静静注视自己半透明的脸。

“一个男孩,赡养自己的母亲。”他轻轻念着这句话。

他嘲笑自己的私心。

他也对此无可奈何。

那份私心就是:李蕊给一滴母爱,就足以溺死他。

两个月后。

施鸿的墓碑前。

施斐然喜欢这地方,但凡路过这座山,只要时间不是特别赶,都会下车来看看施鸿。

每次确认施鸿就在这里面死着,现在死着,过会儿也继续死着——他就会感受到沁心脾的轻松。

他踩着台阶爬上山。

有人已经在这了,是李蕊,可能她在施鸿坟前也会感受到和他一样的轻松。

李蕊回过头,睁大眼睛,将他从头看到脚。

是因为他身上穿的这套浅蓝色运动服。

“好看的,”李蕊说,“这么有朝气的年纪,应该多穿穿这样的衣服。”

施斐然笑了笑,没搭腔。

其实有些不习惯,这种衣服穿起来太舒适。

出汗了不会黏在身上,他也不需要检查自己的后背有没有严丝合缝贴着衬衫,来借此计算自己每一个举手投足。

这种舒适给他一种隐秘的恐慌。

反而没有不舒适来的那么舒适。

“你妈妈最近怎么样?”李蕊问。

“赌博。”施斐然言简意赅地概括道,“这段她不好过,我雇了几个保镖陪她,她愿意赌就赌吧。”

李蕊:“晚上带小裴过来吃饭,我一会儿去买菜,五菜一汤,做你喜欢的菌汤和小裴喜欢的糖醋排骨。”

施斐然点头:“好,我跟他说。”

运动鞋的脚感和窄版皮鞋的脚感天差地别。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管怎么走路,都有些不对劲儿。

施家珠宝总部。

感应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他走进去。

员工们站成两排,齐刷刷地对他鞠躬。

他不由得感慨,施鸿是真的很讲究表面排场。

这种虚假的膨胀感对人有害。

他站在员工中央停住脚步,开口道:“不用这样,不是拍古早韩剧,我也不是什么霸道总裁。”

“我看了公司近几年的情况,这么说吧,地主家的余粮有点少,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很少……”

停顿的间隙,他看向这些员工。

有一部分眼中已经透出惊恐,施家珠宝一年前经历过两次大幅裁员,剩下的人快被折磨出ptsd了。

施斐然不再拖延,扬声道:“下月起,每人加薪百分之十。”

鸦雀无声。

直到第一声欢呼响起,鼓掌声轰然炸起来,雷鸣一般开始震动他的耳膜。

施鸿死了,施鸿的食物链断了,他再也不需要证明自己,他可以让每一个人获得最大利益。

开完会,想起和李蕊的约定,他给裴映发去信息:“晚上空出来,蕊姨要给你做糖醋排骨。”

“好。”

裴映回他信息的方式只有两种,一种是给他回电话,另一种像这样只一个字。

如果是后者,那说明裴映在忙。

红血品牌和裴映联名出了十二星座的系列香水,裴映在为香水画封面。

这确认是个难活儿——施斐然闻过品牌方送来的那十二瓶样品,个个都是狗闻了直摇头的怪味。

所以全指着裴映的包装画来救。

方哲居然出家了。

方理也彻底没了动静儿,听说去尼泊尔劝方哲回家。

方理囚禁梁佳莉十六个小时,套出他不是施鸿儿子的事实。

要说施斐然在意,无非在意方理真把梁佳莉吓坏了。

但也没有什么复仇的想法。

冤冤相报何时了。

何况,他对现状格外满意。

晚上六点,裴映还没给他回电话,告诉他什么时候工作结束。

他有点纳闷,摁下裴映号码拨过去,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

手机没电了?

施斐然皱了一下眉,打算直接去裴映工作室接上人,然后去李蕊那儿。

刚上车,手机屏幕亮起来。

以为是裴映回他电话,结果一看屏幕:蕊姨。

他迅速划向接通,不等对面开口先说道:“您别急,我接上裴裴就过去……”

“帮我!”听筒传出李蕊的喊声。

辨别出语气里的恐惧,施斐然抓紧方向盘:“怎么了?”

李蕊:“裴映……裴映在这儿,他要画框!我在房间里我锁了门!斐然,帮我!”

施鸿只在收藏室的门上装了锁,传统的钥匙锁孔。

施斐然脑中“嗡”一声。

“别跟他起冲突。”他尽可能吐字清晰,然后踩下油门,车也“嗡”一声,起飞一般飙向别墅方向。

李蕊:“什么……”

“把门打开、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说。

李蕊:“不行,不能开……”

门被推开的“吱丫”声通过手机传入施斐然耳中。

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他教会的裴映开锁。

他小时候想偷偷打开施鸿收藏室的锁,学会了开锁一直没有实施过,后来教给了裴映——现在裴映打开了那道门。

“把电话给裴映!”施斐然喊道。

“接电话……斐然的电话……他马上到……”

似乎是李蕊后退撞倒了花瓶,陶瓷摔碎的声音在手机里炸开。

“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完了,施斐然的心倏然一沉。

这句话是裴映的死穴。

电话里传来裴映的声音:“真的相框在哪里?”

没人回答。

十几秒后,一声短促的尖叫响起。

“阿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手机中,有些耳熟,施斐然想不起来是谁。

车身已经打晃。

这不是跑车,施斐然也不是赛车手,这个车速对他、对车来说都不行。

他出车祸死在这里,或者更倒霉地变成终生瘫痪毫无意义。

他放轻力道稍稍松开油门,扫了眼仍保持通话的手机,开口:“裴映。”

他屏住呼吸,听不到电话那头有回应。

“说话!”他喊起来。

仍然是沉默。

侥幸心理扑上来,他问:“谁在那边?你根本不是裴映对吧?”

“我是。”

手机里传回裴映的声音。

施斐然听见那声音的一刻瞳孔倏地一缩。

而后,电话被裴映挂断。

施斐然将手机砸向副驾驶,双手抓方向盘。

也有可能是恶作剧,有人用ai技术盗取了这两个人的声线,ai可以做到,他前阵子才接了一个相关方的广告……

谁都没有出事。

他清空大脑,专注于手中的方向盘。

直行、三岔口右转、直行、左转……

他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的路。

到了。

把车甩在路边,没有回头关车门,直接跑向别墅。

刚进院子,一眼便看见从门口台阶上不断往下流的水。

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水是用来破坏脚印的。

施鸿请泰国的风水师来看房子,那风水师说所有门槛必须建高一些,门槛高才能守住财。

施斐然踩着水往里走,因为每一处的门槛都高过脚踝,导致屋里的水已经没过脚面。

卫生间里水管破裂,水仍在喷涌。

他踏上楼梯,走到二楼。

收藏室里,李蕊躺在地板上,门槛拦住了水,水淹没了她的口鼻。

李蕊的胸口没有多少血迹,血被水冲淡,只剩下衣服的破口。

施斐然毕竟从小学画画,了解人体结构。

衣服的破口就在李蕊心脏的位置——

他转动眼珠,眼珠仿佛生锈一般干涩。

他找到了制造出破口的刀。

刀打横插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人他认识——施鸿身边那个抢过他哮喘喷剂的唐装男人。

施斐然的视线重新落回李蕊的尸体上。

“蕊姨?”他唤道。

李蕊当然不会回应他。

施斐然慢慢蹲下来,抬手盖住额头。

手机在裤袋里亮起。

他掏出手机,看见转账成功的提醒。

是两小时前转到李蕊账户上的钱,李蕊用来捐赠福利院的钱。

延迟这么久才提示他转账成功。

他蓦地转身,跑出别墅,上车,拽上车门。

他必须找到裴映。

三小时前。

裴映打算自己提前去李蕊那里——李蕊做的蘑菇汤让施斐然特别喜欢,他想看看李蕊都用了什么配料,为什么会比他做的蘑菇汤好喝。

提前过来的事,裴映没有提前跟李蕊打招呼。

没想到却在这栋别墅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以前跟在施鸿身边,穿棕色绸缎唐装的中年男人。

裴映没有打招呼,或者说别墅里的情形不适合打招呼。

那男人正在和李蕊吵架。

裴映只好背过身贴在门外墙上听着。

“那几个零钱够干什么!你捐给福利院也抵消不了你这辈子做的恶!”男人情绪相当激动,“五十亿欧元!我都已经牵好线了!你还在拖什么?”

“别急。”李蕊说。

在男人的衬托下,李蕊的沉静带着几分超然。

“我的办法更万全,施斐然能为我这个母亲心甘情愿卖掉施家珠宝。我用假相框测试施斐然,他根本就没收,他不信任裴映,他怕裴映伤害我。说明我这个母亲对他来说特别重要,你让我拿那个画框逼他是下下策。”

说的对。

裴映赞同。

确实不用逼。

如果李蕊想要的只是这么一点东西的话。

正好施斐然对珠宝业不感兴趣。

正好裴映厌恶李蕊。

他想成为施斐然所有情感的载体,爱人、朋友、父亲、母亲。

他厌恶任何人来分一杯羹。

这件事可以商量,李蕊告诉他蘑菇汤的秘方,然后拿走那笔钱离开他们的生活——好像不行,施家珠宝还有不少员工,再加上上税,还有各种费用,似乎没办法让李蕊拿到她的预算金额。

“谭强,我们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为了我,再有些耐心。”李蕊又说,“施斐然一卖掉施家珠宝,我就毒死他和裴映,继承施鸿的财产,然后我们就能永远摆脱那些人……”

毒死施斐然和他。

裴映皱了皱眉。

施斐然知道这件事会很受打击的。

裴映思绪飞转,一时间没注意周遭,等留意到的时候,那位谭强已经站到他面前,瞪大着眼睛——

“下午好。”裴映先行开口。

“阿蕊!”谭强原地踏了两下步,向后撇头找李蕊,“阿蕊!他听见了!”

时间仿佛即刻变慢,细节被放大。

李蕊走过来与他面对面,眼神先是诧异,而后变为决绝——

谭强把手伸到衣襟里,但在完成动作前再次请示一般看向李蕊。

就在谭强的视线没接触到李蕊的视线之前那一刻,裴映扑上去,一肘砸在谭强后脑!

隆纳德·诺克斯于1928年定下推理十诫。

第五条规定:故事中不可有中国人角色。

因为当时欧美人眼中的中国人普遍身怀绝学,会使用不可思议的功夫来破坏推理作品的逻辑性。

事实证明,也没那么的不可能。

如果真那么不可能,为什么拳击比赛中那么多人ko获胜?

裴映看着谭强眼睛一翻倒下去,与此同时,李蕊抓起什么东西冲过来。

李蕊比他想象中力气大。

大很多。

刀也比他想象得快。

刀尖在裴映小腹戳出尖锐的疼痛,他改用双手抓住李蕊的手腕角力,极近的距离,看见李蕊眉心凸起的青筋,他忽然道:“你做的糖醋排骨很、难、吃,我只为哄斐然高兴……”

李蕊力道稍稍弱下去那一瞬,他猛地拔出自己小腹上的刀。

“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

李蕊转头跑上楼。

裴映蹲下来,捡起那把刀,顺便看了眼自己腹部晕染大片的血迹。

匪夷所思。

一个长年吃素的五十六岁女人,不该有这么大力气。

施家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

但他没时间让自己陷入匪夷所思里。

他将刀别在腰后,又蹲在谭强面前,把手伸进谭强的衣襟——他好奇谭强刚刚要掏出来的是不是枪。

他追上楼,慢了一步——李蕊已经跑进收藏室锁上了门。

“帮我!”

隔着门板,他听见李蕊的喊声。

当然不是求助于他。

他猜李蕊已经打通了施斐然的电话,这句话是向施斐然求救。

“裴映……裴映在这儿,他要画框!我在房间里我锁了门!斐然,帮我!”

怎么把故事讲成了另一个样子?

裴映盯着门,摸向自己口袋,取下车钥匙上的钥匙环,掰直,半蹲下来用铁丝对准锁孔。

太久不做这种事,花了几秒钟,才听见门锁里弹簧弹起的声响。

“什么……”李蕊在门里面发问。

“不行,不能开……”李蕊又道。

裴映起身,推开门。

叶片有些生锈,推开时“吱丫”一声响。

即使是这种时刻,李蕊也没有露出半分恐惧。

不过她的声线倒是伪装的极其害怕:“接电话……斐然的电话……他马上到……”

李蕊站起来,抬手便推倒檀木架上的青花瓷花瓶。

花瓶砸在地板上,裴映被动地听见耳鸣声。

“你不敢动我!”李蕊两手空空,却没有后退,“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威胁。

李蕊在威胁他。

有关于施斐然的威胁,于他而言百试百灵。

裴映想起他在球队更衣室里,差点被队友殴打致死。

只为了知道施斐然会不会为了他跟所有队友动手。

正如他现在。

他害怕到后背发凉。

“真的相框在哪里?”他问。

李蕊没回答,只用口型道:“我、赌、你、不、敢!”

裴映点了一下头表达对李蕊的赞同,而后抓起手中的匕首,笔直地扎向李蕊胸口。

又一次角力。

裴映腹部伤口大量流着血,头发晕,手也有些用不上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李蕊抓住他的手,已经接触到李蕊旗袍布料的刀尖儿又一点点远离。

“阿蕊!”

谭强大喊一声跑来。

谭强居然这么快醒过来——李蕊注意力被谭强引走的零点几秒里,裴映双手猛地推下那把刀。

刀嵌入李蕊肋骨缝隙插入心脏。

裴映一口气也不敢喘,直接掏出腰后已经上好膛的枪,瞄准谭强。

施鸿将收藏室设计得如此诡谲。

收藏室的位置在走廊尽头,走廊太长,谭强离他还有两米左右距离。

谭强瞪着李蕊的尸体,瞪出眼底血丝,蹲下来,开始大叫。

又叫出裴映的耳鸣。

裴映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他需要在施斐然到之前处理好谭强,不然谭强可能会伤害施斐然。

裴映拔出李蕊胸口的刀,血淋淋地别回腰后。

“裴映。”李蕊的手机传来施斐然的声音。

“说话!”施斐然喊起来。

“谁在那边?你根本不是裴映对吧?”

裴映轻叹一口气:“我是,”

说完,挂断电话,将李蕊的手机揣进裤袋。

他端着枪站起身,走近谭强,用枪头敲了一下谭强的头:“起来。”

谭强眼泪鼻涕满脸,却明显不想跟李蕊一起死,举高双手站了起来。

裴映用枪指着谭强,让谭强打开卫生间所有水龙头。

但他立即发现水流速度不够,只好又让谭强破坏水管。

水涌出来,这回可以了。

裴映端稳手中的枪,示意谭强回到收藏室。

临迈进高门槛时,谭强顿住脚步,要回头但最终没有回过头。

“怎么了?”裴映问。

“我看出来,你根本不想杀我!”谭强回过头,“你也想要分钱,你根本也是奔着钱……”

“真的相框在哪里?”裴映打断他。

谭强:“阿蕊放的,她没告诉我,她真没告诉过我!”

“我相信你。”

裴映说完,倏然掏出腰后的刀,直直扎穿谭强的喉咙。

这男人之后发出的音节很像被鱼刺卡到试图吐刺的声音。

男人脖子上喷溅的血喷到裴映脸上。

裴映退后一步,说道:“我不是奔钱,我只是不愿意把你从卫生间背到这来。”

毕竟,上次背方哲进玻璃柜真的很消耗体力。

裴映左右转动脖子,长舒一口气。

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讲故事。

接下来就简单了,他只要给施斐然讲一个故事。

李蕊提供的版本就已经是一个好故事,接下来是如何加入小细节,让他显得更可怜。

水已经漫上鞋尖。

有人踩着水走进来。

裴映走向门口去迎:“斐然……”

——不是施斐然。

门外的人他不认识。

而且太多了,有十来个人。

“李蕊呢?”打头的男人端起一把手枪走上来,眼睛通红地逼视着他,“死了吗?死了是吗?”

“死了。”裴映回答。

男人怔了怔,摸向自己脖子上的红绳:“谢谢,谢谢你!”

他走到裴映面前,双手扶住裴映的肩膀,使劲攥了攥。

“怪不得大老板非得要你。”

男人说完,抬枪口抵住裴映的太阳穴,其余的马仔一拥而上,卸掉裴映的刀和枪。

“艺术家,我们长话短说——”

裴映看不出这男人的年龄。

男人只有法令纹很深,宽松的红底绿花衬衫裹着干瘦的身体,加上一点疯疯癫癫的气质,让人觉得这人可能55岁,也可能是35岁。

“我叫**,我爸是中国人,我中文名字叫谭辉。”男人说。

**是个双弹舌音。

这名字像高棉语,或者泰语。

而且这个自称“谭辉”的人刻意把弹舌音发得极为清晰。

“我本来也得解决我弟和那女人两个吞家里钱的东西,谢谢你帮我动手。”谭辉抬起枪口挠了挠眼皮,“施鸿死了,泰国那边空出一个新掌柜。”

谭辉抬起头,看着裴映,“大老板说你行,我也觉得你不错。”

“找到了,辉叔我找到了!”跑进别墅的马仔踩着水“啪嚓啪嚓”跑出来,拎起一个画框递向谭辉。

裴映看向马仔手中的画框——马仔要找的应该是他设计用来毒杀施鸿的画框。

可这幅画框不是。

这是李蕊准备的那幅假画框,裴映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真画框上有他留下的标记。

谭辉接过画框,朝他晃了晃:“跟我们走吧,艺术家,今晚飞机。”

裴映站着不动,也没有开口应答。

谭辉向院门口走两步,扭头见他没跟上,又走回来面对他:“这东西能证明你们杀人,你不跟我走,我可把它给警察了?”

假画框无法证明他们杀人。

裴映掏出手机,摁下号码。

就近的一个马仔看见他摁下的是“110”,慌忙大叫:“辉……辉叔他报警!”

谭辉瞪着他:“你是不是智障?”

——一群携带违法枪支的可疑团伙,试图绑架一个合法公民,他不想被这些人掳走,当然要报警。

报警电话非常迅速地被接通。

接线员询问事由。

裴映刚要开口,谭辉突然把手机亮在他面前。

是视频通话,屏幕上赫然是施斐然那辆迈巴赫。

车尾部的剐蹭没处理好,新漆部分比车身其余部分亮。

视线下移,对了一遍车牌号,果然是施斐然的车。

到这栋别墅经过一小段城中村,那辆迈巴赫周围没有几辆车,也没什么人。

而拍摄者明显正跟在距施斐然很近的位置!

面前这些人都有枪,那个拍摄者自然也会有——再好的身手也比不过一支枪。

“您好?”手机听筒传出接线警察的声音。

裴映什么话也没说,挂断电话,放下手机。

“你他妈非让我说这么俗的话,”谭辉挠挠头,“跟我们走,不然杀了施家那个小子!”

顿了顿,这人摇头晃脑地笑起来,“还报警,你怎么想的?”

裴映此时更关注谭辉怎么想的,他问道:“为什么是我?”

谭辉打了个哈欠,用枪口蹭了蹭眼角溢出的生理泪水:“大老板跟你是故交,他看好你呗。再说,你是着名艺术家,隔三差五办画展,用你洗钱多方便。”

四个月后。

——谭强和李蕊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多年,在施鸿去世后突然因事起了争执,谭强一怒之下杀害李蕊,后打开水管遮盖痕迹,但最终他没有逃跑而是拔出李蕊胸口的刀,插进自己喉咙,选择了自杀。

这是警方给出的官方结果。

施家珠宝以50亿欧元的价格被一家欧洲珠宝品牌收购。

刨除所有该给的和该扣的费用,最后剩到施斐然手里的钱比他想象中少一点,但也大差不差。

晚九点。

施斐然在一家西餐厅附近停车场停好车,下车,径直走向自己身后那辆吉普车。

春天一转眼便过去了,初夏的夜风里有一股驱不散的潮味。

就算是夏款西装,毕竟是衬衫加外套两层,熟悉的粘滞感让他有种与其日久生情的感触。

他解开风度扣,躬身敲了敲吉普车黑漆漆的车窗。

“下来吧,最后一天了,我请你吃饭。”

施斐然说完,耐心地等着。

几秒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英俊的年轻男性面孔。

这张脸的主人直接拧起眉毛问道:“最后一天?”

“我明早的机票,开始我的环球旅行,大概一年以后回来,”施斐然笑了笑,“警官,您考虑继续跟着我吗?我可以给您报销机票。”

“环球旅行?”对方诧异地重复。

施斐然:“我需要离开这个伤心地去散散心,我男朋友离开了我,我父亲死于哮喘,母亲被人杀害——您不是也因为这一连串蹊跷的倒霉事跟着我吗?”

年轻警察搔了搔鼻梁,小声嘟囔:“你那个赌鬼妈不是挺好的么……”

施斐然蓦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对方衣领,声音沉下去:“道歉。”

警察眼珠撇到一旁,半天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骂你妈……”

施斐然松开手,在他抓出褶皱的t恤领口上抚了抚:“陪我吃晚饭?”

那警察倏地打开施斐然的手,侧过头看了看西餐厅,摇摇头说:“我不吃牛肉。”

施斐然耸了耸肩:“那算了。”

这个警察断断续续跟了他四个月。

他确实想请对方吃一顿饭——这人直觉不错。

施斐然经历过这种事,直觉知道某件事有问题,但找不到证据,久而久之,就会从怀疑事件变成怀疑自己。

就像施鸿每一次下围棋赢他的时候,他知道输的不对劲儿,但又无论如何都赢不了。

因为他不是制定规则的人。

他确实是明天一早的机票,不过不是环球旅行,他要去泰国,他洒出去的侦探在泰国见到了裴映。

裴映欠他一个解释。

飞机落地。

一到室外,潮气扑在脸上。

他是一个哮喘患者,空气里如此明显的湿度变化让的神经本能地紧绷。

施斐然掏出西装衣袋里的哮喘喷剂检查,确认喷头没问题,心稍稍安下一些,将喷剂放回衣袋。

托运过来的金渐层还没到,他站到机场等,发现有好几个游客在看他。

特意驻足观看他。

他猜想可能是因为自己身上的西装。

他想抓住一个人告诉对方,这身西装是春夏款式,其实没有那么热。

对方盯的时间久了,施斐然心头的情绪变异成愤怒,他抿了抿嘴唇,抬起头沿着那道视线看回去:“你看什么?”

对方是一个棕黑皮肤的泰国姑娘,朝他摆摆手,显然听不懂中文。

施斐然换成英语又问了一遍。

那姑娘立即笑起来,夸他美丽,问他是不是模特。

就用的“美丽”这个词。

施斐然抬起手摁住眉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状态不好。

他居然把赞美的眼光视为了质疑。

他居然再次陷进了满是戾气的状态里。

裴映不在,他居然真的一塌糊涂。

他按照私家侦探给的地址,找到对方见过裴映的地方。

资本主义国家特色显现出来,左手边是看起来随时可能倾倒的寺庙,房顶的瓦片像被狗啃似的参差不齐;

右手边是赌场,整体外立面全部渡了金漆,一眼望过去晃的眼珠刺痛。

施斐然舒了一口气,手伸进衣袋,摸到一枚蓝宝石戒指。

他两个月前在国内买下这枚戒指,一直带在身上,打算送给裴映。

一码归一码,他和裴映,不论谁死谁活,他想送出这枚戒指。哪怕这东西是只属于他的自我感动。

他面向赌场,一个没眉毛的泰国和尚端着金钵直直朝他跑过来。

要饭……不是,化缘化的也忒积极。

当地习俗:不能直接往和尚金钵里放钱,施斐然朝对方比划“停”的手势,偏头指了指赌场旁边的711便利店:“您别急,我去给您买面包。”

和尚单手托着钵,用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兴奋地盯着他:“施斐然!我我我!”

谁?

和尚放下钵,在施斐然面前站直,左左右右地来回侧脸,像人脸识别一样试图让他识别。

“方哲?”施斐然确实挺惊讶,“你不是在尼泊尔?”

“我之前是在尼泊尔,”方哲说,“但尼泊尔空气太差,我就换地方了。”

“这边出家要求剃眉毛?”施斐然问。

“是啊……你怎么关注这种小事,”方哲热络地凑上来,“我跟你说,这边寺庙里能吃肉,而且这庙挨着赌场,我们庙里的人都吃的老好了!”

“为什么剃眉毛?”施斐然问。

方哲:“啊?”

“汪!”

一声狗叫打断了二人。

赌场里走出一个本地人,一只黄狗正对着那人摇尾巴。本地人从纸袋中撕下一块烤鸡鸡腿,丢给了狗。

狗跳起来叼住鸡腿。

“这狗胖吧?”方哲介绍道,“这边人可善良了,流浪猫流浪狗什么的都可胖了。”

确实,这狗挺胖,不需要帮助。

墙角那边还有一个骨瘦如柴的流浪汉,只靠着墙坐地上打盹儿,阳光照到他满是皱纹的脸,他睁开眼,往阴影里挪了挪,再次阖上眼。

施斐然转身走进便利店,买了几个面包,拎出来放在流浪汉的旁边。

流浪汉睁开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谢谢。

黄狗在这时跑过来朝他摇尾巴,寺庙门口突然窜出另一只黑狗,呜呜朝黄狗发出威胁的低鸣。

黄狗耸眉耷眼地后退走开。

流浪狗和流浪狗之间似乎总有类似的争斗。

就像人和人,人帮助一只狗比帮助一个人容易。

施斐然解开风度扣,整理衬衫,而后重新系上风度扣,迈上赌场台阶。

“你找裴映啊?”方哲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在。”

施斐然倏然回过头:“你见过他?”

“放松,放松……”方哲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表情别那么吓人,我害怕。我就在对面寺庙,赌场里的人我基本都见过,裴映只在周三过来。”

周三,明天。

他找了裴映这么久,不在乎再多一天。

“我们的庙外面看着破,里面挺好,要不你今晚住我那儿?”方哲说。

施斐然入住的酒店离这座赌场远有一个小时车距。

就像他从公司去到施鸿和李蕊的别墅,也是一个小时车距。

一个小时能发生太多事情,他赶不上,他只能从手机听筒中听着裴映杀害李蕊。

一个小时,就算他赶过来,也可能错过裴映。

“好。”施斐然接受方哲的好意。

他在租车公司租了一辆假迈巴赫,回酒店带上金渐层,又开着假迈巴赫回到方哲的寺庙。

为什么说租到的迈巴赫是假的,因为他自己有一辆真的。

假迈巴赫的外壳看着摸着都和真的一样,但开起来的感觉相差甚远。假的像一台老头乐,开到八十迈就打晃儿,他坐在驾驶座椅上,发动机震得座椅像按摩椅一般轰轰发抖。

租车公司估计从报废迈巴赫上淘到了车架,动手往里加的发动机和其他零件。

有这种汽车改装的手艺,开租车公司骗人可太屈才了。

晚上,他和金渐层一起失眠——方哲的房间里没空调。

也没床垫,直接铺一张被子睡在地上,一翻身,硌得胯骨滋滋疼。

金渐层虽然被装在玻璃缸里,但明显感知到周围不是它熟悉的地方,黏在玻璃缸上盯着外面看,时不时吐一下分叉的舌头。

“我哥最近怎么样?”方哲忽然开口。

方哲睡在离他挺远的地方。

其实施斐然有点佩服方哲,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能睡这种爬潮虫的地板。

他没有说方理的坏话,只道:“你哥挺好,估计现在还在尼泊尔找你。”

方哲的身体朝向墙面,背对着他,动了动肩,最终也没有再开口。

施斐然叹了口气,把两手搭在胸口,仰面躺好。

这地方的月亮特别亮,亮到足以让他看清房间天花板。

他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墙皮裂缝,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裴映。

他知道裴映聪明,但裴映毕竟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穷凶极恶做出的事不在逻辑范围之内,他怕裴映被人虐待,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赌场,洗钱。

艺术家,天价画作。

这些关键词串联在一起,他能猜到那些人要用裴映洗钱。

作为艺术家的裴映无可替代,作为洗钱工具,又并不是非裴映不可。

而且为什么偏偏在那个节骨眼儿上掳走裴映?

施斐然揉了揉眉头,闭上眼,放松眼皮周围绷紧的肌肉。

周三,晚九点。

施斐然装作寻常客人,凑在赌桌前下注。

荷官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刺鼻。

周围的众多视线一道道黏向他。

泰国人普遍比他肤色黑,欧美人又多是浅发和棕发。

黑头发加上黑色西装的他在这儿确实扎眼。

但被围着看,还是有些夸张。

施斐然心生反感。

更让他反感的是面前这张绿色的巨大赌桌和筹码哗哗作响的声音。

一看到这些玩意儿,就想到梁佳莉。

一想到梁佳莉,就想到梁女士的真爱施鸿。

然后就自发地开始胸闷。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方哲说裴映一般在晚上八点过来,现在还差十分钟八点……

“裴先生!”

一声中文穿透喧杂声,直直刺进施斐然耳膜。

施斐然手指一抖,堆成一摞的筹码当即被他碰散。

他回过头,飞快地环视四周。

只来得及看见小半个侧脸——有人站在裴映左侧,挡住裴映大半身体。

周遭一切仿佛再次自动变成白纸,施斐然眼里只剩那半个侧脸。

“裴映!”他喊起来,然后本能地跑过去。

胸闷感越发激烈,他跑得更快,想追上裴映。

裴映在四五个当地人的簇拥下走向狭长的走廊。

施斐然发现自己没办法追了,不是不想,他的脚毫无预兆地瘫软,腰以下突然动弹不得!

像水鬼的手硬生生抱住他的腰!

他瘫坐在地上,掏出裤袋里的哮喘喷剂。

喷头含入口腔,用尽全力吸气——

几乎被掐死的窒息感缓和,但身体却仍然动不了。

不对劲儿。

“sir?”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

“先生……”

人群再次围住他。

这些人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他的头很晕,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他低头,无意间看见自己手背上爬满的大片红晕。

——过敏反应。

“让开,他是我朋友!”

一个声音响起来。

那音色像变形金刚一样怪异低沉,好像是裴映,好像是方哲,又好像都不是。

“让一让!”低沉的音色又变得像花腔海豚音……

关机。

像有人用遥控器关掉一切。

头晕目眩也随之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看到裴映在他面前哭。

他仔细看,发现面前是一只沾满污泥的白猫。

“你别哭了。”他看着那只白猫,“我帮你洗干净。”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难过。

他在此时发觉,自己从未想过跟裴映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那枚他一直带在身上的戒指也不单单是自我感动。

那是他对裴映的渴望,从未打过折扣的渴望。

想要终生相伴的渴望。

实际上,他早已为裴映准备好了千百个解释,只要裴映任意说出其中的一个,他都会自动原谅裴映。

他伸出手,想摸摸哭泣的小白猫。

并没有真实的毛绒触感。

满心欣喜倏然变为失落。

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他昏迷了,做梦梦见了他的白猫。

有那么几段断断续续又格外短暂的清醒。

护士在他手背上扎入针头;

一双略感熟悉的眼睛和他对视上,那双眼睛的主人站起来,调慢滴瓶速度;

病房里空调风很冷,有一只手为他掖了掖被子;

身体又热得要着火一般,有人用毛巾帮他擦身体;

这些是他清醒中感知到的。

每一次陷入昏迷,白猫都会到他的梦里哭。

最后,白猫消失,梦境变作那场暴雨。

坍塌的摇篮桥。

身上穿了印小猫t恤的男孩。

“桥面可能会二次坍塌,再往前很危险!”

他好像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白猫不再哭了,他听见近在咫尺的抽泣。

恍然看向眼前多出的镜子,看见一个穿西装的小男孩——那男孩在哭。

他真的把很重要的东西忘掉了。

施斐然不断地在昏迷和清醒中循环,到后来仍睁不开眼睛,但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周围有人来回走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成功睁开眼睛。

喉咙仿佛刚吞过炭,他努力转动眼珠,看清房里的除他之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哲,另一个……是“不吃牛肉”并跟踪过他的年轻警察。

不过这个警察此刻身穿小混混标配的花衬衫,大概率是混进赌场的卧底。

这次显然不是为了跟踪他,而是调查这座赌场。

施斐然再次转动眼珠,看向玻璃缸。

玻璃缸里的金渐层也正在看他。

“喂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喂了喂了,”方哲凑上来,“喂的猫粮。”

老子以前喂冷链运输来的活虫,你给我喂猫粮?

意识迅速下沉,施斐然舌头发麻,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眼睛。

施斐然再一次回到梦中。

这一次,他的梦境格外嘈杂,白猫瞪着惊惧的眼珠儿,转身逃窜。

“裴映……”他追上去。

有一股力量猛地抓住他的手。

再醒来时,身上着火的感觉已经退下去了,只剩下酸痛。

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每一块肌肉都一跳一跳地疼。

“你得了细菌性肺炎。”有人说道。

是那个不吃牛肉的警官的说话声音。

施斐然循着声源看过去。

“我叫戚良翼。”对方主动道。

周围不是寺庙,是一个虽破旧但整洁的小房间。

施斐然:“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戚良翼回答,“方哲那屋里霉菌超标,你待在那儿会病死。”

说完,端着一杯水,递过来两片白色药片。

“退热的。”戚良翼解释道。

施斐然没动。

他不是犹豫——肩膀太酸,手臂抬不起来。

刚要解释一下,戚良翼忽然直接把药片强行塞进他嘴里,然后递过来水杯。

药片很快化开,滞留在舌头上,他大口喝完一整杯水,苦味儿依然没有被冲掉。

他讨厌吃药。

他吃胶囊容易噎,裴映知道这点,只给他吃片状的药。

每次吞水慢,药片的苦味就会残留在舌尖。

他对裴映说“你都不知道有多苦”,裴映就凑过来吻他。

施斐然下意识伸手摸裤兜,才发现身上穿的是t恤和纯棉布料的睡裤。

“你那套西装我给你换下来了,”戚良翼说,“你出汗,箍在身上湿透了。”

“谢谢,衣服还给我。”施斐然说。

戚良翼看了他一会儿,转身摘下衣架上的西装,放到床尾。

施斐然挪动胳膊,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

他将手伸进西装口袋,什么都没有摸到。

戚良翼抓起床头的哮喘喷剂:“找这个吗?我寻思着把你的药拿放近处,怕你用。”

不是,施斐然不是找这个。

他在找那枚蓝宝石戒指。

和哮喘喷剂一起放在口袋里,在他掏兜时掉出去的戒指。

焦虑倏然充盈上来,犹如打气筒一下子撑开气球,身体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戚良翼抓起被子圈住他:“打摆子是正常的,你这已经比前两天好多了。”

那是一个隔着被子拥抱他的姿势。

施斐然条件反射地心生抗拒。

正当这时,门被推开,一个光膀子的青年走进来。

先是瞪着眼睛看他们,片刻后,说了一句泰语。

这人光着的手臂上有褪色的纹身,绣的大概是一条盘踞的蛇。

那句泰语听起来像脏话。

戚良翼转身面对那人也说了一句泰语。

那人又说了什么,忽然急匆匆走出门。

没有字幕,究竟是说的什么施斐然也猜不到。

好在人体字幕戚良翼加快语速翻译道:“他说我藏人,我说你是偷渡过来的亲戚,待两天就走。他说不行,要去告诉二叔。”

“不能让他告诉二叔,二叔会你卖到鹅街。”戚良翼补充说明。

二叔是谁?

鹅街是什么地方?

他这个年龄还能被当做商品流通?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攒出点儿力气,开口道:“去追上那人,告诉他: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的赢!”

“全部买一场,买中量级那个唯一的中国人赢?”戚良翼复述。

施斐然点了点头。

戚良翼起身,将信将疑地跑出去。

两分钟后,蛇纹身的马仔和戚良翼一起回到屋里。

马仔脸上也变成那种将信将疑的表情,低头看看自个儿手机,又抬头看施斐然。

“买啊!”施斐然开口。

戚良翼同时传译泰语发音。

马仔攥着手机拿起来又放下,一会儿又像踩中地雷似的一动不动,脑门憋的全是汗,最后终于哆哆嗦嗦抬起手机,全部下注在施斐然所说的中国选手上。

操作完成,马仔瞪着一双蛇一般的三角眼,伸手指着施斐然狠叨叨地说了一句泰语。

戚良翼看着施斐然:“他说你要是说的不对就弄死你。”

这句不用翻译,施斐然猜得到。

十五分钟后,综合格斗比赛第三回合打到判定。

果然是那名中国选手获胜。

马仔兴奋得上蹿下跳,“哦咦哦咦”的喊。“哦咦”完,又说一串话。

戚良翼:“他说下周还有数字赛,让你好好留在这里养病,他保护你,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想吃啥喝啥都随便,他现在就去借钱,当下周拳赛的赌注。”

施斐然听完,朝马仔竖起拇指:“ok!”

马仔兴高采烈地走出门,还在门外嘿嘿笑着把门关上了。

戚良翼用一种略显微妙的眼睛瞄他。

施斐然挑了挑眉:“看什么?觉得我是瞎蒙蒙挺准?”

戚良翼摇摇头:“不是,你那么笃定,肯定不是蒙的,你很厉害。你看见他手机上是拳赛押注页面,立刻就能反应过来怎么拿住他,还能提前预判出谁会赢,真厉害。”顿了顿,又问,“你怎么做到的?”

“原中量级冠军爆发力极强,但已经三十七岁接近退役年龄,身体后劲儿相对弱。那个中国选手恰好柔术强,前期消耗对手,后期稳扎稳打拿点数,当然赢。他之前籍籍无名,就是因为擅长的是柔术,格斗比赛观感差劲。但这人的实力绝对稳超冠军。”

戚良翼听完,沉默了几秒,朝他竖起大拇指:“真了不起。你学过拳?”

施斐然笑起来:“略懂。”

“王语嫣那样的吗?”戚良翼跟着笑了,忽然朝他伸出手。

施斐然下意识往后仰。

戚良翼维持着朝他伸手的姿势愣了愣,缩回手,别开视线:“我就是想看你还发不发烧。”

他自己发不发烧他不敢确定,但戚良翼在发烧,脸和脖子全红了。

他明白那种紧张和害羞代表了什么。

戚良翼单纯,善良,正义。

几乎是和裴映截然相反的人。

最重要的是,戚良翼夸他。

他迫切需要这种肯定。

这种肯定裴映永远不会给他,因为他的“厉害”在裴映眼里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他也明白这是他的无理要求。

他不能指望裴映来夸他:哎呀,你能听懂人话,你真厉害。

他想起梦中那只脏兮兮的白猫。

裴映鲜少脸红,他却记得每一次,他记得裴映拿起那个蜗牛面包微微发抖的手指,他记得裴映偷瞄他被发现时一闪而过的惊慌,他甚至觉得裴映第一次做爱时刚贴上来就射出来也很可爱。

施斐然用手撑了一把床,慢慢挪动双腿放到地上。

他又尝试好几次,汗透身上t恤,终于成功站起来。

他扶着墙,往门口挪。

戚良翼走过来搀住他手臂:“还是我扶你吧,你去厕所吗?”

他觉得没人帮忙他还真不一定能走到厕所,况且他也不去厕所。

“能帮我个忙吗?”他问。

戚良翼:“你说。”

施斐然:“我裤兜里的戒指没了,应该是丢在赌场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什么样的戒指?”戚良翼问。

施斐然:“你不是调查我和裴映很久了么?就和他以前登杂志封面总戴的那枚款式类似。”

戚良翼皱了皱眉:“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我尽量帮你找找吧。”

娜迦赌场。

休息室。

“裴先生,裴先生!我捡到了这个!”

门被推开,声音闯进来。

不敲门。

又不敲门。

裴映知道这些人并不真心尊重他,他和赌桌上的筹码、赌桌旁的荷官一样,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商品。

或者说,他是生产商品的商品。

裴映揉了揉太阳穴,后背离开沙发靠背,撩起眼帘看向跑进来的干瘦老头儿:“二叔。”

“裴先生,有事情,有事情……东西,捡到东西啊!”老头儿急得不行,说不出话。

裴映看懂了这老头儿想说中文,奈何中文水平是一个说起来像神经有问题的程度。

泰文属于拼音文字,于裴映而言不难,现在只要不是太过晦涩的词语,他都能听懂。

于是他对老头儿摆手:“你说泰语吧。”

老头儿神情一下子放松,叽里呱啦道:“我有个戒指,我手下那个华人小子以为不值钱,捡到它就要扔河里,幸好我识货,远远看见它光泽喊住了那小子,我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真货!”

老头儿一边说,一边跳舞似的掏完左兜掏右兜,最后可算找出一枚戒指,递向他。

看见戒指那一刻,裴映的瞳孔倏地一缩。

和他以前那枚有点形似,但这枚戒指上镶嵌的蓝宝石纯净度实属市面罕见。

斐然。

这枚戒指可能是施斐然买的。

施斐然在这儿!

裴映腾地站起来,伸手去拿老头儿手中的戒指。

“裴先生,”老头儿合上手掌收回戒指,“我可没敢偷藏,这肯定是哪个大客户丢的吧?”

裴映微笑起来。

这老头儿在拿话点他,在赌场捡客人的东西不还,和偷客人的东西一种处置方式:切掉偷窃者一根手指。

但把客人丢的东西还给客人,客人需要支付东西价值百分之十的酬谢费。

裴映在这里待了四个月,还没看见哪个客人提出异议。

此刻他没有那么多现金,扫了眼手腕上“大老板”送给他的铂金表,直接摘下来递给对方:“这个够吗?”

“哎呀。”老头儿没接,“这太贵重,多不好意思啊!”

“没事,应该的。”裴映说完,拿着表又往前递了递,老头儿终于伸手接过去。

裴映快步走出休息室,把赌场里每一张脸看遍——没有施斐然。

他径直走向赌场大门。

刚迈下台阶,一辆劳斯莱斯横在他面前,挡住去路。

副驾驶上的马仔跳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一只棕色皮鞋迈到他面前,谭辉跨下车站到他面前,打量着他:“着急去哪啊?”

“抓小偷。”裴映回答。

“啊?”谭辉顺着裴映视线的方向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巷,巷子口只有一只肥胖的流浪狗。

“赌场里天天有小偷,追什么追,让他偷,只要偷走的不是你这颗摇钱树就行。”谭辉说。

“那好。”裴映转过身,往回走。

“你别耍脾气了,知道你不喜欢管妓女,这不给你换成赌场了嘛,大老板对你多好啊?”

谭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

谭辉身上的酒味被汗水和潮气一蒸,直接二次发酵成酸馊的味道。

裴映的胃当即有些不舒服。

谭辉:“你说说,你拂我面子就算了,前两天对大老板甩脸色,我知道你俩是高中同学,那你也不能跟他那么说话……哎,我话没说完呢你等等我啊?”

裴映站住脚,盯着谭辉:“你再说下去,我这个月一张画也画不出来。”

“别别别,”谭辉举起双手作投降姿势,“你好好构思,我可不敢打扰你。”

娜迦赌场对面,四面佛庙里。

施斐然搬回来住了。

庙里师父给他换了一个采光好的房间,里面没有满墙的霉菌,每天早上六点多一刻,阳光便直直照进屋里。

戚良翼特意淘来了一台除湿机,医生说施斐然这阵子抵抗力低,潮湿空气是诱发他过敏的源头。

施斐然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礼拜。

每当他以为自己快好了,又被发烧打倒。

反复几次,脱层皮一样。

他站在镜子前面,掀起身上的t恤,发现自己胸下肋骨都变凸了。

他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忽然又想到摇篮桥上的男孩。

鼻腔莫名发酸,他皱了皱眉,挪开视线。

金渐层在吃他从便利店买的猫罐头。

这儿买不到非洲大蟑螂和其他蜥蜴喜欢的活虫。

他不敢让金渐层吃庙里乱爬的本地大蟑螂,细菌感染太遭罪,他怕万一金渐层也吃脏虫子吃生病。

施斐然瞄着金渐层。

金渐层对剩下半罐猫罐头失去了兴趣,转个方向又把头埋在猫粮里。

以前怕金渐层营养不良,甚至都没给它喂过肉。

所以他现在情绪有点怪异,就像看见天上玉兔下凡吃胡萝卜一样。

戚良翼前几天把西装送干洗了,今早刚拿回来。

施斐然脱下睡衣,先穿的白衬衫,因为要碾平了往腿上系束带,刚挂上卡扣,门忽然被推开。

戚良翼站在门槛外面,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盯着他,噌地背过了身。

施斐然后知后觉地考虑到戚良翼可能不知道西装里面是这样的。

他快速系好另一条腿上的束带,穿上裤子,套上外套。

戚良翼终于转过来:“你……要出去?”

实话实话,他现在走几步就头晕。

但好歹能下床而且不用扶墙了。

“对。”他答道。

“你要去找裴映?”戚良翼问。

“谢谢你的照顾,有什么能帮你的你随时提,为了不影响你正常工作,你以后还是别来这边儿看我了。”

施斐然迈开脚步,尽可能走得正常。

走到门口,想起来威胁要告密的马仔,顿住脚步回头:“对了,这周周日,头条主赛买那个巴西人赢。”

说完,他刚要迈过门槛,一股力道拽住他的手将他猛地拖回屋。

他本就脚软头晕,一时间没站稳,直接被门槛绊倒,摔进了屋里。

“他是罪犯!”戚良翼喊道,“裴映是罪犯你知不知道!李蕊的死根本没那么简单!”

施斐然注视着戚良翼,他不想喊,他童年阴影是琼瑶剧里的马景涛。

他起身,系好西装风度扣,说道:“我也是。”

“你不是!”戚良翼瞪大眼睛,“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被蒙骗,所以包庇了他……”

施斐然用食指指节压住眉头,打断对方:“我也是。”

“我也是罪犯。”他再次重申,“我是罪犯,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戚良翼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片刻后,咬住牙道:“施斐然,你很得意?”

“并不。”施斐然如实作答。

他侧过身避开戚良翼,跨过门槛走出去。

房间到寺庙院子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施斐然身上难受,就近上了他租来的假迈巴赫,开出大门,停到了赌场门口停车位。

今晚赌场里的人格外多。

贵宾室里有人直接夹着大麻烟吞云吐雾,到处都是叶子味儿。

施斐然咳了两声,手伸进衣兜,探到哮喘喷雾,安下心,继续往里面走。

学过画画的好处体现出来,他能凭背影轮廓精准地辨别出裴映,绝对不会发生影视剧里演的,拍人家后背,人家一回头发现不是那张脸的场景。

裴映是典型的上四下六身,亚洲人少有这么好的比例。

加上那颗头的大小、肩宽、甚至肩胛骨形状都生得极好。

他可以在任何一个角度认出裴映,哪怕只看到了手臂——裴映小臂的部分长于上臂,手指也生得骨节匀称。

最重要的是无名指上的那颗蓝宝石。

保镖拨开人群,扫出一条过道,裴映沿着那条过道走向赌场大门。

施斐然终于看见了这男人的正脸。

裴映穿这么板正的时候不多。

这人穿得越板正越显得人畜有害。

宽松柔软的衣服能保护他的假面,修身的正装反而会不慎泄露出裴映原本的气质。

施斐然追出赌场门口,紧赶慢赶,只看到车队尾灯。

总共三台车。

通常这种情况,上位者会坐第二台。

施斐然拽开假迈巴赫车门,上车。

第二辆车是一辆玛莎拉蒂。

比裴映之前那台便宜,但却是安全系数最好的一款。

施斐然踩下油门,车速飙起来,方向盘有些不受控——施鸿居然在这一刻蹦进他脑中。

他立刻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施鸿。

他站在游乐园,在围栏外面看着其他小朋友开碰碰车,他那么想玩,但施鸿不允许。

施鸿说带他来游乐园他应该满足,不要得寸进尺。

这么一辆假迈巴赫也许给裴映坐的那辆车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可谁又知道?

这是他的夙愿,这一刻他想弥补童年的遗憾……

施斐然双手扶稳方向盘,直直撞向那台玛莎拉蒂!

“咣当!”

巨响,耳鸣“滋”一声穿透脑壳。

施斐然继续踩死油门,硬生生将那辆玛莎拉蒂顶到路边的围墙上——狗日的施鸿!

得什么寸?

进什么尺?

车身摩擦出尖锐的鸣叫,施斐然看见假迈巴赫车头在玛莎拉蒂车身上划擦出细小的小火花!

诡异的愉悦感流满全身,施斐然松开油门,手指被那感觉打得微微发麻。

玛莎拉蒂后座车窗降下来,露出裴映的脸。

裴映侧过头,看向了他——一缕血顺着裴映额角流下来。

那抹蜿蜒的红在裴映侧眉骨微顿,而后倏地掉到脸颊。

裴映不甚在意地抬手抹掉血痕,看着他轻轻弯了唇角:“要跟我道歉吗?斐然?”

施斐然几乎当即起了生理反应。

反复高烧了一个礼拜的身体依然敏锐,这个叫裴映的活体开关依然瞬间就能开启他。

愤怒,或者说兴奋占领上风。

他倒车,再次撞上去。

像汽车品牌在做防爆实验,证明这款车确实结实。

直到快乐感释放到淋漓尽致,施斐然倒退开,给玛莎拉蒂后座车门留出下车的空余。

然后,施斐然推开车门走下车。

裴映杀了李蕊。

裴映不给他任何解释。

裴映偷偷摸摸对他的灵魂动了手脚。

施斐然走路的过程中解开西装风度扣,等裴映下车,他刚好抬起手握成拳砸向裴映的下颌!

裴映扶了一把身后车门,重新站直,面带微笑:“轻一点。”

“我让你轻一点时,你听过话?”

问完,施斐然转动手腕,瞄着裴映下颌又揍上去一拳,不过瘾,还要再打,裴映突然从腰后掏出一把手枪:“停。”

施斐然动作微顿,紧接着抓住裴映手腕,利落抢到裴映那把枪,在手中转了一圈,瞄准裴映眉心,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咔嗒!”

裴映脸上的游刃有余通通消失不见,变回施斐然心口那只湿漉漉发着抖的白猫,红了眼睛问道:“你……对我开枪?”

施斐然端着枪又“咔咔”扣动几下扳机。

四个月的憋闷终于舒坦了一些。

他不打算告诉裴映,他知道这把枪没子弹。

——是枪就有走火的可能性。

他了解裴映,任何对他施斐然有丁点儿威胁的事,裴映都不会做,至少这点他敢确认。

他的白猫,那双水蒙蒙的眼睛好半天才重新恢复成常态。

前车与后车上的马仔围上来,打头的掏出一只枪,朝着他骂了几句泰语。

裴映从腰后掏出另一支手枪,上膛,对准打头的马仔,说出一个泰语发音。

这词儿施斐然听懂了,是“放下”的意思。

马仔讪讪放下枪,缩了缩脖子。

施斐然站在裴映对面,抓起裴映另一只手的手腕,在裴映滚烫的注视下,慢慢摘掉裴映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我没给,你不能要。”他抬头看裴映。

裴映放下指着马仔的枪。

施斐然身体本就不大舒服,靠着身体虚电迸发的力量迅速亮起红格警报,他松懈的间隙,裴映突然一把抢回他手上的枪,举起枪,带着一点得意对准他扣动扳机。

“咔”一声细响。

施斐然觉得无可奈何。

他知道那把枪没子弹,裴映再一次知道了他的知道。

施斐然抬起头,一个耳光打在裴映脸上。

他现在确实没劲儿,这耳光只比玩笑的程度重一丁点儿。

裴映伸手揽住他的腰,吻上来。

南亚的潮湿闷热变得旖旎缤纷,周围破败的铁皮房和两台撞瘪的车相得益彰。

像他和裴映一起看过的老电影里的某一帧。

裴映从未如此凶恶地吻过他,他无法配合,只能被动地回应。

裴映的爪子捏痛了他的手臂,他没有制止裴映,直到尝到口腔里有一抹铁锈味儿。

施斐然偏过头别开脸:“你把我咬破了。”

施斐然坐上裴映的玛莎拉蒂。

前边有马仔在开车。

路过便利店,马仔停下车,去买了消毒水和棉签。

施斐然截胡了那袋东西,他可以处理裴映的伤口。

伤口掩藏在裴映头发里,应该是在撞击力作用下磕在前座钢骨上磕伤的。

口子很浅,已经自行凝固,施斐然先用棉签蘸着消毒水擦干净裴映脸上的污血。

而后换了干净的棉签,重重地描过那道伤口——

血当即重新淌出来。

比施斐然想象的多,瞬间便浸透整个棉球,淌到他的手背上。

“会留疤。”裴映出声提醒,但动作间并没有任何反抗。

施斐然点了一下头,故作讶异:“我不介意的事,你怎么可以介意?”

车停在一栋小洋楼前。

小洋楼古香古色,像从影视基地偷出来的。

裴映大概发觉他对房子感兴趣,主动解释道:“民国时期华人建的老房。”

施斐然走进屋。

屋里和他对民国时期房子的刻板印象一样,连台灯都是翡翠绿罩子扣着的,果然还是从影视基地偷的。

裴映的手抬到腰上方解开正装主扣:“斐然,你还是回国吧。”

施斐然看着他,觉得有趣。

觉得看裴映解开西装风度扣的样子宛如照镜子。

施斐然也解开那颗扣子,坐到沙发上翘起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该跟我说?”

裴映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顿了顿,话锋一转问道:“你不杀掉我吗?”

“迟一些,不着急。”施斐然回答。

所以为什么要养猫呢,又不听话,又倔。

他朝裴映招了一下手:“那些人虐待你没有?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关着你不让你出去?”

裴映摇摇头:“没有。”

施斐然哼笑一声:“装可怜都不会了?”

裴映:“关了我两个月,后来这里的大老板见我,我愿意给他做事,他就不关我了。”

说完,裴映走过来,在他肩膀上轻轻捏了一下:“你体脂率又掉了。”

施斐然想解释这次不是撸铁撸掉的,不过又不想告诉裴映,自己到这之后生病,还病那么严重。

加上生病时是戚良翼一直照顾他,裴映如果知道,戚良翼能不能活着都是一个问题……

施斐然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四个月前,他在施鸿别墅里没来得及见到裴映,现在便再也不能发作当时的情感。

情感无法解决,但问题必须解决。

“那个画框,”施斐然开口实话实说,“李蕊想还给我,但是我怕你伤害她,就让她留着画框。”

短暂的沉默后,裴映道:“我在放化学物的位置刻了非字的左半部分,李蕊给你的画框上有标记吗?”

“没有。”施斐然回答,“没有标记。”

他确定,因为那位置是李蕊手的位置,他因为看李蕊手腕上的檀木佛珠,所以恰好留意到画框的那一部分。

裴映再次沉默下来。

剩下的话不需要裴映说——假画框,说明李蕊是在试探他。

“非”字的左半部分,也是裴字的上左半部,斐字的上左半部。施斐然想的有点跑偏。

“李蕊和那个穿唐装跟在施鸿旁边的男人,打算毒死你和我……我在门外听见他们说话,起了冲突……”

说着,裴映脱掉外套,从下往上解开衬衫纽扣——一道歪斜的疤横在裴映白净的小腹上。

“我不是故意杀李蕊……后来我在那栋房子里等你过来,结果等到的是谭辉,谭辉是泰国这边的人……他拿你威胁我,说不跟他走就杀了你。”

施斐然闭了闭眼。

他相信这道刀疤是李蕊所为。

不过裴映还是没有和他说实话,这条刀疤被裴映用来混淆视听。

裴映并不是在冲突之下一不小心杀掉了李蕊——而是因为李蕊触到裴映的死穴。

那句从手机听筒里传出的话:“你不敢动我!斐然不会原谅你,你想永远失去斐然吗?”

他抬手掀高裴映的衣摆,观察这道伤疤。

他在这一刻清晰地认知到,任何人都不能和裴映相比,其实单凭这个,就该李蕊死。

施斐然刚想说话,车灯晃在洋楼窗户上,裴映迅速递给他一个眼神,他收回手起身,走上楼。

楼板薄,他没进房间,只站在二楼走廊里,听楼下的说话声。

“你来做什么。”裴映问。

“我来看看大艺术家,受一下熏陶,沾沾仙气啊。”

这男的声音有点像大鹅叫。

“我看过账过来的,你相当可以啊,刚接手就把赌场营业额提了十三个百分点,逮出来那么多吃里扒外的蛀虫。大老板高兴得不得了,以为你真洗心革面一心向恶——原本是抓你来画画的,艺术家,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还管上生意了?”

“我最近灵感枯竭,画不出来。”裴映说,“这份工作适合退休之后打发时间。”

那男人大笑起来,笑得像大鹅发怒。

“艺术家,你前几天不是跟我说抓小偷吗?我可是刚听手底下人说,你抓到一个特别金贵的小偷呀?”

施斐然皱了皱眉。

“大少爷,”大鹅扬声叫道,“第一次见,下楼让我看看正脸啊?”

施斐然略作犹豫,转身走向楼梯。

楼下八字脚站着的中年男人用一种不怎么让人身心愉悦的视线扎他。

施斐然快步走完楼梯,抬手系好风度扣:“好看吗?”

“好看,跟施鸿那老头没一点儿像的地方,”这人搔了搔鼻孔下方,“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省的我们找你。”

“找我?”施斐然重复道。

“你有那么多钱,换个身份也不是难事儿,万一你销声匿迹,找不到你就威胁不到大艺术家,艺术家一个人偷偷摸摸逃走怎么办?”那人道。

施斐然有些生气。

倒不是因为这人说要把他扣在这儿,他本来也没想走。

裴映的才华是上天的恩赐,这人口中的“艺术家”听在施斐然耳中格外刺耳,他受不了不懂得那份才华的人这么开裴映的玩笑。

施斐然侧身看向裴映:“这男的叫什么?”

“谭辉。”裴映回答。

谭辉怪模怪样瞄他一眼,走到裴映旁边,绕着裴映转了一圈:“哎,你俩谁上谁啊?”

施斐然没有看谭辉,仍注视着裴映继续发问:“他也是打下手的喽啰?”

裴映点头。

“大少爷是下面那个吧?谁让我们艺术家细皮嫩肉不抗磋磨……”谭辉说着,伸手去摸裴映的下颌。

那手指没能触碰到裴映——施斐然掰着它直接往下压,“嘎嘣”一声,骨头有没有事他不确定,但筋必须得断。

谭辉尖叫不止,施斐然刻意晚半拍松开谭辉的食指。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人。”他对着谭辉微笑,“以及,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艺术家’这个称呼,我会让你咽掉你自己所有的牙。”

谭辉狰出抬头纹的额头瞬间布满了汗珠儿:“你会为今天后悔的。”

施斐然点点头:“一个小建议,这句话留在我真正后悔时说,才有震慑力。”

谭辉从鼻腔里发出哼哼唧唧的怪笑:“谢谢指教。”

二层洋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俩。

猫在警惕状态下反应速度很快,抓猫要等猫放松警惕。

于是施斐然主动与裴映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天气真潮。

树木真多。

当地人真黑。

然后他让裴映教他说泰语。

——光是最开始那五个声调他都分不清楚,“啊”了半天,裴映还是摇头说他调子偏。

施斐然眯了眯眼睛:“你逗我玩呢?”

“没有。”裴映认认真真道。

施斐然觉得此猫已放松警惕,叹一口气转到主题上:“整整四个月,你一次跑的机会也没捞到?还是自己不想走?”

裴映刚要回答,一个马仔在这时走进来:

“车在外面了,裴先生。大老板在赌场等你。”

施斐然瞬间变得无比烦躁——这些人居然不敲门,裴映到底是怎么混的。

裴映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低下头,换成西语凑到他耳边道:“我留在这里的理由,等过几天我带你亲眼看。”

施斐然皱着眉点了下头。

裴映被马仔带走后,他闲得无聊,起身参观这栋洋房。

拧台灯玩了一会儿,走进画室,看裴映最近的画作。

每翻到下一幅,他的惊讶就平添一分,翻到最后,施斐然挑高了眉梢儿。

每一张都画得跟闹着玩儿似的,属于几百年后,专家从细节处一通研究分析,最后可能得出这些画作全部是赝品——糊弄外行人专用。

施斐然将画放回原处,更加烦躁,居然逼得裴映浪费时间画这些垃圾。

他回到客厅。

身上热,打开空调,没过一会儿又感觉头晕。

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也没摸出到底发不发烧。

他脱掉西装外套,倚在沙发背上,那股难受又上劲儿了。

其实这个程度的难受他自己能处理好,叫门外守着的马仔去买抗细菌感染的药,吃上药再洗个热水澡,回卧室睡觉。

多简单。

但他心里知道裴映过会儿会回来帮他处理,有了这么个盼头,难受激化了懒意,他只想就这么一动不动继续先难受着。

窗户上的纱帘被风吹得一晃一晃,让他想起巴萨罗那美院的那间宿舍。

他闭上眼。

刚要睡着,有人晃动他的手臂将他摇醒。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认出眼前的人影是戚良翼。

视野几秒后才变得完全清晰,施斐然意识也随之清晰,腾地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说给裴映送画笔,他们放我进来的。”戚良翼把一支画笔摆到茶几桌上。

施斐然扫过去一眼——这支画笔裴映不可能用的上,这种刷毛只适合粗犷的油画风格,而裴映恰恰以细腻着称。

“我知道裴映不在。”戚良翼又说。

施斐然的视线从那支笔抬到戚良翼脸上。

戚良翼摸出裤兜里藏着的两个药瓶:“医生给你开的药,你得再吃一周。”

这人拿起那两个药瓶递向他,他伸手去接,对方又忽地避讳和他的手指接触,忽地撤回手,把药瓶放在茶几角上。

“我走了。”戚良翼说。

施斐然的扁桃体一直是肿的,现在发热,喉咙附近越发干涩。

动了动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又作罢,垂下眼,看向茶几上的笔。

算了。

“你不是问我,你是罪犯我就不喜欢你了吗?”戚良翼突然转回身,“喜你做了不能饶恕的事,我会难过,但不会停止喜欢你,因为这他妈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戚良翼说着,对准茶几凳腿踹去一脚,茶几桌挪位,凳腿划地面划出“吱”一声——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戚良翼走到他面前,“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施斐然错开和相对戚良翼的目光,继续望着那支笔。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他妈喂流浪猫了。

不不不。

那就以后喂流浪猫之前,先观察四周有没有人围观。

施斐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茶几上还放着一瓶矿泉水。

他探身拿过药瓶,倒出两粒药放进嘴里,而后旋开瓶盖灌水。

苦味再一次留在他的舌尖,他咽下药片,开口:“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我很开心。”

施斐然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我喜欢你,”戚良翼突然打断他,而后扑上来抓住他的双手,半蹲在他面前,“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施斐然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戚良翼理解错了,理解错他说的“好感”。

也怪他自己,一时间没想到更合适的措辞。

“不是那种能发展成恋爱的好感。”施斐然说,“我只是想给你解释我被触动是因为你对我的肯定。”

他抬头定定看着戚良翼,“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已经把灵魂送人了。”

戚良翼安静了许久,喃喃:“送给……裴映。”

施斐然肯定道:“送给裴映。”

戚良翼点点头,又像尝试说服自己一样再次点头,起身走向门口。

施斐然拖着无力的躯体,重新把茶几摆正,然后把那支画笔丢进垃圾桶。

想了想,忍着恶心刨了刨垃圾桶,让果皮和纸团盖住那支笔。

一小时前。

裴映在赌场等了那位大老板半小时,马仔跑过来,说大老板去新科技园区,不过来了。

新科技园区——柬埔寨的电信诈骗总部已经被军警剿了,剩余的虾兵蟹将被挪到了泰国这边。

裴映点头,站起来。

“大老板”经常这么遛他,变着办法提醒他,谁是上位者,以及他的时间并不值钱。

那人不仅是他的高中同学,他们一个班级,那人曾是他班级的班长。

班长表达能力强,讨好能力也强,除他以外班上的人都跟班长关系不错,所以班长让班级里所有人不许跟他说话,所有人都照做了。

处在人群中被强行无视的感觉有些糟糕。

他再一次想起在“大老板”脸上砸拳头的舒爽,以及大老板咬着牙告诉他所谓的黑球鞋、白球鞋理论。

班长自称是黑球鞋,而他是白球鞋。

裴映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压下心口的愤怒。

愤怒会裹挟情绪,影响判断。

司机驱车停在到那栋洋楼院门口。

这是属于司机的示威,明明可以开进去停到洋楼门口,却偏偏每次都只停在院外。

忍耐积压太多,裴映用泰语道:“开进去。”

“我车开得不好,”司机用食指点着方向盘,“进去拐弯不容易,您体谅我吧。”

话说的没错,但语气却不是恳求体谅的语气,何况院子很大,不存在不方便调头的问题。

裴映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推开车门下车。

守在院子门口的保镖开口:“裴先生,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过来了,给你送你要的画笔。”

裴映点头,向里走。

他没有管任何人要画笔。

但是他不想戳破这个谎言。

“二叔手下的那个华人”,他知道保镖说的是谁,那是刚来不久的新打手。

他观察过那人几天,从细节发现那人有可能是警察。

如果这个可能性成立,那么应该是国内派过来的,泰国当地警察不管这些违法产业。

屋里有喊叫声。

裴映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为什么领导派我盯你?”

“还有,你为什么要拿牛肉喂你公司附近的野猫……那些猫怕我,我一去它们就跑,但它们每次看见你都蹭你。就是那天,我觉得你可能是一个好人。”

“我猜对拳赛结果,你说我很了不起的时候,我很开心。”是施斐然的声音。

施斐然低低咳嗽一声,又说,“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是我最缺的东西,我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肯定,而且你确实挺容易让人有好感。”

好感……

好感。

好、感。

裴映愣了愣,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好感。”

那人语气变得急迫:“我喜欢你,我照顾你这些天我就想明白了,我比裴映适合你。”

裴映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声音一并消失。

极度的安静使他心生恐慌,开始无意识地背诵人名: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张硕硕、张诗茹、莫琳、梁佳莉、施鸿、李蕊、胡奉妩、安如玫、方哲、方理、谭强、谭辉……”

心口极其不舒服,背不下去。

裴映四处张望,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无意间看见房子侧面的水龙头,急忙扑过去,跪在和它齐平的高度,扳开水龙头开关。

没水。

没有水。

水龙头淌不出水。

一滴水砸在他手背,紧接着第二滴也落下来。

他疑惑地盯着手背上的水,好一会儿才发现是他自己在哭。

施斐然喜欢了别人。

挺好的,他再也不用担心这件事会不会发生……

谁不向往正义。

谁让他是坏人。

影视剧里的坏人一旦开始做好事,就离死不远了。

正义善良的主角才配做好事。

他是坏人,他要为与自己不匹配的善良付出代价。

他要修改他的计划,他必须以更迅速的方式了结一切,然后死在这里——这是对施斐然最好的祝福。

施斐然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当他成为施斐然的麻烦本身,他可以主动死掉,他可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