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书僮秦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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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努力一睁眼,撕裂那令人头晕目眩的黑暗后,发现自己身处与先前全然不同的地方。

我提起手里的墨棒,那东西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着墨水,把整齐的空白纸卷淋黑了几滴,我连忙把墨条放回砚台,拖着那古人才穿的衣袖手忙脚乱地整理那张书案。

看得出来,我,或者说我的这具身体,刚才是在磨墨。

我在哪里?

我还是我吗?

还是说这个才是真正的我,我只是突然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我冷静下来,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半边脸火辣辣的痛,确实不是做梦。

冷静是我的座右铭之一。因为不管身处何地,慌乱和迷惑根本半点用也没有——

不过说实话,我依然有冲出去拉个路人问一兜子问题的冲动。

整个房间里没有一点现代的元素,连个插座儿或者电线都没有。墙上没有油漆,桌子上也没有铆钉,简直比古代还古代……

好吧,除了狗血的穿越情节,我想不出自己处境的其他可能性了。

我小心翼翼把墨条放好站起身来,差点被衣摆绊倒在地。幸好这儿没人看见我狼狈的丢脸样子,毕竟青春期少男都有点可爱的自尊心嘛。

偌大的书房非常整洁,我边左顾右盼边走出房门,看到这座府邸的全貌时,不由得惊呆了。

外头很安静,除了我空无一人,大门外有一一片大得吓人的园子,里头有凉亭和木制躺椅,都雕刻着古代特有的纹样。各类花卉草木十分丰茂,旁边的小木桶里是肥料和水,显然这里有园丁在看管,而且现在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看来这府邸的主人定然是个大官或者大家子弟,有如此雅致不说,室内室外都井井有条。

再看室内其他房间,全都一尘不染。我依据陈设摸进了屋主人的寝室,那里被褥整齐地放着,室内有淡淡的香味,让人闻了入迷。

再看床榻一旁的案台,上面有一卷没写完的东西,纸上是有序的折痕,简直像是……

像是——

谏书!

我来了巨大的兴趣,它巨大到几乎撑破我的身体,恨不得直接飞到那卷东西前看看里面的内容:这说不定是臣子给某位君主的谏言,而我将会成为看见它内容的大全》的书,几百个臣子上书内容都收录在内,但是从来没见过“谏闻”这个词。

我沉思起来。

如果这不是一个词语,那么,那么……

那么这个“谏”,就并不是一个词语的组成部分,而是“臣”的同位语!

这名大臣,名叫“谏”。

我x。

我在心里很罕见地爆了一句粗。

当世君主为民而开国库,而这大臣的文章又有着反驳的主旨,名字又叫谏——

这内容涉及的两人,不就是我崇拜的楚献王,以及我将要上台抨击的奸臣秦谏秦以呈吗?

这么说来,我不仅穿越到了战国,还穿着书僮装坐在秦以呈的府邸里给他磨墨!

啪。

震惊之余,一只手拍上了我的肩膀。

我还没走出刚才的惊吓就又被来了这一下,不由得一声“卧槽”脱口而出,打着一个激灵蹦了起来,只觉得魂都被吓飞了。

转头只见一老头,正摆出一脸抽象的表情看着我:

“阿苏,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忘了先生是怎么交代的了吗?”

一朵崭新的疑云从我头顶缓缓升起。

这老头知道我的名字,他认识我。

不对,是认识这具身体,而这具身体的原主难不成和我同名?

“先生说过,只有老夫进行清扫时才能进他的寝室,其他人员不得擅入。”

老头一扬花白的胡须,布满皱纹的脸上容光焕发,可谓是鹤发童颜。

“怎么?我是其他人员吗?”我直着性子问他。这老头看上去像个管事儿的,类似于现在的总管,也就是“家宰”吧。

啊,如果让他看出现在的书僮阿苏已经换了人的话,大抵会把我赶出去。但我也没办法掩饰,毕竟这个阿苏的底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硬装反而会给自己挖坑往里跳。

“怎么不是?再过两载你就要加冠了,还那么调皮。”

好家伙,这身子不仅仅和我同名,还和我同岁。

“那请问老先生,您还记得我是怎么成为秦谏……秦先生的书僮的吗?”

我胡乱作了个揖,急忙又问。

“你小子忘得倒快,”老头瞪我一眼,“先生半个月前才把你从路边捡回来,第一个澡还是让老夫给你洗的嘞。”

老头好像很在意这事儿,继续口若悬河,一直说些什么“你知道你多脏多臭吗给老夫都洗吐了你当时饿晕在路上还劳烦先生亲自抱你回来”之类的话,听得我脑子发懵。

没想到这秦以呈还会从路边捡小孩回来当书僮,果然人真的都有两面性,他可能并不是完完全全的奸佞吧。

“那秦先生他现在……”

“一如既往,去劝大王了,劝大王收紧政策、别再继续溺爱百姓。”

我哦一声,也不继续看谏书了,听话地转身,想回书房磨我的墨。

溺爱百姓……吗?

出房门时,我无意间瞥见了旁边一面鎏金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脸竟然还是那张脸,身材也没怎么变,就是换了个发型,扎了个松松垮垮的发髻。

我叹口气,想着既然能来也终究有一天能离开的,于是本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往书房走。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那声音无比急促,还能听出脚步主人隐隐约约的怒意,直逼耳膜。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我竟然清楚感知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随着脚步越来越近,微妙的感觉如同雨后春笋从我心头拔地而起……

主角,要来了吗?

我的好奇心作祟,也没顾得上考虑自己身份是否合适,就这样在书房门口停下来,抬头往门外看。

只见一个身高目测一米八出头的高挑男人怒气冲冲地走进府邸,手里还拿着东西。

他手执的是官帽官服,身上穿着勉强得体的灰袍,一看就是刚见完君王后才换上的。他面容俊美,却内含怒火,两道墨一样浓的眉拧在一起,是在恼怒,但我竟从这张严肃的脸里看出了几分温柔。

俊美男人嘴里念叨着什么,隐约听得出那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说的是“昏君当道,是非不分”……不得不说,这话很大胆。

随着他越走越近,我定睛看清他面容的特别之处:他的唇角,有两点黑痣。

历史书上的画可谓千姿百态,现在看来真的没一张像本人,但最鲜明的特征倒画得很准确。

所以,不出我所料,各种迹象都表明这个男人就是这座府邸、我、还有这老头的主人——秦谏,秦以呈。

虽然在现代的我一直对此人有不小的偏见,可当看见这位古人的真容时,我还是心一软。真是个漂亮的男人。

我不知此时是几年,但秦以呈的年龄看上去大抵有三十出头,但没有留胡须,还显得小一些。他的长相并不粗犷,也并非弱柳扶风,而是恰好处在当中的位置,非常养眼,连君主看了都可能会愁眉舒展。这大概就是献王屡屡被他烦却不杀了他的原因吧。

如果是第一次见估计很难想象,他竟然有那么个坏心眼。

秦以呈经过时我才反应过来,站得恭恭敬敬,作了个深揖。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愤怒的目光竟然变得柔和了些,遂微微点了点头,自顾自走回寝室。

说来确实邪门,秦以呈只一眼,却像射来一支直击我心口的箭矢一般。我望着他的背影,那劲瘦的腰肢被袍子的束腰衬得更加纤细,竟让我有了一握的冲动。

这种感觉,我对学校里的异性都从未有过。

我甩甩头,努力说服自己那是得知他亲自抱阿苏回来才产生的滤镜,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混乱的心,走进书房,又拿起了墨条。

……

隔着堵隔音效果远不及现代的墙,我隐约听见秦以呈在和那管事老头说着什么,也许是吩咐,也许是其他的什么,总之老头一一应允着,语气很是恭敬。

吩咐声停了。

片刻后,老头进了书房:

“小子,先生要你过去。”

秦以呈叫我去他房里?

我应下,端着磨满墨汁的砚台就起身过去。

路经老头身旁时我看见了他那不爽的眼神,想都不用想,绝对是因为进出卧室的机会我也得到了,他心里觉得不平衡。

不管怎么说这老头也帮过我,我不好表现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当下最该考虑的是秦以呈叫我去干什么。

我走在古色古香的走廊里。刚才他看我的眼神还蛮温柔,再加上我是他亲手救回来的,应该不会被怎么为难。

走到他房门前,我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门:

“先生叫我?”

秦以呈正坐在案边,握着毛笔的手一顿,随后转头说:

“进来吧。”

我规规矩矩走过去,把墨砚搁到他手下那卷谏书前,在一旁侍坐。

“看起来王家宰把你管教得不错,”秦以呈对我抬起一双英目,有些勾人的眼里放出赞赏的光,“举止端正,还懂了些礼节。”

王家宰指的是那老头。我应承了几句,随后不禁好奇我穿越过来前这阿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不会跟个野孩子一样满府乱跑乱说话吧?

他低头继续写他的谏书,我在一旁静静看着。秦以呈写得一手好字,行云流水而清晰优美,可惜的是没能流传下来,我从没在书上见到过他的真迹拓印。

如果传下来了,肯定有不少书法爱好者会有练的欲望吧。

这回我凭借方位优势把内容浏览了个遍,他写得竟然很有道理,义正言辞点出楚献王制度安排的不合理之处,并把亲身考察民间所见的弊端悉数上报,言辞激而不烈,很是恳切。

我看着看着,心情复杂,不由得复盘起了自己对这王臣二人一向的看法,只觉得有些自我怀疑起来了。

见我看得入迷,秦以呈勾勾唇角,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不是不识字吗?”

说来奇怪,他暖融融的指尖碰到我脸颊的一刹那,我脸上那处就迅速烧红了。……我不禁痛斥自己不争气的反应。

“只认识一点点。”免得他怀疑,我只得这么说。

秦以呈的手从我脸上离开,执笔蘸蘸我磨好的墨:

“那你说说,我写的什么?”

“先生劝谏楚王改善法度,加大约束以防百姓放肆。”

秦以呈点头。他大抵看出了我几乎微不可查的表情和想法,便示意我继续说。

“只是……先生为何觉得宽容国民会是一弊病?民众得了利,不是只会更加信任大王吗?”

见他眼神里的默许,我鼓起勇气问了出来。

不料秦以呈没回答我,而是反问: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被你的父母扔掉?”

我一愣。

原来这个阿苏有家人啊。

“阿苏不知。”

“先王还在位时,立下的法度本严禁弃子行为,但新王执政后便废除了此令。

“再加上宽松的政策使得民生富足自由,有的人民发现儿女在此等社会生存下去并非难事,于是不仅疏于教育子女,甚至直接将他们逐出门去,好似野兽对待半大幼崽一般。”

听完这番可以说没有一丝漏洞的话,我愣住了。

秦以呈继续说下去:“百姓不是浇水就会枝繁叶茂的树,十分之三四还未脱去愚昧,还不知道该如何正确生长。政策放宽是种纵容,反倒会使不解礼乐、不懂伦理的人愈来愈多。我屡次上奏劝谏就是因此,可大王仍然固执。”

秦以呈的话像把剪刀,一下下剪断了我心里如藤蔓一般缠绕着的偏见。

我想起了伽利略,想起了布鲁诺,他们都是敢于挑战权威的人,可墨守成规的人们刚开始又怎会接受呢?只会固执地根据肤浅的表面决定浅薄的立场罢了……

好吧,不得不承认,得知这一切事理之前的我,就是那群固执民众中的一员。

再看认真书写着谏书的秦以呈,一双俊目里满是坚定与深沉。他并不在意我听了他话以后的反应,估计还是认为我是个不通世事的傻孩子。可他不知道的是,我心里的那杆秤早已换了平衡点。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钟头。

我闻到隐隐约约的饭香传来,紧接着是老头的叩门声,来请先生用晚饭。

秦以呈刚刚理好卷轴。他写了不少,但没有一句话是偏题闲扯、不讲道理的,我都看在眼里。

他站起来,我也凭着对古时礼节的研究而懂事地随之站起,随老头去餐室。

“阿苏,你是个聪明孩子。”

他突然转头,又对着我笑了。

那两颗标志性黑痣随着秦以呈嘴角的弧度向上浮起,与他饱满红润的唇线勾勒出一幅别样的美景来。

秦以呈的年岁带给他一种成熟的气质与魅力,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气质与魅力不止来自于年岁。

这副模样的人,哪个不长眼的道士会说他长得祸国殃民?

啧。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震惊了一瞬,甚至都忘记了向他行礼,感谢夸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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