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麻烦上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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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沿着宽阔的朱雀道前行,持矛的银甲卫士屹立两旁,一直延伸到远处金顶乌墙的明光殿,凝聚着夏国威严的赤色金龙旗被高高举在前头,映照出朗朗晴空下的繁荣景象。

然而行至一半,有一宦官走出来将车拦停,上前同领头使臣交谈几句,不一会儿便来马车旁躬身笑道:“长宁公主安!皇后娘娘念殿下舟车劳顿,特遣老奴带您到别苑歇着,朝见之事就交由曲大人等。”

小景挑开帘子道:“这位公公,按照规矩我们殿下可是要先面见君上的!怎么好半路离开?”

“殿下有所不知,陛下前些日子南下处理些政事不在朝中,按例这一步便可省去。”说着侧身示意道,“殿下放心随老奴来便是!”

话毕就有三两个嬷嬷前来侯在马车四周,一旁的银甲卫士也被悉数遣散。

小景还要再问,叶萩却想也没想就跳下马车。

此刻清凉的微风拂面十分醉人,且双脚着地倍感踏实,她情不自禁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然而这举动在旁人眼中再怪异不过。

瞥见几人惊愕的表情,叶萩只得将一口气悄悄咽下,笑道:“那……咱们走吧!”

那宦官低眉微笑一言不发,脚程却快得惊人,一行人在蔽日的高墙之内穿行,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视线终于豁然开朗,原是到了后花园。

正当叶萩脚下匆匆腹中辘辘时,那宦官在一处宫苑前停了下来,匾上明晃晃几个大字——秋阑宫。

这秋阑宫虽说不大,但景致实在不错,院中水池假山亭榭俱全,四周也十分静谧。

等嬷嬷前前后后收拾完离开,那宦官又带了个侍女过来,说是名叫轻罗,留下来打下手的。叶萩看她面容清秀眉眼温和,便高兴地答应下来。

轻罗手脚麻利但不喜言语,小景认为在同一屋檐下相处自然要多亲近,于是时不时同她搭话,却都被三言两语打发了。如此一来她便愤愤不平来找叶萩抱怨,认为那夏国侍女实在不知礼数。

可叶萩此刻只想靠坐在四角亭中看着游鱼发一下午呆,听得耳边一阵聒噪,只像驱赶一只嗡嗡叫的蚊子般挥了挥手。

小景气得跺脚,看那夏国侍女的眼神中便多了些愤愤。

好不容易挨到哺食用膳,小景因为和叶萩相处久了,照常同她围坐同一张桌前,然而这在轻罗眼中无异于大逆不道,白着一张脸说什么也不肯落座,口口声声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既然我在这里,这就是此处的规矩!”叶萩饿的发慌,越发受不了这套,抬头没好气道,“你若不想遵守也罢,和蒋公公说一声回去就好!”

轻罗嗫嚅几下,终于扭捏着坐下,然而还是不安地沾一点椅子,吃的也是小心翼翼,看得小景难受不过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也用不着这样拘谨,谁不知道我家公主宽宏大量?你这样吃饭倒叫人看了以为受了多大委屈的!”

轻罗身子一颤,忙扔下饭碗起身道:“奴婢知错!公主您……您要打便打吧!”

“谁要打你?你看我像是那么穷凶极恶的人吗?”叶萩看她伏在地上缩作一团,想着自己半空的肚子十分火大,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

可不知是不是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十分骇人,轻罗只抬头看一眼,声音连同身子一同抖得愈加厉害:“不,不是!是奴婢失言了……”

稳住!这都是时代的局限啊,说白了都是受害者!

想到这一层叶萩颇有些怒其不争,无奈叹口气道:“够了!吃饭!”

小景这才蹙眉将她拽起来,只见轻罗脸上早已哭得像只花猫。

扒拉了没几拉了没几口饭,却听门外有一女子高声道:“我就要进去看看!那后萧公主到底是什么神圣!倒叫母后将这处院子给了她!你们别拦着我!”

这又是谁?能让人好好吃口饭吗?

叶萩捏紧拳头。只见在一片嘈杂中,院门“吱呀”打开,一个紫衣少女快步冲进来,身后浩浩荡荡跟了十几个侍女,俱都是神色不定的慌张模样。

“你就是长宁公主?后萧来的?”紫衣少女三两下大跨步进来,一双杏眼上下打量道,“你叫什么名字?”

“叶萩,你呢?”叶萩挤出一丝微笑,揣着双手道。

“百里笙,大夏国堂堂的五公主!”紫衣少女抬起下巴,傲慢看她一眼,“长得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要同皇兄相配,还差得远呢!”

叶萩不紧不慢地笑道:“想必五公主殿下除了品评在下外表外,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吧!不然也不会饭点儿打断人用膳了。”

“哟!你还不高兴了!放心!我来随便看看不会打搅,你吃你的便是!”百里笙斜睨一眼,负手优哉游哉地转了一圈,见叶萩站着未动,又道,“你去吃啊!看我作甚?”

“来者便是客,主人怎好怠慢。不如一同用些?”叶萩笑道。

“说是主人,不觉为时尚早吗?”百里笙冷哼道,却不拒绝甩袖入内,也是东瞧一下西看一眼的悠闲模样。

轻罗泪眼婆娑战战兢兢立着,不想她见了突然薄唇一抿突然笑起来“哭成这样!想必是犯了什么错吧!”

还没等叶萩回答,百里笙却自顾自冷冷道:“不管犯了什么错,打上一顿也就记住了,实在不行就打上两顿!要是还记不住,哼哼!断了腿砍光手指扔出宫去也是个办法!不过……”

她回头看叶萩一眼:“你弱的像个病猫,怕也没什么力气,不然我来帮帮你?”说着解下腰间的鞭子便要动手。

眼看那长鞭要抽在轻罗单薄的身子上,众人不由闭上了眼睛不忍看。

谁料片刻后满室俱静,在众多诧异的目光中,叶萩负手而立,正把鞭梢牢牢攥着。

“笙姐姐何必一来就费力气!您身躯尊贵,动肝火伤身啊!”她笑得很甜。

诧异转瞬即逝,继而是风轻云淡的笑容,百里笙昂首道:“于其他人来说确实如此,可于我,大动肝火却是最好的养生之道!再说按照规矩奴婢犯了错要受罚!如此才不会仗势欺人目中无人啊!”

手中加了几分力气,可鞭子始终纹丝不动。

叶萩依旧甜甜笑道:“笙姐姐!不管您的规矩如何,可在这里,动手可是断断不行的!”她不动声色地压低声音,“况且使团入城不过一日,我萧国送亲的队伍还在城中驿站,此事若要皇后娘娘知道,不管是何原因,总让贵国脸上无光不是?笙姐姐见识广,这些利害关系总该清楚的。”

百里笙见眼前的小姑娘长就一张讨喜的小脸,此刻眼神中却有什么喷涌而出,瞬时神色一变接不上话来,半晌才愤愤哼一声:“本……本公主只是好心想帮忙,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还不快松手?”

叶萩微微一笑松开鞭子,百里笙冷不丁踉跄后退一步,恨恨对屋外中侍女道:“看什么看!都听着,今日这事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你们都知道后果!”

侍女们纷纷慌忙跪作一片,异口同声道:“奴婢们知道了!”

“小声点!你们这是要让满宫上下知晓本公主在这里吗?”百里笙怒不可遏将鞭子一甩,回头咬牙笑道,“姑且就让你先住这,至于有无福气消受,咱们来日方长!”说完率众浩浩荡荡离去了。

叶萩翘首看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肚子却是不争气地“咕噜”叫了起来。

那五公主百里笙虽不是嫡出,但自从身份低微的生母早逝,就一直养在皇后身边,待遇上高了不少,但也养了一副骄横的性子,就连时常往来后宫的贵女也不大放在眼中。

不过皇后或许因为膝下只有两个皇子,对她的所作所为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竟然连她随身带鞭子的事也允准了。

可见她话虽狠,也是有底气的。

轻罗颤颤巍巍说了前因后果,十分担忧那笙公主不是个吃亏的脾气,定要卷土重来。可叶萩吃饱喝足往躺椅上一靠,看着天边绚丽的晚霞,长长舒了口气。

管她如何!叶萩此刻却只想安然等婚期至。

离及笄不过一年光景,就当度个安逸悠闲的长假好了!除此之外一概不用放在心上!

如此一想,便觉得这一年兴许无趣,冷不丁就想到分别良久的林嫔。按她那清高淡雅的性子自然十分需要一个说话的人,而这个人除了自己别无其他!

于是当机立断,翌日一早就威逼利诱地从小景那要身侍女的浅青衣裙换上,扮成个俏丽的小丫头出了门。

小景的眉头拧成了麻绳,轻罗比往常还面无血色,看她如同脱兔般窜出去没了踪影,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春末夏至时候百花斗艳,群芳争奇,园中嶙峋的假山石和潺潺泉水俱全,且天高日丽,惠风和畅。

这等好天气,自然不会缺少踏青赏景之人。

此时莲池边的四角亭中,四五个粉面若春、身着绫罗的妙龄少女正品茶嬉笑。

一人道:“听说昨日笙公主带许多人去了秋阑宫,不知见没见到那传说中的人儿。容姐姐同她相熟,可有什么消息?”

身着白衣,身上首饰最华美的便是礼部尚书之女容素,向来在贵女中颇有名望,平日里也总习惯性的抬着下巴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刻她却为难道:“笙公主宫里现在可人人自危的很!我昨日去时碰了一鼻子灰,竟没人肯吐露半句,也是奇怪的很!难不成那后萧公主有通天的能耐,倒叫笙公主都吃了亏?”

众少女笑起来,有人道:“这倒是天下奇闻了!听说那后萧公主病秧子一个从不见人,又哪里来的本领?”

“可不是!真不知道后萧如何送了个常年卧床的来!听说皇后娘娘可气得厉害呢!路相在朝上也多次上折子推迟婚期,看这架势太子妃的位置怕是要易主了!”

“哪里来的易主!这位置怕早就是那位林家姑娘的了!”容素面上笑着提高了声调,语气里带些不易察觉的愤然。

凭她的家世,向来自认风光无二,哪里肯容下别人的锋芒。

“那倒是!不然为何太常寺卿之女已过及笄之年,至今却无媒人敢上门?”众人又笑起来,隐隐含了羡艳之情。

说笑一阵,茶壶已然空了,而侍女早被打发到远处不再跟前。容素渴得越发恼,见旁边小道上走过一个步履匆匆的小宫女,便急忙叫住了。

那小宫女却是吓了一跳呆在原地,左顾右盼片刻就是迟迟不上前。

容素自认受从不曾受此冷落,于是提高声音:“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取壶水过来!”

“容大小姐好大的脾气,倒指挥起我的人了!”

身后一男声响起,莲池边走来一青色便服的年轻人,身边跟着一袭蓝衣的少女。

亭中少女连忙上前作揖:“见过十一殿下,三殿下。”

容素登时瞠目结舌:“她……她是十一殿下宫里的?臣女实在不知!”

“这丫头笨的很,这么些日子连路也认不全!误打误撞的扰了各位的清静!”年轻人哈哈一笑上前拉住小宫女的胳膊,后者身子一缩没能挣脱,只好低头被他挡在身后,“三姐姐你们忙!我就不打搅了!”转头对蓝衣少女点点头。

蓝衣少女容貌清秀,打扮也分外朴素,面上总带着不露喜怒的淡漠,此时微微挑起嘴角以示回应。等他走远,才不紧不慢开口:“太后晌午歇过了,此刻在益寿宫益寿宫看书,你们脚步轻些莫扰了她老人家。”

众女齐齐应声是。

容素瞥了眼十一皇子离开的方向,疑惑道:“十一殿下最惧管束,向来连内侍都不让跟着,何时对一个小宫女如此上心了?三殿下不觉得奇怪?”

蓝衣少女淡淡看她一眼:“不奇怪。”

不奇怪,也不值得奇怪,百里琴从来没工夫理会孩子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尤其对方是宫里出了名爱闹腾的百里弈。

……

……

未着戎装的百里弈显得略微斯文了些,不过头发却依旧野草般披散着,笑起来依然是小景素来讨厌的痞气模样。

不知道小景知道她嫌弃一路的玄甲少年居然是夏国十一皇子,该作何反应!叶萩不由噗嗤笑起来,引得百里弈回头看她。

“你好像并不十分吃惊。”

“曲大人如此人物对您都毕恭毕敬,我早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皇室的人!”叶萩瞥见一队宫人垂首立在道旁,因此压低了声音。

“这事不好声张,同行的羽林卫也都不知道,我是冒了身份去的!”百里弈放慢脚步等她小跑着跟上,又道,“不过也不是什么政事上的考量,那些事情麻烦的很,有其他人劳心足够!我去青洛关纯粹因为和人比武输了而已!”

这么简单!叶萩暗地里瞠目,你可是差点就丢了性命啊!

百里弈看她一眼,似乎知道她的想法:“和我打赌那人只说让我把你平安带回宫里,可没说会遇到如此狡诈的马匪!刚好我要找他算账,你可一同去做个见证!”

“我?可我还有要紧的事!”

叶萩便将自己同林嫔的交情未加隐瞒说了一通。

反正这事使团的人大都知道,算不上什么秘闻。只是在后妃住所乱窜有违宫规罢了。

百里弈想了想,同意顺路去趟簪花小筑。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走得都是偏僻无人的小道。

簪花小筑在夏宫一角,偏僻而静谧。

这地方一般居住的自然不是受宠的嫔妃,因此很少仆役往来。其中一间甚是与众不同,远远看去就能瞅见满墙绿油油的五叶地锦。

百里弈抬头拨开门口缠绕的藤蔓,皱了皱眉。他从小在皇宫长大,却也没见过这种地方,连矮墙上都长满绿叶。

这地方倒是很合林嫔的心性,颇有万绿丛中独觅佳处的意境。

叶萩鬼鬼祟祟探头进去,见院中有一眼泉水汩汩流动,各色花瓣晾在簸箕上铺了大片。没有人,但隐隐有戚戚的琵琶声传出。

也许她的动静大了些,便有一侍女掀帘出来张望,只瞧见一对晃动的双丫髻在绿荫中若隐若现。

“不晓得是谁家宫人来这边搅扰,我这就轰了去!”

“罢了!”林嫔素手拨着琴弦,连眉眼也未抬分毫,“由她去。”

“可那小宫女也太没规矩,竟然鬼鬼祟祟朝这里偷看!娘娘,还是给教训一顿吧!”

侍女掀帘正要出去。林嫔像是想到什么,眼睫一动,手便停了,吩咐一声:“池儿,拿个香囊来!”

听那琵琶声戛然而止,叶萩犹豫起来:林嫔再三劝告她有麻烦再来此地,可自己这么冒然闯来,恐怕倒吓她一跳。

可后退已然来不及了。

侍女走过来将她仔细打量一遍,确定只是个小宫女之后,将个朱红色香囊递过来:“喏!我家娘娘大人大量,下次别再来了!”说罢重重关上门。

“看来你的朋友并不想见你!”百里弈碍于身份不便现身,此时才冒出来。

“也是我贪玩欠考虑,忘了皇宫里人多口杂!这样找上来只会给她惹麻烦!”叶萩掂量着香囊,只听身后又响起嘈嘈切切的琵琶声,比先前的短促激烈许多。

百里弈侧耳听了半晌,奇道:“这不是《醉马行》吗?”

《醉马行》本是与沙场有关的曲子,讲的是从前有位将军兵败,四面受敌之际,与部下大醉,最终策马杀出一条血路而回的故事。

这故事热血,曲子也壮烈激昂,颇有沙场征伐的快意,实在不像林嫔那般心性之人所奏。

叶萩一路上想得入神,等回过神才发现百里弈停在一处别苑的墙根下,正伸长脖子往里看。

“你不是要去见哪个姑娘吧!诓我来给你望风?”叶萩也踮起脚,最后不得已跳起来。

墙后是一处精致的院落,但此刻空无一人。

“我要见姑娘何故带你这个小累赘!”百里弈嘟囔一句,突然低头看她,“你倒真是心大,青洛原那遭如此惊险,居然还有心思找人家要香囊!换做别人恐怕还要提心吊胆一阵子。”

怎么着也算是经历过两次生死的人,淡定些也正常。

叶萩轻哼一声:“本姑娘命大不行吗?”

“你真不担心?那日马匪很明显就是冲着杀你来的!谁会对你动手?”百里弈蹙眉道。

叶萩摇摇头,从墙角摘了一朵蒲公英把玩,俨然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娃娃。

摇头,不知道或是不担心,都让他无可奈何,眉头蹙得更紧了。

百里弈很少蹙眉,起码很少因为别人的事蹙眉,这让他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在此空档将蒲公英黄色的花瓣扯得七零八落,叶萩的注意力就又回到这堵墙上来。

枝条从中伸出,繁盛茂密,是个很幽静的地方。

“怎么,你不打算去见姑娘了?”看他发愣,叶萩起身拍拍手,“那正好,算着也该到哺食了。本姑娘要打道回府喽!”

“咳,话说你知道怎么回去吗?”百里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脚步顿时僵住,没有丝毫犹豫原路返回。

叶萩昂首干脆道:“好!本姑娘可以帮你望风!但哺食之前你得送我回秋阑宫,而且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话音未落,百里弈突然退后几步跃上墙头,像只猫似的蹲在树荫下,示意她跳上来。

剩下的话卡在嗓子眼,叶萩瞠目结舌地吞吞唾沫,只好用尽毕生气力跳起。

现实自然很骨感。像只小鸡仔一般被拎上墙头时,叶萩无声地叹了口气。

按照穿越的一般配置,飞檐走壁啥的难道不是最低配置吗?

可还不等抚平心跳,只觉身子突然一轻,回过神来就已经一头栽到草丛中。

竟是被人给扔了下来!好在草丛厚实,不然非得屁股开花不可!

“你知不知道怜香惜玉啊!”叶萩抚着发麻的胳膊,向旁边投去幽怨的目光。

然而对方隐在花丛中,只能看见浅琥珀色的眸子发亮:“嘘!有人来了!”

果然远处兵甲声响渐进,一队持戈的金甲士兵齐步走来。

……

……

“有消息了吗?”

青玉殿内,衣着华丽的女人缓缓踱步,将手上的蜡烛转了转,并未抬眼看面前垂首的女侍。

“没有,路相说派去青洛原的探子走了大半月,几乎都没了音讯。但路相也说了,让娘娘您不要操之过急,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意外。”

“意外?”女人冷哼一声,“区区马匪,乌合之众,如何能这么巧的就看出破绽?曲庸这老滑头口口声声魑魅魍魉,分明就是有意隐瞒!兄长他何时如此疏忽了。”

无数蜡烛的火光摇曳,比外头的日光还要耀眼几分。女人深呼吸一口气,似乎想竭力稳住心神,将一根白烛点燃。

女侍这才侍这才道:“路相的意思,是让娘娘您暂时稳住,毕竟没有证据,冒然向陛下去说反而落个无事生非的罪名。况且频频派探子若是被后萧察觉,对大局不利。太子殿下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女人垂下眼睫,将手中蜡烛摆在烛台上,挥袖往门外走去,女侍赶忙追上低声道:“娘娘,长宁公主那边……”

女人眼神一冷:“不是说盯着就好,发生什么事也无需向我通报吗?你当本宫的时间充裕的很?”

“可是……”女侍后退半步,更低下头,“今日有人来报,那小公主换身宫装溜出了秋阑宫,半道上遇着十一皇子,随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私自溜出宫?这孩子不是个足不出户的病秧子吗?”

“属下特意派人留意,除了每日喝一碗寻常的进补汤药,却也没什么弱症的迹象。就连上次笙公主上门寻衅,似乎也是无功而返。”

“这可有趣了!我当后萧那样的规矩,该养出个循规蹈矩的!私自出宫?”女人笑得意味深长,一副艳丽的面孔瞬间有了神采,连眼尾的泪痣都生动起来,“看来或许能省去许多麻烦。兰亭,派人再看紧些!”

女侍低声应声是。

她又开始缓缓踱步,四周皆是一排排泣泪的白竹。

一阵风吹来,满室忽明忽暗,映照出一张意气风发的精致面庞。

……

……

左边大道宽敞无碍,右边却是翠竹围绕的一条通幽小道。

百里弈难得地停住脚犹疑起来。叶萩赶忙趁机追上,弯下腰喘几口气。

对方一步相当于她走两步,又一刻不曾停歇,如此都能追上,她不禁感慨青洛原一役,这病弱的身体终于也有些长进。可心跳还没平复,百里弈一抬脚就钻进那条小道。

身旁竹叶窸窸窣窣,前方身影影影绰绰。

不到半柱香工夫,就听到隐隐约约流水的声音。随后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果然别有洞天!

此处假山重叠,中有连廊亭台,台下是雾气萦绕的延绵池水,四周树木翠竹环绕包围,隔开了如此一座世外般的好去处。

两人瞬间变身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满心震撼之下四处一边环顾起来,然而却在雾霭沉沉的水池中显出一个人影来。

那影子半露出水面,黑发披肩,只隐约可见白皙的双臂缓缓举起。竟是一人在沐浴!

叶萩正要眯眼仔细分辨,却被一只手牢牢捂住双眼,拉着她蹲下隐在一座假山石后。

“好啊百里弈!想不到你居然诓我来看人洗澡!”她压低声音,用力想扳开那只手,百里弈却用了力气咬牙道:“我要是你,现在就不出声。”

然而为时已晚,只听得一阵衣袂窸窣,还不等脚步声响,清脆的剑鸣已到耳边。百里弈的身子突然一僵,便有一低沉男声在头上响起:“什么人。”

竟然是男的?!

“百里弈你什么情况!”觉得那剑锋距脖颈只有咫尺,叶萩瞬间不淡定起来,“这位大……大侠,我是无辜的!都是他,他要看的……我什么也没看到!唔……”

一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巴。耳边百里弈的声音几乎从牙齿中蹦出:“你!闭!嘴!”

没想听得一声轻笑,随后“锃——”一声长剑入鞘,蒙着眼睛的手瞬间泄了气。

“四皇兄。”

眼前那人白衣洁净,如琼枝一树玉立于云绕雾霭之中,乌发及腰,恍若仙人。

百里弈起身端端正正做了个揖,将一旁失神的小宫女拎起来:“四皇兄见谅,这丫头进宫没几天,规矩还不太熟悉。”

叶萩不敢抬头,匆匆仿着夏国的规矩作了揖,然而手忙脚乱,惹得百里弈忙打哈哈岔开话题。

百里殊清俊的眼眸中露出笑意:“原来是你啊,小十一!看来你伤好的差不多了,都能到我这东宫里走动!”

他将长剑随手一扔,取件青色云纹披风穿上就往疏水台走去,目光虽未停留,却叫叶萩蓦然紧张起来。

她早听说夏国四皇子俊美不凡,才华横时,却一直没放在心上,如今见了才知道世间真有如此飘逸的人物。

相比起来,青鲤十三那个家伙活脱脱一个欺世盗名的神棍!

四皇子是皇后嫡出,嫡长子,自然就是当今太子。

想到这一层,叶萩不禁慌乱起来。

即便是名义上的未婚夫,私下接近也是极为败好感的事。

她还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不能处处树敌。

百里弈见她面露难色,不以为意地从头上拿下一片枯叶:“放心好了,他这个大忙人可没空在意你一个小宫女。再说他向来不大记人的长相,就连皇后身边常来的贵女也记不住!你放心跟着,不要出声便是。”

难道是传说中的脸盲?

叶萩嘴角抽搐,但看他神色认真不像瞎诌,姑且跟着到了疏水台。

疏水台上四面纱幔飘动,缓缓送进清风来,池边闷热顿时缓解许多。

百里殊差人送来热茶,又关切起百里弈的伤势来,这次提到了青洛原。

“你这次受伤同我脱不了干系!你动身时我就担忧原上那帮马匪,却还是低估了他们。”他苦笑道,“之前两国交战无暇顾及,倒叫他们趁机成了气候,这几年势力是越来越大了。”

“愿赌服输!方才那一剑我就没能躲开,可见上次比武你还是有意让我!”百里弈不以为意,朗声笑道,“四皇兄,你这就不地道了,比武哪有相让的道理?拳脚下见功夫便是!”

百里殊露齿一笑:“知道你这武痴的臭脾气,我哪里敢让你!最近你武艺精进许多,方才要不是分心,还是能躲过去的。”他抬睫瞥了眼那低眉垂目的小宫女,又道,“从来没见你带随侍,往常都是和张家小公子闲逛,今日居然带了个小宫女。”

百里弈口中的茶水差点喷出来,提高了声音:“自从张大将军随父皇南下,张青胤那小子总嚷着要同我去青洛原,好在让张大小姐扯着耳朵拽了回去。这会儿恐怕被押着读书呢!”

百里殊垂睫微笑:“难怪,那可是张大小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萩此刻只觉脊背发凉,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恶寒

沉默片刻,话题又回到青洛原的马匪上,百里弈三下五除二将那日的劫杀说了个仔细,最后强调了结论。

马匪早就伏击在那,目标正是后萧的四公主。

叶萩暗暗点头,不动声色地看向百里殊。

知道自己未婚妻险些被谋杀,不知他会有何反应。而这对此次目标来说,至关重要。

百里殊的神色波澜不惊,似乎还带着置身事外的淡漠:“曲庸的奏章中只提到本次损失不大,按他所说,倒像是一次巧合。鬼怪杀人,也没听说……”

官场的人,总习惯报喜不报忧。

他若有所思,修长的手指有节奏的叩击白瓷茶杯,突然轻笑一声:“幸好有你,若是后萧公主在我夏国使团里出事,这次和谈也就功亏一篑,不知又有多少黎民遭殃。”

“你只关心这个?”百里弈放下茶杯,暗暗压低了声音,“你还没问过我那萧国公主年方几何,品貌如何,万一是个丑八怪或者母夜叉呢?”

“不重要。”百里殊淡淡一笑,声音也是淡淡的。

不重要?叶萩心中咯噔一下,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偷眼看去,发现那清冷沉静的目光正朝自己投来。

“殿下,北荒关的消息。”低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黑色劲装的男人上前,几乎没有脚步声,连呼吸也细不可闻:“青神军四校要从北荒关北荒关撤回来了。”

“二皇兄要回来?”百里弈几乎跳起来。

婚约谈成,军队自然没了驻扎边关的理由,这不意外。

百里殊淡淡抿了口茶水,黑衣男人如同得到示意继续道:“已经出了北荒原,算时辰到千鸩崖了。”

“算起来到星煌也只有半月的路程,若是顺利,十天也就到了!”百里弈有些坐不住,起身告辞,“二皇兄在北荒原那么苦寒的地方驻扎许久,体魄上定然长进不少,下次比武我可不想输给他!四皇兄,我就先不打扰了!”

百里殊笑着摆摆手:“你也别只顾着同人比武争胜,诗文也得放在心上,徐太傅那天还抱怨,说你连带着张家路家的公子也不学好!”

“知道了!”百里弈挥挥手,留下一个洒脱的背影。身后的小宫女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连忙跟上走了。

风更大了,疏水台的帷幔烈烈飘动。

百里殊倒了杯茶淡淡尝了一口:“路相那边知道了吗?”

黑衣人顿了一下:“消息就是路相派人传来的。殿下,要不要提醒他暂且按兵不动?”

“来不及了。”清亮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冷峻,百里殊轻轻放下茶杯,“舅舅年纪越大,反而越沉不住气。长亭,派几个行事谨慎的骑快马走捷径,暗中盯着,随后如何,你知道的。”

黑衣男人面无表情低声应声是。

台中人沉默起来,目光飘向远处,半干的发丝连同衣袖轻轻浮动。

……

……

千鸩崖是萧国和夏国北方边境的一座荒山。

传说上古毒物盘踞,因此得了个“千鸩”的名号。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此地土地贫瘠终年积雪,唯有两崖间的一线天残存着骇人的气势。

入夜时分,一线天之外,星星点点的营火边上,一个娃娃脸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真不知道校尉大人怎么想的,明明连夜过了这千鸩崖,没几天就能回星煌了,偏偏要在此处过夜!这仗不是已经打完了嘛!”

“你懂什么!校尉大人这样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上了年纪的士兵啐道,“你小子火急火燎的,莫不是想新娘子了?放心好了,耽误不了你们洞房!”

年轻士兵不自觉地红了耳朵,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铁甲,一股暖意从心底渐渐漫开。

贴身的衣服柔软而暖和,是出征前新妇连夜赶制的,做的匆忙,针脚却很细腻。

“别想了,臭小子!咱们行军的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得时刻警惕着!”老兵重重拍下他的肩膀,举着火把往黑暗处走去了。

年轻士兵嗯了一声,脸上依然带着羞涩的微笑。

然而他很快警觉起来,因为黑暗中传来一丝刀剑的声响,虽然很细微,还是让心脏陡然一跳。

久经沙场的人有种惯常的敏锐,尽管他还年轻。

于是没有拿火把,抹黑寻过去,眼睛和耳朵都打起十二倍精神。

突然枯树丛中显出一个人影,呆立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正是方才的老兵。

“你在这里装神弄鬼,莫不是存心吓我!”年轻士兵松口气,笑着上前拍了下他的肩膀,然而触手一片冰凉和粘腻。

这是无比熟悉的鲜血的触感。

稚嫩的面庞瞬间铁青,没等惊叫出声,一把剑就明晃晃的从老兵腹部刺出,如同毒蛇般钻进他的胸膛。

倒下的尸体后显现出一双锐利的眼睛,随后窸窸窣窣从四面八方蹿出十来个人影,清一色夜行装扮,手拿钢刀短剑。

“谨慎些!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带头的似乎很不满。

冷冷扫视四周,确认无误后抬手一挥,众人立刻作鸟兽散,融在黑暗中没了踪迹。

黑影从四面八方接近,目标集中在一个点上。

那是军营中心最大最气派的营帐,远远就能见到飘动的旌旗剪影。

这样的地方戒备不会松懈,因此刚形成包围之势,就不知从何处响起惊慌的喊叫声:“有刺客!保护二殿下!”

紧接着就是短兵相接,周围忽的亮起火光,顿时如同白昼。

奔走拼杀的人影映在营帐上,刀剑铿锵,里面却没一点声响。

借着同伴的掩护,领头的黑衣人闪身进入将手中钢刀猛地一掷,可刚出手,这久经百战的杀手下意识心中一凉。

不对!声音不对!

钢刀透过羊皮褥“当”一声插在木板上,里面分明没有人!

与此同时,寒如玄冰的剑锋抵住后颈。

不等冷汗流下,他几乎能感受到身后那双眸子,是比剑锋还要冰冷瘆人。

他的感觉很敏锐,判断的一点没错。

但他看不到的是,执剑的人嘴角却是微微挑起的,如同孩童观赏细草下的蛐蛐。

不知是对眼前的猎物极力忍住战栗的样子感到满意,还是因为这种景象早在他脑海中一遍遍上演,如今只是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等账外拼杀声渐渐平息,执剑人的脸上居然多了一分尘埃落定的释然,但寒星般的眸子依然透出危险的气息。

长剑入鞘,几乎在同时,门外大踏步冲进来一个体格庞大的将官,只一掌就将黑衣人摁倒在地,捏着下巴将一个小药丸混着血水掏了出来。

“温柔点,武冈,留着舌头还有用!”

瘦弱的青衫书生紧随其后,背着书箱,一进来就急不可待地俯身端详黑衣人的面孔,细长的眉眼微眯,好像在微笑,又好像仅仅因为火光太刺眼。

“不等他们束手就擒,就有人用淬了毒的暗器灭了口,这个可是咱们仅剩的宝贝!说不了话可如何是好?”

“你那也忒麻烦!不如直接杀了他,拿着人头往那小子眼前一扔,看他还敢否认!”武冈的声音如同惊雷。

书生不耐烦地斜他一眼,起身朝已安坐榻上的年轻人拱了拱手。

“这一切还得听二殿下的。如二殿下允准,属下有的是手段叫他开口。”

年轻人着素白寝衣闭目养神,刀刻斧凿般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有些捉摸不定。

此时帐中有不少将官闻讯赶来,屏息看向榻上,俱都等着一个昭然若揭的答案。

然而那寒星般的眸子只是淡淡一瞥:“杀了他。”

“殿下可是信不过我的手段?”书生微微一怔欠身道,“您可是亲眼见识过的。”

“我说,杀了他。”

年轻人冷冷看他一眼,声音冷酷而平静。

“传话下去,今夜遇马匪突袭劫杀,幸得及时发现,如今已尽数剿灭。”

武冈还要说什么,被青衫书生一记白眼给瞪了回去,于是整容拱手应声是。

众人马首是瞻,也没片刻犹豫地低眉垂首,纷纷退出账外。

很快乌云退散,明月当空。

武冈将手里的浑圆物事往坑中一扔,拍手笑骂道:“真他奶奶的痛快!老子可整整半年没如此痛快了!都快忘了割人头的感觉!柳大人要不要也试试,爽的很!”

柳文翕青衫翩然,皮笑肉不笑地摆摆手,不动声色从死尸坑里挪开目光:“整整十七个,身手都还不错的‘马匪’!殿下此举可是高明的很!”

“明明是刺客,还说是马匪!高明?我看是殿下怕开罪太子,主动认输了!”武冈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老子跟着校尉大人就是图个痛快!如今他要向那黄口小儿俯首,老子还稀罕个屁!”

柳文翕淡淡看他一眼,略有不屑:“武司马这可就想错了,你跟随二殿下比我久的多,他可是会轻易认输的人?”

“放在以前是不会!要不是看他百里堂在军中铮铮傲骨,老子才不会这么多年只为在他手下做个司马!”

武冈冷着满脸横肉。

“可是这几年越发憋屈了!居然这么轻易就撤了军,一旦回朝哪里还有咱们的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不能轻举妄动!”柳文翕柳文翕瞥他一眼压低了声音。

“太子乃当朝储君,身后是赫赫显贵的路家!别说一具无名无姓的尸体,就是那刺客红口白牙在朝堂上举证,陛下会信?朝臣敢信?怕不是最后只落得‘手足不睦’的怪罪,被人拿了把柄。”

武冈不吭声了,支着耳朵听他继续说道:“殿下在朝中没什么根基,可手中有这支铁浮屠。如今虽然停战,多年来的赫赫战功还是在的。”

柳文翕笑眼弯弯,露出满口细白的牙齿。

“咱们的陛下可是惜才之人啊!”

武冈恍然:“原来这戏是给皇帝看的!可如此一退再退,何时是个头啊!”

不行!还是憋屈!

他愤愤将个脑袋大的石头一脚踢下坑,听得一声脆响,如同熟透的瓜摔得稀巴烂。

柳文翕后退一步躲开扬起的尘土,蹙眉将目光穿过小山丘般的营帐,落在一辆马车上。

马车密不透风,四面蒙着厚实的黑布。

“不会太久的。”

这声音细不可闻,武冈只顾发泄怒意并未留神。

如同感应到什么一般,马车里突然传来几声沙哑的呓语,伴随着无数嗖嗖细响。

“近了,近了……就在那里……那里……”

声音戛然而止,黑布的一角开始挪动,渐渐鼓起,掉出一只手指粗细的黑红蜈蚣,蠕动着钻到某块岩石下,像是一条游动的鲜血。

与此同时,夜深人静的秋阑宫中突然传出一声惊叫。

叶萩在睡梦中睁开眼睛,摸了摸汗湿的额头。正想唤小景过来,哪知一转头就看见一张笑意盎然的面孔出现在床边。

青鲤十三咧嘴笑着打招呼:“许久不……”话还没说完,就有只拳头挥向他的面门。

三更半夜看见一张脸无疑是很惊悚的事,无论是张多俊俏的脸。

叶萩一边惊呼,一边果断重拳出击,然而像穿过雾气一般扑了个空。

青鲤十三负手而立,摆出岿然不动的模样淡淡一笑:“本仙君乃仙体,你是凡胎,如何伤我?再说这是本仙君的化体。并非实体。”

“可是……你的胸。”

“什么胸?你的关注点到底在哪里啊!”

他顺着叶萩的眼神低头一看,心口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正汩汩涌出雾气。

空气凝固了一秒,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殿下,您是不是身体不适?可要唤御医过来?”

是轻罗闻声赶来。

叶萩轻咳一声:“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事了!你先去睡吧!”

轻罗犹豫着应声是,退了下去。

等脚步声走远,青鲤十三已经将胸口的窟窿填好,正在室内游荡。

他浑身散发着珠白的淡淡光辉,皮肤几近透明,隐约可见身上一袭青色长袍。一头乌发整齐地半绾在头顶,然而头发上插着的居然是根雪白的鱼骨头。

“十三仙君,这是你的本体吗?”叶萩指着他头顶的鱼骨,“还是说你吃完饭随手就把鱼骨头当簪子了?”

本是戏言,哪知他听了居然不恼,反而喜滋滋地解释起来:“算你有点眼力!本仙官飞升时灵识成仙,本体舍不得扔,谁知道会被哪只野狗叼了去!于是就炼化成法器随身带着。”

“别看它不起眼,法力可大着呢!”说到这里突然闭嘴斜她一眼,抱起双臂道:“你这一打岔都叫我忘了来的目的!本仙君可不能久留。这东西你先收着!”

话音刚落,一块白玉玦凭空出现,悬空漂浮,微微有磷光闪烁。

“这是我管别人借的法器,能窥见凡人的红线,因为是品阶较低的那种,你肉体凡胎也是能用的。”青鲤十三伸出手指一晃,那玉玦就径直朝她飞过来。

轻轻握在手里,只觉一股清凉侵袭指尖,叶萩抬头:“这东西不错,可是要怎么用?”

“通过玉玦看手腕就行,很简单!只要是动过心的人腕上必然是有红线的,至于能不能找到相连的两人,还是要看造化,我可帮不了你……”

话没说完,叶萩就急不可耐地亮出手腕往玉玦中一看,然而只见分明的青蓝血管,两只手腕上半个红线的影子也没有。

“大神仙!你这法器不会是假冒伪劣商品吧!”

“这不可能!”

青鲤十三忽一声飘过来,在烟雾中露出惊愕:“我之前确认过,这小公主手腕上是有红线的,难道……”

他再三看了看玉玦,沉吟道:“红线和魂魄相连,魂魄换了,红线也就没了……嗯!是这个道理!”

“你在这里恍然大悟个什么鬼啊!这种事难道不是早就考虑到的吗?”叶萩忍不住道。

青鲤十三摸着下巴飘来飘去,最后一拍手:“这也简单!肯定是你还没动过心,魂魄才没长出红线!只要先把红线长出来,然后拴上结,皆大欢喜!”

本姑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初恋都还没有过!能长什么红线才怪!

叶萩叹口气:“大神仙!你超脱红尘之外自然说的轻松!可要动心谈何容易!你以为是在市场上买大白菜,明码标价的吗?况且我这身体的主人实在时运不济,命途多舛,还没到成婚的年纪就已经两次险些丧命!”

她心思活动一下,眯眼笑道:“仙君大人!要想成事,不得先让我保住性命吗?”

青鲤十三揣着手飘飘荡荡:“所以呢?”

“所以说,仙君大人能不能我传授一些保命的法子?”叶萩轻咳一声,“这个自然是为我们的交易考虑!只要先把命保住,别的一切好说!”

“原来你是趁机来薅我的羊毛!”青鲤十三笑道,“不过你说的有道理,有人在的地方总是不能掉以轻心。我飞升前在人间游历,略懂一些修道法门。”

他思略一番,从袖中召出十几个微光闪烁的珠子,悬在空中挨个看了看,最后挑出一个扔过来。

“这个好!同你体质相适应,还算有用!”

叶萩指尖轻轻触了触,那珠子光芒一亮,铺成一副金光闪闪的字,左边几个尤为瞩目:

无上功法。

“这么厉害!如果练成,是不是我就无敌了?”叶萩两眼放光惊叹一声。

还没做什么称霸的黄粱美梦,就听青鲤十三的声音悠悠传来。

“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没有什么比逃跑更加管用的保命妙法了!如此便是‘无上功法’!”

逃跑?这不就是凌波微步之流吗?杀伤力基本为零的那种!

“仙君大人!就没什么霸气一点的功法?”

叶萩指尖戳了戳,无数撇捺横竖如同飞虫般散开,旋即合拢。

“当然有!我这里什么玄天功法,妙云功法多得是!”青鲤十三拢拢衣袖淡淡道,“你若不怕经脉具断七窍流血,传给你也没什么!”

叶萩不禁打了个冷颤,忙笑着摆手:“不了不了!这个就很好!”将珠子牢牢攥着,又问,“可是仙君,你说的红线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只要婚约成了就可以吗?”

“此事说来很是复杂。”青鲤十三蹙眉,“你们寻常理解的红线是什么?”

叶萩不假思索道:“传说中月老用红线将两个泥人相连,这两人就能成就一番美满的姻缘!我从小都是这么听说,家里附近月老祠还有专门求红线的,香火很旺盛!”

“这说法八九不离十,但不准确!确切来说,红线不是月老造是月老造出来的,而是人本身就能长出来的。”

“长出来?从哪里长?”

“从魂魄里。”青鲤十三衣衫翩然,笑道,“人的魂魄是情感之源,是爱恨情仇之根。如同春风拂过,种子萌发出嫩芽。人若倾心,就能生出红线,短短一根,绕在手腕上。月老……以及他座下众仙官的任务,就是确保两条正确的红线能够相连成结!”

“难不成红线还会连错?”叶萩睁大眼睛,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连错了会怎么样?”

“会很麻烦!”青鲤十三揉揉鬓角。

如今这局面显然比连错的红线还要麻烦,那就是一方的红线香消玉殒。

“这是很意外的事。姻缘簿中他们注定要有一场美满的姻缘,可不知什么缘故,萧国四公主居然突然就亡故了!她的命数不是这样的……想必是哪里出了错!”

青鲤十三若有所思片刻,继而长叹一口气。

“所以这个烂摊子就摊到了本仙君头上!欸,造化弄仙啊!这四公主原本的三魂七魄实在太弱,早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多亏本仙君机智,及时找到个频率相同的灵体顶上!”

叶萩瞠目:“所以,你就找上了我?”

青鲤十三点点头,又叹一口气。

更让他头疼的是,他跑了无数空间才找到个在公交车上磕到后脑的倒霉鬼,却是个情窦未开的愣头青!

好在观察至今,这倒霉鬼智商还算在线,让他略有些宽慰。

然而等他再看时,刚刚建立的信心又有些动摇。

眼前的丫头晃荡着两条腿坐在床沿上,将珠子凑近看得仔细,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新奇模样。

若是有尾巴,此时怕要翘上天了!

叶萩不知道眼前那团烟雾的所思,将珠子小心收好,这才心满意足道:“仙君也不必担忧,我如今有了活命的本钱,完成任务还不是手到擒来?况且对帅哥动心本就是在下的一技之长!等您下次再来,兴许红线就长出来了!”

青鲤十三打量她一眼:“不光如此,那夏国太子的腕上也要有红线才行!而且还要因你而生!你……有信心?”

“这个……呃,有点难度……”

啧!头更疼了!青鲤十三瞬间觉得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

……

又过了日,天气一片大好。

小景照常拉着轻罗在园中闲聊,轻罗依旧只静静听着,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道:“殿下若不是身体不适?这许多天都不曾出门了!”

“我昨日送粥时瞧了瞧,殿下铁定又在做什么养生的法子,盘腿在榻上养神呢!”小景凑近道,“你知不知道太极?”

轻罗茫然摇头。

小景神采飞扬道:“我也不知道!是殿下想出来的,我想着她虽然年纪小些,却很有想法。这些天看着气色都好了许多!”

轻罗点点头:“她确实很不一样。”

“那是!”小景仰起头,自豪地笑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咱们殿下福厚着呢!”

正说着,房门“吱呀”打开。

叶萩一袭浅青衣衫脚步轻盈地走出来:“小景,你拍马屁也如此大声吗?”

“要不然怎么让您听着呢?”小景笑道,迎上去要照常给她披上披风。

叶萩推开她的手:“收了吧,以后用不着了!”

“那太医馆每日送的汤药……”

“照常!每天端在我房里放着。”

淡淡吩咐完毕,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果然身心舒畅,五脏清爽,说不出的舒适。

那无上功法的最初几重都是些打坐练气,强身健体的法门,憋在屋里几日掌握了个大概。

只是这副身体实在太虚,轻易没法子精进。

叶萩活动了筋骨,扭头道:“早膳时间到了吧!”

轻罗立刻端上三份吃食,都是些白粥青菜秋葵之类。

看着看着,她皱了眉:“就没有一些正常人类的饭食?我又不是食草动物!”

轻罗满头雾水地去看小景的脸色。

她这些日子虽不言不语,却发现与其与自家公主牛头不对马嘴地交流,还不如直接听从领头侍女的吩咐。

比如这“食草动物”是何种动物,就足够让她烦恼半天了。

小景见怪不怪一脸淡定,笑道:“殿下您一直体弱,吃不得太荤腥的,故而早膳清淡点。您若是以后都要大鱼大肉,只需跟皇后娘娘宫里通报一声。”

“这还要通报?吃口肉而已!”叶萩惊叹一声,未免受宠若惊。

转念一想,这皇后娘娘久不露面,实在不像事事亲躬的样子。于是不等小景回答,又挥手道:“算了!把晚膳多加些鱼肉可好?不会也要通报吧!”

小景迟疑着正要回答,突然院门大开,大踏步走进一个人来。

百里笙白皙的面孔一露就扬起下巴道:“我当萧国公主的日子过得由多滋润!却是连口肉都吃不到!真可怜!不如去我宫里吃口热乎的?”

说着手指挑在碗沿上,竟是将几碗粥菜都给打翻了,稀里哗啦撒了一片。

这下连口粥也别想喝了!

叶萩暗自惋惜,幽幽道:“笙公主日头还没升高就跑过来打翻我的碗筷……看来萧国使团是昨日动身离开星煌的吧!”

百里笙没有惊讶,反而露出贝齿一笑:“没错!所以本公主赶紧来报告这一好消息。想不到你处在深宫,倒是耳聪目明的很嘛!还是说……是有其他人告诉你的?”

看着她意有所指的神色,叶萩暗自惊讶。

自从那日溜出去险些闯祸,这些天她就如同蜗牛般没敢露头,还是说千小心万谨慎,还是走漏了风声?

来不及细想,听百里笙又道:“我就知道!上次就看你不像个守规矩的,也不像传言那般软弱。这样也好,否则多没劲啊!本公主就喜欢有些斗志的!”

她突然凑近眼神一亮,手疾眼快地一扯,那枚原本挂在叶萩脖颈上的玉玦就到了手里。

“这块玉成色不错,贴身戴着,难不成是有特殊的纪念意义?”百里笙后退几步将玉玦举在手里,挑衅地抬起眉毛。

叶萩心下一急,担心摔了这得来不易的法宝,也顾不得许多追了上去。

百里笙身手敏捷闪身躲开,笑得更加灿烂:“这么紧张!是不是上面有哪位情郎的姓名!我可要好好瞧上一瞧!你先别激动,若是我一失手,摔了可就不好啦!”说着作势将捏着的细绳松了松。

叶萩赶忙住脚:“这玉玦说普通也不普通,只是戴着有了感情,摔了也就摔了罢。”

百里笙玩味地挑起嘴角。

若是真的摔就摔了,干嘛还要来追讨?这下更不能轻易摔了,多看一分这可恶的小丫头着急也有趣的紧!

她捏着细绳晃了晃,重新将玉玦捏在手里。

玉玦照映了阳光,突然泛起微微蓝光,虽然转瞬即逝,还是能捕捉到。

百里笙自然没有放过任何破绽,就在要定睛细看时,叶萩瞅准时机迈开脚步。

然而这一步着实比想象的远得多,她整个身体直直冲向栏杆边。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触到一丝冰凉。

和玉玦同时到手的,还有某人的手腕。

见对方一冲上来就一把抓住自己,百里笙的,参的是兵部私拨甲械款项。

本就是不大不小的陈年旧事,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人心中明镜一般,表面上说着兵部尚书徐乾劳苦功高,私下却都留着心眼存了份力气,举着笏板蜻蜓点水。

徐乾孤立无援,憋着口气挂冠求去,临走时推了手下的侍郎娄枼。

年纪轻轻的太子蹙眉表示惋惜,却直到半个月后,这位娄侍郎也没得到擢升,倒是陆续有人上书检举他的过处。

这时候就有人趁机举荐年少有为的郭子青。

郭子青师承太傅徐益章,年少时即为太子侍读。

前朝后宫恍若两个世界。

这些消息自然没有传进叶萩的耳朵。她顾着修习无上功法,废寝忘食,以至于青鲤十三一露面,几乎扯着嗓子吼起来:

“本仙君灵气也耗了,功法和法宝也给了,难道是让你来这度假的不成?你的任务呢?”

看着她举一把匕首窜上窜下,顿时有些气闷,忽地一下飘在跟前,咬牙切齿道,“要是红线长不出来,你我都得死!”

叶萩吃了一惊:“我也就罢了,死过两次的人。怎么神仙也会死吗?”

“会!生不如死!”

青鲤十三拢袖飘起来,做了千百年的跑腿小仙官,要再升不了位阶,不是生不如死是什么?

叶萩犯了难,只得收起匕首将前些日子的经历说了一遍。

不等说完,青鲤十三眼睛一亮:“有戏!”

按照他多年从业经历,两人手都牵过了,就算成了一半!

可叶萩叹了口气:“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处,你看!”

说着挽起袖子露出手腕,玉玦中的还是光秃秃的半截胳膊,没有半个红线的影子。

青鲤十三沉思片刻,反而松了口气:“这才多久!红线怎么能操之过急呢?虽说事在人为,可感情这事讲究一个水到渠成啊!”

叶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总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美色在旁,险些被冲昏头脑,可过些日子再回想起来,疑窦丛生。

百里殊生的是好个样貌,谦和尔雅,清风明月般,可每次直视这双眸子,除了柔情万千,总还有什么东西隐在其中。

像是卷着万千的风云,赫然要冲撞而出,又像是一眼寒潭,虽然清澈,总觉深不见底。

他说他低估了马匪的实力,但又很有先见之明的赢了百里弈这个武痴,让他冒死在乱军中救了自己。

习惯了稳坐军中帐的人,会允许这样的失误吗?

叶萩犯了嘀咕,转念一想,百里弈那向来只顾持剑砍人的家伙,哪里想得出如此暗度陈仓的高明法子。

即便想得出,能让使团和羽林卫乖乖配合,也不是一个掩去身份的小卒能做到的。

可青鲤十三眼里只有红线,哪会操心这些闲事?听了这些话反而大手一挥:

“这些事情管他做什么?不过……这段时间不见,你倒是聪明了!”

“那还用说!本姑娘本就绝顶聪明!”叶萩白他一眼,挑着匕首在屋内闲逛。

不知是静下心修习的缘故,还是逐渐适应了这具身体的状况,她的思维日渐敏捷,活动也利落许多。

因而闲的发慌,就学着别人的样子舞刀弄枪,吓得小景和轻罗七手八脚,将院内有武器嫌疑的东西扔了个干净。

没办法,只能趁夜深人静活动活动,以免憋出病来。

青鲤十三却对这把匕首来了兴趣,凑过来要看仔细,冷不丁就从袍子上划了过去。

谁知他像被刺着一般,直接嚎了一嗓子,抱着手臂躲开老远,神情幽怨。

叶萩愣了,这家伙不是没有实体的嘛!也会被划伤?低头看了眼手中铁刃,平平无奇,甚至还略显老旧。

“什么东西!烫坏本仙君了!”青鲤十三飘过来瞅了眼,没有发现异常,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堂堂神仙居然也能被凡物所伤!当真是世上读了旨意,无非是些劳苦功高的官话,底下人恭敬听着,阶上的人挺拔如松,只一扬手,就有人高声宣了百里堂上前。

戎装年轻人拾阶而上,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稳。

暗红朝服的百里殊笑盈盈看他:“皇兄终于回来了。”

这种寒暄之词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好在离得较远,向来恪守礼法的文臣们听不清楚。

百里堂面上微笑,肢体很是恭敬地行过军礼,双手捧上铜虎符低头道:“臣驻扎北荒数载,牵挂家国,如今天下寝兵休士,当是黎民之福,百姓之幸。军归则虎符还,此物当归天子。”

“皇兄说的是,如今烽烟已定,天下太平,这东西暂时是用不上了!”

身边的内侍刚要照例接过虎符,却见自家太子指尖一挑,虎符已到了手里,忙低头退在一边。

手指细细摩挲而过,虎符上细微沟壑纵横,很有岁月的痕迹。突然松手,虎符就掉回了百里堂手中。

“可是你我皆为人臣,皇兄不敢拿的,我哪里能要的安心?”

虎符入手冰凉,百里堂面不改色答了声“是”,复举手捧上欲再开口,一旁的内侍得示意接过虎符,随即又一内侍上前,手里托着两只青铜酒爵。

这酒饷他一人,实则是犒劳三军,这是大夏历来的风俗。

再抬眼时,百里殊抬着酒爵微微一笑,似乎刚才的话如同清风拂过没了影踪。身边大夏的朱色军旗猎猎作响。

风更大了。

百里堂垂目微笑,将爵中的酒一饮而尽。

……

……

益寿宫的大殿内烛火融融,香炉中青烟袅袅,萦绕不绝。

老人斜倚榻上闭眼倾听,身边的少女坐得笔直,正捧着一本书册柔声念着,语调婉转,吐字清晰,声音混着窗外的暖阳格外轻柔。

念了一会儿,声音突然低了,巧目瞥过榻上,只见老人徐徐睁眼:“琴儿,怎么不读了?”

“孙儿是觉得祖母在这房里闷得久了,听我念书难免烦闷。今日天气不错,孙儿陪您出去走走?”

百里琴合上书,伸手按了按老人的脚腕:“宫外的小姐们好不容易进来一次,竟连您的面也还没见着呢!”

“你这丫头心细!你哪里是觉得我闷,是那书上写了什么吧!”

太后嗔怪道,叫了嬷嬷过来搀扶起身,“那些书我早年间都读腻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怕我想起些伤心事,又哭哭啼啼的没完!”

“孙儿瞒不了儿瞒不了您!可光看书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园中百花盛开,有些还是宫外送来的珍稀花草,都是南边差人进贡的!”百里琴忙搀着另一边。

太后走了几步,却又不肯出门,只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捧着杯茶抿了一口,转头问嬷嬷:“听说容家那丫头回乡了,这几日没法进来,是不是?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嬷嬷轻声道:“容家来人说,他家小姐要回晟州尽孝哩!想着以后也没法再来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尽孝好,尽孝好啊!那丫头性子烈了点,倒也是个直言快语的,在宫里也不大合适!”

嬷嬷没有说话,抬眼和百里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百里笙自从在青玉殿闹了一场,被禁在宫里足不出户,可宫墙挡得住人,挡不住声音。

不出几日,宫人们大多都晓得,笙公主整日在院里舞刀弄剑,说要拔了容家小姐的舌头。

从那时起,容家小姐就不常进宫了,没几日就有信息递进来,说要回晟州老家探亲。

而这消息是礼部尚书容秉书亲自差人送的。

这哪里是探亲,分明是避祸!

百里琴暗中上了心。可青玉殿一事怎么想也牵扯不到容素身上,充其量就是萧国公主举止冒犯,百里笙气不过才找皇后讨公道。

能气得五公主去搬皇后这尊大佛,满宫上下也没几人。

太后向来不喜笙公主那暴虐的性子,可也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异国公主心生担忧,尤其听说百里殊公然护人,更是着急上火,觉得后宫要出一个祸国的妖姬了,一大早就差人去了秋阑宫。

百里琴虽然也劝:“太子殿下慧眼识人,他看重的人必然不是什么无矩的。”可太后只消幽幽一叹,她就知道多说无益。

太后只说了一句:“当年对于先帝,我何尝不是这么想过的……”

先帝独宠一人,到死都念着那贱人的名字!结果呢?他眼睛还没阖上,自己的一对亲生骨肉就被送到萧国,成了生死都要仰仗他人的质子!

她早年不争不抢,临到半截身子入土了怎么能坐以待毙?

这种事情她这一生,不想再看到刚好讲的是上古时期青帝嫁女的典故。”

“典故里的帝姬可是后来客死他乡的那个?说起来咱们的长公主也……”

说话声渐渐压低,叶萩拼命竖着耳朵正要听得仔细,殿门却再次打开。

良嬷嬷只探出半拉身子道:“太后叫长宁公主进去说话。”

宫女这才发现门口还站了个杏眼圆睁的伶俐少女,瞬间脸色煞白面面相觑。

叶萩对她们的惊异熟视无睹,只迟疑道:“良嬷嬷,咱们不等三公主回来了吗?”

她想着方才那漫天的怒气不由一阵紧张,却听得里面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你怕什么?老婆子这把年岁,又不是吃人的母夜叉!”

话音刚落,叶萩就利利索索地踏进了殿内,身边的良嬷嬷都被她的乖觉惊得一愣,将门外人都遣个干净,这才掩上门。

身后晌午的艳阳被关在身后,取而是迎面的烛火融融,老人斜倚榻上,面容就在一片明暗的薄纱后闪烁不定。

等烛火笔直挺立,那浑浊的眸子终于闪出一丝光亮。

叶萩看不清榻上人的神情,更不敢堂皇抬头,只好在大殿中央站稳行礼,心里的小鼓可是一刻也不敢停——

上次在皇后面前起码有所准备,可今日不同,薄纱后的目光善恶不明,安静得叫人发慌。

“你站在哪里干甚么?欺负老身眼神不好使是不是?”薄纱后又闷哼一声,人影倒是挣扎着要坐起来,良嬷嬷赶忙上前,却被抬手挡在一边,“你,过来。”

叶萩还在愣神,脚下却一刻也未曾犹豫,捏着裙角轻轻上前,等靠近时才忙摆出一副乖巧的笑脸,道:“小辈生怕唐突太后,故而谨慎了些,哪里敢对长辈不敬?”

她笑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隔着帷幔落在太后眼中,却变成满心疑惑——

这孩子瞧着姿色不差,可绝不到那般摄人心魄的地步,哪能让一向循矩的孙儿反常如此?于是抬手道:“靠近些。”

还能如何靠近?隔着帷幔几乎能将银白的发丝根根数清了。

就在她微微愣神之际,旁边的良嬷嬷轻咳一声,眼神朝那浅蓝纱幔转了转。

叶萩恍然,赶忙去掀纱幔,岂料刚抬起手,便有一物圆滚滚的顺着纱帐掉了进去,正是从百里弈那求来的花绣球!

这可不妙了!看这角度,怕不是要砸在太后的脑门上!

她暗叫不好,手指却已经跟着绣球伸了过去,就在触到柔嫩花瓣的刹那,脚下裙角突然一绊,居然一个跟头栽进了纱帐里。

薄如蝉翼的帐子瞬间“刺啦”一声”一声断裂,轻飘飘落满床榻。

随后便是“咚”一声撞击,听不出是谁撞在了哪里。

良嬷嬷自然也顾不得其他。在宫里当差十多年,哪里见过如此场面!一拍大腿叫道:“诶呦,长宁公主欸……”

像是应她的叫唤,一堆纱帐里也“诶呦”一声,露出双明亮的圆眼睛。

叶萩扶额扒拉几下,从破碎的纱帐中爬起身,可定睛一看身边的老人,顿时心肝一颤,俯身就拜。

只见太后端坐不语,满头帷幔遮盖,头脸都看不真切,更别说是愤是怒。

这下真的死定了!

有此想法的自然并非叶萩一人,一旁的良嬷嬷早就魂飞天外,面如土色上前悄声道:“太后……您可有受伤?”

帷幕下的人没有吭声,只微微摇头。

太后当然毫发无损,叶萩暗自叹道,她可是本着极强的求生欲,用尽毕生所学躲开的,只是很不幸,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撞在榻沿上牺牲了这颗英明神武的脑袋。

她揉了揉额头,发现已经肿起个小包,按下去生疼无比。

正当她暗中呲牙咧嘴时,良嬷嬷颤巍巍揭开了太后头上的纱帐,然而出乎意料之外,露出的眸子既没有怒不可遏,也没有惊恐万分,反而满噙热泪,一副潸然的慈祥面孔。

完了!太后是被我吓傻啦?

叶萩愣在原地,没有听到殿门吱呀作响,也没有听到门外早已传来宫女惊喜的声音“三公主回来了!”

她只听得那苍老的声音喃喃念着,如同咏叹一首悲歌:

“星儿亮,草儿青,刀戈无声卫夏宁;羊儿肥,马儿壮,护我男儿闯四方……岚儿,你回来了?”

……

……

百里琴轻轻掩上门,朝一旁的良嬷嬷蹙眉:“我离开这么一小会儿,怎么太后的心病又复发了?还有长宁公主她……”

她一进门,就看到太后泪眼婆娑,牢牢拉住那萧国公主的手,念着一首儿歌。

那首儿歌在夏国家喻户晓,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襁褓前哼唱。她自己,也是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

良嬷嬷重重叹口气,引着百里琴在亭中坐下,道:“太后这心病也是许多年未发了,今日误打误撞的,居然又想起了长公主……”

不是又想起了,是从来没有忘记过。

百里琴从袖中取出手帕包裹的花绣球,早被压得发黑:“可是跟这东西有关?让太后睹物思人了?”

良嬷嬷瞥了一眼,摇摇头道:“这东西一看就是十一殿下做的小玩意儿,唬小娃娃的,太后倒是老早就见过。不过她老人家向来不喜死物,自然没能入眼!我倒觉得,是因为这萧国小公主……”

百里琴怔了怔,继续听她面露神秘道:“琴公主可知道长公主是何等风姿?”

“这个自然,从小就听说姑母端庄聪慧,行事作风乃我等楷模。”

良嬷嬷反而笑了:“端庄聪慧是不假!可很少有人知道,长公主小时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在宫里是一等一的闯祸精!”

她的目光悠远起来:“那时我还不曾在太后身旁服侍,只远远见过一面,小巧玲珑的,偏就那双眼睛,晶莹剔透不染纤尘,藏着股劲儿……那股劲儿具体是什么,我活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懂……”

“再后来先帝宠妃王氏一族夺权,将幼时的陛下和长公主送到星煌城当作质子,骨肉分散十余年,再见时,小捣蛋鬼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家了!受封郡主,英姿勃发!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百里琴静静听她回忆往昔,神情一动,道:“嬷嬷是觉得,长宁公主她……”

“长宁公主初来乍到,可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很熟悉……”

良嬷嬷微笑道,“如今总算明白了,那样冒失的丫头,旁人没见过,太后怎可能会觉得陌生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叶萩就推门出来,小脸苍白道:“琴公主,太后她睡着了。”

此时一干贵女早就由马车送着出了宫,园中只余繁花斗艳,静谧祥和。

百里琴照例让良嬷嬷进殿内守着,差了小翠拿来一碟糕点。

叶萩经过半晌折腾,腹中早就被吓得空空如也,登时两眼放光,觉得这三公主面冷心热,实在是好心肠,于是也没有多客气。

百里琴看她吃得开怀,面上也少了些惯常的严肃,只觉这孩子天真活泼,太后先前的忧虑实在多余了,于是微笑道:“长宁公主在这里可吃得惯?”

叶萩咽下一口糕点,道:“三公主客气了,直接称呼叶萩就是,如此我还习惯点。”

她本想让小景和轻罗也如此叫她,只是那两个每每都脸色煞白,差点没就地磕上几个头,只能作罢。

百里琴愣了愣,又温言道:“我长你几岁,不如就称呼一声叶妹妹吧。反正等不了多久,咱们也是亲亲的姊妹呢!”

“咳咳!”叶萩顿时呛了一下,满脸通红的拿起茶杯灌了一口,“也……也好。”

百里琴见她这窘迫的模样不由一笑,岔开话题问了些不相干的小事,叶萩心不在焉,只稀里糊涂答了,最后放下糕点,担忧道:“琴公主,太后她……不会有事吧?刚才似乎有些怪怪的……”

她杏眼睁大,正色道:“方才太后她似乎认错了人,握着我的手唤着‘岚儿’……我也实在不小心,倒是将太后给吓着了。”

百里琴神色如常,言语依旧平静:“叶妹妹无需担忧,良嬷嬷都同我说了,你也是无心之失。方才太后她老人家可有责怪于你?”

叶萩歪了歪脑袋:“这倒没有,只是神色悲戚许多,似乎……”

她心中一动,犹豫着将话咽回了肚子。那眼神哀戚而悠长,分明是透过她的面孔寻找着另一个人的踪迹。

难不成这“岚儿”便是宫女们口中的长公主?

正想趁机问个明白,只见小翠慌里慌张跑到亭中,往叶萩面上扫了一眼,犹豫着低头道:“三公主,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朱砂,一遇水居然没了!这可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

百里琴变回往日不容直视的冷淡:“这等事情也如此大呼小叫吗?朱砂自然是能洗的掉的。”

“可……可是,水里也没有。”小翠低了头,捏着半湿不干的帕子不知所措。

她自小在琴公主身边伺候,做事向来有条不紊,凡事也习惯留个心眼,因此特意留了个见证。

将帕子双手捧上,果然雪白的丝绸上没有丝毫颜色,更别说如此扎眼的朱砂红了。

百里琴奇道:“怎么会消失了呢?”若是用来作画的朱砂,总该将水染红才是。

除非……这根本不是什么朱砂。

正说着,又有个宫女远远走来,身后还跟着个黑色劲装的男子。叶萩定睛一看,不由紧张起来——

不管做什么都依旧冷着一张脸的,不是长亭是谁!难不成自己没去找太子殿下,他反倒要找上门了?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她心里有些打鼓,没注意到一旁的百里琴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笑道:“看来太子殿下从金仪殿回来了,听说今日很是热闹,是犒赏二殿下的铁浮屠呢!铁浮屠全副铁甲刀枪不入,所向睥睨,想想都威武啊!叶妹妹没想去看看?”

叶萩无奈道:“在这宫里住的久了,连这种事听也没听说过。再说这是夏国的事,我去看……不合适吧。”

百里琴掩口笑道:“什么叫夏国的事!你既事!你既然来了这里,咱们不就是一家人嘛?若你想去,太子殿下难道会拒绝?”

叶萩听得她言外深意,不由心头一跳,赶紧抓起茶杯抿了口茶,挡住大半张发红的面孔:“你误会了……”

可这误会岂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明白的,于是轻咳一声,又道,“这……还不是时候。”

好在长亭已然到了亭边,欠身问过安,这才道:“太子殿下请长宁公主一叙,有要事相商。”

难不成在这里闯祸的事又被知道了?不可能这么快吧!

叶萩心中不安,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有什么“要事”,只好拜别百里琴跟着走了。

小翠翘首等他们走远,低声笑道:“先前听说太子殿下为这萧国公主与皇后都起了龃龉,今日一看比传闻中更甚呢!这长亭大人可是很少离开殿下身边的!”

百里琴垂目拨茶,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手指捻着洁白的帕子,淡淡道:“将这东西送到文渊阁,给老大人看看。”

小翠自知多言,脸色慌忙一变应声是,顺便将洗下来的水也装了一瓶带上,免得路上风干,这才赶往文渊阁。

百里琴却没有动作,依旧在亭中品茶,仿佛世上没什么事情能扰乱心绪。只是目光落在对面的茶碗上时,细长的眉眼才略有波动:

和亲乃两国大事,送的公主自然品貌上无可挑剔才是,可这个心无城府,行事冒失的半大孩子,究竟为何会到夏国皇宫里?

微风拂过秀发,步摇叮当作响,殷红的唇角弯了弯:

这世上,凡事皆有因果,无一例外。

……

……

此时的星煌城中,一辆马车从宫门驶过,平平稳稳穿过闹市,走得不紧不慢,可车上的人早就心急如焚。

然而清秀的面容不露丝毫焦急,反而满是开怀的笑意。

柳文翕低眉摩挲着一个细瓷瓶,不等马车停稳就匆忙跳下,吓得马车夫急忙勒住缰绳,骏马长嘶未停,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是邻近城郊的万乐坊,人员混杂,三教九流不计其数,遇上如此奇怪的读书人倒也正常。

车夫摇摇头正准备策马离开,扭头却瞥见掀起的车门一角露出个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个破旧的书箱。

“这不是耽误我做生意吗?”

他不满地嘟囔一声,念在那人看起来一副寒酸书生的模样,打算将书箱放在原地等人来取。可手刚触及的一瞬,突然有什么东西闪电般冒了出来。

车夫以为是自己眼花,抬手刚要揉揉眼睛,就觉手臂一阵酥麻,居然有个一个拇指大的蜈蚣盘旋而上。

他还没想明白为什么皇城里会出现这等凶毒之物,那蜈蚣瞬间到了眼前。可怜的人双目一片血色,不等发出最后的尖叫,喉咙处就活生生被堵上了。

小儿手臂长的蜈蚣像是终于寻着了久违的温暖,扭动几下消失在了那人嘴边,只留下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气息。

片刻后,一人看着马车跌跌撞撞飞驰而去,冷哼一声道:“你们读书人就是瞎讲究,想杀人一刀砍了不行?偏就绕上几绕这花花肠子!真不爽利!”

“武大司马自然是爽快人!可我们现在到了都城,这里不必北荒关人烟稀少,可处处都是眼睛!”柳文翕抱臂一脸轻松,“我们不能给殿下惹麻烦不是?”

武冈啐了口唾沫,心里不得不承认这话属实,于是大手一挥走在前头:“你要的人老子给你带来了!按你说的路线,没人盯着!”

当然,就算有人注意,此时怕也已经见阎王了!

万乐坊到处都是低矮灰黑的民房,巷子杂乱无序犹如迷宫,一高一矮的身影很快融入其中,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不一会儿,一处从未有人注意过的简陋院落前,薄木板削就的大门悄然打开,院中贪食的麻雀慵懒跳了几下,敏捷避开双黑布长靴。

柳文翕快步走向上房,白皙的面孔上竭力压着激动,脚步却轻快得像个拿着糖人的幼小孩童。

上房的门比院门好不了多少,堪堪遮风挡雨,骨节分明的手指推得重了,立刻就有灰土和蛛网随着“吱呀”声飞旋落下。

青衫书生模样的人停在门口,背着万千光芒,薄唇终于扯出个肆无忌惮的笑容,欢喜道:“师叔!”

久违的阳光倾泻而入,只一瞬,却好像又荡然无存。屋内只一人一椅,静默孤寒,如同千万年伫立此处的冰雕。

柳文翕却丝毫没有在意,眼睫微动,笑容愈深:“师叔在上,侄儿柳文翕拜见!”

椅子上的人须发灰白干枯,脸色却是全然的黝黑,眉目都不可见。他没有动作,只从胸膛中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这声音似乎埋在沙土里千年万年,沙哑得不像任何人类的言语。

武冈一听就耳朵痒得厉害,恨不得一把捏碎这人该死的头颅——

反正他看上去有上百岁,骨头应该如同朽木。

但这人偏偏死不成,还要由他好好照料,吃喝拉撒都得管。此刻他更是恨得牙痒,索性撇下那个向来神叨叨的酸儒,寻了个清静的阴凉处坐下。

柳文翕垂睫静静听着,等悠长的呜咽消停下来,这才敛了笑道:

“您这又是何苦呢?都落得这种地步了,还念着侄儿的错处不放。可我如此,为的可是全族啊!”

“师叔难道忘了不成?我术师一族延绵百年,曾比肩神明,何等荣光!如今却只能苟活在阴暗里被人嫌恶,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是世间千万的人心啊!”

他的嘴角扭出个古怪的微笑,朝老人的头顶俯下身来,柔声道:“……师叔却企图认他们为主人,当一只被人牵在手里的看门狗!当真笑死人了!”

呵呵笑声里,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好像老人黝黑的面孔此时无比滑稽,尽管那张脸上始终没有丝毫松动,须发也不曾摇晃一下。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了。

笑够了,柳文翕擦着眼泪拿出怀中的白瓷瓶,在阳光下细细欣赏着,欢快道:

“幸好还有我!师叔,我会是术师一族最后一线希望!只要用这个……它就能找到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话音未落,白瓷瓶“啪”一声摔在地上,暗红的沙粒从碎片中溢出,逐渐扭动起来,伸出无数个触角争相爬向椅子上的老人。

“您看到了吗?今日在皇宫里,它们也是如此兴奋!因为这些养在您身体里的蛊虫,终于嗅到了相同的味道啊!”

柳文翕笑容无比灿烂,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这是属于术师一族,最古老的咒术的味道啊!”

秀目中的邪恶一闪而过,“您怎么没告诉我呢?金家嫡系里,分明还有人活着啊!就在那里,活生生的!”

朱红色的触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顺着老人血污的衣衫延伸,最后从耳鼻口目中争相涌进,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饱餐一顿。

青衫微动,浓密的睫毛渐渐合拢。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在雪原里迎接死亡的那个黑暗日子————

骏马白鬃,是划破天边的长嘶将他从死神的獠牙下拖回。

此刻虽无马鸣,可分明有什么在耳边轻呼。喃喃几声,足够令人重获新生。

他抬头张开双手,虔诚的仿佛面前伫立着永恒的神明。

随着蛊虫的涌入,老人面露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响。

而这无力的愤怒如同蚍蜉撼树——他的手脚乃至肢体都牢牢锁在这把铁铸的椅子上。

日子久了,人也成为这把椅子的一部分,不生不死,连血肉都是冰凉的。

……

……

一阵寒风穿林而过,叶萩不自觉裹紧身上薄衫,抬头望着熟悉的宫墙吞了吞口水。

谁能想到上次还是一副梁上君子的做派,如今居然也能堂而皇之走大门了!

不过这里还是如往日安静,悠悠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巡守的金甲护卫也不多不少,见了长亭只躬身行礼,随即列队远去。

这一路绕的全是些陌生的路线,移步换景,比起御花园少了几分繁盛,多了几分清雅。相比起来疏水台云烟围绕,却好似梦境一般缥缈。

叶萩心下疑惑,捏着裙角赶上前道:“长亭……大哥,咱们这是去哪里?难道不是疏水台吗?”

长亭墨发简单束起,脖颈纹丝不动,声音却稳稳传来:“殿下在书房,疏水台只是修沐之所。”

听得“修沐”二字,叶萩顿时面上滚烫,大脑朦胧一片,都是那日水雾中的惊鸿一瞥,不由用手抚了抚脸保持镇静。只听前面又传来一句,“以后叫我长亭便是。”

叶萩张张嘴,还是将“长亭”二字吞了回去。

眼前的人光背影就肃杀凛然,如此称呼……实在太亲昵了。正想着,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孩童声音:“长亭大哥!”

月白衣衫的小童正站在不远处的阶上招手,惹得身旁的侍女急忙低声提醒。那小童却甩开侍女的手跳过来,像只活泼的小兔子。

“他们说皇兄在忙,还埋怨我吵闹!长亭大哥,你带我进去吧!”

小童抬起白嫩的小脸笑道,一转头突然神色大变,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萩歪歪脑袋,从长亭身后露出双狡黠的眸子,小童更加惊慌失措起来,扭头问长亭:“是皇兄叫她来的?”

长亭微微欠身:“是殿下的口谕。”

小童手指僵直,这下彻底没了声,鼓着腮帮子恨恨看她一眼。

百里荣这些日子也听得一些宫中传闻,都是关于这萧国公主如何姿容媚国。

“这种传言也有人信?”他当时听了,一个白眼翻得多嘴的内侍哭笑不得,道:

“这殿下可就不懂了!只要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儿,管她生的如何!只消将这‘倾国倾城’的词儿都加上去,保准没错!”

小脸露出嘲讽的笑意,将紫檀狼毫都掉在地上:“倾国倾城?她们也真敢说!”

遍观整个夏国,能配得上这个词的,自然只有林家姐姐一人!那个从小就被母后看重的大家闺秀,与自家兄长更是青梅竹马,哪点比不上这个总腆着张脸傻笑的丫头!

即便亲眼所见皇兄如此行径,他今日还是特意得空前来,为的就是亲口问上一问,打心眼里为认定的嫂嫂出口气。

真是冤家路窄!

百里荣内心演过一场凶神恶煞棒打鸳鸯的戏码,没好脸的冷哼一声。

叶萩不明所以,但看那小童粉雕玉琢的,连生气都如同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般可喜,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身后正跑来个身材浑圆的内侍,高声朝百里荣道:“殿下殿下!老奴我终于找到……”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一双寒潭般漆黑的眸子。

“长亭大,大人……”

内侍站住脚,连气也忘了喘,定睛一看,长亭身边的少女粉面含笑,美眸清明,大惊失色之下慌忙下拜。

“见,见过长宁公主!”

虽说自家主子对她嗤之以鼻,可搞不好这位就是未来的正主,如何敢怠慢。

他如此激动俯身,手里几卷凌乱的宣纸早就骨碌碌滚了出来。叶萩手疾眼快,捡起脚边一卷展开,只一瞥,立刻忍不住笑出声来。

画上的乃是一男一女一对璧人,各自牵着红绸子的两端并肩而立,眉目含笑,栩栩如生。

可十分不和谐的是,两人脑袋中间,有个大嘴巴的雀儿飞过来,直直咬住那红绸子,似乎要将其生生撕裂,当真面目可憎。

而那雀儿头上,巧妙的嵌着几个蝇头小字——“萧国公主”。

百里荣小脸一红,忙追上来伸手要抢,可惜短胳膊短腿的,被叶萩稍稍一晃躲了过去,在长亭身后藏得严实,只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你这画着实不错,就是不太写实!我的嘴巴哪有这么大?”

她看着那大嘴巴雀儿乐不可支,倒叫小童有些无语的惊愕,结结巴巴道:“这个……你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我看着与喜鹊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这不是重点吧!百里荣暗中无语,揣着袖子咬牙道:“还是有些相似的,比如都十分聒噪!……还有,这是只乌鸦!”

叶萩一听更乐了,高高举着画纸正要看个分明,余光突然瞥着个人影靠近,定睛一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那人倒是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捞住,随即放开手躬身行礼。

来人只着一身寻常宫装,发髻高绾,盈盈拜下。

“这位清儿姑娘是殿下精挑细选的暗卫,特地派来保护您的。”

长亭突然开口,不知怎的,语气不似先前冰冷,叶萩扭头看他,刚好对上那深沉的目光从清儿身上移开:“清儿姑娘,是在下的师妹。”

话音刚落,久未露面的百里荣露出了脑袋,快速看了眼清儿没有表情的面孔,脸色立马变得铁

——自从他幼时亲眼见过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指生生掐断一个刺客的脖颈后,一看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就会不自觉发抖。

因此清儿一现身,小小的身子就躲在了长亭身后,连带着那张画都不管不问了。此时更是一刻也不敢多待,小声唤了内侍后,百里荣轻手轻脚打算离开,等叶萩注意到时,已有百步之遥。

“你的画还没拿呢!”叶萩高举手中画纸,哪知对方一听跑得更快了,一溜烟消失在假山后,只留下一句:

“本皇子送你了!”

捏着画纸的手顿在空中,叶萩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看清儿低眉顺眼的淡漠样子,居然将不可一世的小皇子吓得落荒而逃,不由留心打量。

这清儿面貌端正,削肩长颈,一副弱柳扶风之姿,然而眉眼间不经意显着刚毅的神色,别添几分神韵。

这时房门吱呀作响,百里殊一身白衣胜雪,执扇上前,见了叶萩依旧芝兰玉树般低眉浅笑,道:

“朝中政务繁多,叫你等到现在。清儿你也见过了,可还满意?”

他的目光微微扫过,二人并肩而立,俱都默不作声地行礼。

叶萩暗中咋舌:这两人真不愧师出同门,都是一样的冰块脸!真不知道他们的师父是否也如此。

于是笑道:“宫里禁军黄门多如牛毛,走哪里都许多双眼睛盯着,殿下将如此优秀的人物送到我身边,怕不是担心我又闯出什么祸事来?”

百里殊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寻了处安静的树荫处站定,这才看着她,正色道:“你猜对一半。我那五妹妹生来跋扈,背后又有母后撑腰,做事更是不顾后果。上次也是因为那秋阑宫是她早就看中的,所以才再三招惹。”

随即又道:“清儿姑娘在后宫中有些名气,有她在你身边,她总该能收敛些。”

“殿下是要我做只躲在老虎身后的狐狸?难道不怕我狐假虎威,仗着清儿姑娘的威名横行后宫?”

百里殊轻笑一声,道:“你若喜欢,那样也未尝不可。”

叶萩心中突然一动,本是玩笑话,被他答得像是毕生的誓言一般,顿时脸面一热,说不出话来,只好手里把玩着画轴。谁料一个不小心,画轴骨碌碌散开,清风习习,画卷就在空中哗啦作响。

清隽的眉眼却瞥向那浮动的画卷,美貌少女柔情无限的眉眼飘动不定。只一瞬,眼底陡然的闪动,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随即黯然消逝。

“这画……是哪来的?”

叶萩仓促地收好画,忙得七手八脚,生怕那只大嘴巴的雀儿被他看到,闻声抬头,刚好迎着双清明无尘的眸子。

四目相接,各怀心思。

叶萩悄然后退一步,犹豫着说了画的来历。百里殊似乎并不惊讶,将折扇啪一声收了,淡淡道:

“宫“宫里除了荣儿也没人敢画这样的画了,不过他平日里被扣在宫里念书,怎么会突然想到送这么一份‘礼物’?”

这个……大概是因为上次的糖人吧,还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她悄悄吐了吐舌头,目光不经意扫过百里殊执扇的手腕,继而笑道:“殿下!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说着双手合十,啪一声展开时,白皙的手指间出现了个小巧晶莹的白玉玦。

……

……

“诶呦喂!殿下您慢点啊!这是怎么啦?”

内侍抚着自己咯吱作响的老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影子。

一旁的宫女赶忙搀住他的半边身子,哑着嗓子道:“公公您方才没看见?那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清儿姑娘啊!听意思是让她以后跟着长宁公主呢!”

“诶呦喂,是她啊!我真是老眼昏花的厉害,竟连那样的人物都没认出来!”内侍长叹一声,脚步慢了下来,

“想当初那次祈月夜宴上,要不是有她在,几位贵妃怕都要……欸!一晃三四年都过去了!”

那宫女是个新入宫的,听得一头雾水,于是问道:“可清儿姑娘身在东宫,祈月宴到场的不都是后宫妃嫔和女眷们吗?怎么会刚好抓得刺客?”

内侍拍了拍脑袋,道:“看我这脑子!清儿姑娘当时哪里是东宫的人!她可是从小长在长公主身边啊,要不是那事,谁能知道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是个绝世高手呢!”

他似乎被牵进了悠长的回忆中,长叹一声,等定睛一看前头,不由拍了大腿叫起来:“你这孩子光顾着听故事!殿下那里去啦!”

两人停脚一看,前头那个影子早就不知所踪。

宫女眯了眼睛沉思片刻,附身悄声道:“公公,前面好像是笙公主的冷萃宫,殿下不会又……”

冷萃宫树下的摇椅上,百里笙闭眼沉思,嘴角还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景象当真叫身边宫女惊喜万分,私下都道自家主子禁足期间终于敛了心性,不再时不时大动肝火,连那鞭子也许久没再动过了。高兴之下服侍得愈加小心翼翼。

她心情大好,连带着园中草木都顺眼许多,自然没心情盯着哪个宫人的过错,连那多嘴多舌的容家大小姐好像也已经从她脑海中消失了。

指尖轻叩,感觉着日落时分的清爽空气,突然一阵清风刮来,不禁扰乱心绪。

百里荣气呼呼往她前头一站,双手叉腰道:“笙姐姐说错啦!皇兄都将清儿姑娘给了那萧国公主!你还说皇兄不喜欢她?”

百里笙细长的眉眼睁开,闪过一丝惊讶:“你是说那个身手了得的清儿姑娘?”

“还能有谁!”百里荣蹙眉道,“笙姐姐不是说皇兄心中只有林家姐姐吗?那他为何要那么护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百里笙突然笑了,坐起身道:“我的好荣儿,你把画给皇兄看了没有?”

百里荣的小脸一红:“本来我是要给他的,可是……”

“那不就得了!皇兄根本没见到那幅画啊!如何睹物思人?”

百里笙抓住小童的肩膀,亲昵地点了点他的脑门,“何况你说皇兄护着她,自然因为她是联姻的公主,关乎两国战事,不能出任何差池。林家姐姐同他情投意合,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她笑颜如花,蹲下来平视着小童清亮的眼睛:“荣儿喜欢纤儿姐姐是不是?那咱们就要时刻提醒皇兄,这世上还有林纤儿这个人!可不能让那个萧国公主捷足先登了!是不是?”

百里荣坚定地点了点头:“那我回去再画上一副!”

百里笙笑出了声,吩咐宫女拿着个糖人来塞到小手里:“不用啦!这下轮到姐姐我想办法!”

小童两眼放光,蹦蹦跳跳地拿着糖人走了。

百里笙巧目微眯,在越见橙红的阳光里伸展了腰肢,耳边似乎响起了兰亭谆谆的话语:

笙公主也不用自责,那萧国公主狡诈玲珑,别说您了,连皇后娘娘也头疼不已。若是能够智取……说到底,皇后娘娘也不想让真心人寒了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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