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朱砂4(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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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乐坊到处都是低矮灰黑的民房,巷子杂乱无序犹如迷宫,一高一矮的身影很快融入其中,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不一会儿,一处从未有人注意过的简陋院落前,薄木板削就的大门悄然打开,院中贪食的麻雀慵懒跳了几下,敏捷避开双黑布长靴。

柳文翕快步走向上房,白皙的面孔上竭力压着激动,脚步却轻快得像个拿着糖人的幼小孩童。

上房的门比院门好不了多少,堪堪遮风挡雨,骨节分明的手指推得重了,立刻就有灰土和蛛网随着“吱呀”声飞旋落下。

青衫书生模样的人停在门口,背着万千光芒,薄唇终于扯出个肆无忌惮的笑容,欢喜道:“师叔!”

久违的阳光倾泻而入,只一瞬,却好像又荡然无存。屋内只一人一椅,静默孤寒,如同千万年伫立此处的冰雕。

柳文翕却丝毫没有在意,眼睫微动,笑容愈深:“师叔在上,侄儿柳文翕拜见!”

椅子上的人须发灰白干枯,脸色却是全然的黝黑,眉目都不可见。他没有动作,只从胸膛中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

这声音似乎埋在沙土里千年万年,沙哑得不像任何人类的言语。

武冈一听就耳朵痒得厉害,恨不得一把捏碎这人该死的头颅——

反正他看上去有上百岁,骨头应该如同朽木。

但这人偏偏死不成,还要由他好好照料,吃喝拉撒都得管。此刻他更是恨得牙痒,索性撇下那个向来神叨叨的酸儒,寻了个清静的阴凉处坐下。

柳文翕垂睫静静听着,等悠长的呜咽消停下来,这才敛了笑道:

“您这又是何苦呢?都落得这种地步了,还念着侄儿的错处不放。可我如此,为的可是全族啊!”

“师叔难道忘了不成?我术师一族延绵百年,曾比肩神明,何等荣光!如今却只能苟活在阴暗里被人嫌恶,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呢?”

“是世间千万的人心啊!”

他的嘴角扭出个古怪的微笑,朝老人的头顶俯下身来,柔声道:“……师叔却企图认他们为主人,当一只被人牵在手里的看门狗!当真笑死人了!”

呵呵笑声里,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好像老人黝黑的面孔此时无比滑稽,尽管那张脸上始终没有丝毫松动,须发也不曾摇晃一下。

时间仿佛在他身上静止了。

笑够了,柳文翕擦着眼泪拿出怀中的白瓷瓶,在阳光下细细欣赏着,欢快道:

“幸好还有我!师叔,我会是术师一族最后一线希望!只要用这个……它就能找到本就属于我们的东西……”

话音未落,白瓷瓶“啪”一声摔在地上,暗红的沙粒从碎片中溢出,逐渐扭动起来,伸出无数个触角争相爬向椅子上的老人。

“您看到了吗?今日在皇宫里,它们也是如此兴奋!因为这些养在您身体里的蛊虫,终于嗅到了相同的味道啊!”

柳文翕笑容无比灿烂,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这是属于术师一族,最古老的咒术的味道啊!”

秀目中的邪恶一闪而过,“您怎么没告诉我呢?金家嫡系里,分明还有人活着啊!就在那里,活生生的!”

朱红色的触手终于到达了目的地,顺着老人血污的衣衫延伸,最后从耳鼻口目中争相涌进,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饱餐一顿。

青衫微动,浓密的睫毛渐渐合拢。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在雪原里迎接死亡的那个黑暗日子————

骏马白鬃,是划破天边的长嘶将他从死神的獠牙下拖回。

此刻虽无马鸣,可分明有什么在耳边轻呼。喃喃几声,足够令人重获新生。

他抬头张开双手,虔诚的仿佛面前伫立着永恒的神明。

随着蛊虫的涌入,老人面露痛苦,喉咙里嗬嗬作响。

而这无力的愤怒如同蚍蜉撼树——他的手脚乃至肢体都牢牢锁在这把铁铸的椅子上。

日子久了,人也成为这把椅子的一部分,不生不死,连血肉都是冰凉的。

……

……

一阵寒风穿林而过,叶萩不自觉裹紧身上薄衫,抬头望着熟悉的宫墙吞了吞口水。

谁能想到上次还是一副梁上君子的做派,如今居然也能堂而皇之走大门了!

不过这里还是如往日安静,悠悠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巡守的金甲护卫也不多不少,见了长亭只躬身行礼,随即列队远去。

这一路绕的全是些陌生的路线,移步换景,比起御花园少了几分繁盛,多了几分清雅。相比起来疏水台云烟围绕,却好似梦境一般缥缈。

叶萩心下疑惑,捏着裙角赶上前道:“长亭……大哥,咱们这是去哪里?难道不是疏水台吗?”

长亭墨发简单束起,脖颈纹丝不动,声音却稳稳传来:“殿下在书房,疏水台只是修沐之所。”

听得“修沐”二字,叶萩顿时面上滚烫,大脑朦胧一片,都是那日水雾中的惊鸿一瞥,不由用手抚了抚脸保持镇静。只听前面又传来一句,“以后叫我长亭便是。”

叶萩张张嘴,还是将“长亭”二字吞了回去。

眼前的人光背影就肃杀凛然,如此称呼……实在太亲昵了。正想着,突然传来一声稚嫩的孩童声音:“长亭大哥!”

月白衣衫的小童正站在不远处的阶上招手,惹得身旁的侍女急忙低声提醒。那小童却甩开侍女的手跳过来,像只活泼的小兔子。

“他们说皇兄在忙,还埋怨我吵闹!长亭大哥,你带我进去吧!”

小童抬起白嫩的小脸笑道,一转头突然神色大变,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叶萩歪歪脑袋,从长亭身后露出双狡黠的眸子,小童更加惊慌失措起来,扭头问长亭:“是皇兄叫她来的?”

长亭微微欠身:“是殿下的口谕。”

小童手指僵直,这下彻底没了声,鼓着腮帮子恨恨看她一眼。

百里荣这些日子也听得一些宫中传闻,都是关于这萧国公主如何姿容媚国。

“这种传言也有人信?”他当时听了,一个白眼翻得多嘴的内侍哭笑不得,道:

“这殿下可就不懂了!只要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儿,管她生的如何!只消将这‘倾国倾城’的词儿都加上去,保准没错!”

小脸露出嘲讽的笑意,将紫檀狼毫都掉在地上:“倾国倾城?她们也真敢说!”

遍观整个夏国,能配得上这个词的,自然只有林家姐姐一人!那个从小就被母后看重的大家闺秀,与自家兄长更是青梅竹马,哪点比不上这个总腆着张脸傻笑的丫头!

即便亲眼所见皇兄如此行径,他今日还是特意得空前来,为的就是亲口问上一问,打心眼里为认定的嫂嫂出口气。

真是冤家路窄!

百里荣内心演过一场凶神恶煞棒打鸳鸯的戏码,没好脸的冷哼一声。

叶萩不明所以,但看那小童粉雕玉琢的,连生气都如同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般可喜,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身后正跑来个身材浑圆的内侍,高声朝百里荣道:“殿下殿下!老奴我终于找到……”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一双寒潭般漆黑的眸子。

“长亭大,大人……”

内侍站住脚,连气也忘了喘,定睛一看,长亭身边的少女粉面含笑,美眸清明,大惊失色之下慌忙下拜。

“见,见过长宁公主!”

虽说自家主子对她嗤之以鼻,可搞不好这位就是未来的正主,如何敢怠慢。

他如此激动俯身,手里几卷凌乱的宣纸早就骨碌碌滚了出来。叶萩手疾眼快,捡起脚边一卷展开,只一瞥,立刻忍不住笑出声来。

画上的乃是一男一女一对璧人,各自牵着红绸子的两端并肩而立,眉目含笑,栩栩如生。

可十分不和谐的是,两人脑袋中间,有个大嘴巴的雀儿飞过来,直直咬住那红绸子,似乎要将其生生撕裂,当真面目可憎。

而那雀儿头上,巧妙的嵌着几个蝇头小字——“萧国公主”。

百里荣小脸一红,忙追上来伸手要抢,可惜短胳膊短腿的,被叶萩稍稍一晃躲了过去,在长亭身后藏得严实,只有银铃般的笑声传来:

“你这画着实不错,就是不太写实!我的嘴巴哪有这么大?”

她看着那大嘴巴雀儿乐不可支,倒叫小童有些无语的惊愕,结结巴巴道:“这个……你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我看着与喜鹊有什么相似之处吗?”

这不是重点吧!百里荣暗中无语,揣着袖子咬牙道:“还是有些相似的,比如都十分聒噪!……还有,这是只乌鸦!”

叶萩一听更乐了,高高举着画纸正要看个分明,余光突然瞥着个人影靠近,定睛一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那人倒是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捞住,随即放开手躬身行礼。

来人只着一身寻常宫装,发髻高绾,盈盈拜下。

“这位清儿姑娘是殿下精挑细选的暗卫,特地派来保护您的。”

长亭突然开口,不知怎的,语气不似先前冰冷,叶萩扭头看他,刚好对上那深沉的目光从清儿身上移开:“清儿姑娘,是在下的师妹。”

话音刚落,久未露面的百里荣露出了脑袋,快速看了眼清儿没有表情的面孔,脸色立马变得铁

——自从他幼时亲眼见过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指生生掐断一个刺客的脖颈后,一看那张清清冷冷的脸就会不自觉发抖。

因此清儿一现身,小小的身子就躲在了长亭身后,连带着那张画都不管不问了。此时更是一刻也不敢多待,小声唤了内侍后,百里荣轻手轻脚打算离开,等叶萩注意到时,已有百步之遥。

“你的画还没拿呢!”叶萩高举手中画纸,哪知对方一听跑得更快了,一溜烟消失在假山后,只留下一句:

“本皇子送你了!”

捏着画纸的手顿在空中,叶萩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看清儿低眉顺眼的淡漠样子,居然将不可一世的小皇子吓得落荒而逃,不由留心打量。

这清儿面貌端正,削肩长颈,一副弱柳扶风之姿,然而眉眼间不经意显着刚毅的神色,别添几分神韵。

这时房门吱呀作响,百里殊一身白衣胜雪,执扇上前,见了叶萩依旧芝兰玉树般低眉浅笑,道:

“朝中政务繁多,叫你等到现在。清儿你也见过了,可还满意?”

他的目光微微扫过,二人并肩而立,俱都默不作声地行礼。

叶萩暗中咋舌:这两人真不愧师出同门,都是一样的冰块脸!真不知道他们的师父是否也如此。

于是笑道:“宫里禁军黄门多如牛毛,走哪里都许多双眼睛盯着,殿下将如此优秀的人物送到我身边,怕不是担心我又闯出什么祸事来?”

百里殊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寻了处安静的树荫处站定,这才看着她,正色道:“你猜对一半。我那五妹妹生来跋扈,背后又有母后撑腰,做事更是不顾后果。上次也是因为那秋阑宫是她早就看中的,所以才再三招惹。”

随即又道:“清儿姑娘在后宫中有些名气,有她在你身边,她总该能收敛些。”

“殿下是要我做只躲在老虎身后的狐狸?难道不怕我狐假虎威,仗着清儿姑娘的威名横行后宫?”

百里殊轻笑一声,道:“你若喜欢,那样也未尝不可。”

叶萩心中突然一动,本是玩笑话,被他答得像是毕生的誓言一般,顿时脸面一热,说不出话来,只好手里把玩着画轴。谁料一个不小心,画轴骨碌碌散开,清风习习,画卷就在空中哗啦作响。

清隽的眉眼却瞥向那浮动的画卷,美貌少女柔情无限的眉眼飘动不定。只一瞬,眼底陡然的闪动,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随即黯然消逝。

“这画……是哪来的?”

叶萩仓促地收好画,忙得七手八脚,生怕那只大嘴巴的雀儿被他看到,闻声抬头,刚好迎着双清明无尘的眸子。

四目相接,各怀心思。

叶萩悄然后退一步,犹豫着说了画的来历。百里殊似乎并不惊讶,将折扇啪一声收了,淡淡道:

“宫“宫里除了荣儿也没人敢画这样的画了,不过他平日里被扣在宫里念书,怎么会突然想到送这么一份‘礼物’?”

这个……大概是因为上次的糖人吧,还真是个记仇的孩子!

她悄悄吐了吐舌头,目光不经意扫过百里殊执扇的手腕,继而笑道:“殿下!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说着双手合十,啪一声展开时,白皙的手指间出现了个小巧晶莹的白玉玦。

……

……

“诶呦喂!殿下您慢点啊!这是怎么啦?”

内侍抚着自己咯吱作响的老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追着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影子。

一旁的宫女赶忙搀住他的半边身子,哑着嗓子道:“公公您方才没看见?那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清儿姑娘啊!听意思是让她以后跟着长宁公主呢!”

“诶呦喂,是她啊!我真是老眼昏花的厉害,竟连那样的人物都没认出来!”内侍长叹一声,脚步慢了下来,

“想当初那次祈月夜宴上,要不是有她在,几位贵妃怕都要……欸!一晃三四年都过去了!”

那宫女是个新入宫的,听得一头雾水,于是问道:“可清儿姑娘身在东宫,祈月宴到场的不都是后宫妃嫔和女眷们吗?怎么会刚好抓得刺客?”

内侍拍了拍脑袋,道:“看我这脑子!清儿姑娘当时哪里是东宫的人!她可是从小长在长公主身边啊,要不是那事,谁能知道那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是个绝世高手呢!”

他似乎被牵进了悠长的回忆中,长叹一声,等定睛一看前头,不由拍了大腿叫起来:“你这孩子光顾着听故事!殿下那里去啦!”

两人停脚一看,前头那个影子早就不知所踪。

宫女眯了眼睛沉思片刻,附身悄声道:“公公,前面好像是笙公主的冷萃宫,殿下不会又……”

冷萃宫树下的摇椅上,百里笙闭眼沉思,嘴角还抿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景象当真叫身边宫女惊喜万分,私下都道自家主子禁足期间终于敛了心性,不再时不时大动肝火,连那鞭子也许久没再动过了。高兴之下服侍得愈加小心翼翼。

她心情大好,连带着园中草木都顺眼许多,自然没心情盯着哪个宫人的过错,连那多嘴多舌的容家大小姐好像也已经从她脑海中消失了。

指尖轻叩,感觉着日落时分的清爽空气,突然一阵清风刮来,不禁扰乱心绪。

百里荣气呼呼往她前头一站,双手叉腰道:“笙姐姐说错啦!皇兄都将清儿姑娘给了那萧国公主!你还说皇兄不喜欢她?”

百里笙细长的眉眼睁开,闪过一丝惊讶:“你是说那个身手了得的清儿姑娘?”

“还能有谁!”百里荣蹙眉道,“笙姐姐不是说皇兄心中只有林家姐姐吗?那他为何要那么护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百里笙突然笑了,坐起身道:“我的好荣儿,你把画给皇兄看了没有?”

百里荣的小脸一红:“本来我是要给他的,可是……”

“那不就得了!皇兄根本没见到那幅画啊!如何睹物思人?”

百里笙抓住小童的肩膀,亲昵地点了点他的脑门,“何况你说皇兄护着她,自然因为她是联姻的公主,关乎两国战事,不能出任何差池。林家姐姐同他情投意合,怎么会坐视不管呢?”

她笑颜如花,蹲下来平视着小童清亮的眼睛:“荣儿喜欢纤儿姐姐是不是?那咱们就要时刻提醒皇兄,这世上还有林纤儿这个人!可不能让那个萧国公主捷足先登了!是不是?”

百里荣坚定地点了点头:“那我回去再画上一副!”

百里笙笑出了声,吩咐宫女拿着个糖人来塞到小手里:“不用啦!这下轮到姐姐我想办法!”

小童两眼放光,蹦蹦跳跳地拿着糖人走了。

百里笙巧目微眯,在越见橙红的阳光里伸展了腰肢,耳边似乎响起了兰亭谆谆的话语:

笙公主也不用自责,那萧国公主狡诈玲珑,别说您了,连皇后娘娘也头疼不已。若是能够智取……说到底,皇后娘娘也不想让真心人寒了心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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