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梦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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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次之後,容华便开始频繁做恶梦。一开始都是梦见温尘遇险的情况,一次比一次更加危险,一次又比一次更加难以抉择,但每每总是在他将要救下温尘之际,又或者选择自我牺牲的那一刻,就会蓦然被拉出梦境。周而复始,彷佛这样的恶梦永远没有尽头一样。

再後来,他又梦到成仙之前的事。当他还是一株小生命时,第一次得知开花的喜悦,却逢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他梦见路过的旅人并没有给他水,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波又一波面黄肌瘦的人们路过此地,没有人瞧他一眼,没有人给予一点点同情心。他太渴也太饿了,整日都曝晒在大太阳底下,忍受烈日灼烧,刚开不久的花瓣开始凋零,一瓣一瓣地枯死掉落。

後来终於有人接近他了,但不是想要施舍给他一点水,而是为了掠夺。那人摘掉他枯萎的花朵,甚至拔光他的叶子,试图在他根茎里汲取水源。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运送水分的根茎早已乾瘪,一点水分也没有。於是那人忿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随意将他的花朵与落叶扔在一旁不管了,转头就走。

他已经光秃秃了,又被路过的人类肆意踩踏蹂躏,几乎濒死。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前,替他挡住过於灼热的太阳。那个男人问他:“想活下去吗?”

这时候的他还没有灵性,也不会说话,只能趁着热风吹拂过来的时候,用光秃秃的根茎点了点头。

男人蹲下身来,用手指轻柔地抚过他浑身的伤痕累累,语气仍是温柔,但说出的话却不是那麽一回事:“我可以给你水,让你活下去,还可以给你强大的力量,让你报复那些肆意践踏你的人类。”

他不明白,他没有想要报复那些人,他只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啊。於是又趁着风吹过来的时候,他摇了摇头。

男人轻笑出声,似是在笑他的天真:“不急,你还有时间考虑,是要活下去?又或者是要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而白白牺牲生命。如果改变主意了,随时都可以叫我。”

男人走後,他又曝晒在炎热的大太阳底下。

在这之後,天气一日比一日更加炎热,热得难以忍受,他像是要融化了,又像是要烧起来了。但他依然没有松口,连埋在土里的地下茎都开始枯萎坏死了。

某一日,天气太过乾燥,终於引发了森林大火。他虽然生长在林中的边缘一角,却依然不能幸免,被烈焰给波及。

他被烧死了,但挺直在风中的根却屹立不摇,枯萎坏死的地下茎依然紧紧抓着乾涸的泥土。

明明只是一朵脆弱易折的小花,却有着坚忍不拔的风骨。

眼前的画面再变,烈焰焚烧的场景倏忽消失,他梦到自己经历了千辛万苦终於修练成精。他离开故土,前往人类的城镇,正是对一切事物都感到好奇的时候。彼时,他途经的地方恰巧有妖物作祟,是一只吃人的蜘蛛精。

普通人类看不见妖气,他却是看得见的。他心地善良,甚至不懂得人心险恶,当夜从蜘蛛精手下救了人,甚至还在众人面前施展了妖术。

然而人类非但不感谢他,甚至有捉妖道士找上门来,指责他与蜘蛛精是同夥。

他与蜘蛛精虽然同是妖物,但也有善恶之分,可却没有人相信。後来,他被道士抓起来了,记忆中的得道高僧也未曾出现。没有人救他,他便无辜背上了吃人妖物的罪名。

那道士日日用法术折磨他,并不手软,甚至还要他供出其他妖物的下落,好一网打尽。

可他哪里有什麽同夥,他不过就是想救人而已,说了好几遍也没用。

是夜,道士临时有事外出,大概又是捉妖去了。他关在一间屋子里,被缚妖绳綑绑手脚,吊在半空中,奄奄一息。

也不知是不是他受尽折磨後出现幻觉了,眼角余光看见有个男人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

可他却连抬头都做不到,只见到男人衣袍的一角。男人着一身黑袍,上头有鎏金与暗红两种花纹交织,看上去很是高贵。

就在这时候,男人开口说话了,嗓音低沉悦耳,语调中似是带着无尽的不忍与怜惜:“你後悔吗?”

他似是不解,动了动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可懵懂的表情已经透露出他的意思了,後悔什麽?

男人伸手抚过他的下巴,那只手掌心很大,手指修长有力,将他的头慢慢抬起:“你救了他们,他们却这样误会你,污蔑你。事实明明摆在眼前,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你,对你伸出援手。他们都把你当作吃人妖物看,即便是被你救下的人,心里对你也一点感激都没有。你恨他们吗?你一定很恨他们吧。”

男人似是在替他抱冤,字字句句都在诉说着不满不公,很是心疼一样。

有血自他的额头滴落下来,流进眼里,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更看不清楚眼前男人的长相,但从影影绰绰的轮廓之中,不难辨别出男人应是长得极为好看的。可他却动了动唇,发出虚弱的气音:“是我自愿救人的,与他们何干?”

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但你看看自己,你得到了什麽回报?”

他略有些迷茫,但迷惑不过一瞬而已,又答道:“我不是为了回报才救人的。”

“那是为了什麽?”

此时的容华早已深陷进梦魇中,忘却前尘往事,他忘了温尘救他的三次大恩,可这样的信念似乎早已化为一种本能:“只是想救罢了。”

“为了救人而赔上自己的性命?你觉得值得吗?”男人闻言冷笑出声,伪装出来的温柔也荡然无存,只剩冰冷嘲讽的语调,“太天真了。你怎麽这麽天真,真是天真到令人觉得愚蠢。”

男人扣紧他的下巴,蓦然加重的手劲捏得他发疼,忍不住呜咽一声。随後男人的气息猛然挨近,近得彼此的呼吸可闻,可他依旧看不清楚男人的长相,只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沉重的压迫感:“你知道你会有什麽下场吗?你会被废掉根基,会被抽筋扒骨,甚至死後还不得安宁,魂魄会被关进灭魂灯里受尽折磨,直到你撑不住的那一天,魂飞魄散。届时,你存在於世的任何一点痕迹都会被抹灭,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你。这样你也甘愿吗?”

他没有说话,或者说是被对方浑身可怕的气势给压制得一点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男人忽然又松了手,笑了一声,气势竟在一瞬间全都收敛起来了,彷佛刚才的愤怒只是佯装出来的假象,动听的嗓音吐出诱惑的言语:“但你还可以有另一种选择,我会帮你报仇,带你离开这里,让那些人遭受应有的报应。你什麽都不用做,只要点头答应,就这麽简单而已。”

容华现在能够开口说话了,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即便点头只是那麽轻易的一个动作而已,他就可以解脱了,但他依然没有违背初衷。

最後男人的话一一应验了,他惨遭折磨痛苦而死,在即将魂飞魄散之际,四周的场景又迅速转换了。

天空中乌云密布,紧接着轰隆一声,一道惊雷蓦然朝他劈了下来。

容华还没反应过来是怎麽回事,下意识就抬手阻挡。但天上的雷却没完没了似的,不断地朝他的方向兜头劈下,似乎是打算要将他劈死。

他在一阵又一阵的雷声中反应过来,对了,他正在渡劫。

他已修练了五百年,只差一步就可以成仙,自然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的。他立刻屏除杂念,专心应付在雷劫上,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浑身上下被烧得焦黑,皮开肉绽,差点要被打回真身的时候,最後最重的那一下却没有落下来,雷劫就停了。

天上聚集成漩涡状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丝曙光。

他成功了?

可他还来不及感到喜悦,就已先察觉到危机的到来。雷劫的动静太大了,有些心怀不轨的妖物早已藏在附近,就是想趁他处在最虚弱的时候吃掉他。吃掉仙人虽然不能让自己也跟着成仙,但修为会大涨,更不用说他还是花精成仙,对於妖物们来说简直就是上好的补品。

是他大意了,也是这个渡劫期来得猝不及防,让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可他已经没有余力应付这群妖物了,该怎麽办?

而就在妖物们准备蜂拥而上的时候,一个男人凭空出现在他的身边。

容华趴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看见对方的黑袍一角,衣袍边缘勾着鎏金与暗红的繁复花纹。这袍角让他有些熟悉感,可是想不起来了,也不记得在哪里看过。

凭空出现的男人让四周的妖物们有所顾忌,但再一细看,这男人身上一点妖气也没有,也无仙气,完完全全就是个普通人。於是妖物们只不过迟疑了一下,又前仆後继地涌了上来。

被众多妖物围攻照理来说应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但男人似乎不以为意,神色一派从容,甚至还将一只手负在身後。

厮杀声由四面八方袭来,由远而近。就在容华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的时候,站在他身旁的男人终於动了。他将衣袖往外一甩,不过是个轻描淡写的动作而已,竟然将数十只妖物击退至好几公里远。站在另一个方向的妖物们见状皆是大惊,纷纷停下动作,惊惧又忌惮。只有仍趴在地上的容华完全不知道发生什麽事了。

最终,妖物们自知不敌,不敢硬碰,就这麽一哄而散了。

而容华浑身像是火烧一样,疼得要命。他能强撑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在妖物们离开之後,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

他陷入昏迷之前,仍想努力抬头看男人一眼。恰巧,男人也同时蹲了下来。

但容华的眼前被汗水与泪水给模糊了,依旧看不清楚男人的长相,他只见到对方的眉心有一点朱砂蜿蜒而下,赤红如血,艳丽张扬。

他终於撑不下去了,失去意识之前,像是听见对方喃喃地低语道:“现在,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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