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第三人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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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地近百米的天台上狂风呼啸,杜琪领着两个人,轻手轻脚地靠近那个坐在楼边上的青年。

楼底下不远处是宣市最繁华的中心广场,来来往往都是人,这人要是这么跳下去,可以想象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他们脚步已经放到了最轻,风声又那么大,只盼着能不惊动对方,把人安安稳稳地救下来。但那个人出奇地敏锐,在他们走到离自己还有好几米远的时候,就回了头。

那是个长相出色得过分的年轻男人,如果不混迹在娱乐圈,现实里其实很少见到漂亮得这么直观的男人。

杜琪怕刺激到他的情绪,只好停下来,试图跟他交涉:“小兄弟……”

青年对他们笑了笑:“到这儿来干什么?风大,快下去吧。”

语气平常得像上下班跟同事打招呼,甚至还夹了一丝真情实感的关慰。

杜琪干消防好多年了,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有些打定了主意想死,有些闹一闹又不想了,有些救回来了,有些没有。

但他很少碰见这么奇怪的人。

青年稳定的状态让他产生了能把他劝下来的希望,一边自然地往前靠近,一边闲聊似的说道:“看你在这坐了半个小时了,吹得不头疼么,刚跟你家里人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带你去吃个火锅暖暖。”

那人还是那样轻声细语地说:“别往前了。”

杜琪僵住。

他神情上露出一点思考,然后问道:“你们给谁打电话了?”

杜琪一下哽住了,低声问身边的队员:“给谁打的?”

队员:“应该是他的合租室友,从他居住地址查过去,交水电费的那个号码。一个男的,姓李。”

那人应该是听到了,了然地点点头,然后认真地解释:“他不是我室友。”

杜琪一直在找机会接近他,眼睛不住地观察四周的环境,一心二用地跟他说话拖时间:“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青年和气地回答:“哦,是我男朋友。”

几人呆了。

跟生死比起来性取向显然不算什么大事,杜琪很快就把脑子里的错愕扔出去,脚下轻轻动了一下:“你……”

身后楼道的大门哐当几声巨响,除了坐在楼边的青年以外所有人都吓得一抖,杜琪本就紧绷的神经差点没被撅断。队员回过头,震惊地看见他们上来之后锁好的门竟然被人用力踹开了!

来人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穿着熨帖的衬衫长裤,肩膀上蹭了点灰,手臂上还搭着一件西装外套,除了估计是跑动引起的气喘,他看起来一丝不苟得格格不入,他对上队员的视线,礼貌地冲他们一点头:“不好意思,事急从权,破坏的设施我之后会全款赔偿。”

队员忍不住又看了看几米以外的另一个,总觉得这云淡风轻的态度仿佛似曾相识。

来人说完赔偿,注意力便不在他们身上,几步走到他们身边,又丝毫不停顿地继续往前走。

杜琪大惊:“哎你干什么!”

那人停在了离青年只有不到两米的地方,杜琪的话哽在喉咙里,震惊地发现那个轻生的青年并没有被刺激到要跳下去,古井无波地看着那人走近。

“邓望津。”

他听见那男人叫道。

“你想干什么?”

青年一笑,方才面对外人的那种客气温和的气质倏忽散了,挑眉看过去的眼神居然有几分不讲道理的挑衅:“跳楼啊,你看不出来?”

男人背对着杜琪,看不见表情:“在这里?”

杜琪听着他俩说话,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耳机里传来同事的声音,说底下已经布置好了该做的都做了,但是他妈的这里是二十九楼!底下摞多少个充气垫都只有内脏碎成渣的命!

“好吧,”男人说,“如果你已经决定了的话。”

“虽然时机有点不巧,但是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邓望津眯起眼睛,问。

“我妈和李曌现在在附近逛街,意思是我摔成泥的样子可能会被她看到。”男人面不改色地说。

邓望津的脸色一下子冷下来:“你威胁我?”

“怎么会呢,宝贝儿。”

男人耐心地回答:“你连我的生死都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一个陌生小老太太呢?”

他俩还没跳,杜琪已经快被他俩的对话吓死了。

不行不行,上面下了令,说什么也得把这人……这俩人拦下来,创城期间中央商圈出了事,不仅领导要疯,舆论也要疯了!

两人不言不语地对峙片刻,邓望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一个消防员猛地往前冲了几步,攒起的猛劲儿却被中间的男人抬手一挡,卸掉了。

他轻声道了个歉:“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回头我去你们那儿送面锦旗。”

消防员一口气憋住,余光看向楼边摇摇欲坠的青年。

男人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安抚道:“没关系,我来就好。”

他回头看着邓望津:“还跳吗?”

邓望津面无表情地说:“不跳了。”

杜琪的心一下子从嗓子眼砸到了脚后跟,险些一路砸穿二十九层。

男人轻轻一点头:“过来。”

邓望津不矮,也称不上羸弱,但在健康成年男性中应当也属于相对单薄的身材,身上衣服被风吹得乱飞,身后就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会被带下去。

他似乎坐得太久有点僵了,慢吞吞地往下走。

一道影子飞快地窜过去,扯住他一直往安全的地方退了好几步,把人拽得差点跌倒,才停住。

男人反应很快地伸手扶住那青年,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队员缓了口气,摇了摇头,多看了他几眼,想到刚刚得知的两人的实际关系,没忍住道:“你可真稳得住。”

男人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没有。”

他看了看自己搂着邓望津肩膀的手,队员的视线就跟着他落下,那只手在两道视线下抖得不成样子,手指紧紧地勒着怀里人的肩膀,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色。

他平静地收回了视线:“只是习惯了。”

写下这个开头时,邓望津刚吃了药,正在我身边睡着。不久前,他醒着的时间突然变长,觉也变少,连安神的药物也难以抑制他反常的亢奋。我和他都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因此心情不算太好,今早又从他枕头下面发现了曾经被我收走的刀片,借着睡前活动摸遍他全身,没有发现新的伤口,才松了口气。他多半能发觉我的意图,只是不在意。

醒着的时候折腾人,睡颜却很恬静,睫毛好长……抱歉,有点扯远了。

从他开始吃药,频繁失眠的人就换成了我,睡不着的时候最容易多想,为了不让自己钻进牛角尖,我打算转移注意力,留下一些关于邓望津的东西。

第一行是标题,我犹豫了一下,写道:《游戏设计中残血角色续航机制的研究:增强生存能力与提升游戏体验的新策略》

——

我和他重逢是在两年前的同学聚会上。

大学同班四十几个人,最后只来了七个,这还是梁天川忙碌半个月强求来的结果。

包间富丽堂皇,天花板中央的水晶吊灯掉下来能酿成一桩惨案,中西结合的暴发户装潢相当符合他一贯的高调作风。

临时加班晚了,我压着时间最后一个到,梁天川从主位上站起来,拽着我拖到他左边的空位里,一定要我坐这儿。

“当年就属咱俩关系好,平时都忙怎么也聚不上,今天咱们兄弟几个说什么也得不醉不归!行,人差不多都来了,那咱们开席,动筷!”

“来来,把酒满上,都喝都喝!”

这人兴致高昂得让我怀疑他已经喝高了,懒得计较,随他发表那些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他那么要好的慷慨致辞。

不过挺奇怪的是他竟然没因为我来晚起哄罚酒。

左手边坐的是个记不清名字的女同学,也是桌上唯二的女生,在梁天川陈词的间隙里小声叫了我一句:“你还记得我不?”

“记得。”我对她笑了笑。

姑娘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你肯定不记得了,上学的时候就属你最高冷,也不怎么跟我们说话,来的人里你能记得两三个就不错。”

我不置可否,只有她说高冷的时候觉得有点好笑。我要是真的像她认知中那么有原则,就不会因为推脱不了梁天川催命般一个接一个的电话而不得不答应来同学聚会了。

梁天川在多数人眼里应该是个条件很好的青年,名校毕业,外向健谈,如果非要说个明显的缺点,大概是有点过于高调爱炫耀,追个人都要搞得轰轰烈烈。我一直单方面地跟他处不来,虽然他好像不这么觉得。

他知道我是本地人,连我们俩工作的地方都相隔不远,要拒绝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被他锲而不舍地磨了几天只好答应。

松口以后他立刻高兴起来,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当天要宣布一个超大的好消息,绝对惊掉所有人下巴。

毕业三年,虽然还不到物是人非的地步,但转行的结婚的下海的已经齐全了,连平时八卦都不在同一个圈子,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全班都吻上来。

同学会和拍领导马屁大会好像也没什么区别,笑是一定要陪的,酒是不能不喝的,唯一好点的大概是不必在上司做出展望时绞尽脑汁地跟一串都知道是在扯犊子的保证。

这种场合避不开的问题就是谁谁结婚了谁谁孩子都周岁了,然后就是各自在做什么工作,即酒过三巡后的吹牛环节。

“梁哥是在飞越上班吧,咱们班能留下的就你一个,怎么样,今年有没有希望升一升?”有人说。

梁天川摆了摆手:“今年不好说,不过明年应该差不多。”

他停顿一下,把头转向我:“我这算什么,人家李冕才是真前途无量,当初他不干这行我还觉得可惜,现在看看,果然金子在哪都发光,马上要升主笔了吧?”

“太看得起我了,”我笑了笑,“公司倒闭可能要比我当上主笔来的早。”

一桌都笑,梁天川不再揪着我,转而跟另一个人聊起过节给上司送了什么礼。听着感觉年纪一下子涨了二十岁。

喝一口倒一口,我心不在焉地把杯子里的酒解决了大半,偶尔回复两条实习生的奇思妙想,委婉地建议她不要做文案去做投资商。

对面发来了一串省略号。

我想她应该理解了我的用心,把手机熄屏放回桌上。

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空了,我说怎么这么宁静,宁静得让人心旷神怡。

有点渴,我下意识端起杯子,沾唇才想起来里面是酒,又放下了。

一杯果汁推到我手边,我侧过脸,那姑娘说:“喝吗,我没动过。”

“谢谢,你喝吧。”我回道,但也没推回去,那杯果汁就留在我俩中间。

手机又响了一声,屏幕应声亮起来,锁屏界面上显示了一条新消息,我还没看清,包间的门忽然又被打开了。

梁天川带着风呼啦一下进来,声音瞬间充满了整个包间:“看看谁来了,应该都认识吧?”

从他身后走出一个人来,穿着宽松的白t长裤,整个人都没什么颜色,连嘴唇都是很淡的粉,于是五官的阴影就更显眼。

有的人只是站在那就像一个微型的黑洞,源源不断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我收回视线,顺手给实习生发了一条:【游戏做成黑白水墨风好像也不错。】

梁天川等大家都看够了,才亲密地抬手揽住那人肩膀,介绍道:“我对象,医学院临床心理的邓望津。”

“望津,这些都是我朋友,李冕你还记得吧,我当初追你他也出了不少力呢,特别铁的哥们儿!”

邓望津抬了抬眼睛,在我身上一落,轻得像一滴雨,冷淡地说:“不记得。”

实习生的回复弹出来:【lee哥,我看你也是疯得不轻啊!】

他不认识我当然很正常,因为梁天川根本就是在扯淡,他追,或者说骚扰对方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把图书馆当家跑,邓望津烦不烦我不知道,我是先烦得不行了。李曌几次打电话都被我以在图书馆不方便挂掉,搞得她还以为我要考研。

邓望津的语气并不好,梁天川却好像更高兴了,柔声细语地说:“晚上又没吃饭吧,来都来了,坐下一块吃点,让李冕腾个位置,挨着我?”

桌上的人纷纷附和,吱吱地挪着椅子,身边的姑娘拍了拍我,示意我可以往她那边靠一靠。

我没动。

“没时间,”邓望津看着梁天川,这是他进门之后第一次拿正眼看这位刚刚高调官宣的男朋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东西给我。”

梁天川的笑有点挂不住,周围也渐渐安静下来。

“这也不像对象啊……”我旁边的姑娘嘀咕。

时间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有人递话,开玩笑说:“这是跟嫂子吵架了哄到我们面前来了?”

“是啊嫂子别生气了,梁哥对你这么好,你们吵架就跟秀恩爱似的,照顾照顾我们这些单身狗的感受吧,哈哈!”

话音刚落,我嗤笑一声。

他们好像真的不觉得把一个一米八的同性男人称呼为“嫂子”是一件多么滑稽且荒唐的事情。

这种场合下,从“兄弟”嘴里说出的这种称呼本身就带着令人不适的轻佻和俯视,我原本以为只有在对方是女孩时我才会产生这种不适,没想到换成男的也一样。

笑声接在上一个人的话尾,在包间里格外明显。

身边的姑娘吃惊地看向我。

梁天川转过头,连邓望津的目光都扫过来。

我本意不是想这么高调地表达自己的嘲讽,但既然已经造成了这个效果,也懒得找补什么,忽略一桌的视线,夹了根芹菜。

几秒之后,才重新听到梁天川的声音,压低了:“出来说。”

他攥着邓望津的手臂往外面走,把人拽得一踉跄,包间门合上,发出一声不算小的动静。

门关上后,我听见身边的絮絮交流,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就是吵架了吧。”

“不过……都毕业了……又跟……”

“我有朋友跟他一个导师,说……今年好像还延毕了……缺钱吧……”

我放下筷子,站起身。

“干嘛去?”

“卫生间。”我说。

从门口拿下外套,我开门走出去。

外面温度起码比屋里低了两度,我呼了两口气,觉得胸口发闷的感觉好了点,才把衣服往胳膊上一搭,按了电梯。

四周没什么人,等电梯的时候我往楼梯间看了一眼,声控灯黑着,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无所事事地打开手机,屏幕还停在实习生的聊天窗口,在我脑子一抽发出那条疯得不轻的消息之前,实习生说:【lee哥,有人说过你很闷骚吗?】

有吗?

随便吧。

电梯到了。

穿过大厅,服务生帮我推开门,半只脚迈出去的时候身后响起训练有素的送宾词。

每次这种时候我都觉得这钱人家挣得一点也不冤。

外面还有点冷,外套兜里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塞的半盒烟,我拎在手上转了两圈,没找到打火机,放弃了。

今天没开车,正在琢磨是打车还是等公交的时候,微弱的几声气喘被风送过来,我环视一圈,在坏掉的路灯底下看见两个挨得极近的影子。

暗处,喘气声,和情侣关系的两个人,什么情况几乎无需怀疑。

担心的事情没发生,我捏了捏烟盒的尖角,识趣地抬脚走远些,在手机上打开打车软件。

身后的动静忽然变大,夹杂了纷杂的衣料摩擦。

一道呵斥传进我耳朵里,我一顿,停下脚步。

那道声音带了一丝愠怒:“滚!”

“我说了,别碰我。”

啪——

梁天川抬手一巴掌打过去,对方的脸被打得一偏,苍白的皮肤上很快浮起模糊的红指印。

“你他妈是老子对象!不让操不让摸亲你一下还他妈装上了,立他妈什么贞节牌坊呢?”

邓望津过了一会才转回头来,一边眼皮是微红的,眼神却很冷漠:“现在不是了。”

暴怒中的男人一愣:“什么?”

邓望津挣开他的手,眼都懒得抬,扭头就走。

他走出几步后,梁天川才反应过来追上去,从后面拉扯他,语气不见和缓:“你要提分手?你信不信明天老子就把——”

走入路灯覆盖的范围,梁天川看见我,话音戛然而止。

我咬着根烟靠在路灯底下,对他们两个人说:“有火吗?”

极短的一瞬,梁天川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我还没能看清,那丝表情便消失了。

“没有,”他按捺着暴躁,勉强挂上笑,抖出平时那副开朗模样来,“你什么时候抽烟了,记得大学的时候我们抽烟你还老嫌弃。”

我刚想说话,邓望津突然出声:“我有。”

我和梁天川同时看向他,谁也不比谁的意外少。

“我有火,”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瞥一眼自己手腕,看着我说,“先让他松开。”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觉得梁天川会听我的,从路灯杆上起来,走到两人跟前。

正当我考虑要不要来硬的时,梁天川说:“李冕,我管自己对象是家务事,没别人掺和的份儿。”

“我就借个火。”我说。

邓望津抬起脸,我离他只有半米,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虹膜的颜色很深,看久了会觉得有点沉闷。眼角尖尖的,在靠近山根的眼窝里点着一颗褐色的痣,像狐狸。

如果他侧躺着哭,眼泪应该会聚在那颗痣上。

他动了动被箍住的那只手,示意自己裤子左兜:“在这里,你自己拿一下。”

迈出半步,我稍微弯腰靠近他,把手伸进他裤子的口袋里,透过单薄的布料,接触到一点微末的体温。

呼吸像羽毛一样扫过我颈侧,梁天川死死地盯着我。

“有吗?”邓望津问。

“嗯。”

我摸到一个半掌长的东西,金属特有的冰凉触感,捏住它拿出来。

出乎意料的,那并不是打火机,而是一把小巧的弹簧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在我国应该属于管制刀具。

“哎呀,”邓望津笑了,眼睛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拿错了。”

“那就是在另一边,”他说,“你摸摸。”

“邓望津!”梁天川咬牙警告他。

“算了。”我把那把刀放回他口袋里,收起烟。

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你什么意思?!”梁天川立刻说。

邓望津有些意外,然后说:“不用。”

我点点头,不再多管闲事,转身走了。

梁天川还在说着什么,但应该不是冲我,我没仔细听。

走远了些,那两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说不清出于什么原因,我迟迟没点屏幕上的叫车。

……啧,也不是说不清吧,就是我不想说。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地面上出现一个清瘦的影子,慢慢拉长,缩短,停在我面前。

“好心人,”他说,“可以关爱一下失足青年吗?”

我的目光难以控制的落在他红肿的脸颊上,也许是因为皮肤白,这一片巴掌印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足以见得打他的人一点也没留情。

“可以帮忙叫救护车。”我说。

他又一怔,随即笑得弯下腰:“你真有意思。”

我等他笑够了,问:“所以需要吗?”

“随便,你不放心的话。”他回答得模棱两可。

算了,梁天川死就死吧。

一阵风起,吹得我起了一身疙瘩,邓望津看起来穿得更单薄,衣服随着风的弧度贴在凹陷的腰上。

“你冷不冷?”我问。

“冷的,”邓望津看穿了我的意图,略带戏谑,“要把外套给我穿吗?”

我装没听出来,把一直搭在肘间的衣服递给他。

他慢吞吞地穿上我的衣服,没拉拉链,只随手拢了一下,很快就散开,然后看着我轻声说:“能不能送我回家?”

像草丛里眼睛圆圆的流浪幼猫,让人很难拒绝。

“行。”我痛快答应,“你家在哪?”

他一下子没说上来,想了一阵才报出一个地址。

懒得拆穿,我说走吧,让他跟上。

他奇怪地指指身后:“停车场在那边。”

“谁告诉你我开车来的,”我忍着笑看他,“我坐地铁送你。”

他一呆,随即满脸无语。

我忽然几步靠近他,探身过去,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我却只是从他口袋里再次摸出那把弹簧刀。

“这个,”他目光略显茫然,随着我晃刀的动作转了转眼珠,“没收。”

一抛手,我把它扔进垃圾桶。

咚。

由他刻意营造出的隐隐约约的暧昧倏尔散了,眼神冷下来,和刚才看梁天川的表情一模一样。

什么也没说,他扭头往和我相反的方向走。

“哎,”我追上去,好声好气地说,“那个过不了安检,而且也不合法,你下次揣个防狼喷雾不行吗?”

他好像想说什么,不知怎么又咽回去,丢下一句:“我还没到要防狼的地步。”

“防梁天川啊,”我理所当然地说,“总不能他回回骚扰你,你回回都动刀子吧。”

他突然停下,我反应不及,差点绊一跟头。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邓望津说,他看我的眼神带着剥皮拆骨似的打量,让人有种没穿衣服的局促。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虽然让你看到了一些不太和谐的场面,但梁天川确实是我男朋友。”

“我今天心情不好没什么兴致,不过他说得也没错,做白吃白住的男朋友还不给操确实有点没有职业道德。”

“法律上有一条罪名叫婚内强奸罪。”我说,“没有这种义务。”

他应当没想过我会接话,眉心困惑地蹙着,许久之后,像得出了什么有趣的结论,似笑非笑地确定道:“你喜欢我。”

即便知道他说的喜欢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的心脏还是落空了一拍。

“我们今天才说上话。”我提醒他。

“是啊,所以我也很奇怪。”他忽然又对我有了兴趣似的,不急着走了。

那张漂亮的脸在我眼前放大,带来的冲击太强烈,一时间耳边的声音都遥远了:“你以前见过我吗?好奇怪啊,可我真的对你没印象。”

“还是说其实是见色起意,想睡我?”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了,”他直起身,那张精致的脸也从我呼吸可至的地方离开了,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和谁都一样。”

“你有钱吗?”他无厘头地问。

“还行。”我茫然地答。

“比梁天川呢?”

我保守地回答:“差不多。”

“太好了,”他笑起来,“带我回你家吧,我踹了梁天川给你暖床呀。”

这就是我和邓望津的重逢,不过于他算是初遇。

——

我把他捡回了家。

当然不是坐地铁。

即便我刚刚扔了他的防身用品,他看起来依旧对我毫无防备,坐上出租没多久就裹着我的外套睡着了,慢慢地歪向一边,直到我的肩膀上多了一个有点重量的东西。

我沉了沉肩膀,让他能靠得更舒服点,同时低下头,借着车内昏暗的光观察他,灵光一现地意识到,他并不是对我毫无防备,不管把他带走,坐在他身边的人是不是李冕,邓望津都会这样毫不设防地靠在他身上,制造出全心全意信任他的假象。

这是很漂亮,因为太漂亮而产生距离感的一张脸。即便他紧紧贴着我的肩膀,我也觉得我们之间隔着厚重的玻璃展柜,他是展柜里最昂贵的人偶。如果不是这张大学时期就声名远扬的漂亮脸蛋,梁天川也不会锲而不舍地骚扰他两年。

小区安保很严,陌生车辆不登记开不进去,我让师傅停在门口,把邓望津叫醒,下了车。

一直到上了电梯,他还是半睁不睁着眼睛,一副困得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好像误解了什么,歪头冲我笑了笑,声音半梦半醒,带着懒洋洋的哑,无端生出些情色的意味。

“手感好吗?”

我捻了捻指尖,上面还残留着柔软的触感,单薄的侧腰严丝合缝地卡在我张开的掌心里。

“不错。”出于礼貌,我回答。

他倚着电梯无声地笑个没完,在到达的提示音响起时,压着门打开的摩擦声同时说:“还有更好的。”

时间挺晚了,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又太暧昧,我的思维不可避免地劈了个叉,在四面封闭的狭小空间里产生了一些不太健康的联想。

……我必须要为自己辩解一下,我绝对不是什么心怀不轨的色胚,但脑子这东西有时候就像扔飞行棋,跳到哪不是我能控制的。况且就算我不小心这么想了,也不可能真的那么做。

带他回家只是因为天太冷了,而他看起来好像没地方去。

楼道里的感应灯亮起来,邓望津眯了眯眼睛。我输密码开门的时候,他把脸扭向一边,礼貌地避开视线,即便只用余光,我也看清了他侧脸比刚才还要红肿清晰的巴掌印。

忍住想伸手触碰的欲望,我打开门,示意他先进。

“你家挺大,”邓望津没有往里走,只是站在玄关扫了一眼就说,“我还以为你说有钱是哄我玩的。”

这套房子其实地段一般,虽然不是顶楼,但楼层也挺高,买的时候比其他好楼层便宜不少。最大的好处是离我上班的地方近,还清净,我从毕业住到现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就在他评价完的下一秒,我突然有点后悔带他回这儿。

该去李曌的随便哪一套空置别墅的。

“你对有钱的要求也太低了。”我开了灯,想想又把亮度调暗了点,倒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

“太晚了,就不给你泡茶了,免得睡不着觉。”

“能在本市生存下来,并且生活质量还不错的,在我眼里都算有钱人。”邓望津端起杯子,回了一句,“本来也睡不着。”

“为什么?”

我没有说问的是哪一句,但他仿佛知道似的,看了我一眼,微哂:“你带我回来是单纯收留我睡觉的吗?”

为什么不能是?

我在心里想他睡不着觉的真正原因。当然不会是这种不走心的撩拨。

可能是因为学业,或者梁天川。如果方才偷听来的消息有那么几分真实性的话,他延毕的手续应当还没走完。我听见了梁天川没说完的半句威胁,结合邓望津并不情愿的态度,很难不怀疑他和梁天川在一起是否自愿。

想的时间有点长,回过神来时已经错过了为自己申辩的机会。

邓望津不在意我回不回答,安静地双手握着杯子坐在沙发上,他不说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会瞬间落下来,白得不健康的肤色,贫瘠的气色,让他看起来像一株病恹恹的小草。

我没听过有人这么形容他,只有在他当着全操场人的面扔掉梁天川送的花,并平静地接过话筒,用被扩音器放大到在整个操场回荡的音量要求对方不要再骚扰他时,和我一块趴在宿舍阳台听热闹的宿舍长感慨地评价道:“美丽的玫瑰花都是带刺的。”

他那时候确实比现在更像一支玫瑰花。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似乎比那时候更难以接近了。

气氛并不适合接上刚才的话题。

“要喝点热牛奶吗?”我问。

他看我的眼神相当奇怪。

我立刻反应过来,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牛的奶,用锅煮的!”

“好好好,我知道了,”他忍俊不禁,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回去,笑着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从我今天见到他开始,最纯粹的一个笑。

屁股还没沾到沙发,我又迅速地站起来,边往厨房走边匆匆说:“我去煮,你等一下。”

“我能用浴室洗个澡吗?”他在我身后问。

“可以,”我指了一下位置,“洗手间壁柜里有新的毛巾。”

李曌前两年刚接手家里公司的时候压力很大,失眠很严重,从西医看到中医,从肾脏检查到精神科,收效甚微。人长时间睡不好觉大概容易扭曲,于是她经常半夜私闯民宅,把我薅起来给她煮牛奶。

看在家里生意的份上,我忍了。

热牛奶对她的失眠也没啥效果,只有时间是疗愈一切的良药,如果有什么病连时间也疗愈不了,那恐怕约等于药石无医了。当时买的奶锅倒是一直在厨房放着,没想到还有再上岗的一天。

我加了点糖,等表面起泡就关了火,把微烫的甜牛奶倒进杯子里。

邓望津不在客厅,浴室里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水声。

我没有屯物的习惯,在这里住的时间也不算长,生活用品只够我一个人,翻了半天衣柜也没找到第二套睡衣,有点苦恼。

最后找了一身料子最软的休闲装,拿了条没拆包的内裤,敲了敲浴室的门。

“嗯?”门里传出一个疑问的音节,“进。”

进什么进。

我站在门外说:“没有新的睡衣,你介意穿我的衣服吗?刚洗过,挺干净的。”

“谢谢。”邓望津说。

两声挂着水的脚步,浴室门的把手被从里面压下去,打开一条缝,蒸腾的水汽流出来。

我飞快地抓住把手,在门打开之前用力一拉,又关上了。

邓望津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又压了几下。

我死死地按着:“衣服挂在门口了,等会洗完你自己拿。”

“……”门内沉默了一阵,“好的。”

刚回到客厅,就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我送衣服的时候他应该恰好洗完了,很快就换好走出来,头发好像没仔细擦,滴下来的水打湿了衣领,半透不透地贴着肉。

“谢谢。”他对上我的视线,又说了一遍。

不知道是在谢哪一样。

我转过脸。

他坐在我身边,熟悉的沐浴露香味混着水汽,潮乎乎地挤占了周围的空气。端起桌上的牛奶:“给我的吗?”

我点点头。

他很给面子地捧着杯子一口气喝光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心里莫名升起一丝无缘由的烦躁。我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么不把梁天川放在眼里。

为了掩饰这丝烦躁,我收拾了杯子,好像还干了点什么别的有的没的活儿,头也不抬地跟他说:“卧室在最南面,你困了就先去睡,不放心的话可以从里面把门锁上。有事叫我,我就睡沙发。”

家里房间不少,但我装修的时候就没考虑过家里会有第二个活物,卧室只留了一间,床只有卧室一张,早知道应该在书房放一张大点的沙发床的。

邓望津没回话,也没动,过了片刻,他才慢慢地说:“你有点儿,油盐不进啊。”

“嗯?”我歪了歪头。

“我的意思是,你约一夜情之前的压马路环节都这么漫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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