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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山地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汽车开到半山腰的时候遇到塞车,放眼望去几十辆汽车被迫停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

简看了一眼时间:“这堵车不太对劲,不会是因为那个吧……”

他没听懂:“那个是指什么?”

“封锁搜查,山地的佣兵经常搞这一套。”简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又悻悻塞回口袋,“信号也连不上,没办法联系这边的熟人打听情况。”

“看来我选了个糟糕的时间。”他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们先退到之前的路口,等明天再过去。”

简瞥一眼后视镜:“你回头看看。”

他回身看向车后,可视范围内塞在后面的车比他们前面的还要多。

“最恶心的还是在这种本来就狭窄的山道中间加栏杆,也不知道山地人是怎么想的,不觉得难受吗?”

他看向栏杆对面的车道,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汽车开过来,如果不是栏杆阻挡,这边的车辆能够很轻松地调头离开。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里的气氛越来越糟,修心里也很焦急,是他自己坚持要连夜赶回来,现在被困也没办法抱怨。

“如果我们把车放在这边,走路离开需要多久?”他小心翼翼地问。

“想走出这段盘山路倒是要不了多久,但问题是你能爬山吗?”简指着前方的山林说,“跨过这片林子大概四十分钟就能到另外一条上山的路,不过至少要有从公司一楼爬楼梯到你办公室的体力。”

他默默回忆了一下,车祸发生以来自己爬过最高的楼梯就是去伊德家,而且每次都会现在咖啡厅坐一会儿才上去,一口气爬三十几层他想都没想过:“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爬。”

“体力只是一方面,如果碰巧遇到搜山的山地佣兵,还要有本事躲他们的子弹。”

“为什么?”修不懂,“山地的佣兵不是和我们都属于同一个集团吗?”

简觉得他的疑问十分好笑:“会开了那么多次,你还没看出来这两边的人都看对方不顺眼吗?”

“但都是同事,至少不会互相攻击……”他觉得大家应该会维持表面的和平。

“我怀疑你是读童话故事长大的。”简冷笑道,“这么说吧,山地的佣兵在山地拥有任务豁免权,原则上只要是在任务中,除了队友和长官之外的人都能在突发事件时随意开枪。但具体要不要开枪,朝谁开枪,全凭他们的心情。当然如果不幸打中位高权重不能随便打的人,也无非就是推几个底层佣兵队员出来以死谢罪。”

修从没听过这样简单粗暴的规定,有些难以置信:“这样轻易开枪岂不是很容易伤到普通人?”

“哈哈!”简被他的反应逗得笑出声,“你以为死在山地的普通人还少吗?当年联合政府解散,山地的佣兵杀了多少来避难的外来者。那时候天堂塔的替换器官技术还没成熟到可以换内脏,丹沃布勒康斯家可是从倒卖人口和活体器官的生意上狠狠捞了一笔。”

这番话听得他如鲠在喉,难以想象自己的家族竟然做过如此残忍的事情……

简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也收敛了自己的态度:“干佣兵打打杀杀很正常,被人憎恶也很正常,你最好看开一点,不然活不下去。”

修沉默许久,才从震惊中缓过来:“所以都市的人才都这么讨厌山地人?”

“不止都市人讨厌山地人。”简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如果你有机会去到山的另一面,就会发现哪里的人都讨厌山地人。丹沃布勒康斯家族自诩受到龙的指引,实际上是被流放到乌图索拉山地的,在别国的历史上有很明确的记载,只不过年代太久远,你们的家族不肯承认罢了。”

“历史记载下的丹沃布勒康斯家就那么不堪吗?”他的心情很复杂,失望中又夹杂着一丝侥幸,希望能听到些许正面的评价。

“我对历史也不是很感兴趣,这些也都是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从其他地区的人嘴里听到的。如果想更详细地了解,网络上有很多其他国家公开的历史资料,你可以找来自己判断。”简适没有深入回答,而是打开车上的收音机转移掉话题,“听点音乐放松一下,我们还有得等呢。”

舒缓的音乐响起,但修的大脑仍然一片混乱。

身边发生的许多事和他的认知完全相悖,接触的越多,他反而越无法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

原本的自己其实劣迹斑斑,引以为傲的家族也恶贯满盈,或许别人口中的这些事迹不能代表他和家族的全部,但对一直处于自我怀疑状态的他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

他不指望自己成为一个好人,但绝不希望自己是一个恶人。如果被家族排斥源于自己的“恶”,那被一个充满“恶”的家族排斥又源于什么呢?更深重的“恶”吗?

就在修努力思考答案的时候,简忽然开口:“我就说这个堵车不正常,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还来不及回过神,马达的轰鸣声就从对面的车道飞驰而过,消失在上山的方向。

“那是什么?”因为车灯的亮度太过刺眼,他甚至没看清开过去的是什么车。

“没看到第三辆车上的标志吗?是索朗·丹沃布勒康斯的车队,没想到他在山地这么嚣张,看来都市还是让他收敛不少。”

修记得这个名字,虽然重新回到公司之后还没有见过面,但只要是佣兵集团的一员就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

作为董事会会长兼执行董事,索朗·丹沃布勒康斯是目前整个佣兵集团权力最大的人。

尽管作为当初并购的条件,他对都市分公司拥有高度控制权,可仍然算是这个人的下属,重大决策也必须服从对方。

不过对大部分员工来说,索朗·丹沃布勒康斯只是个遥远的人名,偶尔出现在枯燥乏味的新闻上或是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里。

索朗并不是标准的山地人外貌,浅茶的发色单看或许不明显,但和纯正金色发色一对比就立刻显出不同。本人也没有回避这一点,从小到大一直保留着原有发色。

据说这个发色遗传自他的父亲,一个来自前联合政府成员国的外来者。

只要不涉及核心阶层,山地人与外来者通婚一般不会遇到太大阻碍。索朗的父母就是这样,虽然母亲姓丹沃布勒康斯,但只是普通的事务所会计,后来嫁给了身为翻译的外来者。

山地有很多这样的家庭,即便孩子出生后与山地人的外貌相去甚远,也不会引来什么关注。

然而索朗·丹沃布勒康斯成了例外,由于出色的个人能力正式成为佣兵没多久就在任务中名声大噪,而敏锐的洞察力又让他在集团几次权力更迭中都站到了胜利的一方。

在娶到家族理事会成员的女儿后,他的事业更是平步青云,从众多血统和家世更加“纯正”的山地人里脱颖而出,来到了佣兵集团的权力巅峰。

从普通一员到大权在握,他本人也成为了集团内部的榜样,每个山地佣兵都会知道几个有关他的轶事,期盼有一天同样的际遇能在自己身上上演。

当然在都市分公司里,对索朗的态度截然不同。就算没有人直接评价过,修也能感觉到,自己身边的人对这位“当权者”相当不屑。

“你们族长出门也需要封路走逆行车道吗?”简盯着车队消失的方向问道。

“至少我见到的时候,没有车队也不会封路。”不仅是族长,之前去龙之殿的时候,其他理事会成员也没有车队跟随,有些人甚至自己开车,连司机都不带。

“我还以为山地有这种讲究场面的传统呢。”简话里有话,不过比起挖苦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只是单纯出行,十二辆车也未免太多了,而且还有龙队的车,难道有什么需要他亲自指挥的任务?”

修虽然没有看清具体有几辆,但通过声音也知道车队很长,不像是单纯出行那么简单:“会不会真的有什么突发事件?”

“突发事件不会是他过来……”简思索片刻,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不管怎样我们也小心些,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塞车持续到十点才结束,之后简又改道去了一趟加油站,真正进入普林商业区的时候,已经是转天清晨。

找旅馆已经没必要了,可刚刚六点就去敲门也不太合适。于是最后一段路程简放缓车速,以此耗费些时间。

清晨的商业区还未从沉睡中苏醒,路旁的商铺都锁着门,街上看不到行人,只有林间竞相鸣唱的小鸟让街区显得不那么冷清。

穿过商业区向山上开便是十几座小庄园,规模介于别墅和一般庄园之间。面积虽然都不太大,但毗邻山地重要的商业中心,地价是山脚的十几倍。

“不愧是有钱人住的地方,环境真不错。”一进入居住区的山道,简就感叹道。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修也被风景吸引看向车窗外,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高大的乔木在晨风中挥洒落叶,点缀在道边的雕像布满青苔,充满时间的沉积却并不影响美感。精巧的庄园在山中错落有致,各种风格的庭院经过茂密山林的掩映,有种半撩面纱的神秘。

杰的住处在自下而上的第五座庄园,但车子刚开过第四座没多久,简就停下了车子。

“感觉不对。”不等修提出疑问简已经摸出随身武器做好准备,“龙队的车守在前面的庄园。”

对方口中的龙队是佣兵集团的精锐队伍之一,不过因为直属于董事会,从不对外接任务,也是整个集团地位最高的队伍。能进入这个队伍的人不单要能力过硬,本身也必须是董事会成员信得过的人选。

用梅勒的话说,就是董事会的私人走狗。

“你昨天不是看到索朗的车队有他们的车,难道索朗也在?”

“谁知道呢。”简紧警惕地盯着前面,“反正这些家伙最好能躲就躲。”

碍于双方关系不算友善,修也不想被这些人找麻烦:“要不我们先离开这里?”

“来不及了,已经有人过来,我看能不能把他们应付掉。”简警告道,“记住,没我的指示别下车。”

修点点头,不自觉地抓紧了座椅。

两名佣兵来到车前先亮出了自己证件,态度还算礼貌:“修·丹沃布勒康斯先生的车吗?”

“是的。”简也熟练地出示了自己的证件,也尽可能显得礼貌,“请问出了什么事吗?”

但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捂住耳机小声说了什么,之后便再也没有反应。

简双手看似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但一只脚始终悬在油门上,盯紧两名佣兵的时候,余光也在打量周围,盘算可能逃离的路线。

几分钟后有人从杰的庄园走出来,站到车前十米左右的地方点了点头。与此同时,盘问的佣兵两枪打碎后排的玻璃,伸手就朝修抓过来。

简看到那个人站定的时候就已经启动车子,听到枪响的瞬间便踩住油门冲了出去。龙队的佣兵反应也很迅速,扒在车门上试图开枪。

但简早有准备,一刀刺穿车里那只手的同时猛打方向盘将对方甩飞出去。紧接着她又调整方向,全速往山下开。

此时修已经吓得在后座缩成一团,他根本没搞懂刚刚发生了什么,击碎玻璃的枪声还在耳边回响,甚至还能感觉到子弹从面前擦身而过。

之前还充满惬意的林间山道此时已经变成地狱之路,佣兵的车很快就追上来,并不断朝他们开枪。

“不想死就振作点!”简朝他吼道,“趴到座椅下面!”

他很想按照对方的话去做,可身体无论如何也不听自己的指挥,直到车子忽然猛烈颠簸,他才从座椅上滚了下去。

“该死!”简知道车胎已经被打爆,尽管极力控制方向盘,车子还是偏离山道冲进山林,七扭八歪滑行了一段之后撞到树上。

简在碰撞之前跳下了车,三个跟头稳住身体后立刻返回来打开车门,从座椅下面把瑟瑟发抖的修拽了出来。

佣兵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因为车子体积太大只能提前下车。

即便如此简也明白他们没有什么机会逃出去,但还是强硬地把人拉起来:“跟我跑!”

起初修的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被简拖着往前走,不过渐渐地还是找回了神智,紧跟对方的脚步。

然而慌不择路的他们没多久就被一道深壑揽了下来,垂直落差足有十几米。

“怎、怎么办?”修不敢向下看更不敢回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简身上。

简只说了一个简单的指令:“蹲下,抱住膝盖。”

他没有余力思考其中的意图,按照指令蹲好还来不及抬头,就被人扑住翻了下去。

简竟然抱着他从深壑滚了下去!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翻滚已经停止,简也松开环抱他的双臂。

“我们……还活着……”他挣扎从地上爬起来,手脚都能活动并没有受伤。

可本该比他更早起身的简却一直躺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

他疑惑地看向简,对方正痛苦地蜷缩着身体,而左腿呈现出奇怪的扭曲。

“简?!”他看到简紧咬牙关一语不发,手指深深抓进泥土里,试图用这种方式压制剧烈的疼痛。

“我……没事!”汗水顺着额间的青筋滚落,简掏出自己的枪塞在他手里,“往山下跑,只要到商业区……就躲进商铺,然后打电话给梅勒……”

他呆呆地捧着枪:“梅勒会来救我们?”

简艰难地点点头:“在加油站……我联系过他,会有人……救你。”

“救我?”不知为何,这次他听懂了简的意思,“那你呢?”

“不用管。”简抬起一只手用力推他,“快走,走!”

“可是……”

“走!”简听到深壑上传来动静,更加用力地拍打他,“别让我白费力气!”

修知道简在不计代价地帮他,而回报对方最好的方式就是逃出去。

“等我联系到梅勒就回来!”他下定决心收好枪,又看一眼简断掉的左腿,忍住悲伤朝山下的方向跑去。

其实他已经很累了,也不认识通往商业区的山路,陌生的山林仿佛随时能将他吞噬。可他不能停下脚步,因为此时此刻除了奔跑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真正在没有路的林间穿行,才会知道有多艰难。他甚至没有余力去自责,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脚下。

但就算他拼尽全力,还是在走出山林之前被拦下。两名山地佣兵不是从身后追上,而像是早就料到他的逃跑路线,举着枪从山下迎面逼来。

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他无法思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在他们来到近前将枪口瞄准自己的时候,忽然一道人影闪到了其中一名佣兵的身后。没有人反应过来,那名佣兵便颓然倒地。

而当另一名佣兵注意到这一切,自己的脖子也已经被勒住。

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两名佣兵就这样被同一个人解决掉了。

修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让他震惊不是发起突袭的人下手有多迅速,方式有多利落,而是那个人影他实在太过熟悉。

“伊——”可他也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一阵异样的香甜窜入鼻腔,轻而易举地带走了他的意识。

44

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不大的空间里只有床和天花板上的灯,甚至连窗户都没有。

至少还活着……他这样安慰自己,坐起来检查随身物品,所有东西都在,除了简给他的枪。他十分羞愧,自己不但没能妥善利用好那把枪,还把它弄丢了。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把枪留在简身边。

直到现在,他仍然对现状感到困惑,龙队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杰家门口?难道他们守在那里的目的就是抓到自己?还是说杰已经得到消息,才会让龙队的人去抓他?

一连串自问之后,他立刻否认了自己的猜想,杰不是董事会的成员,甚至不在集团总部任职,不可能差遣龙队。

所以到底是谁要抓他?是执行董事索朗·丹沃布勒康斯?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交集,更没有冲突。如果是对他这个都市分部经理的工作不满意,那为什么还要驳回当初自己提交的转职申请?

他越想越混乱,太多疑问得不到解答,包括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身影,为什么会是伊德?怎么可能是伊德……

他认识的伊德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洁工人,兴趣是读书,喜欢吃甜食,曾经因为事故失去记忆,理解能力也因此时常出现偏差。总是会安静地听他倾诉,从不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对他的疑问也都耐心回答。

这样单纯又认真的伊德,不可能会杀人,更不可能以干净利落的手段杀死训练有素的佣兵!

不断找理由说服自己的同时他也很清楚,即便没有这件事,伊德的身上也有数不清的谜团。

一直都面无表情,身边没有任何亲人朋友,身体没有反应仍然和他做爱……这些奇怪的地方还都能归结于事故,但有一点他无法找到合理的借口,那就是他从未见过伊德睡着的样子。

这很不符合常理,他在伊德家留宿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自己先睡去,醒来的时候伊德也必定不在。即便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对方也是清醒的。

他从未在伊德脸上看到困倦,更不会有什么哈欠连天。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看着伊德在等下的身影入睡,没有表情、没有细微动作,没有明显的情绪,那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尊雕塑。

他不是没有疑问,他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相。

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而且越是从周围人口中的了解到更多以前的自己,他就会越自我质疑。

他不知道事故是否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性格,但他知道懦弱的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成为别人心目中的修·丹沃布勒康斯。

从困惑到沮丧,修在房间里思考了很久,才心力交瘁地起身寻找离开这里的方法。他本以为自己被囚禁了,但走到门边才发现没有上锁。

顺利地走出房间,外面是个类似客厅的地方。说是客厅,家具也少得可怜,不像是有人正常居住的样子。不过这里有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

虽然天色已经暗下来,他还是辨认出这里是了望街,而且就在咖啡厅上面的房间里!

他打开窗户翻了出去,自己待的地方果然就是一直没有人的四楼。顺着楼梯来到伊德家,屋门是锁着的,里面也没有光透出来。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伊德还没有下班,就算能去咖啡店找老板拿钥匙,可如果只有他自己,进去也没有意义。

修失望地靠在楼梯扶手上,晚风拂过面颊让混沌的头脑冷静下来。既然他就在这里,与其自顾自地疑神疑鬼,不如等伊德回来问个清楚。

他抬头望向伊德经常眺望天堂塔的钟塔,却发现上面竟然有人。他立刻翻过去爬上钟塔,从背影看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伊德!

“伊德?”忐忑和不安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忍不住从身后环抱住伊德,“原来你在。”

对方缓缓地回过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冷漠的视线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你……不是伊德?”他松开双手换换后退,眼前这个人虽然和伊德十分相似,但眼神明显是带着情绪的。而且刚刚环抱的时候他碰到了对方的指尖,冰得不像人类该有的温度。

“你是谁?”见这个人迟迟不开口,他又问了一遍。

“34。”声音和伊德也不一样。

“什么?”他不理解用数字回应自己的意思。

对方没有解释,而是继续望向天堂塔:“等伊德回来吧,他就快到了。”

修站在原地观察这个男人,无论是体型还是容貌,都和伊德太像了。如果不是他对伊德足够了解,根本分不清两人。

不过之前的疑惑也因此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突然出现干掉佣兵的人可能不是伊德,而是这个人。

他的伊德还是那个单纯又认真的人。

夜幕降临之后伊德终于出现在路口,修迫不及待地跑下楼,迎接对方下班。

伊德一见面就关心道:“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他握住伊德的手,粗糙却不失温暖。

“见到34了吗?”

这个数字再次出现,修才意识到这其实是那个人的名字:“你是指那个和你很像的人?”

伊德点点头。

“见过了,不过没怎么说话,他说要等你回来。”

“我们去找他。”

修不明所以地跟着伊德回到钟塔上,34还站在那远眺灯火辉煌的天堂塔。听到脚步声靠近的时候,回身揉了揉伊德的头:“辛苦了。”

就像是正在接受夸奖,伊德不仅没有避开而且还歪头让对方方便动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明天一早我带他回都市。”

“我送你们。”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34委婉地拒绝了伊德,“你还有自己的任务,记得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伊德迟疑地点点头,虽然仍然没有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对这个决定并不满意。

“听话。”34微笑着搂住伊德,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轻柔地说,“这次给你带的东西我都放在咖啡馆了,记得去拿。”

伊德枕在34的肩膀上乖乖点头。

修站在一旁,很有自知之明地保持沉默,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伊德,但在34怀里的伊德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这两人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仿佛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阻隔在外。

即便伊德的面部表情没有变化,他都能感觉到对方发自内心地依赖着34。

不过伊德没有把修抛在脑后,没过多久离开34的怀抱来到他身边:“系统会帮他治疗吗?”

“不能确定。”34诚实地回答,“这要看系统如何判定他的价值,另外也要看他本人的选择。”

伊德看向修,像是再期待他能做出解答。

“现在还不是找他要答案的时候。”34劝道,“我饿了,去看看老板那还有什么。”

伊德盯着34看了一会儿,才慢腾腾顺着梯子爬下去。

钟塔上又只剩他们俩,34的眼神也重回冷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

“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修不由得苦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所以是你救了我?”

“准确地说是三个人,除了我和伊德还有一个。但是另外一位现在处理别的事,等回到都市你就能见到。”

“那你知道简现在怎么样吗?就是和我一起逃跑的那位女性佣兵,她的腿受伤了——”

“不知道。”34打断他的描述,“那边是由另一位处理,见面的时候你可以问他。”

这个结果总比一个彻底的坏消息要好,修只能改变问题:“你知道龙队的人为什么要抓我吗?”

34摇头:“你也要问另一位。”

几个问题都没有得到解答,他不知道34是有意刁难还是真的无法回答:“那你知道什么?”

“有关伊德的所有事。”仿佛是在炫耀与伊德的亲密关系,34干脆地说。

对方的态度成功地让他心生动摇:“你是他的家人?”

“如果你是指血缘上的家人,我们不是。”

“可是你和他很像。”

“只要我愿意,可以和任何人很像。”

修思考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前并不是34原本的外貌,对方应该是刻意伪装成伊德的样子。

“所以你和伊德是什么关系?”他很在伊德对34比对自己还要亲密的态度。

“本来没有关系,但我自认为要对他负责。”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34跳下钟塔。

晚饭是伊德带上来的咖啡和方便食品,和伊德节制的饮食方式不同,34的胃就像个无底洞,拆掉的包装袋能把两条腿埋起来。

伊德依然吃得很仔细,每一口都会慢慢咀嚼一会儿,拆下来的包装也整齐地码放在一边。

修没什么胃口,和34的对话令他十分忐忑,身边的伊德也似乎离他越来越远。

“早点睡,明天天亮之前就要做准备。”解决掉方便食品,34嘱咐过他就去了钟塔。

伊德也要跟过去,但是被他拉住:“能陪我一会儿吗?”

伊德回头看一眼34离开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他点点头。

对方能选择留下对修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他告诉自己,伊德还没有抛弃他。

“我很害怕。”他抱住伊德诉说内心的恐惧。其实从醒来的那一个刻开始他就一直处于恐惧之中,只有伊德是他唯一的慰藉。而此时此刻,这份慰藉也可能离他而去,内心的惶恐也快要将他压垮。

可伊德理解错了:“34会保护你。”

他无声地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伊德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待他解释,却更让他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和34交流的时候,伊德并没有出现过理解上的偏差,即使是肢体交流,也顺畅无阻。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和34的差距,还是自己和伊德的差距,他只知道这两人来自同一个世界,而自己被隔绝在外。

最终伊德还是去了钟塔,留下他孤身一人辗转反侧。不过这个难眠的夜晚不算特别漫长,因为凌晨三点34就来敲门。

他看见对方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大皮包:“已经要走了?”

“不。”34进屋抓起床头的枕头放到床尾,“以防万一得做些准备,躺下。”

对方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他只能不情不愿地照做。

34又从外面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他头顶的位置打开皮包,掏出一些瓶瓶罐罐和一根细长的金属针。金属针大概有三十厘米长,作为凶器绰绰有余。

“放心吧,这东西不是用来杀人的。”34看出他的担心解释道,“你这样走太显眼,所以必须改头换面。”

他紧张地问:“怎么改头换面?”

“用人造皮肤覆盖住你本来的脸。”34活动一下带上手套的手指,扶正他的脸,“放松脸部,另外保持安静。”

修怀着忐忑的心情闭上嘴,好在真正动手的时候,34的动作很轻柔,清理皮肤之后在他脸上涂抹了三四层油膏,然后用那个金属针从一个大罐子里挑出几张透明的薄膜贴在他的脸上,用长针轻柔地拨动。

薄膜是湿润的,起初又冷又滑,但很快就开始风干,紧紧地扒在皮肤上。整个过程很不舒服,但比起一般意义上的整容轻松许多。

大约四十分钟,34放开他的脸:“干透需要两小时,你保持这个姿势躺一会儿,到时间我会来叫你。”

他指指自己的嘴。

“能说话,口型别太大。”

“眼睛不用藏吗?”最显眼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本状态,他不觉得这样算是成功的伪装。

“你的眼睛比较麻烦,特制的隐形镜片带起来不太舒服,所以走之前再换上。”

再次出现的时候,34也不再是伊德的外貌,而是顶着一张苍老阴沉的山地人脸孔。黯淡的蓝色瞳孔,下垂的眼角和薄了许多的嘴唇,身上的工作服换成了旧西装外套,稀薄的花白金发服帖地往脑后梳,如果不是声音一样,修还以为真的是哪里来的山地老人。

34检查一遍他的脸,确认没有什么纰漏,才把最后的变装道具给他:“换上这套衣服,还有隐形镜片。”

一切就绪来到门口,伊德已经等在那里:“有34在,不用害怕。”

对方还记得他昨天的话,可惜不是他想要的回应。但他没有资格责备伊德,是他自怨自艾地放弃解释:“我知道。”

伊德又看向34。

“好好照顾自己。”34又揉了揉伊德的头发,“一旦感觉有危险就赶快回来。”

伊德乖顺地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清晨的山地带着寒意,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朝车站走。

修路过橱窗的时候特意打量了一番自己,头发散乱一脸倦容,身上的风衣布满皱褶,手拎着对方那个破旧的大皮包。单从五官来说变化并不大,可此时走在街上的就是一个生活失意的中年人。

34的伪装则更加精妙,微微佝偻的脊背,向右侧歪斜的肩膀,拄着拐杖依然步履蹒跚。

他们就像是一对充满隔阂的父子,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聚在一起,沉闷又疏离的氛围很好地掩饰了两人之前的真实关系。

全程没有人注意他们,他的眼睛也被隐形镜片藏得很好,除了太过干涩需要时常闭上眼睛。

但在通往都市的早班车上,乘客基本都昏昏欲睡,他也由此完美地融入其中。

山地的公交车不会深入都市,所以到站后他们又坐上了出租车。

“去停尸间。”34开口竟然是苍老干哑的嗓音,和本来的声音截然不同。

修有些意外,他以为34会把自己送回公司:“不去六区吗?”

“不去。”34说完又对司机重复一遍,“去停尸间。”

修认命地靠在座位上,他愿意相信伊德的话,但他无法相信连真面目都没见过的34。他掏出手机想要联系梅勒,不过接连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大约一个小时,出租车驶入3号区,冷清的街道和都市中心区域的印象大相径庭。

周围的建筑物大多是白色的,而且几乎没有超过十层的高楼。这里也没有什么居民和商户,倒是能看到不少医疗机构的招牌,低调地挂在大门口。

街上最忙碌的就是收尸人的冷冻车,马不停蹄地往复穿梭。有统计数据显示去年都市单日死亡人口的平均数是127,其中只有30%的尸体不需要收尸人清理。

换算下来每天有近百具尸体被送往停尸间,而这些尸体最终能被亲人朋友认领走的不足18%。

低迷的数据看起来可悲,但对于那些前来认领的人来说,这里承载着他们最后的希望。

这里也是距离天堂塔最近的地方,从建筑物的缝隙中甚至能看到圈住塔身的高大围墙,但是和看不到边际的天堂塔比起来,就像点缀在周围的小巧花边。就算是都市最高的建筑——66层的琼斯大楼,在这座巨塔面前也像个玩具。

修第一次离天堂塔这么近,和在公司看到的景色不同,高耸的塔身几乎成为街道的背景。在这里抬头首先看到的不是天空,而是遮天蔽日的白色墙体。

从停尸间的正门下车,他们和其他来认领尸体的人一样在入口处的电子屏上登记。屏幕上的虚拟人像十分逼真,可以直接进行顺畅的沟通,还会做出不同的表情反应,如果不是所有屏幕上的人像都一样,很容易让人以为就是在和人类对话。

登记过后他们拿到一张门卡,根据上面的编号和位置示意图,来到走廊尽头的咨询室。咨询室里的布置有点像医院的诊室,只不过接待他们的不是医生,依然是电子屏上的人像。

“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人像的态度谦和有礼,并且在屏幕上展开具体的咨询业务列表,“以上方式都可以在这里进行查询。”

34没有回话,直接抬手按在电子屏上,大约一秒后,整个屏幕忽然黑掉,紧接着缓缓向上抬起,露出后面的通道。

“员工通道已开启,欢迎回来,h-06834。”

“你是这里的员工?”修惊讶地看着34。

34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大皮包:“不算正式员工。”

“那伊德呢?”

“伊德不属于停尸间,属于实验室,也就是天堂塔。”

这个回答令他大为震惊,虽然经历这次事件之后他预感到伊德和34的真实身份不同寻常,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都在为天堂塔工作!

清洁工的身份不过是伪装,和34一样,伊德的真面目他也不曾见到过。所以伊德的出现并不是巧合,这一切很可能都陷阱,他最终还是被欺骗了……

“不用想太多,你不是我们的目标。”34隔着人造皮都能看穿他的胡思乱想,“伊德遇到你纯属意外。他是个好孩子,不惜冒险救你,记得好好感谢他。”

他有些羞愧地点头,跟上34的脚步。

他们走了大概五分钟才来到通道尽头的大门,偶尔有身穿防护服的收尸人推着装有冷冻棺材的推车进来。大家彼此迎面擦肩而过,互相视而不见。

大门之外气温骤降,就好像进到了一个硕大的冰库,修不由自主打起寒战。

34没有停下的意思,带着他又七扭八拐走了一段,最终进到了一个类似更衣室的房间,里面站着一个摘掉头盔的男人。

男人一头的黑色卷发随意绑在脑后,额前碎发盖住大半张脸,看起来有些邋遢。虽然不及赫努,但比一般人高大不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型的关系,身上的防护服是紧绷状态。

“老妈,你回来了?”34看到男人主动招呼道。

“叫我管理员!”男人对着34的脑袋狠狠敲了一拳,听声音就知道很疼。

34捂住被打的地方:“脾气太大对血压不好。”

“还不是你们这些臭小鬼害的!”男人脸色不善质问道,“你给诺娜的八音盒里怎么会藏着芯片?”

“只是一个新婚礼物。”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见他拒不承认,男人更加生气,“我警告过你别随便把实验室的资料给她,万一被系统知道你就完了!”

“我能拿到的都是早就淘汰的资料,系统才不会在意这点东西。”34满不在乎地说,“而且琼斯先生被压榨了那么久,用这些资料讨回来一点儿好处也没关系吧?”

当听到琼斯这个姓的时候,男人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那是我们之间的事,用不着你们这些小鬼操心。”

34趁机转移话题:“婚礼怎么样?”

“很顺利。”似是回忆起婚礼的场面,男人露出笑意,“诺娜很美,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疯丫头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会在那边多留一段时间。”

“我怎么放心?”男人扫一眼站在门口的修,“这段时间见过伊德吗?他怎么样?”

34点点头:“和以前一样,目前还没暴露。不过索朗·丹沃布勒康斯已经回到山地,着手处理修的问题。我和伊德昨天遇到两个龙队的佣兵,不得已处理掉了。”

听到这里,男人的脸再次沉下来了:“你们又擅自行动?”

“真的不得已。”

“少找借口!”男人正要发脾气,手机忽然响了,但看到联络人第一反应不是接通而是再次打量修。

34凑过来看到上面的名字:“这么快就到了,你能不能带他进来?”

他指着修:“这个不是吗?”

“这是另一个。”

他愣了一下,但很快了然点点头:“难怪这么安分。”

等男人带上头盔离开,34拍怕身边的椅子:“坐下,我把你脸上的东西卸掉。”

“刚才那个人是这里的管理员?”修坐到椅子上。

“对。”34扶着他的头放到椅背上,“闭上眼睛。”

“为什么叫他老妈?”修闭上眼睛,冰凉的液体喷在脸上。

“因为就是老妈,啰嗦又爱操心。”34等了一会儿,抽出长针挑开人造皮肤,又把里面的油膏清理干净,才拍拍修的肩膀,“可以把镜片拿出来了。”

修低头取出镜片,用力眨了眨眼睛,再抬头的时候发现门已经开了,除了老妈还有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走进来。

男人在他面前站定,摘下墨镜露出一双金色的龙之眼,以及俯瞰众生的高傲眼神。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裂,修呆呆地看着对方,连呼吸都忘了。

“修·丹沃布勒康斯?”男人俯身凝视他的脸,视线相接的瞬间,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下来,仿佛被人一把扼住喉咙,竟让他有种和龙对视的错觉,“真巧,我也是修·丹沃布勒康斯。”

45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面孔、一样的声音,这情景就像是一个信号,让脑海深处开始不停地翻搅,有什么被遗忘掉的东西正在挣扎着冲破桎梏。

他知道自己见过这个情景!也是和他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面孔、一样的声音,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的相似!对,不是一个人,是每一个人……

“唔!”混乱记忆的冲击下他感到强烈的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栽倒,并且不停地干呕。

这反应让另一个修十分错愕:“我的脸就这么令人反胃吗?”

一边的34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那张老脸才更让人反胃吧?”

34耸耸肩:“至少他看了我一路也没吐。”

“这种时候就不能用些溢美之词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

“我没看出谁受伤,只看到你让他反胃。”

只有老妈迅速蹲下检查修的状况:“有时间废话不如去做准备!34去预定休息室,还有你找条毛巾给我!”

就像是受到家长呵斥的小孩,两人一声不吭地按照吩咐去做。

确定没有呕吐物卡住气管,老妈才将人横打抱起:“一个比一个不省心。”

修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缠满了绷带和和电线,尤其是脑袋,重得抬不起来。

“先别动,检查还没结束。”老妈来到床边按住他想扯掉绷带的手。

“这是哪?”周围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很像医院的病房。

“实验室的员工休息室。”

“实验室?”他记得34提到过,实验室就是天堂塔,也就是伊德真正工作的地方。

老妈看出他想问什么:“这里算是天堂塔,不过不是在塔主体。你受到刺激昏厥,所以先把你送来这里做检查。”

话音刚落,天花板处传来电子合成的人声:“欢迎来到穆莱·汉文综合实验室,修·丹沃布勒康斯先生的数据已经收集完毕。生命体征基本正常,但大脑顶叶、枕叶、颞叶的灰质层存在轻度阴影,约5%的基地神经节未发育完全,约19%的小脑皮质细胞出现二级玻裂状态……”

电子人声滔滔不绝地陈述有关自己大脑的情况,修大部分都听不懂,只知道自己可能出了问题。

老妈安静地听完所有陈述:“这些问题是否和c-99699实验出现的现象一致?”

“92%一致,初步判定使用同一套实验方法,另外他曾多次使用纯度不高的神经阻断剂,对大脑皮层造成一定的损伤,增大了同步差异。”

“能分析出是哪种阻断剂吗?”

“可能的品类大约有347种,需要依次进行说明吗?”

老妈被这个数字劝退:“算了,把这些都上传给系统。”

“好的,还有需要详细说明的数据吗?”

“没有。”

“明白,再次提醒,休息室使用权限到十二点整,祝你们心情愉快。”

老妈叹了一口气,帮修把身上的绷带和电线都拆下来:“起来吧。”

“刚才那些是什么意思?”

老妈迟疑地瞥一眼身后,修才发现34和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也在房间的里。

“还是我来说明吧。”那个自称也是修·丹沃布勒康斯的家伙走到他面前,“你现在可能很难相信,但实际上你不是劳伦斯·丹沃布勒康斯和莉雪儿·丹沃布勒康斯的儿子,而是通过实验制造出来的。”

不知为何,这个结论并没让他感到多么震惊,大概是因为长久以来周围环境的违和感,以及自己和真正的修·丹沃布勒康斯之间的巨大差异,都让他对自己的身份心存怀疑。

“所以我并不是修·丹沃布勒康斯?”

“我不知道你之前叫什么,也可能就叫修·丹沃布勒康斯。”真正的修摊摊手,“毕竟你是莉雪儿和索朗用我的细胞和数据搞出来的,或许他们很期待未来有一天你真的能够替代我。”

修想了半天也没理解对方的话:“莉雪儿不是你的……”

“我伟大的母亲?”真正的修有些讽刺地笑笑,“不过很可惜,我在她眼里是个不孝子,也是个眼中钉。她是整个丹沃布勒康斯家最希望我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没有之一。”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虽然和莉雪儿相处的时间很短暂,但她绝对不像是对自己儿子痛下杀手的人那种人:“她明明是个和蔼的人……”

“你见到她的时候对她还有用,自然没有必要在你面前露马脚。当然在大部分人心里,她都维持着美丽睿智的形象。”真正的修递给他一个平板,“点开文件夹里的视频文件看看。”

他疑惑地点开视频,视频内容是一个金发男人背对镜头,躺在床上痛苦地朝床边的女人伸出手。但对方只是默默后退几步避开,冷漠地看着男人在痛苦挣扎。

视频的画面不算清晰,角度也很奇怪,画面的两边都被什么东西遮挡住,只有中间三分之一的地方有图像。即便如此也能看清女人的脸,尤其是那对与众不同的金色眼睛,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身份。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男人最终耗尽力气,瘫在床上没了动静,而此时画面中的莉雪儿对着床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后忽然捂着脸惊恐地跑走,只留下床上一动不动的男人。视频到此结束,整个过程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床上的男人是我的父亲,劳伦斯·丹沃布勒康斯。这是他去世的景象,最终的死因是心脏病。而他发病的时候,他的医生就在楼下。”真正的修解释道,“整个视频其实很长,完整地记录了他的最后一天。突然生病卧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不妙,于是把偷拍的摄像头藏在座钟里,每天趁着给钟上弦的机会把前一天的记录删掉,确保它能记录下自己的不测。”

修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为什么不求救?”

“向谁求救?你也住过那里,如果不是遇到伊德,你觉得能向谁求救?”

他无言以对,因为自己深切地体会过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所有的一切都由别人操控,他只是笼子里待宰的羔羊。如果不是遇到伊德,他大概会和视频里一样,在周围人的冷漠注视下孤独地死去。

“这就是我的母亲,可以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病发身亡,现在你还觉得她和蔼可亲吗?”

他缩紧身体,缓缓摇了摇头。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害怕的,而是同为受害者,你有权知道这些。”真正的修轻拍他的肩膀,“在我三到五岁期间,被莉雪儿以各种名义频繁地带去索朗私建的实验室,直到父亲发现才停止。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但在离家之前,我的血液样本和身体数据依然会通过各种途径流到索朗手上。而这些东西,最终变成了你,或者说你们。”

“我们?”

“为了保证成功率,索朗不会只制作一个我的复制品,应该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不过他们还没有机会走出实验室。”

听到这里,修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一想到还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面孔,他的头就又开始眩晕。

对方立刻察觉到他不对劲:“你没事吧?”

他用力箍住脑袋,希望以此缓解剧烈眩晕带来的痛苦:“我……我好像见过,但想不起来……”

“深呼吸,不用强迫自己回想。”老妈扶住他的头轻声说,“你的身体本来就有缺陷,而且离开实验室之前应该用过不少药,可能已经无法记起车祸之前的事。”

“梅勒说他的学习能力不错,不像有大脑受损的迹象。”声音声音太像,恍惚中修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老妈不断按压他的鼻翼试图让急促的呼吸变得顺畅:“因为伊德定期给他注射原液,一定程度维持住了神经的稳定性。不然别说学习能力,他现在早就是个什么也感知不到的废人。”

“原液是实验室给的?”

“怎么可能。”34的声音插进来,“伊德把自己的配给给了这家伙,所以这几个月他都处于半饥饿状态。”

修听到他们在讨论伊德,但对话传进耳朵里,大脑却无法思考。

“他真的没问题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道。

“有没有带镇定剂?”这是老妈的声音。

很快脖子上传来一阵微小的刺痛,将他再次带入黑暗。

46

这是一个有些孤单的梦,独自蜷缩在地上护住脸孔,耳边是嘈杂又模糊的声音。有人抚摸自己的头发却不敢去看,反而把头埋得更深。

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梦,而是某段被遗忘的真实过去。那些格格不入的违和感和莫名其妙的恐惧并不是毫无缘由,就算无法回想起更多细节,有些东西已然深植心底,不会轻易消失。

修缓缓睁开眼睛,周围的环境已经变了,不再是病房一样的地方,而是一个更加杂乱局促的房间。床的周围是堆得密不透风的柜子和箱子,几乎没有可以随意走动的空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老妈看到他醒来主动搭话,异常强壮的身躯让房间显得更加拥挤。

“头还是有点晕。”虽然之前见识过对方火爆的脾气,但在陌生的环境里,身边有人让他安心不少,“我的身体……是不是很糟?”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老妈斟酌了一下措辞,“你的身体确实有不少问题,因为是用天堂塔淘汰的实验方法制造出来的,所以才会出现失明失聪等症状。”

“你的意思是,我来自天堂塔?”

“不,你来自索朗·丹沃布勒康斯组建的实验室,但使用的实验方法是从天堂塔盗取的资料。这边一直在设法追回这些资料,不过碍于各种原因,很难在都市之外展开调查。直到几年前终于在山地找到线索,才锁定了索朗。”老妈说到这里顿了顿,“伊德的任务就是追查资料的下落。”

“伊德……”听到伊德的名字他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吗?”

“是的。”

他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睛,原来他和伊德相遇,并不是单纯的意外。

“你现在可能还无法接受现状,但有一个问题你必须开始考虑,自己接下来打算去哪?”

他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

“虽然34把你带来,但你不是停尸间的员工,这里也不适合你长期待下去。”老妈进一步解释道。

接连发生的事情太多,他险些忘了真正的修·丹沃布勒康斯已经回归身份。

可作为一个复制品,离开修·丹沃布勒康斯这个身份他还能是谁?还能成为谁?他实在想象不出来。

老妈抽出一个装满零食的箱子放在床头:“并不是让你马上做出决定,吃点东西养足精神更重要。这段时间34应该都在,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他。”

把人留在房间休息,老妈在走廊里叹了口气,呼吸凝结成朦胧的白雾,从面颊轻轻抚过。作为停尸间,接待室以外的大部分地方终年维持在零度左右,即使穿着具备隔温效果的工作服,待在这里也不会觉得舒适。

一个接收尸体的地方,无论从什么角度考虑,都不适合活人长期驻留。

不过他很清楚,能左右那个复制品未来的不仅是本人的决定,还有更麻烦的问题需要解决。

回到更衣室,34正在里面整理自己的瓶瓶罐罐,听到声音回过头,露出一半是老年女性,一半是年轻女性的脸。

老妈看着那张拼凑出来的脸皱起眉头:“偶尔也让你自己的脸出来透透气。”

34转回去继续整理,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一会儿有用。”

老妈拉开自己的柜子:“你打算拿那个复制品怎么办?”

“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要看系统的意思。”

“你应该很清楚,系统不会接收活着的人。”

34沉默片刻:“如果他死了呢?”

“更不会!”老妈瞪向34,“我再说一遍,c-99699早就被淘汰,所有资料本该销毁。别的实验室就算同一套方法做出成品也达不到应有的实验精度,对天堂塔来说他是个废品。无论是生是死,废品就是废品,少给我打歪主意!”

“我就是随口一问。”34的借口透着敷衍。

老妈很清楚34的个性,不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会这么问就一定考虑过这个可能:“就算他对实验室来说是个废品,但他依然是活着的人,在这件事里也是无辜的。”

34沉默不语,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老妈无奈地问:“你是不是又对伊德许下什么承诺?”

“没有。”34否认的同时看向他,面对带着质询的凝视又补充道,“就是……没告诉他系统不会接收那个复制品。”

确定对方不像在说谎,老妈这才收回视线:“如果是这样,将来系统会告诉他。”

34小心地打量老妈一会儿,才问道:“能不能让他留在这?”

“你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吧?”早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再次转向34,“但留下来之后呢?他的神经系统一旦出现恶化,你做好照顾他的准备了?还是继续让他使用伊德的原液,等到系统检测出问题将伊德回收全面整修?”

一连串的问题让34无言以对。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希望这个复制品留下,如果是为了伊德大可不必。从伊德被接收的那一刻起,系统就决定了他的未来,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这些话听了不下几十遍,34烦躁地扔下手里的东西,“我又没指望系统,只是希望自己离开都市的时候,伊德身边还能有其他人。”

“你要我说几次,伊德不是以你所认为的方式活着,他的脑部组织大部分都经过替换,一切行为模式都是制定好的运算,你所做的这些没有意义。”

34倔强地反驳道:“伊德有自我意识,他不是一台机器!”

老妈的回应同样强硬:“系统同样有自我意识,但运行原理决定了高级别的指令优先于自我意识!伊德也一样,只要系统下达足够高的指令,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你下杀手。而系统只需要对他进行一次重启,就能把有关你的记忆全部清除。”

34被这些话逼得没有争辩的余地,自暴自弃地说:“我又没见过系统!”

顽固的态度气得老妈一拳砸在衣柜的门上:“见到就说明你死了!”

更衣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两人怒目相视许久,直到电话的震动打断了这段足以凝滞空气的沉默。

老妈翻开手机扫了一眼,抓起头盔离开更衣室。

47

修呆坐在床上,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他连震惊都来不及。

当以往一直惧怕面对的真相毋庸置疑地呈现在眼前,他的内心却意外地平静。他甚至感觉不到惊慌和不安,就像一滩无波无澜的死水。

默默撕开箱子里的零食,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好像有点甜又好像有点咸,吃到最后也说不清嘴巴里是什么味道。

他不是没想过认真计划未来,可现实没有给他充分幻想的余地,作为一个不成功的复制品,他对这个世界来说就是个多余的存在。

修·丹沃布勒康斯的身份是个美丽的泡影,家人、朋友、同事以及敌人,那些理所应当的关系都不属于他。

真正的他什么都没有。

房间的门忽然打开,寒气挤进来让人不自觉地打起寒战。

34顶着一张拼接的脸走进来,他傻乎乎地看着,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垃圾放那边。”34指指放在门口的箱子,然后跳上床尾翻找里面墙角的柜子。

他努力从吃惊中缓过来,险些被还没咽下去的零食呛到:“有水吗?”

34没有应声,弯腰在从床底下掏出两瓶水丢给他,又回去翻柜子。

他拾起水瓶,安静地向床头缩了缩,即便看不到脸,他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疏离感。

几分钟后34终于从柜子底部拽出一件收尸人的制服,丢到他面前:“吃饱了就穿上,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他不太确定对方的用意,毕竟老妈说过他不适合留在这里。

34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你已经想好要去哪了?”

他摇了摇头。

34跳下床铺:“至少你想好之前都能留在这。”

修换好衣服跟34走出房间,之前刚到的时候没心思留意,但这次他确实地感受到一种死亡般的寂静。踩踏地面的脚步声,制服布料的摩擦声,沁透寒意的呼吸声,在空旷的走廊里都显得嘈杂。

整条走廊一眼望不到尽头,灰色的金属地面,看不出材质的白色吊顶,嵌入墙面的光源发出淡青色的光。每隔几米就能看到一个标着编号的双开门,编号一共有红绿白三种颜色。

他们走过一间白色编号的房间时大门忽然打开,里面的收尸人像看不到他们一样,一声不吭地离开。

只是开关门的间隙,修就能明显感觉到房间里的温度比外面更低。

如果他没猜错,这些房间应该是用来存放尸体的。大门合上的瞬间,他看到门上的编号也由白色变为红色。

34注意到他注视着大门:“你想进去?”

“不,就是看到编号变了颜色。”

“红色代表冷库是满的,绿色代表还有空位,白色代表有员工在里面。”34解释道,“如果看到白色尽量避开门口,尸体被推出来的时候容易撞到。”

他点点头,继续跟上对方的脚步。

这段路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修一度以为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不过在经过数不清的冷库后,他还是看到了尽头。

随着行进,周围的气温也在上升,附近的收尸人多了起来,还能看到没有穿制服的人。但就算没穿制服,他们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不动的时候身体如同雕塑般静止。他本来以为这些都是伊德身上特有的特征,没想到类似的人其实很多。

34在尽头附近停下,这里三面墙上紧密排列着许多没有门的通道:“这边是休息区,右手边的通道通往浴室和厕所,左手边的通道通往正式员工的休息区。通道里有消毒装置,所以都是单向的,注意上面标记的出入口,走错了警报会响。”

他看到那些没穿制服的人都走进了正前方的通道:“前面的通道通往哪里?”

“那边通往实验室,没有预约的话你和我都无法通过。”

他理解自己作为一个外人不被允许随便进入,但34作为这里的员工竟然也被拒之门外:“你也不能通过?”

“我说过我不是正式员工,只有录入系统的正式员工能够自由通过。”34带他穿过通道进入休息区,“冷柜里的东西都是免费的,饿了可以随便拿,但是很难吃。”

“系统是指什么?”这个词他听了很多次,隐约觉得34和老妈口中的系统与自己所知的通常意义的系统并不是一回事。

34仍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天堂塔是什么?”

“一个实验室?”他不太确定地说。

34就近找位置坐下,轻轻敲击面前的桌面,原本透明的桌面竟然亮了,成为一块显示屏,继续点击几次,呈现出都市的地图:“所谓的都市其实是穆莱·汉文的私有土地,而这块土地中央偏北的环形围墙以内,才算是综合实验室。”

“所以停尸房不是综合实验室的一部分?”

“没错。”34指着环形围墙外面的道路说,“围墙外这条路上的诸多机构,比如停尸房、交易中心,以及不少医疗培训地,虽然算是实验室的副产品,但全部独立运营,有各自的管理者。当然这些地方的所有人是穆莱·汉文。”

34又点开综合实验室的示意图:“实验室内部也有很多部门,只不过外人通常只把目光放在在最显眼的地方。”

示意图放大他才看清,原来围墙除了那座高塔,还有很多其他部分,包括各种替换器官的具体生产位置,图上都有标注。

“告诉我这些没关系吗?”以他在公司的经验,详细的位置信息是重要的情报,不能随便透露。

“这都是公开资料,不能公开的你根本看不到。”34继续放大图片,他才注意到围墙中央的高塔位置只有一个实心的圆形,上面什么都没标注。

“难道这座塔没有具体用途?”

34摇了摇头:“这座塔就是系统,整个实验室的管理者。”

修没听明白,他的概念里管理者应该是具体的一个或几个人,就像老妈或是集团的董事会:“塔是管理者?”

“这么说可能不好理解。”34关掉显示屏,“你可以把系统当做一个人,只不过这个人长成了塔的样子。”

他听完反而更加糊涂:“我还是不太懂。”

“不懂没关系,我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理解这层关系。总之某种意义上这座塔是活的,实验室的大事小事都由它决定,包括谁能进入谁不能。”

修难以置信地看着34,对方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可他无法想象这么一座庞然大物要用什么方式活过来。

“虽然我没机会接近系统,但据说那是一个无法用普通思维去看待的存在。实验室的内部环境也比围墙之外超前了不止一个世代。在外面生活的我们,很难真正理解里面的世界。”34说到这里顿了顿,“在那里,生与死的界限会变得模糊。”

48

修不知道所谓生与死的界限是什么,但既然连34都无法成为正式员工,想必天堂塔的筛选条件相当严苛。

他不自觉地想到了伊德,究竟是如何通过筛选:“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伊德是正式员工?”

34轻轻点点头。

“为什么他能成为正式员工?”

听到这个问题,34的神色黯淡下来,尤其是那半张苍老女性的面容,显得格外忧伤:“你注意到这里的其他人和你我有什么不同了吗?”

他扫视整个休息区,零散落座的收尸人外貌各异,人种与都市人一样混杂,体型和样貌特征不尽相同。

这些收尸人或是安静地看着桌面屏幕,或是认真地咀嚼食物,不过无论做什么,他们的脸上都没有任何表情,不移动的时候肢体也像雕塑般完全静止。

“他们和伊德一样……”不知为何,这个发现令他心慌,比知道自己是个复制人还要不安,“没有表情和小动作。”

“这就是原因所在,你和我还活着,而他们已经死了。”

“不可能!”他激动地站起来,引来周围收尸人的侧目。

34示意他回到座位:“大喊大叫会让收尸人进入警戒状态。”

他也注意到那些如芒在背的视线,连忙坐了回去,注视这才逐渐消失。

等到无人关注自己,他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继续反驳:“这些人明明活着,伊德也是,他能跑能跳,能和我说话,他身体也很温暖,比我的体温还高……”

34耐心地等他说完,一句话就轻易推翻了所有理由:“伊德四岁就死了,死在我怀里。”

“这不可能!”他不断摇头,拒绝相信对方的话,“伊德已经二十一岁了,他的资料上写得很清楚。如果他四岁就死了,怎么还会长大?”

“首先资料上的年龄是假的,如果按照出生年份计算年龄,今年伊德应该是十七岁。”34不紧不慢地解释,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惊世骇俗的话题。

“十七岁?!”他不止一次抱过伊德,那绝对是成年男性的身体。

“不像对吧?为了方便工作,实验室刻意把他调整成适合的状态。他四年前就已经是现在这样,今后也会一直保持这样。”

修不敢想象,却又希望知道伊德到底经历过什么:“怎么……调整?”

“不知道,这是实验室的机密,系统不允许外泄。就算去问伊德,他也会用其他对话搪塞。我试过很多次,都没能得到有用的回答。”

他相信如果被实验室下了封口令,以伊德的个性一定会遵守。

“你应该察觉到了,和伊德交流的时候经常会出现理解上的偏差。一方面是预存在他数据库的相关应对不完善,另一方面如果问题可能牵连到需要保密的信息,他会自动转移问题。”

“你这么说,就像他是一台机器。”

“毕竟大脑组织替换过,有些地方确实很像机器。”

“替换大脑?”他猛然想起有关天堂塔替换器官的传言,连大脑都能进行替换……

34看出他在想什么:“和外面传的不一样,并不是整个大脑替换,而是对坏死的脑细胞进行替换。人类的脑细胞会在死后迅速衰败凋亡,必须替换掉那些衰败凋亡的细胞,才能让大脑重新运作,达到‘死而复生’的效果。”

“替换过细胞的大脑还和原来一样吗?”

34看向旁边的收尸人:“这就回到刚才我问的那个问题,你觉得他们和你一样吗?”

他沉默地摇头。

“替换过细胞的大脑的运行方式更像电脑,系统会根据具体工作给他们储存不同的信息和指令。简单来说就是系统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思考的方式已经和生前截然不同,更接近系统思考的方式。”

“我不相信……”他捂住耳朵,不愿继续听下去。他不相信伊德的一举一动都是设定好的程序,那些亲吻、那些拥抱,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全部都是别人的指令!

可34冷漠的声音依旧传进耳朵里:“包括和你做爱也是用系统的方式思考的结果,那是让你无防备陷入昏睡最简单易行的方式。”

“请你别说了!”修痛苦地恳求道,“我不想知道!”

“你必须知道。”34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因为即使是用系统的方式思考,在明知你是复制品的情况下,他依然选择救你。不但把自己的原液给你用,甚至引来了不必要的注意,让自己的任务陷入停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半信半疑地摇头。

“这意味着在他的思维里,你的优先级比任务高。这不可能是系统灌输给他的,这是他自己思考的结果。”34神情严肃地说,“就算是改变了器官构造和思考方式,他依然有自己的意识。有自己的意识就说明他不是机器,他有生命,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不自觉地重复这句话,像是在极力说服自己。但这不重要,生与死的边界在伊德身上已经模糊不清。或许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伊德救了自己,这才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你知道伊德为什么救我吗?”

“他说想救你。”34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那是伊德完成替换后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意愿,这对普通人来说可能没什么,但对于他来说,是在违背本能。”

他终于明白伊德为什么从来不提任何要求,也几乎不会拒绝任何要求,因为接受指令变成了本能,这就死而复生的代价。

“那一刻他不再是系统的傀儡,我终于有了他还活着的实感。”

修能感受到34回忆起这件事的喜悦,隔着一层面具都能看到对方的冷漠在消融。虽然不知道34和伊德之间究竟有怎样的羁绊,但那绝不是外人可以随便评断的。

他很羡慕34,能够陪伴伊德跨越生与死。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一直都想为伊德做些什么,不仅仅是汇报对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也希望借此加深彼此的联系。作为一个实验品、凭空出现的存在、修·丹沃布勒康斯的替身,伊德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34并不急于回答,开口之前先是靠在椅背上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接受冷漠的审视并不怎么舒服,更可况34本身仿佛有一种洞察人心的能力,他时常会觉得自己的想法全被看透。

“如果你真想为伊德做些什么,就想办法陪在他身边。”大概是通过了检视,34继续说,“因为替换大脑的关系,他现在几乎无法做出感情反馈,但他仍然喜欢和人接触,被拥抱和抚摸的时候会特别开心。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还有了解他的人能陪着他。”

“不在是指?”

“索朗的事情解决后我会离开都市,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所以离开之前必须安排好一切。”34总是能平静地说出残酷的决定,“如果你有留在他身边的决心,我会尽可能帮你。”

“伊德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一旦任务完成,他大概率会被系统删除一些记忆,之后可能会忘了我。当然你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他一而再地忘了你,你还愿意不断让他重新认识自己吗?”

他现在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但既然伊德曾违背本能选择了自己,他也应该拿出相应的决心:“我愿意。”

听到他的回答,34的反应依然冷淡:“你最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承诺就能解决的。”

“我明白,但还是想试一试。”

“既然如此,就先解决你的生存问题。你的身体比一般人还要脆弱,外面基本不会有你的容身之处,留在停尸房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想要留在这里,至少要有本事养活自己。”34起身走向休息处的出口,“想好了就跟我来,要做的事情很多。”

49

修跟着34回到更衣室,除了之前那个破旧的大皮包,他还拿到一个收尸人的头盔。

虽然外面看不出来,但头盔内部的构造十分复杂,而且有不少管线需要和制服连接。34帮他把头盔戴好,自己只拿了一个口罩。

他注意到更衣室里还有多余的头盔:“你不戴吗?”

“会碍事。”34戴口罩的时候非常小心,尽量少碰触脸上的皮肤,“手术室温度不如冷库低,第一次进去的人很难适应里面的气味,场面也挺反胃。如果想吐记得把头盔摘下来,吐在衣服里面没办法清理。”

“手术室?”修不确定自己这样的外行是否应该进去。

34明白他在想什么:“整理尸体的仪容而已,不是给活人做手术。”

“原来停尸间还有这种业务。”

“这属于我的个人业务,大部分尸体是客户送来而不是收尸人捡来的。毕竟愿意给尸体花钱的人一般会自己替死者收尸。”

手术室就在更衣室附近,进去之后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正中央的无影灯,附近放置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就像正式的手术室一样。

不过里面的空间比一般的手术室大很多,其中一面墙都是整齐的白色金属柜,柜子对面则是摆满杂物的金属架,和收尸人运送尸体的拖车。

34示意他把皮包放到手术台旁边,自己则找到柜子拉出里面的尸体。

尽管之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真正见到尸体的时候还是吓到了。不仅因为尸体已经彻底变色,而且只剩下半张脸,另外半张皮肉搅在一起凹陷下去,完全看不出五官。

34动作迅速地将尸体转移到无影灯下,从皮包里掏出工具和瓶瓶罐罐,然后拉过旁边的仪器一一点亮,并将其中一个倒映出自己脸的屏幕放在正前方。最后换上手套,工作便真正开始了。

修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对方仔细清理损毁的的面容,从打磨替换的骨骼到挑选合适的填充物,再铺上之前也给他用过的人造皮肤,惨不忍睹的脸就这样逐渐恢复平整。

调整细节的时候34摘下口罩,这时他才发现屏幕上年轻女性的那半张脸正是尸体损毁的面容。

接下来的工作漫长而神奇,34就像是在做精细的雕刻,一边比对屏幕上自己的脸,一边小心翼翼地调整皮肤的纹理,时不时还会做出一些表情,观察面部的改变。

当对方放下工具的时候,一张年轻女性完整的面容便呈现在眼前。这位女性的容貌不算精致,但此时看来却十分自然。只看脸的话甚至不会觉得她已经死了,神情安详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34掏出照片对比了一下,才将年轻女性的尸体送回柜子,换出剩下半张脸的主人,一位年长女性。

“呼——”两具尸体全部处理好后34长舒一口气,开始着手收拾东西。

修也想过去帮忙,但刚迈开步子就跌坐在地。

34被声音吸引过来:“怎么了?”

“腿麻了。”他不好意思地捶了捶自己不听使唤的腿。

“不用着急起来。”34也活动了一下身体,“没想到你竟然坚持下来了,我还以为你的个性更加胆小。”

“我也有些意外。”修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怎么说呢……总感觉这个环境和气味,都不算陌生。”

这话引来34的兴趣:“难道你有相关的记忆?”

他遗憾地摇摇头:“可能确实有关,但我现在还想不起来。”

“不一定非要清楚地想起来,你觉得不陌生就说明以前接触过。多找出类似的线索,有助于还原你失去记忆前的生活环境,或许对找回资料也有帮助。”

那是伊德的任务,他当然希望能帮上忙。仔细回忆了一会儿,他首先想到了海蒂:“我之前遇到过一位山地女性,她的声音让我觉得很熟悉。我当时还感到奇怪,因为那是我和她第一次见面。”

“她认识你吗?”

“应该说她认识修·丹沃布勒康斯,但看起来在那之前也没亲眼见过。”

“是啊,山地人怎么会不认识有龙之眼的家伙。”34觉得这些内容还不足以拼凑出清晰的线索,“你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信息吗?”

“她叫海蒂·丹沃布勒康斯,好像办了一个面向儿童的电台,帮我躲避索朗追击的简是她的朋友。”

“那个有点山地血统的女佣兵?”

他点点头。

“你说的这些确实可以调查一下。”34若有所思地问,“还有其他的吗?”

他有些犹豫地开口:“我很害怕杰,尤其是他在我面前碰自己手套的时候,比面对龙队佣兵的枪口还可怕。”

50

停尸间的日子比外面平静许多,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纷争,只有与死亡相衬的寂静。置身其中甚至会忘记时间的流逝,偶然看到日期反而会有种错愕感。

修再次注意到日期已经是十天之后,这十天他基本都跟着34在手术室打转。原本以为清理尸体最繁重,但实际上之前的准备阶段才更加漫长。不同材质部位的人造骨骼、不同类型质感的填充物,不同人种肤色的皮肤毛发,再加上防腐定型需要的各种药水,都需要一一清点订购,甚至是自己制作。

光是记住这些东西就已经让人精疲力竭,更别说34还给他不少有关人体结构的书籍资料。

然而就是这样枯燥又忙碌的日子,他反而过得很安心。一方面和34的距离感不会让他紧绷神经,另一方面这里的收尸人和伊德很像,简单又直接。

他刚到都市的时候曾听说过有关收尸人的传闻,每个人议论过后总会加上一句不要靠近,不过实际接触过后会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他遇到的收尸人大多带着头盔看不到样貌,但是只要提问都会得到回答。有两次他找不到指定冷库的位置,也都遇到愿意帮忙带路的收尸人。

另外和他们相处的时候,他总会不自觉地想到伊德,因为有些反应和对话实在太像。毫无起伏的语调和生硬的对话方式,反而有种熟悉的感觉。

但伊德和这些人不同,那种自然而然接纳他所有不安与任性的亲近感,是收尸人身上没有的。

于是不能和伊德见面成了他现在唯一的遗憾。

他问过34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伊德,对方只是冷淡地告诉他等消息,至于等多久则没有提起。

他只能做好漫长等待的准备,内心默默祈祷某天醒来,伊德会出现在眼前。

可惜率先出现在床前的不是伊德,而是老妈。

之前那次谈话之后修就没再见到过老妈,而且即便见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对方无意让他留在停尸间,他担心自己留下的决定会被拒绝。

“你已经决定留下了?”

没想到一见面老妈就提起这件事,他避开对方的视线点点头。

“唉——”老妈叹了口气,把一个箱子放在他面前。

他之前在手术室见过类似的箱子,只要在冷库放几小时,里面就可以长时间维持低温。

老妈打开盖子,寒气随之外溢,里面是一堆圆柱形的白色管子:“这是我找人配的,你的原液。”

“什么是原液?”这个词他听到过几次,但没有机会问清楚。

“简单带来说就是这边员工的‘食物’。利用消化系统进食的效率很低,而且代谢时产生的细胞迭代也更频繁,用它可以有效避免。”老妈拿出两管握在手里,“因为基质是用修复细胞损伤的原始溶液,也就叫它原液。”

34说伊德将自己的原液给自己的时候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其中的意思,现在总算明白了:“所以伊德一直在偷偷给我自己的食物?”

老妈点点头:“但这东西对你们俩的意义不同,对他更多的是能量和必要元素供给,对你来说有意义的是有修复细胞功能基质。因为实验的关系,你的神经细胞发育本身就有问题。这东西虽然不能彻底治疗,但可以缓解症状。”

老妈把原液放在他手里,指了指上面的缝隙,“等它恢复常温之后从这里拧开,前面有个小针头,直接注射就可以。”

手里的原液针管还很冰,他学着老妈的样子也攥在手心里:“要注射在哪?”

“动静脉各一管,一个月打一次,这些是半年的量。”老妈撩开乱蓬蓬的头发示意他打针的位置,“用过针管不要乱丢,都放回箱子里。”

“这应该算是实验室的机密吧?”

“对,所以你不要把它带出去,也别和其他人提起。”

“让我知道这些没关系吗?”他有些担心,因为34说过系统禁止员工泄密。

“没关系。”老妈轻拍他的肩膀,“这边实验室对自己的员工并没有那么苛刻。只要不是损害到实验室的根本利益,走漏一点消息也无所谓。”

他放心地点点头:“我还以为有关机密的记忆都会被删除。”

“那只是针对替换区的记忆。大脑进行替换后的运作方式比较复杂,替换越彻底、存储的信息越多,越有可能造成大脑过热,严重的话会把替换区烧坏。因此必须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存储内容,包括记忆。原始大脑保留的记忆没有这个问题,系统也不会干预。”

“伊德的记忆……是在哪个区?”

“替换区。”老妈遗憾地说,“他的死因是颅内损伤出血,来的时候大部分脑组织已经无法恢复功能,差不多全部进行了替换。”

“他真的四岁就死了?”

老妈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越是了解伊德的过去,修的心情就越沉重。他很想现在就抱紧伊德,告诉对方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愿意陪伴左右。

“要交代你的就是这些。”老妈见他陷入沉默,打算离开,“有什么需要可以再找我,我不在就找34”

“我真的能一直留在这吗?”考虑到之前老妈的警告,他希望趁这个机会得到明确的答复。

“我确实说过你不适合留在这里,毕竟是停尸间,大部分人没办法长期和这么多尸体待在一起。我原本打算安排你去实验室附属的其他机构,一方面那边更适合普通人,另一方也方便为你提供原液。不过既然你决定留下,我也不会阻拦。”

修忽然有些理解眼前这个异常强壮的男人为什么会被叫老妈。这种宽容的态度和关心他人的方式,确实与一些书中描写的母亲很像。

他没有母亲,也不知道母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但如果是老妈这种感觉,或许会是一个受人爱戴的母亲。

“谢谢。”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除了道谢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言辞。

老妈笑着揉揉他的头:“不用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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