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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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许*先生到7号诊室——”

冰冷的机械女音响了好几声许弋才回过神,他捏紧手中的就诊单,缓缓走进诊室。

他预约了复诊,面前的医生还是他第一次来时为他确诊病情的那位,方医生显然也认出了他。

“许先生?”方医生看起来很吃惊,“你这是……”

“我来复查。”

“许先生,上次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接受治疗,您没去了解一下我推荐的临终关怀中心吗?”

许弋没接话茬,双眼紧盯方医生,固执地重复:“我想再查一遍。”

很多确诊绝症的病人都是这样的,一开始不肯相信,接受病情后求生欲望强烈。

几个小时后,方医生手里拿着许弋的检查报告,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许弋原本明亮有神的眸子瞬间黯淡无光,好像被夜风骤然吹熄的烛火,恍惚间似要流下泪来。

“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你时间不多,如今几个月过去,你能平安活到现在已是奇迹,现在才想办法治病,太晚了。”方医生摘下眼镜,面带遗憾地看向许弋。

“你来复查,是因为身体出现了病痛反应是吗?”

“……莫名其妙流过鼻血,有时猛地起床时会感到眩晕,发烧过两次,抵抗力下降。”许弋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身体的不适,越回想越觉得可怕。

“唉,是这样的。您确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如果真的想治病,您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想着来医院复查呢?”

许弋一时之间没有出声,他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而无血,仿佛每一次喘息都艰难无比,滚动的喉咙间发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吐出的字眼微弱而混乱。

“我之前没想着治的。”他的神色绝望而无助,疲惫的脸色上透着股子死灰之色。

“我以前无所谓,孤家寡人一个,治不治都一样,省下来的钱还能给孤儿院的孩子们。院长之前还跟我念叨过西楼的门被蚂蚁蛀了,有孩子差点从栏杆那掉下去,得换新的。”

说着许弋弯下脊梁,眼神投在空中没有焦点,呆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双手在冰凉的脸上搓了两下。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再是一个人,我有爱人了。”想到周斯越,许弋的手恢复了一点温度,水光朦胧的眼里此刻并不是对于死亡结局的恐惧,而是一抹化不开的深情,以及恨不能以后陪在他身边的绝望。

“我想活久一点,我还没和他待够呢,我们说好了等他老了之后我伺候他的,我推他去看山花,他说不要我推他,他怕我到时候从山头给他推下去。我还要带他去村里掰苞米,他娇生惯养的一定没亲手摘过玉米,我们要去看漫天的冰雪,他是南方人,从来没见过雪的,我要给他堆雪人,捏小鸭子……”

许弋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他从未曾告诉过别人的计划,说到最后他几乎泣不成声。

怎么办呢?

他死了,周斯越怎么办呢。

许弋的胸膛起伏不定,他看着面前的医生,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漂浮在水中的稻草。

“大夫,我求求你,真的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了吗?哪怕只是延长一点我的寿命,我不贪心,就一点点。”

让我再陪他一段时间。

方医生拿起许弋的片子和报告,声音平淡:“你拿着这个,去其他医院问,你去问问哪家医院能治好你的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癌症病人晚期的样子,骨瘦如柴,生不如死。你想留给你爱人的最后印象是那样吗?你想让他亲眼目睹你离世吗?让他看着你从现在的样子变成一个呻吟枯槁的绝症患者等待死亡吗?”

许弋只觉得浑身冰冷,周身疼痛,仿佛被看不见的病魔吞噬着、撕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好似看见在不久的将来,自己身上插满了管子躺在床上,周斯越在一旁绝望地守着他,眼里溢满悲伤。

“所以我建议你去临终关怀中心,至少最后在你爱人的眼里,你还是此刻的模样。”

许弋失魂落魄地走出诊室,下楼的时候没有坐电梯,他去了住院部。

滴滴滴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到处都是病人家属们的哀叹声,每个房间好像都充满着死亡的气息,吊瓶滴答作响,透明的液体化作维持生命的希望源源不断输送到病人的身体,仪器刺耳的尖叫仿佛在给每一位身着条纹病服的人们做着生命倒计时。

穿过一段又一段昏暗的走廊,透过那些惨白的灯光,伴随着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许弋静静站在玻璃前。右手提着他的检查报告,左手轻轻贴合在玻璃上,他忽然一阵头晕目眩,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的自己。

手机不断震动,在看到来电人是‘越越’时,许弋挤出一抹笑,接通电话的瞬间语气轻快而明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怎么啦宝贝?”

“许弋……”周斯越的声音少见的低沉,“他们来找我了。”

许弋一下反应过来周斯越口中的‘他们’是那对该死的爹妈,于是他连忙对电话那头道:“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

周斯越和他父母约在了咖啡厅,他自顾自地点了一杯美式,又要了一杯桃子气泡水。

周父周母本来也不是过来喝咖啡的,服务生刚转过身周父就咳了一声准备开口。

“等会儿再说,少个人。”周斯越低头看着手里的手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周父的话。

“还有谁?你弟弟今天不来。”

“不是年年。”

凝结的水滴顺着杯壁流淌,周父看着那杯冒着泡泡的淡粉色饮料,面色一青。

“沈斯越,你不要告诉我你又搞了个男人。”

周斯越听到这话抬起头,他没说话,脸上却带着‘恭喜你猜对了’的表情,波澜不惊的脸上带着些许挑衅的笑。

“你他妈搞男人没够是不是?!”周父的眼睛怒瞪着,声音尖锐。

“搞男人怎么会有够,这么多年我搞过的男人比你搞过的女人多多了。”

“不孝之子!”周父猛地一拍桌子,周围的人纷纷侧目,周母赶紧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发火。

“您要不嫌丢人就大点声,我反正不觉得这是什么难堪的事,就怕您面上无光。”

“沈斯越!”周母出声打断周斯越的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不要一见面就和爸爸吵架,这么多年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你的。”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周斯越嗤笑一声,“二老唱戏之前还是先把我的名字念对吧,我叫周斯越。”

“谁允许你改的姓?你跟我们商量过没有!你当你爹妈都死了不成?!”

“我改姓为什么要你们同意?”周斯越新奇地扫了面前的两人一眼,“我想改就改。”

“你瞅瞅自己什么德行!天生的讨债鬼,心理变态喜欢上男人,真他妈投错胎了你,我怎么可能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我告诉你沈奚远,我不仅上男人,我现在还被男人上!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巴不得我立刻去死?!”

这种话其实根本不像周斯越会说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要能成功将他们恶心到,周斯越还有一肚子的胡言秽语等着。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看到面前的这对男女,平日里自持稳定的情绪好像变成液体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内心的纷乱如同潮水一般涌来,他好似又变成家庭里被冷暴力的透明人,那些被孤立、被遗忘的往事如梦魇般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面对他们的每一秒钟都像砂砾在掌心磋磨,心头犹如火焰灼烧般。

胸口剧烈起伏,周围的喧嚣与嘈杂声让周斯越无比煎熬,肩膀突然搭上一只沉稳有力的手,他抬头看,来人面色微红,额头挂着汗水。

“我来了。”

三个字,犹如一张细密的网将飘在半空的周斯越接住了,那一瞬他忽然觉得无比心安,好像有许弋在身边,他什么都不用怕。

“你们好,我是许弋。”

许弋从周斯越身后绕了半圈坐在他身旁,拿起面前的气泡水喝了一口,然后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哕——我靠这么酸,宝你下次别给我点这个了,好像腌酸菜剩的水。”

周斯越原本紧蹙的眉头一下松开了。

周父面色阴沉地看着面前行为亲密的两人,低声道:“你们这是当我不存在?没教养的东西。”说罢扫了一眼许弋,好像他是什么脏污的垃圾,嫌弃地移开视线。

“?”

许弋惊诧地看过去,毫不畏惧地与周父对视:“我刚不是问好了吗,您怎么这么快就失忆了?”说着他拉拉老婆的衣角,问道:“我刚问好了是吧,你听到了的。”

周斯越点头。

“成何体统!你爸妈怎么教育你的?!”周父简直要被气死,找这么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也就算了,一点礼貌都没有,见到长辈就应该低半头,哪有这么嚣张的。

“劳驾您关心,我爸妈天国享福去了,没人教我。”许弋收起笑容,歪头拄着脸,语气悠悠道:“周斯越要是认您这个父亲,那我得尊称您一声老丈人,孝顺伺候为您养老送终,你就拿我当半个儿子使唤,我心甘情愿;他要是不认,你就是个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老头,给你让座都算我发善心,哪凉快哪呆着去。”

“你!”周父使出一指禅技能,指着许弋的鼻子你了好几声啥也没说出来,憋得老脸通红。

周母连忙为周父顺气,手掌缓慢顺着男人的呃脊背向下摩挲,盯着许弋的眼神狠看几分,说话颇为讥讽:“怪不得我儿子变成现在这样,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他能好到哪儿去。”

许弋眼神迷茫,反应过来之后哀嚎一声,那叫一个捶胸顿足不可置信。

“青天大老爷,我才和周斯越在一起多久,你咋还把锅推我身上来了!我还说是因为你们小时候对他不好他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冤死我了!”

两张嘴加起来都说不过许弋一个人,周母眼眶顿时湿了,她悲痛道:“斯越,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羞辱你的父母?!”

周斯越面色不改,身体往后靠了靠,慢条斯理道:“两位还是有事直说吧,不必兜圈子。”

“谁不说呢,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玩什么聊斋啊,揣着明白装糊涂。”许弋在一旁帮腔,眼见周父看向他的眼神好像要喷出火来,他立刻转移视线若无其事地拿起周斯越的美式吸溜着。

“沈斯越,我和你母亲年纪大了,以后的产业自然是留给你和年年的。我就你们两个儿子,你也知道他对经商不感兴趣,公司的股份你的占比会比他多。如果你想通了,就回家吧。”

周父说完话后气氛陷入诡异的沉默,周斯越的视线定格在墙边不停走动的挂钟上,眸光微暗。

“我懂了。”许弋灵光一现突然出声,他面向周斯越,问他:“你听明白了吗?没听明白的话我给你翻译。”

“他的意思就是说,他老了不想干了,想退休了,但是家里这产业咋办呢,小儿子不想管,他就只能找以前被他扫地出门的怨种大儿子啦,表面是把公司给你,股权你也占大头,实际上就是让你为他打工,赚的钱你和小儿子一块分,挨累的是你,享福的是他和小儿子。”

周斯越假装恍然大悟,深以为信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妈的——

周父额头绷起青筋,咬牙切齿道:“我跟自己儿子说话,你老瞎掺和什么!”

“诶,叔叔你咋又脸红了,你这样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了。”许弋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里啧啧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说话就脸红一说话就脸红,好像那个抖哎慕,许弋可不敢再出声了,生怕把老头爽到。

叔叔,你别脸红了,我害怕。

“沈斯越,不管怎么说,我和你妈把你养到了十八岁,你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你要是有良心,自己好好想想。”

“诶妈呀你可别扯了!”许弋忍不了一点,又开始开炮了。

“你是怎么养他的?他在家里的待遇和保姆差不多吧,有吃有喝,仅此而已了。你们给过他爱吗,在乎过他吗?!但凡有一点关心,他现在应该和沈斯年一样。”

阳光、爱笑,总之不是现在这样。

周母倒是语气软了不是,他看出许弋是周斯越的挡箭牌,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于是苦口婆心劝着,试图打动周斯越。

“斯越,妈妈有时候也会觉得后悔,但也希望你能理解,那时候我们年轻,是第一次当父母,所以……”

“第一次当父母?!你们又不是第一次当孩子,难道会不知道成熟的父母应该是什么样吗!不会当周斯越的父母,但会当沈斯年的父母,熟练条随机拉满啊!”许弋突然变得疾言厉色,方才嘻嘻哈哈的模样不复存在,好似变了个人。

“他高考完被你们赶出家门,这么多年创业打拼风里来雨里去,想当初他为了一笔订单陪客户喝到胃出血的时候你们在哪,他低声下气跑来跑去的时候你们在哪,他一个人租地下室洗澡连热水都没有的时候你们又在哪?!

孩子死了你来奶了,车撞树上知道拐了,现在他发达了,有出息了,你们上赶着认儿子来了,要不要脸啊!”

面前的夫妻完全没想到许弋会说出这番话,一时之间全部愣住了。

周斯越云淡风轻地掸了掸衣摆,轻声道:“其实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出轨的父亲,常期外宿的母亲,我只是小,但不傻。你们可以无视这段经历,重新在恩爱氛围下生一个不知道这些腌臜事的新生命,但却无法处置我这个见证者,所以你们干脆选择无视。”

“年年是我弟弟,他是我唯一的家人,我的产业永远有他的一半。咱们之间的情分早就断了,希望二老身体健康,好好做年年的父母亲,以后也没必要再见了,珍重。”

说罢周斯越起身,许弋也跟着走了出去,谁都没有回头。

周斯越坐在副驾驶,许弋开着车,握着方向盘的手在抖。

“我现在很生气。”许弋深吸一口气,明显是在强压着情绪,“但是又有点开心。”

周斯越怔愣,“怎么了。”

“今天见到你的父母,说实话他们看起来很优雅,很有教养,长得也好看。完全想不到是那么坏的人。”

周父周母的形象在许弋脑海里徘徊过很多次,他以为他们会是极其不讲理、粗俗的人,可实际并非如此。

那样一对闪闪发光的人,背地里怎么会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儿子?

沉默中车外传来几声鸣笛,周斯越仿佛能听见许弋的心跳。

“那又为什么开心呢?”他问。

“因为你开始依赖我。”

好像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乍一碰会疼痛,会流血,可是没过多久它就会露出软嫩的肚皮任你揉搓。

许弋侧过头去看周斯越,右手缓缓上移,摩挲着周斯越冰凉的脸蛋。

“越越,没关系。”

“我也没有家,但以后我会给你家。”

周斯越没说话,半晌闭上眼睛将头往温热的掌心蹭了蹭。想起刚才许弋在咖啡厅说的那些话,他忽而道:“你从哪听说的我住地下室喝到胃出血?”

“啊?电视剧里都这么演啊,这不是成为霸总的必经之路吗?”许弋扯了下嘴角,神色变得认真:“所以你有吗?”

周斯越一时没说话,偏过头去看外面的车。

“…有的。”

爱会在一瞬间产生,也会在一瞬间消失

爱是这世上最难抓住的东西,

它不会给人后悔的机会

但周斯越抓住了。

只有许弋才能砸开周斯越密不透风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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