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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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苑成了性爱罗织起来的地狱,可谢尽欢是从这地狱里降生的恶鬼,逆来顺受惯了,一次都没想过还可以逃跑。

可亭生是外面来的孩子,他善良、温柔,最重要的是不甘心沦为肉欲的傀儡。

谢尽欢知道逃跑一旦失败,他们要面临的代价是什么。但亭生提出要逃跑的念头之后,他居然没有任何迟疑,像随手答应了对方一件小事似的同意了。

“后来我想,”谢尽欢对何故说,“那时我只是太想有亭生作伴了,只要我俩一起,哪怕他要上刀山下火海,我大概也会同行的。”

逃跑计划从大人的角度来看漏洞百出,可以孩子的视角看来已然足够周密。

他们耐心地观察了一周,发现只要是轮到一个胖保安守夜,晚上一定会打瞌睡,呼噜打得震天响,睡着醒着一闻便知。亭生抓住机会,在一次晚训之前偷偷弄坏了窗户的锁,用石子卡住窗框,营造出窗子关严的假象来。

当天晚上,胖保安的呼噜声按时响起,两个一只没睡的小少年等屋里其他人都睡着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跨过床上躺着的一个个孩子,推开窗户,蹑手蹑脚地爬上去。

窗外月明星稀,夜风微凉,月华照在谢尽欢的脸上,他看着亭生翻过窗户,踩着外头的水管小心翼翼下到一楼,在底下伸开双臂,用气音喊他的名字:

“尽欢,别怕,我接着你呢!”

自由的诱惑突然具象化起来,谢尽欢咬着牙点点头,忍着体内的不适,吃力地跨坐上窗户,眼睛却亮起兴奋的光。

逃出花间苑,他就自由了。

月亮那么远,自由的曙光却近在眼前。亭生说过,逃走之后他要一边打工一边找机会回学校读书,那自己呢?其实没太想好,但跟着亭生总归没错的,如果自己不是念书的料,那就去学一门手艺,和亭生租一间小屋子,过清清白白的、堂堂正正的人生。

谢尽欢的心越跳越快,他翻了过来,伸出手,两个人手掌相握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从眼中读出了心照不宣的、风一般呼啸着的快活。

谢尽欢抓着亭生的手,两个人踩着水管,稳稳踏在后院的地面上。

谢尽欢几乎激动得浑身发抖,亭生却笑了,如释重负般:

“尽欢,跟上我,趁着他们还没……”

“谁在那?!”

女人的尖叫声让两个少年顿时脸色苍白,亭生握紧了谢尽欢的手:“快跑!”

可他们身体里还埋着玉,走路都尚且费力,又怎么可能跑得过成年人,两个人踉踉跄跄地被追赶到精疲力尽,终于被老鸨带来的人堵在角落。

“两个狗崽子,居然跳窗!”

老鸨掐着腰,站在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两个少年面前,怒火中烧道,“花间苑培养你们花费了多少心血,你们就是这样回报老娘的?打,给我打死这两个不要脸的货,以儆效尤!”

身后的保安眼看着拎起棍子,卯足了劲就要抽下来,亭生忽然张开手把吓得魂飞魄散的谢尽欢护在身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妈妈!都是我,是我教唆欢儿跟我逃出来的,您放过他吧,要打就打死我一个人好了!”

扑通一声闷响,老鸨毫不客气地一脚把亭生踹翻在地,抓狂地嘶吼着:“小贱货,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妈妈,别打了!”

谢尽欢扑到倒在地上疼得直打滚的少年身上,抬起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我们再也不敢了,”他哭着哀求道,“以后我们一定守规矩,您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求您……”

老鸨刚想说话,借着月色,她看清了谢尽欢的脸,眼睛眯了眯,忽然抬手拦住了保安。

“等会,”她看着哭得直抽的oga,忽然冷笑一声,对另一个保安道,“你,把这个小贱货放到禁闭室去。”

保安应了一声,把浑身无力的谢尽欢架起来就要拖走,这时老鸨又转头,对那个拿着棍子的说:“把这个的腿打断,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跑了。”

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亭生和那多年以前的男妓的话。

谢尽欢浑身一震,挣扎起来:“不,妈妈,我错了,您别打亭生,我保证他再也不做傻事了!妈妈!妈妈——”

一声铁棍重击肉体的、让人头骨发麻的闷响,亭生凄厉地尖叫起来,那尖叫顿时让他崩溃了,谢尽欢全身哆嗦着,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他不记得自己昏了多久,只记得醒来时,小黑屋里站着一男一女两人,一个是老鸨,另一个则是之前他隐隐约约看到的军部的长官。

谢尽欢浑身都疼得像有老鼠在咬,他试着爬起来,发现脚踝上套着沉重的铁链,随着动作发出金属撞击的声响。

“这么不老实的人,绝不能再送给上头了。”

那男人不带任何感情地宣判道。

谢尽欢虚弱地瘫坐在地上,嘶哑地开口:“亭生呢,亭生在哪?”

还没等一男一女回答,他剧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道:

“饶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让他活着……求求你们……”

“闭嘴!”老鸨喝他,“烂死人的东西,要不是你这张脸还值两个钱,早就把你也喂狗了!”

“——等一等。”

那长官忽然抬手制止女人,接着三两步上前,在谢尽欢面前蹲下。

“我要你一辈子留在花间苑,”男人的语气毫无波澜,“用你的身体为这里换取最大的价值。作为条件,你说的那个小孩也会留在这,至于他能工作多久,全靠天意。答应,还是不答应?”

谢尽欢抬眼,碧色的眸子对上那男人笑意冰冷的眼珠。

“我答应。”他声音极轻。

屋里静极了。

何故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说出一个字来,他看着谢尽欢平静的侧脸,半晌才从床上坐起来,挑选着字眼问道:“那孩子后来呢?”

“后来啊,亭生断了腿,成了花间苑最低级的妓子,”谢尽欢说,“我接客之后三个月吧,从和他同屋的人那里打听到,有一次来了个两个客人,想让他一起伺候着,他接受不了,被客人失手捂死了。”

何故的眼眶瞪大了,全身一颤,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很乏味,是不是?”

谢尽欢说完耸了耸肩,刚想也跟着坐起来,忽然听见何故低声问了一句:

“是谁?”

谢尽欢怔了怔:“什么是谁?”

“那个花间苑背后的保护伞,那个军部的人,”他看见何故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是谁?”

谢尽欢这才慢慢坐起身,面对着何故,微微仰着脸,青年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冷得像冬日冰封的湖。

谢尽欢幽幽地说:“何长官,我的故事讲完了。”

门板砰的一声关上了,谢尽欢坐在床榻边缘,小腿交叠着,有些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空气出神。

屋里看起来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过了一会儿,门再次被拉开,有拐杖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传来。

青苔站在门口,拄着拐,有些悲伤地看着谢尽欢出神的模样。

“这样真的能行吗,欢哥,”青苔喉咙哽了哽,“这样真的值得吗?”

谢尽欢慢慢阖上双眼,抿紧了唇。

讲故事的人何尝不会动情。只要闭上眼,当年亭生那盖着白布的尸体还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或许他们早已经死了,死在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死在追逐自由的无边幻觉里。

亭生已经永远地、彻底地解脱了。

可他呢?

“青苔,”谢尽欢苦笑出声,“我不知道……可我们没有退路了。”

“琢磨什么呢,何故?”

何故蓦地抽回神,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老孟两人,对方看着兴高采烈的,在他后背上拍了拍,“你小子,看起来不声不响的,没想到那天之后你还真开窍了!”

午饭时间,屋里静悄悄的,老孟嗓门又大,何故一下被他说晕了头,不解地反问:“什么开窍啊,出什么事了?”

“得,你就继续跟好兄弟演戏吧你!”

老孟哈哈大笑着,指了指他,一脸“我早就看穿一切”的表情,神秘兮兮道:“我可听说了,作战科不是一直空着副科长的位子吗?他们内部开会,许应山居然提到了你,说你踏实心眼少,提职就是早晚的事了!”

“我还以为你打算轴到底呢,看来你小子还是听劝的嘛……”

何故一下傻了眼:“许应山提到我?可他不是作战科的,有什么资格——”

“他虽然不是作战科的人,但现在有c党这个政治身份,他说话就比谁都好使!”老孟摆摆手,“再说了,你好好看一看,现在提拔的哪还有几个不是和c党沾亲带故的?军部好多人私下都抱怨连天,明面上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你没有这层背景,还能被提拔上来,也算是这么多年终于走了运!”

何故张了张嘴,迟疑片刻,刚想说什么却被好哥们再次打断:

“等升职那天,可得请我吃饭啊,这好事还是我标题上,赫然印刷着:

“军政集权、宪政国家名存实亡,白色恐怖何时能彻底消散?”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报社,而是摆明了与c党打擂台的反对派媒体!

何故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抬起头,正巧裴野危险地眯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何大哥,”裴野声音幽冷,“如果有一天这里被查,我的组织就会发现你也来过这……很抱歉,从今往后你也不能隔岸观火了。”

“你他妈——”

桌子被推远了好几寸,桌腿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何故越过桌面攥住裴野的衣领,手背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

“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让我背上反对派的名字?”

裴野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看着何故因为愤怒而有些狰狞的脸,脸色因为缺氧有些涨红,可他的神情却云淡风轻极了。

“摘不掉这罪名,不如顺水推舟真的推翻它,如何?”裴野抓住他的手,嘶声反问道,“装聋作哑逆来顺受,能让你和你爱的人过得更好吗?”

何故愣住了。

那天直到他离开,谢尽欢都没能告诉他,花间苑背后的军部高层是谁。

在军部浑浑噩噩一辈子,能救得了他自己,救得了被当成奴役压榨的谢尽欢吗?

何故用力一推,裴野咳了两声,捂着皱巴巴的衣领,倒退两步,扶着椅子勉强站好,他抬起头,看见何故这次头也不回地迈开长腿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向楼下走去。

何故人已经走到楼梯上,却听见报社里头年轻人断断续续地咳嗽,紧接着传出低沉的、带着气音的笑来:

“何大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何故抿紧了唇,飞快地走下楼离开了。

年复一年的盛夏很快结束了,秋风裹挟着苦涩,如一圈圈走过的时针,宣告恒常不变的岁月流逝。

也不知何故从哪寻的门路,托了人给送来了不少膏药,青苔不用拄拐杖了,只是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的。

谢尽欢照常日落而起,过着外人眼里醉生梦死的风流生活。只是偶尔也会馋当初何故给他送来的外头的糕点,每当这时他就会情不自禁看向屋内被封住的那一扇暗门。

被丑陋的板子钉起来的门板,像是被人粗暴地封死的心房。

傍晚时分,还没到正式接客的钟点,三楼便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宝贝儿,部里太忙了,抽出时间来看你一会……有没有想我?”

说话的是军部一个后勤处的小官,仗着老子有权有势,在军部挂着个边缘的职位,要不是今年国内出了这么大的变动,估计他应该整日都在游手好闲。

谢尽欢笑着拂开男人蠢蠢欲动的咸猪手,在榻上坐下:“这还没到在下出来的时候呢,您一定又是给妈妈好处,她让您加塞上来的。这样不好……”

“一会谁再来,我给双倍的钱,让他们滚就是了!”男人不以为然,接着转脸嘿嘿一笑,“好久不见,你怎么对我都冷淡了,嗯?”

说着男人就要凑上来,谢尽欢不着痕迹地轻轻抿了唇角,不知怎么的,往日他总是应付得得心应手的,最近却越来越生涩了。

他勉强让男人搂住他的肩膀在旁边坐下,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明明是您把在下给忘了不理,真是倒打一耙。”

男人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神在谢尽欢微微起伏的胸膛上游走:“天地良心哟,最近那个c党的党主席宣布要参加明年的大选,正筹备拉票演讲呢,你是不知道我都忙成啥样了!我今天是得了闲,过一会还得回去开会呢,愁得我……”

男人的手不安分地沿着谢尽欢的肩膀下移,在肋下摩挲一阵,眼看着要贴上胸口:“好宝贝儿,我想死你了,就这么一会,赶紧让我摸摸你的小奶子……”

谢尽欢身子打了个颤,纤长的眼睫轻轻一抖。

眼看着男人就要抓住他胸前的柔软,谢尽欢忽然伸出手,覆住对方粗糙的手背:“长官,晚上您还有工作要忙呢,正好今晚我有点不舒服,要不您改天再来?”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还赶我呢,”男人微微皱眉,“不舒服也不要紧,不还有你这张小嘴……”

谢尽欢眼底划过一丝抗拒的光,随即扬起一个谄媚的笑容:“长官,您来捧场,我怎么舍得赶您走呢?只是妈妈给您加了塞已经是违背了我们这的规矩,万一发现了会受处罚——”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扇得谢尽欢耳边嗡嗡如虫鸣,一阵头晕目眩,青年闷哼着扑倒在榻上,捂着半张脸浑身直哆嗦。

这突兀的一巴掌把谢尽欢彻底扇懵了,他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紧接着被男人翻过来按倒在榻上,他拼命睁开眼,逆着刺目的灯光,男人气急败坏的脸如野兽般可怖。

“小王八犊子,推三阻四的,不就是嫌老鸨挣了加塞的钱,你没分到一个子儿么?!”

谢尽欢喘息急促起来,他还想说点什么挽回失控的局面,可对方正盛怒着,三两下扒开谢尽欢的衣服,俯下身子咬上谢尽欢的胸乳,粗粝的胡茬狠狠扎刺着娇嫩的软肉。

针扎般的痛感猛然袭来,谢尽欢睁圆了眸子,身体也情不自禁开始挣扎:“呃……客人……”

“小贱种,奶子这么骚,包得严严实实装给谁看?多少人都玩过你了,老子不嫌你,你还上了嘴脸了——”

床榻大幅度地嘎吱晃悠着,男人欺身将谢尽欢整个压在身下,不解气似的低头重重咬了一口,膝盖顶进谢尽欢挣扎的腿间,正要褪下谢尽欢的裤子,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切的拍门声:

“客人,客人!下头有人翻牌子了,您得——”

“滚你妈的,老子事没办完呢!”

男人低吼,手上用力将谢尽欢胸口掐出几道红色的指印,青年在他身下疼得乱颤,咬着嘴唇不敢出声。外头的青苔吓得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对门内喊道:

“客人,下头看着像是个穿军装的,万一是熟人碰了面,大家都……”

屋内的动静慢慢消停了,男人似乎稍微恢复了些理智,忍着怒气,一只手匆忙把解开的裤子提起来系好,另一只手捏着谢尽欢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

谢尽欢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只听到男人冷笑道:“明儿我还来,到时候自己洗干净了伺候老子,别给脸不要脸。”

吱呀一声,门打开又关上。谢尽欢趴在床上惊魂未定地喘息着,脊背线条都绷直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哆嗦着把衣服系好,直到腰间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谢尽欢下意识屏住气息,以为那男人又回来了,猛地回身:“别——”

那手瞬间就缩了回去:“抱歉,吓着你了?”

谢尽欢张了张嘴,看着何故的脸,目光从青年英气的眉眼间垂落,对方的眼神澄澈而关切,他心里却莫名地发紧,远比看到他受惯了的蔑视的眼神更令人难过。

谢尽欢拢了拢发皱的衣领,垂下眼睫,摇摇头:“是何长官啊……我没事。”

何故看向有些揉乱了的被单:“你脸色不太好,是生病了吗?我瞧你嘴唇都白了。”

青年在榻上坐下,抬手就要抚上谢尽欢的唇面,谢尽欢喉头被人扼住一般收紧,眸光一动,应激似的提高声线:“别碰我,脏!”

何故拇指的指腹堪堪擦过他唇角,急速收回。

“对不起,”何故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窘迫地擦了擦手,“训练刚结束,我也没洗澡就过来了……”

谢尽欢愣住了,第一次抬不起头去看何故的眼睛。

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个脏字,怎么可能是在说何故?

谢尽欢心里五味杂陈,全然没注意到何故今日也不同以往地局促紧张。青年的手小心地搭上谢尽欢的膝盖,清了清嗓子,沉声说:“尽欢,我来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何长官请讲。”谢尽欢心里乱哄哄的,想都没多想便回道。

何故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似的,自我鼓励似的点点头,大手握紧了谢尽欢的膝,掌心竟轻微地颤抖。

“我想……”何故定了定神,终于一字一顿道,“我想赎你出花间苑。”

谢尽欢的瞳孔蓦地紧缩成猫一般细竖的光斑。

何故开了话头,心里憋了好久的腹稿再也收不住,开了闸似的一股脑倒出:“我知道要赎身需要很多钱,我也知道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但是我真的想帮你,我今天来是希望你能等我,最多再过半年,到时候我再带你去医院,然后,然后——”

“噗……哈哈,哈哈哈哈……”

何故的话音戛然而止,他一下松了扶着谢尽欢膝头的手,不知所措地看着低笑不止的谢尽欢。

“你笑什么?”

谢尽欢笑够了,撑着身子抬起头来,眉梢的笑意未褪,碧色的眼眸却闪过一丝自嘲:“何长官,你说你要——赎我出去?”

他的人生居然可以精彩到这般地步,刚刚自己还是个被人一耳光扇得起不来床的低贱男妓,被指着鼻子骂又当又立的站街货,这样的侮辱他都经受了,一分钟之后竟然有个痴情人跑过来要拯救自己于风尘。

若是他一辈子都被欺侮折辱,血和着泪往肚子里吞下去就罢了,可他方才还衣衫不整地差点被人强奸,身上还残留着别的男人的痕迹,这样的自己,要怎样坦坦荡荡地接纳一个情窦初开的何故?

“赎我出去了,然后呢?”谢尽欢挑眉,表情逐渐咄咄逼人起来,像一条美丽却危险的、吐着信子的毒蛇。

“打算让我脱胎换骨,然后——和你在一起,做你一个人的情人?”

何故的耳根眼看着红了:“不是,你别这么说,我不是要你当我的情人。”

“不是情人莫非是爱人?”谢尽欢探身向前,二人鼻尖近得快要碰在一起,魅惑动人的脸庞忽然放大数倍,何故心中悸动,一时想要后退,却见谢尽欢妩媚一笑:

“何长官,在下承认自己有几分姿色,迷上我的人也不少,可你这么天真的倒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看着何故的脸上闪过错愕的神色,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却还是狠了心一口气说下去:

“要我说几次您才能拎清?不管花间苑把我们这些人捧得多么高高在上,我们都是给钱就能让人爽一回的妓子罢了,把我赎出去,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背后拿你当笑柄么?何长官难道有什么癖好,专门喜欢收集别人用过的——”

“够了!”何故忽然怒吼了一句,颈间青筋暴起,宽厚的肩因为激动的喘息而起伏,“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说个事实而已,这就受不了了?”谢尽欢眯起眼睛,恶毒地故意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如果你自认为把我赎出去,就会让我们的关系更名正言顺一些,何长官,我劝你收手吧。我欣赏你,也只是因为你比别的客人模样更俊俏,床上更合拍,要是让您以为我有什么别的意思,这是我的不对,我给您赔个不是。”

何故喉结上下一动,半晌,愈发肯定似的盯着他慢慢摇摇头。

“你故意说这些激将的话,到底是为了什么,”何故的声音压着火气,“出什么事了?”

谢尽欢拧了拧眉,侧眸看向一边。

“何长官,你有你的大好前程,我也有我该走的路。”

他撑着软榻的手逐渐抓紧了床单,骨节泛白。

“是我放纵咱们的关系走到这一步的,”谢尽欢柔声说,“往后我不会再接你翻牌子了。就当今天是最后一次,想对我做什么放开了做吧,何故。”

他没有回头,余光看到地上的影子倏地拉长,何故竟气到一下站了起来:

“谢尽欢!”

谢尽欢再也没有说话,吐了口气,平静地闭上眼。在何故看不到的角度,他被扇肿的半边脸还火辣辣地刺痛着,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他。

他本就是没什么脸面自尊可言的人。

他能听到何故愤怒的鼻息,青年气喘吁吁的,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剧烈的长跑,那喘息到最后甚至逐渐夹杂上了一丝隐忍而无助的哽咽。

何故双手攥紧成拳,红着眼眶,目光死死钉在闲坐在榻上不去看自己的谢尽欢。

青年看上去平淡极了,与气到浑身发抖的何故天差地别,似乎真如从前军队里那些战友们戏言的那般,妓子的心比寒冰都凉薄无情。

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砰的一声,门第二次被大力甩回门框中,震得谢尽欢耳膜生疼。

他听着何故急促的脚步消失在楼梯口,长舒了口气,向后一倒侧躺在榻上,可想象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并没有涌上来,他的心都在隐隐作痛,牵扯着浑身的神经一跳一跳着疼。

门外青苔怯生生地唤了一声:“欢哥……”

谢尽欢的手抚上自己肿痛的脸颊,他想像刚才对着何故那样笑一笑,可哪怕是假笑地扯一扯嘴角,脸上的肌肉都疼得他太阳穴抽搐。

他终于放弃了,把脸埋进枕头里,任青苔怎样叫他的名字也始终都没有回应。

这个两败俱伤的今晚,无人如愿以偿。

人的本性就是犯贱,何故不来花间苑以后,谢尽欢反而总是想起他。

说不来也并不全然,最开始何故还是坚持来这里点谢尽欢的名,可幸运之神不再眷顾他,准确来说是谢尽欢本人不再眷顾他。每天晚上,青苔都站在楼上看着何故和其余那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alpha一样在大厅吃闭门羹,在其他人的嘲笑中仰头看着三楼门扉紧闭的屋子,独自伫立凝望一会,然后转身离开。

不自量力想要寻求和谢尽欢春宵一度的人太多,何故混在人堆里,远瞧着并无什么不同。

谢尽欢照常接客,挑着顶有富贵权势的客人接待,之前那个掌掴自己的纨绔后来又过来了,谢尽欢温声软语地哄着,又随便使了点伎俩,对方就心软了,反过来给谢尽欢好言好语地道歉,其中少不了一掷千金,算下来挨了一巴掌倒赚了不少。

拒绝的次数多了,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何故真的不再来了。

那天晚上谢尽欢找青苔确认了很多遍,得到的都是“何长官真的不在大厅”的答复。他有点失望,面上却舒了口气:“很好,总算不来纠缠了。”

他像是谢尽欢一潭死水的人生中骤然插入的一段疾风骤雨,来也匆匆,余韵亦是戛然,在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太多不可控的危险因素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愧疚于为他带来了诸多打扰而选择了撤出。

整整一个月,何故都没有登上过三楼的房间。

夜幕降临,花间苑热闹起来,谢尽欢对着镜子梳头,看着镜中那张面容姣好的脸,面无表情地一转眼珠:“上客了吗?”

门外青苔没第一时间接话,似乎在观察楼下的光景。

“欢哥,昨天那个财政司的——”

谢尽欢捻起一律有些打结的发丝:“抠抠搜搜的,推了。”

青苔的身影在门外动了动,黑影点点头:“好嘞。还有一个,看着挺年轻的,穿着制服……”

谢尽欢握着梳子的手一顿,头发扯得他头皮一疼。

“他又来了?”

话一出口,语气里的欢欣便一溜烟地飞了出来。谢尽欢顿时为自己这不值钱的样子感到有点害臊,却听青苔那边道:“不是何……不是那个人。欢哥,这人穿的不是军部的服装。”

谢尽欢啊了一声,梳齿从发间滑落。

他低下头,镜中那张漂亮的脸亦垂下眼帘,落寞难掩:“无所谓……就让他上来吧。”

他大概是脑子错乱了,在自己亲手拒绝了何故那么多次之后,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幻想着自己值得让对方坚持不懈地追过来。

门口很快传来脚步声,谢尽欢整理好衣冠仪表,起身去迎接。房门推开的一刻,谢尽欢扬起一个流水线式的标准微笑:

“客人——”

看清来人的一刻,谢尽欢稍稍愣了一秒。

来人并非何故,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年轻alpha,穿着灰色的制服衬衫,看起来应该是警备部的人。对方看起来很年轻,甚至约莫和谢尽欢年龄相仿。

与一身正气、样貌沉稳硬气的何故不同,青年生了双锐利勾人的桃花眼,气质潇洒不羁,高挺眉骨下眼窝微陷,肤色也偏冷。青年手插着兜,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谢尽欢,一身说不出的玩世不恭的痞气。

“不请我进来吗?”

青年一挑眉,谢尽欢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侧过身让出路:“客人请。”

青年笑笑,径直走进屋内,没有关门,也并不急着坐下,站在桌边四下环视,仿佛不是来这寻消遣,倒像是出于好奇来参观。

谢尽欢站在青年身后,眼神逐渐犀利起来。直觉告诉他,这个人一定不是真的想要花魁一度良宵。

“客人您贵姓?”谢尽欢走过来,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拿过茶壶。

青年倒也不局促,大大方方落座,两腿交叠,倚在太师椅中看着谢尽欢倒茶。

与那些色眯眯的盯着自己的嫖客不一样,这个青年的眼神虽然玩味,却毫无色欲,更多是探询与好奇。

青年浅笑:“花间苑的头牌,见着客人怎么还这么不自在?”

谢尽欢倒茶的手一顿,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大大方方往前一递:“客人看着兴致勃勃的,倒也不像是真的冲着在下而来。”

青年接过茶杯,青瓷杯沿儿在手心里缓缓转了转。他一掀眼皮,望着谢尽欢笑得意味深长。

“行,那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青年低头抿了一口,“我来就是为了讨口茶喝。”

心里突然涌入一阵强烈的、大潮击岸前的遥远轰鸣,谢尽欢狠狠怔住,甫一抬眸,这才看到刚刚疏忽忘关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影,熟悉的高大身姿,披着秋凉寒意的硬挺军装。

何故站在门边,眉眼沉肃,浓黑如墨的双眸深望着他。

谢尽欢的心被高高抛起又重重砸下,惊喜欢快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何故的目光像一把出鞘的剑,盯得他只想逃。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听青年咂了咂嘴,使坏地一笑:

“何大哥,你俩看着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谢尽欢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是入了这二人的局了。何故是怎样躲开楼下的眼线上来的他无从得知,就算老鸨发现了,这二人一个从军一个从警,谁都开罪不起,大不了多补些钱了事。

今夜这麻烦,他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

何故嘴唇抿紧成一条绷直的线,跨进屋内,轻轻关上门,目光仍然锁在谢尽欢身上。

“裴野,今天的事多谢了,”何故看着谢尽欢低声开口,“算我欠你个人情。”

谢尽欢一下有点毛了,干脆拧过脸,憋着股劲儿愣是把何故当做空气,甜甜地笑着,抬起胳膊腰身一软就要往裴野腿上坐:“裴警官,是您点的我,今儿晚上当然由我好好伺候您——”

“哎哎,等一下小谢,使不得。”

裴野的手抓住谢尽欢的胳膊生生把要贴过来的温香软玉挡住了,青年皮笑肉不笑地耸耸肩道:“我就是出个人,钱可是何大哥付的,你还是找他去……麻烦你动作小点,我前两天执行任务胳膊刚受了伤。”

一句话差不点没把谢尽欢噎死过去,他忍无可忍瞪了裴野一眼:“狼狈为奸!”

“用一丘之貉比较好一点,”裴野活动了一下抻着伤口的手臂,“不过能说出这个成语,你文化水平也不错。”

谢尽欢还没遇见过这样不对付的人,气得伸手一指:“你——”

伸出的手腕陡然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谢尽欢吓得屏气,一转头,何故已站定在他身前,目光灼灼。

“尽欢。”他唤道。

谢尽欢刺猬一样的心倏地软了。

他用劲拽了拽,可何故的手跟铁钳一般攥着他动弹不得。青年的脸庞因为轻微的愠气而多了些沉郁,冷硬如料峭绝壁。

何故严肃道:“你果真是为了气我,赶我走。”

谢尽欢张了张嘴:“我并没——”

“花间苑背后的保护伞,到底是谁?”何故扬声打断他,“他叫什么名字,在军部的哪个部门?”

见谢尽欢脸色变了,何故准确地猜中他的心思,又补充道:“你不用怕,只管告诉我,我不在乎对方是多大的官,只要你肯说,你的事就一定有转机。”

谢尽欢终于凝眸回望向何故的脸,不屑地哼笑:“凭什么转机?何长官,现在a国是什么人的天下,你看不明白么?从我不告诉你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该知道这人是什么背景,蠢货……”

何故一下也愣了,二人僵持着,一个赌气一个不解。正在谁也不让谁的功夫,旁边看好戏喝茶的裴野忽然悠悠出声:

“不就是c党人么,至于让你忌惮成这样?”

此话一出,谢尽欢都跟着惊住了,刷地扭头:“裴警官倒是口气不小,现在c党刚刚政变夺权,明年就要参与大选了,难道你惹得起?”

“这有什么不能,”裴野瘪了瘪嘴,“我就是c党人,组织什么样我心里清楚。”

谢尽欢一个哆嗦,脑子顿时就转不过来了:“你是……那你怎么……?”

裴野放下茶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c党能够上台,不是因为它顺应民心,只不过是抓住了机会推翻了之前更加腐朽的统治。这个党派已经烂透了,人人都想着掌权后狠捞一笔,只需要一点外力轻轻一推,这帮乌合之众就会一哄而散。”

“你把这里的保护伞说出来,”裴野转着杯子不紧不慢道,“何大哥去搜集证据,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朋友的报社将这些曝光出来,就算真的查到底,有我在组织内的身份挡着,他们也不敢深究下去。”

谢尽欢一时懵了,他不知道裴野口中“组织内的身份”究竟为何,可看对方闲适自信的模样,他大概也能感觉出裴野在c党一定有着能够保人的资本。

“我不懂,”谢尽欢细眉微蹙,转头看着何故,“他是c党人,为什么要革自己组织的命?还有你……”

他咬了咬牙:“就这么轻信他,不怕他把你当枪使?你这么个榆木疙瘩,被人利用了怎么办?”

话冲出口的瞬间谢尽欢就后悔了,何故却睁大了眼睛。

青年的语气发自内心的焦灼,是当真在关心他。

何故嘴角动了动,眼底微光一亮:“只要裴野能帮到你离开花间苑,我不在意被利用。”

谢尽欢的瞳孔猛地一颤:“何故……”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作阵阵辛酸,谢尽欢还想再劝阻什么,何故却握紧了他的腕子:“尽欢,告诉我。”

谢尽欢呼吸蓦地顿住,眼睛莫名地干涩,青年喉结滚了滚,垂下眼睫,盯着何故专注的凝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略一迟疑:

“我……我只知道那人在装备处,看着四十岁左右,似乎姓许……”

何故的脊椎霎时从头僵硬到尾:“许应山?!”

谢尽欢没说话,低着头不再有任何反应。

早就听老孟提过许应山曾经有过敛财受贿、置办灰色产业的前科,可何故从没把这和花间苑联系起来,没成想,要找的人居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何故脸上慢慢噙起冰水里浸过的冷笑:“原来是他,那反而好办了。”

说着他回头看了看坐着的裴野,后者了然一点头,谢尽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要干什么?我警告你俩别冲动,不能意气用事!”

何故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裴野呵呵一笑:“知道你担心何大哥,放心吧小谢,何大哥有的是办法帮你摆平他。”

他的眼神又戏谑地在二人身上来回游移:“正事也算说完了,你俩好不容易见一面,要不要叙叙旧?我是想给你俩制造点空间的,但可惜我要是现在下楼,底下就该发现不对了,别怪我在这当电灯泡。”

话音刚落,谢尽欢这才注意到何故还一直死死拉着自己的手腕不放。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臊红了脸,像纯情的小情侣似的一齐扭开了目光。

见裴野恶作剧得逞地笑出声来,谢尽欢干脆不装了,咬着牙怒道:“裴警官这张嘴倒是能说会道,真是天生会讨oga嫌的料子。”

“过奖,”裴野眯着眼睛优哉游哉,“我爱人喜欢我这张嘴就够了。”

“你这家伙居然也配有对象——”

何故无奈地扯住被挑衅得要炸毛对谢尽欢,及时制止了一场小学生的斗嘴:“好了尽欢,别置气了……我们约个时间,下次什么时候见面传递消息?”

谢尽欢这才不满地对裴野翻了个白眼,看向何故:

“妈妈最近应该是得了什么风声,直到军部内部要有变动,但凡军部来的客人她都看得紧。今天你是侥幸跟着这裴大警官溜进来了,往后她要是发现你不是许应山的人,事情就不好处理了。”

一旁的裴野适时地补了句:“何大哥,花间苑我可不能再替你来第二次,让警署和我哥他们知道了,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谢尽欢一句“闭嘴吧你”刚到嘴边,何故眼神沉了沉,忽然看向谢尽欢的双眸,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不要紧,我总有办法见到你的。”

他的目光热烈而诚挚,谢尽欢一阵恍惚,咽了咽口水,却第一次不由自主地跟着乖乖点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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