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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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李无坷,你弟是傻子吗?”

李无坷看了看窗边的身影,捡起手边的泥块扔向说话的小孩,柔软的泥块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旁边的草丛里,偏的厉害。

也可能出手的人压根没打算真的砸到人。

李无坷梗着脖子说:“不许胡说八道。”

“他就是傻子,他不会说话。”

“李无坷有一个傻子弟弟哈哈哈。”

“李无坷,你弟又是个哑巴,怪不得都没人愿意要他。”

“没有!我弟不是傻子,他很聪明的。他也不是哑巴,他就是不爱说话。”

李无坷转身看向窗台,那个小身影已经不在了,可能他又去观察蚂蚁了吧。

“李无坷,你不会也是傻子吧哈哈哈。”

我不是,我弟也不是。

李无坷在心里这样回答。

这是李无坷与弟弟相依为命的第一个月,也是父母离开的第一个月,是他在福利院的第一个月。

从此他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那一年,李无坷十一岁。

李无坷还有种活在虚空中的飘渺感,他不恨任何人,也不怀念任何人。

只是他觉得,他和这个操蛋的世界还有牵绊。

“20xx年3月24日,在本市锦江大桥处,一辆货车车轮打滑与一辆桑塔纳相撞,车内一对夫妻双双死亡,货车司机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据悉死者为博亚科技的员工李某与其妻子,目前尚未联系到其他亲人,只有两个儿子未到法定劳动年龄,目前已被警方送往福利院。”

摄像机没有拍到的地方,李无坷站在雨中的大黄伞下紧紧捂着李厌生的眼睛,声音还有点发抖:“厌生,不要怕”

天色有些暗了,像是被缝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李无坷回忆着出门的时候电视上的时间,好像是五点半,那现在几点了?

他不知道。

小雨淅淅沥沥地淋到头顶的伞上,撑伞的叔叔不知道今天下雨又刮风,雨水全部都顺着风的方向漂到伞下,像巴掌一样扇着他的脸,又冷又疼。

怀里的小孩听话地紧紧贴着他的肩膀,李无坷僵硬地把他的脸扳向自己的胸膛,看着救护人员艰难地把两具尸体从车内拖出来。

他们的脸还来不及盖白布,脸上沾了好多泥土和血,都糊到眼睛了,连嘴唇边也全部都是。

啊一定很不舒服吧。

可是死人能感受到吗?

李无坷一时有点说不出话,他紧紧抿着唇,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冷的,唇色有点发白。

李厌生那时候才七岁,躲在李无坷的怀里,抬眼只能看到李无坷的下巴。

李无坷其实抱的一点都不紧,也没用劲儿,李厌生稍微转了点角度就能看见被雨水浇灌的两具冰冷的尸体。

其实他们活着的时候也很冰冷。

“爸妈死了,还好,我哥还活着。”

李厌生在心里想着。

李厌生又看了一眼,他们的头上都是血,好脏。

警方联系不到其他亲属,李无坷没说话,但他心里知道,他们当然找不到了,他爸是个孤儿,他妈是跟着他爸私奔出来的,连婚礼都没有,只有一张缔结了两人关系的结婚证。

这个女人那时候凭着一腔孤勇从海南过来,她当然不知道自己此后半生经历了丈夫出轨,自己被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最后还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好悲哀的女人,连带着她的儿子也过得不幸福。

李无坷不想去福利院,但他无处可去,他才十一岁,他什么都干不了。

没什么亲人,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长得漂亮的情妇来公安局问了句遗产呢。

结果被警察轰了出去。

也正因为如此,夫妻两人的葬礼办的不算风光。

看见了吗,李平峰,你的情妇就是这么关心你的。

好愚蠢的男人,老婆死了后就没人真诚的爱他了。

李无坷看感受到衣摆被一股轻轻的力拽了拽。

他扭过头去看李厌生,漂亮的弟弟眨了眨大大的眼睛对他说:“哥,我有点饿。”

李无坷这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李厌生的裤脚处有点湿,李无坷蹲下去帮他挽起来一点,看见白生生的腿后微微皱起眉,轻声问他:“你秋裤呢?”

“我找不到,没有穿。你生气了吗?哥。”

李无坷这人本来就没什么脾气,对着此时的李厌生更是说不出一句重话。

“我没生气。”

李无坷把李厌生搂到怀里,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他:“一会儿警察叔叔就来送饭了。”

“哦,哥。爸妈是去世了吗?”

在李无坷的记忆里,李厌生没有这么多话,可能是今天真的吓到了吧。

“嗯。没事,哥哥保护你。”

李无坷总是这样,说话很轻,其实这句话没什么信服力,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连保证自己的安全都很难说,更别提还带着一个七岁的拖油瓶。

胳膊总归是拧不过大腿,何况社会规则摆在那,李无坷最后还是没办法被送去了社会福利院。

去那里就是混日子了,反正不会有人来收养他了,他都十一岁了,收养了之后谁能保证他不是个白眼狼。

连李厌生被收养都有点困难,更别提他了。

自那天从公安局出去后,李厌生就没再开口说过话了。

父母刚走的那几天,李无坷几乎每晚都会梦到他们,他梦里看不见未来,看不见远方,他只会无意识地哭,这时候就会有一双小手轻轻地拍他的背,等他情绪平复下来,然后再悄悄躲进他的怀里。

这些事,李无坷都不知道。

孤儿院的日子不太好过,一开始会有公安局的叔叔阿姨来慰问,社会新闻每天都有不断的素材,大概一个月后,他们就不再来了。

他们兄弟俩就像3月14号的那篇新闻一样被世人抛诸脑后。

李无坷坐在福利院后院的绿草坪上,看着墓园的方向,突然觉得福利院的位置真不好,这么偏,离墓园还这么近,他跑都跑不了。

当然,他也不敢跑。

李厌生安安静静地跟着他,在他后面一米的方向停下,他也不说话,也可能是真的不会说了。

两个人就那样坐着,李无坷放空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他以为李厌生应该已经走了,转身看见他在一棵树下看蚂蚁。

“生生,过来。”

李厌生个头并不高,也可能是因为不爱吃饭,他甚至比同龄人矮一点,但是长得很漂亮。

李无坷让他在自己旁边坐下,他皱着眉站了一会,好像是嫌脏,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还是乖巧地和李无坷一起坐在草坪上。

李无坷帮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好,衣服有点旧了,款式也并不好看,全靠李厌生的脸撑着。

李厌生长得像他爸,又白又好看,睫毛长的跟蝴蝶翅膀似的,他爸就是那种典型的小白脸的长相,要不然他妈年轻的时候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跟他走。

李无坷看着那张脸,忽然有点想哭,要不是还有李厌生在,他真想跟他爸妈一起去了。

李厌生继续不说话,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亲了亲李无坷的眼睛,李无坷这才发现自己哭了,泪珠都掉到裤子上了,两点明显的水痕,特别丢人。

还是在自己亲弟的面前,就更他妈丢人了。

李无坷以前在家的时候跟李厌生没有特别亲,因为李厌生老是不在家,总爱跑出去玩,回来总是把自己搞得灰突突的,有时候还带一身伤。

而且又不太爱吃饭,餐桌上经常只有他和他妈的身影。

他妈说:“不用管他,二三年级的小孩都是这样,不好管。”

他信了,吃完饭就乖乖跑回去写作业。

那天李无坷想了一下午,最后还是觉得就这样过着吧,起码弟弟还在他身边。

福利院没急着给他们俩安排课,大概过了一个月,等他们俩接纳了这个地方才安排两兄弟上课,因为年纪不同,李无坷要跟李厌生分开上。

第一节课结束后福利院老师就急匆匆找到李无坷,说他弟弟不见了。

李无坷一瞬间就想到了李厌生会去的地方。

他一个人跑到后院,果然看见李厌生在树下观察蚂蚁,小孩看的很认真,目光很专注,他跟别人有壁,有个自己的小世界。

李无坷跑的有点快,额前的头发有点散乱,呼吸也并不平稳。

“生生!”

李厌生听见声音后才回头,看见李无坷急切的表情后才不急不慢地走过去,李无坷想起他妈说过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很皮,不服管,很爱打架的。

李无坷着急地把他的衣袖全部往上撸,拽的李厌生手腕都通红,除了以前留的疤痕,倒也没有别的伤。

起码这一个月,他没见李厌生跟谁打过架。

“没人欺负你吧?”

李无坷问。

李厌生乖巧地摇摇头。

李无坷揉揉的发顶,拉起他的手准备走,说:“跟哥回去上课。”

李厌生站在原地不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从来都是这样,只会把事藏在心里,不开口说话,不表达他的意思。

福利院的小孩都说他是哑巴,但李无坷知道他不是。

因为他每晚半梦半醒间都能听见怀里的人在轻声地喊哥哥。

“生生,我们要上课的,要学习。这样将来才能考大学,离开福利院也能活。”

李厌生还是一动不动,但是拉着李无坷的手却拉的更紧了。

李无坷看他的头越来越低,蹲下去看他的脸,这才发现李厌生哭了,他连哭都是不出声的。

这是他第一次见李厌生哭,泪水像关不上的水龙头一样啪嗒啪嗒地往李无坷的手背上掉,此刻的眼泪仿佛有着岩浆一般的温度,烫的李无坷手疼。

心也疼。

李无坷帮他抹掉眼泪,心里咕嘟咕嘟冒酸水,那感觉就像被泡发了一样,涨的厉害。

“生生,生生哥在呢。”

李厌生不愿意回去上课,本质上是不想离开李无坷身边,李无坷心底是知道的,李厌生依赖他,只想跟他在一起。

李无坷其实有点担心,李厌生这样他也没法静下心来学习,可是李厌生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李无坷当然没办法把他抛下不管。

可李无坷只要消失在李厌生的视线里后者就开始哭,根本没有一点办法。

最后李无坷只能找到负责他们的管理老师说带着李厌生上课。

管理老师向院长汇报了这个问题,院长只能无奈同意,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

李无坷成绩算不上优秀,只是比较踏实,成绩也一直在中游不上不下地混着,他从小就是这样,也许跟性格有关,但他不去深究。

李厌生只要跟在李无坷身边就会老实很多,李无坷上课他就在他身边坐着,他做什么事情都很专注,跟李无坷不一样,有时候是在看课外书,有时候会盯着李无坷的课本看,李无坷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但他喜欢看,李无坷就会把课本往他那边挪一点。

李厌生很乖,本来就不说话,性子又闷,福利院的小孩没人愿意跟他玩儿,所以他还是只有李无坷。

李无坷心思都在李厌生身上,自然而然地,也没什么新朋友。

他每天的生活很单调,不是上课就是陪着李厌生在后院看蚂蚁,他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或许李厌生能看懂,李厌生看蚂蚁,李无坷就蹲在那里看李厌生。

福利院的日子不太好过,有些小孩会歧视李厌生,觉得他是个哑巴,有时候连带着李无坷也看不起,小孩子的恶是很纯粹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李厌生会看到自己放在桌子上的书本上莫名其妙出现几个脚印,他无所谓地把本子合上,然后出去找李无坷一起去后院,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福利院的小孩太多了,院长和几个老师根本管不过来。

李无坷知道他们在嘲笑李厌生,可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忍下这口气,然后转过头安慰李厌生。

李厌生的童年听到过最多的话就是:“生生,哥哥对不起你。”

他觉得他哥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寡不敌众这个道理其实人人都懂,小孩子也会知道人多的时候自己是打不过的。

何况李无坷从小不说是娇生惯养,至少是一直在和谐的氛围里长大的,不会打架再正常不过。

李厌生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他不关心自己被怎样对待,他只在意李无坷以及别人对李无坷做了什么。

小孩子都是这样,你越是反抗,他们就越是来劲儿,但是不代表你不理会他们就会放过你。

李无坷性子软弱一点,也不爱出风头,每天的除了学习吃饭就是李厌生。

福利院有个小孩之前向他抛出过橄榄枝,是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一个小孩,是福利院的小霸王,李无坷没有脾气,细胳膊细腿又白白净净,他的长相是很乖的,眼睛很大,跟他妈很像,圆圆的,看起来特天真,不像十一岁,像八九岁。

小霸王就想跟李无坷玩,站在他位置旁边挡住了李无坷上厕所的路,李无坷也不气恼,只是告诉他:“你挡到我的路了。”

他说话很轻,跟羽毛刮心似的,听的人心里痒痒的。

李厌生就坐在他位置里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李无坷的数学课本,不说话,也不看旁边发生了什么事。

小霸王一看李无坷这么冷漠,当时就炸了,小孩子都把面子看得很重的,小霸王当时就觉得李无坷这人很不识好歹。

语气很嚣张:“喂,李无坷。”

李无坷有点楞楞的,还察觉不到面前这人并不算友好,轻声开口问:“怎么了?”

小霸王一看李无坷这副样子就肚子里翻坏水,想让李无坷哭,想让李无坷给自己当大马骑。

“你别带着你弟弟,放学到楼顶来一下,我找你有事。”他这话说的理所应当,正常人都能听出来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李无坷垂在身下的手抠了抠裤缝,也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淡淡地应下来。

下午放学后,李无坷把书包里以前妈妈买的漫画书放在李厌生腿上,低下头凑到李厌生脸旁边/“生生,哥有点事,你在这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不知道是哪个字触碰到了李厌生的敏感神经,反正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李无坷走,小手死死地捏着李无坷的衣角,李无坷怕小霸王等急了,就去拽李厌生的手。

“生生!哥哥真的有事!”

一直到李厌生的手都红了,他也不肯松手。

李无坷没办法,只好带着李厌生一起上去。

小霸王看见李无坷来的时候瞬间就挺起腰板了,福利院的楼顶养了很多花,因为小朋友们会上来玩,所以栏杆也格外高,有一米五左右。

“李无坷,你怎么来的这么……你带他这个拖油瓶干什么!不是让你一个人来的吗?”小霸王看见李厌生登时就不满了起来。

李无坷知道小霸王会打架,他下意识地伸手把李厌生往身后护,他反应慢但不是笨,能看出来小霸王这是生气了,嗫喏道:“对不起,我怕我弟找不到我会哭。”

小霸王本来是真有点生气了,但随后想到李无坷他弟是个哑巴,搞不好还是个傻子,之后就又放下心来。

他颐指气使道:“那好吧,你过来跪下给我当大马骑。”

“喂,大熊二猫,你们俩去按住李厌生!”

他话音刚落就感受到一道阴恻恻的视线。低头便跟藏在李无坷身后的李厌生对视上,后背一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小霸王平时称王称霸惯了,一时间忍不了有人这样看他。

“你看什么看!死哑巴!”

“他不是哑巴,我弟会说话。”李无坷无力地辩解道。

“是吗?那让他叫我一声爸爸来听听。”

小霸王身后还站了几个人,年龄最小的那个其实还没李厌生年纪大,但就算是这样,他们俩也打不过这么几个人。

李厌生的眼神越来越暗,也让小霸王越来越不安,很奇怪,这个七岁的小哑巴看的他心里发怵。

李无坷在这种情况下,第一反应依旧是护着李厌生。

小霸王不知道那种面对李厌生的眼神而产生的不适叫恐惧,小孩子很奇怪,他们的世界太过于简单,能把所有的情绪归结为两类,爽的和不爽的。

而对于小霸王这种长时间处于高位的臭小孩来说,看见李厌生流露出的情绪从而感到无所适从,明明既敬畏又心虚,却还是觉得不爽,在他心里那这就是李厌生的问题。

躲避这种情绪产生的保护机制对应做出的行为不是停止霸凌,而是试图阻止李厌生产生这种情绪,只有把他打服了,打怕了,他才不会这样看人。

就像路边的野狗,没有主人,只有一根不知道哪里叼来的肉骨头,因为会被其他动物觊觎,就随时咬在嘴里,遇上什么豺狼虎豹就露出凶狠的獠牙,尽管他打不过,但仍会为了那截骨头为之厮杀。

“李厌生!我他妈逼的说你呢!看什么看!”

等李无坷转过去看李厌生时,他又变成低下头的样子,仿佛真的受了委屈。

“邵竞!你们在上面干什么?!”

管教老师喊人的嗓子尖锐到几乎要破音,那个胆小的女老师吓得几乎就要破胆,不为别的,就因为她身侧站的不是旁人。

所有人都探着身子,试图从栏杆的缝隙里看见那个女老师,其实楼顶并不高,他们的教学区只有三层楼而已,李无坷一边像其他人一样侧了点身子试图求助,另一边又保护着李厌生,害怕这会儿有人扑上来。

李厌生也侧头看向楼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然地像是在看什么死物,七岁的小孩脸上冷漠地仿佛淬了一层冰霜。

白生生的小手捏紧了李无坷的衣摆,用力到指尖有些泛白,嘴唇微微抿紧。

“就这个吧。”

谢流青看着楼上单枪匹马的兄弟俩,嘴角扯出一抹病态的笑。

身边的女人穿着得体的羊绒大衣,气质温婉,面色红润,看上去似乎才二十四五,男人年轻英俊,身姿挺拔,这看上去实在不像一对需要领养孩子的夫妻。

李厌生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默默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身体无意识地贴紧李无坷,寻求安全感的表现。

谢流青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不认识他的人或许会觉得这个面容姣好的男人是个儒雅的绅士,他在外人面前也确实如此。

杜遥知手上的动作暴露了她的紧张,局促的手指交叉着抠了抠手背上的皮,声音中带了微微的颤抖:“大的还是小的?”

“像他的那个。”

他这话说的隐晦,却在提醒着她,杜遥知深知谢流青心里有人,他们不是真正的夫妻,从来都不是。

谢流青不愿给她留个孩子,连领养的都不是她和他的。

杜遥知觉得自己悲哀,可想到半山别墅的那个人,又觉得自己经历的这些,好像不算什么,至少她还有自由,倒也没那么可怜。

管教老师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天台,一群小孩子立马作鸟兽散去,争先恐后地下楼,她贴在墙边,着急地让他们慢慢下,注意安全。

没一会儿,天台上就剩下李无坷兄弟俩和邵竞。

小霸王的脸上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李无坷也松了一口气,身体如同被洪水冲没的堤坝,

“你们三个怎么回事?”

谢流青位高权重,她怠慢不得,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跟院长交代,又是让谢流青对福利院有什么意见。

其实也是为了这群孩子好,谢流青家大业大的,他领养回去肯定是少不了吃穿,过的不知道比在福利院的条件好多少。

邵竞一脸担忧地看着李无坷,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危机感在此刻达到顶峰。

李无坷叹了口气,眉尾垂着,有点丧气道:“没什么邵竞找我上来玩游戏,我们玩的老鹰抓小鸡,马上都准备下去了。”

李厌生眉毛越皱越紧,最后拉了拉李无坷的衣角。

脖子处传来一道紧绷感,李无坷不自然地拉了下衣领,然后将手背过去,捏了捏李厌生的指尖,然后把他的整个手包裹在手心里。

有点凉,可能是穿的衣服不够厚。

李无坷在心里这样想着。

楼下的谢流青注意到兄弟俩的小动作,觉得更有意思,不过先前的想法倒是没有因为这个改变,领养一个李厌生足够了。

管教老师看向李无坷身后的李厌生,李厌生别扭地把头转到一边,谁也不理。

李厌生不说话,李无坷再怎么想证明他不是个哑巴也没用,没有证据,再说了,不是哑巴的人怎么可能忍住不说话。

管教老师还是觉得李厌生就是个哑巴,性子又孤僻,一步都离不开李无坷,像个小猪尾巴。

李厌生开始怄气了。

李无坷从下楼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下变成他跟在李厌生身后了,李厌生很快想到什么东西,又转身拐回去。

李无坷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李厌生快步转到了他身后。

嘶。

怎么还上赶着当小尾巴。

加上李厌生板正严肃的小脸,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

李厌生这会儿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黑压压的乌云,吃饭的时候把跟李无坷之间的十厘米间距拉远成了十五厘米。

李无坷吃完饭后回宿舍找衣服,李厌生的衣服很少,他给李厌生找点自己的衣服穿,李厌生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两条小短腿在半空中垂着,还晃晃悠悠的,双手撑双腿两侧,肩膀耸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李无坷。

李无坷转过身和后,他又把头侧向另一边,故意不去看他。

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李无坷从衣柜下翻出两颗葡萄味的糖递到李厌生面前,他柔声道:“喏,别生气了。”

李厌生看了一眼那两颗安静的葡萄糖,只拿走了其中一块,然后抬起头看李无坷,李无坷笑:“给我留的?”

李厌生点点头。

“生生,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愿意说话?还是说不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李厌生又不说话了,把头低下去不看李无坷,把糖剥开塞进嘴里,葡萄味在口腔中四散,葡萄味很浓,味道也很正,像是葡萄在嘴巴里爆开汁水了一样。

李厌生心想,原来这个糖这么好吃。

“无坷!你带着厌生出来一下吧!”管教老师在外面喊他们了。

李无坷慌张地把手里的那颗糖重新塞回去,把李厌生从凳子上抱下来,应下:“来了!”

李无坷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有人来收养他们,准确的来说,是收养李厌生。

他没有优势,面前这个男人没有理由收养他,但是他要把李厌生送走,李无坷很矛盾,但他一面又很清楚,他和李厌生是互相依赖生存,可都不能成为彼此的累赘。

李厌生现在有更好的选择,去外面接触更加广袤的天地。

在管教老师向谢流青介绍面前这两个孩子的时候,李无坷在思考,他和李厌生的未来,要怎么走才最有性价比。

李厌生听完管教老师的话后,目光中隐隐泄了点小孩子的不满,手却暗暗抓紧了李无坷的手,他不想离开他哥。

漂亮的小脸耷拉着,明显不情愿。

谢流青突然发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病态,旁边的女人瑟缩了一下,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却被李厌生捕捉到了,他一点也不胆怯,直勾勾地迎着谢流青的目光。

“这小孩是个哑巴。”

管教老师刚想摸摸李厌生的头,被他厌恶地躲过。

“他不是。”李无坷反驳。

李厌生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管教老师说了句“好好好,不是不是”给敷衍了过去,但那语气和态度明显就是不信。

李无坷想继续掰扯,但还是放弃了。

李无坷揉了揉李厌生的手,这是一个极其具有安抚性的动作,也很管用,李厌生睁着溜圆的眼睛抬头去看李无坷,不动声色地往他身后躲了点。

谢流青放下二郎腿,那种独属于上位者的狠戾与虚伪在这时候也并没有收敛,李厌生悄悄打量着,面前的两位陌生人。

那位女士一直垂着头,没有多说一个字。

“长得真标志。厌生?这名字可起的一点也不好。”

谢流青长得很好看,丹凤眼微微上挑,嘴角扬起一个狂妄的弧度,杜遥知并没有从中看到笑意。

只是那双丹凤眼没什么情感地看着李厌生,面前的小孩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但看得出来有人对他很好,脖子上的平安扣吊坠异常地低,一看就不是属于他的物品。

“我们俩的名字都是妈妈起的。”

谢流青转过头去看说话的李无坷,穿的干干净净,面容清秀,可惜清秀过了头,不像他心底的那个人。

谢流青敛了敛唇角,说:“你名字倒是起的好,无坷。”

“可惜了姓李,起名的人什么用意,怎么就忘了这个姓呢。”

管教老师立马慌张地解释道:“哪有不爱小孩的父母呢,也就是那对夫妻出了意外过世了,要不然这一家四口得多幸福。”

谢流青轻哧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就这个小的吧。”

他从胸前拿出一张刺绣精致的手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然后起身蹲到李厌生面前:“小孩,你跟我走么?”

回应他的是一张白白净净的侧脸,李厌生没有搭腔,只是侧头看着李无坷。

他都听李无坷的。

“先生,我想跟我弟弟说两句话。”

谢流青摆摆手,意思是同意了,他觉得自己也没有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至少他这个人还是很大度的,面对一个乖巧又有礼貌的小孩,一个小小的要求,是个人都会直接答应。

他扬起一个自以为很友好的微笑。

但李厌生可不觉得他友好。

李无坷带着李厌生去到后院,两人并肩坐在地上,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们俩经常来这,遥望着后山上的墓地,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潮湿的泥土下埋着寂寞的遗骸枯骨,冰冷的石碑上环绕着残破的灵魂。

他们俩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其实跟那些死人没什么区别,不都是囿于一方天地。

李无坷双手把着李厌生的肩膀,微微弓下身子,“生生,你跟他走吧。”

他轻蹙着眉,面上很严肃,李厌生跟着他不会好过的,他还太小,他甚至在邵竞来找他的时候都安置不好李厌生,也不敢反抗邵竞,李厌生跟着窝囊的他,只会受气。

李厌生还是不说话,李无坷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李无坷怀疑李厌生刚刚可能都没有听见他刚刚说的什么。

“哥哥。”

李无坷好久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听见过李厌生说话了。

他眼睛里闪烁着流光,对于李厌生开口感到又惊又喜,他拉起李厌生的手,但眼下的情况没办法让他去关注这个,他一直都知道他弟不是哑巴。

“生生,你跟他走,哥也会去看你的。你要过得好,哥才能放心。”

李无坷这段时间又瘦了很多,他从小就挑食,两颊轻微凹陷,像是山上被拐卖后偷跑出来的。

李无坷没有别人了,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他爱他弟弟,所以要他过得好。

李厌生同意了,哥哥说,被谢流青收养了,他们才有机会逃离。

而且李无坷跟他保证过,不会不爱他。

李无坷后边说的利弊分析他没听进去,他只记得李无坷说:“哥哥爱你,所以你要过的更好。”

李无坷年龄也不大,而且他过往的十一年过的太顺畅,所以他没有一种爆炸式原生家庭的概念,思想很狭隘,他觉得只要有个家就能幸福,就能过的比福利院好。

事实上,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一个和谐温馨的家庭,甚至说没有一段轻松美好的童年。

他的童年里,李厌生永远站在阴暗的角落窥视。

兄弟俩到前院的时候,谢流青站在垃圾桶边抽烟,李厌生不喜欢他,但李无坷觉得他很好,所以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谢流青手里。

他身边那位女士不知道去了哪里,李无坷在四周望了一圈,没有看见杜遥知的身影。

谢流青看见两个小孩扭扭捏捏走过来,把指间抽了一半的烟熄灭,他不知道什么叫和善,只能尽量把声音放轻:“想好了吗?”

李无坷点点头。

“你会对生生好吗?”

“当然。”

谢流青回答得很坦然,脸不红心不跳。

李厌生有那么一刻放下了戒备心。

谢流青动作很利索,没有给兄弟俩留太多的告别时间,谢流青是商务人士,时不时地还能上一下新闻,背景也很干净,他妈妈是军部文工团的团长,已经退休好多年了,外公生前是军部航空航天系统的管理层,他本人也挺争气的,在乔治城读完机械工程学硕士回国后才二十三,在工程院跟蒋院士手底下干了一年,家里的企业实在没人接手了,这才不得不回去。

可能他走了一些关系,民政部门的审批下的很快,签订协议那天下了雨,不远处的墓园看上去格外阴森,一层薄雾覆环绕在山腰间,再有季节的加持,一片寥寥。

墓园上空的茫茫雾霭沉沉地遮住了半山风光,如同一团团阴魂不散的幽灵盘旋在云间翻腾。

深秋就是这样,淅淅沥沥的小雨像是串成的珠帘坠在屋檐下,好几个小孩扒在窗户边,好奇地看着那个带李厌生离开的男人。

不免有些人羡慕眼红,好多小孩都是出生就被遗弃了,在这里好几年也没有人愿意收养,李厌生才来了一个月,就有一个很有钱的男人带他离开。

他要去外面吃山珍海味了,不用再吃福利院里的大锅饭了。

嫉妒占领了全部的情绪,此刻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只身一人的李无坷身上。

李厌生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小箱子,院长撑着伞牵着他的手站在门檐下,李无坷就在他们后面几米开外,他现在成了一个外人,一个看着弟弟跟其他人组成了另外一个家庭的外人。

他会幸福的。

李无坷这样想。

谢流青看着那个略显磕掺的纸盒,本想开口说这东西就别带了,对上李厌生的目光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院长把李厌生的手递到谢流青手里,李厌生不满地想要抽回,碍于院长的目光,还是老老实实地任人虚虚拽着。

他转头看向雨幕里唯一的焦点,李无坷也看着他,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因为下一秒李厌生就会离开。

谢流青注意到这一幕,没由来的心里有点烦躁,牵着李厌生的大手松开,扣在他后脑勺,把小孩的脸埋进自己的腰间。

李厌生挣脱开后忿忿瞪他一眼,就转头去看李无坷。

他坐上车后还是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个方向,一直到黑色的迈巴赫驶离福利院,他看见李无坷冒雨冲了出来,最后停在他刚刚站过的位置上,遥遥相望,最后被雨线模糊。

李厌生趴在后座上,通过后车窗看见李无坷在视线里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你这么依赖他是不好的,我带你离开。他就少一个累赘。”

李厌生已经看不见李无坷了,但他还是执拗地保持着那个姿势。

过了好一会儿,他转头看谢流青。

“你要说话算话。”太久没说过话了,嗓子有点干,有点奶又有点冷的音色混着点沙哑。

谢流青拿过一遍的保温杯帮他拧开盖子,又顺便让司机把车内的暖气温度调高点。

“我要是不算呢?”

那他就逃跑。

但那他没说,还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势看着后面,也没喝谢流青递过来的水。

定定地看着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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