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蓝太阳下的阴影》(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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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沙哑的女声在花园上空盘旋,好像挽纱的妖精翩跹飞过林溪,溪水得蒙苏醒而跃动如铃,宛如热烈的夏风慵懒拂过沙滩,晒得晶亮的沙砾悉索滚滚。

长椅上的栗发青年闭目倾听,幻想温热的海水漫过脚腕,淹过胸口,沉重的躯体被浮力托起,被浪推离岸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再也看不到那金色的岸岩、喧嚣的人群。

他是未系绳的船,被驱使着靠岸,悄无声息地离岸。

亲爱的妹妹,再见aurevoir。

一股没有由来的寒意倏地包裹住青年轻盈飞翔的思想,有海鸥围聚在他漂泊的躯体上空,见证他的离去,等候他的死亡,恍若溺水、失重的恐惧、无力险些将他的神智拖入深海。

青年挣开浓密的眼睫,疑惑地环顾四周:穿着蓝白条纹的人零散走在花园的绿色草坪上,阳光照得每根草尖散发神圣、温暖的光晕,而这些人犹如界限分明的路灯,面上或是茫然,或是无聊,或是空虚,或是愉快;身着白色制服的人员站在草坪外的走廊阴影里,间或两三聚在一起聊天,有时看向草坪,他们模糊的面孔上闪烁着笑意和轻松;本地电台正走到午后音乐欣赏栏目,于此地工作许久的广播喇叭正在播撒美好旋律,它是电台的忠实拥护者,橙褐色的漆上凝固着白灰的鸟痕,那是它尽忠职守的勋章。

一切,一如既往。

青年眨了眨眼,试图减缓太阳漫射的光辉在眼中结晶。他继而仰头望向苍穹上镶嵌的那轮太阳,伸出手挡住直射眼睛的光芒,他不禁微笑,不禁感慨: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阳光照得青年眼睛发昏,他缓缓低头,忽略草坪后那堵高高白墙,怀揣着满腔欢悦之心,俯身观察在自己影子里摇曳的那簇矢车菊,他纤长白皙的手指抚弄花瓣,他轻声说道:“今天,真是一个好天气。”

青年似餍足的猫,幸福地伸懒腰,眯眼瞧见一位白衣服自走廊来到他跟前,他认出了她。

蓝白条纹们叫她“戴维小姐”,白衣服们叫她“戴维”,她电话里的朋友叫她“洛雷达娜”。

总体来说,洛雷达娜·戴维小姐是一位友善和蔼的女性,于是青年友好地向她点头打招呼。

洛雷达娜点了点头,面上不同平日里那般放松,虽然她努力表现得平静,但隐约蹙起的眉头和反复曲张的右手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忧虑、焦躁和不安。

洛雷达娜说:“菲利斯,有人找你。”

菲利斯笑得开心:“是托斯卡拉小姐吗?”

艾拉·托斯卡拉是当地电台《秘闻录》节目的主持和编辑,从一年前开始,经常来休斯曼精神病院采访作为电台热心听众和来信粉丝的菲利斯,两人聊得十分愉快,她甚至在广播中提及了菲利斯的评论、感想。

播报那日菲利斯立在橙褐色喇叭下,虔诚地仰望着它,可惜除了洛雷达娜无意间提了一句之外,其他人毫不在意菲利斯出现在广播里:他蓝白条纹的伙伴们不关心彼此在哪里,他们通常都有自己的世界;白衣服的工作人员没有听广播的习惯,他们更爱在工作时间偷偷刷手机,放下手机后谈论白墙外的流行趋势——显然菲利斯也不在他们的世界里。

与之相比,托斯卡拉小姐视他若家人,三天两头来探望他,带来书籍和衣服,菲利斯乐于和她谈论自己和收听《秘闻录》的心得感想。

距离托斯卡拉小姐上次来探望他已过一个月,两人上次见面时谈论了近期甚嚣尘上的“巴尔摩亚杀人魔”的再次现身——距离他上次在约尔夏克州作案已过五年,至今未落网——而菲利斯认为最新出现的杀人犯是“巴尔摩亚杀人魔”的模仿犯,托斯卡拉小姐认为他的想法很有趣并在电台节目里谈论了此事。

洛雷达娜摇头否定来者是托斯卡拉小姐,她抿了下嘴唇,不悦道:“是一位警探。”

她提醒菲利斯谨言慎行,菲利斯理解地点头应允,心想:洛雷达娜可能也在烦恼那些偷东西的地精。

菲利斯与那位警探隔着玻璃对望,蓝眼睛凝视着灰绿眼睛大约两息之间,再往下观察鼻子、嘴唇和衣着,莫名的、淡淡的笑意慢慢攀上菲利斯的嘴角。

青年这般赤裸的打量目光自然会惹得对方不快,然而那警探仅仅是挑了挑眉,状似不在意地看了他几眼。

菲利斯低下肆意的目光,双手微微颤抖地握着听筒,缩紧肩膀,他说:“抱歉,好久没有其他人来探望我……我太兴奋了,原谅我的冒犯。”

菲利斯话语中的歉意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羞怯的模样好似青涩的少年,然而警探马蒂亚斯浏览了这个彬彬有礼的青年的档案:他八岁时父亲死于车祸,十五岁时母亲死于吸毒过量,十八岁时他杀死了寄养家庭的父亲,只因菲利斯可以忍受其施加己身的虐待和侵犯,但无法忍受对方将手伸向他的妹妹,案发现场鲜血四溅、十分骇人,仅仅是记录和照片就令警探马蒂亚斯印象深刻。这位青年“杀人犯”的律师在法庭上用精神疾病为他辩护,因此菲利斯现在在休斯曼精神病院进行为期十年的“药物治疗”,今年已经到了地同宣成为一个新家庭下的新家人。

又因为他不再孤单。

所以,约翰·德累斯顿暂时消失了,这也能解释宣在农场时没有遭受约翰骚扰。

以上的猜测需要证据,不然只是宣因财产损失而精神错乱的异想天开。

宣鬼使神差地看向客厅里母亲的骨灰盒,在骨灰盒里找到了一部被封在防尘袋里的手机,他摁上指纹,解锁了屏保,熟悉的短视频应用默认登录账号名赫然为“约翰·德累斯顿”。

宣失魂落魄地来到浴室,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原本一头及肩黑发在农场时剪短了不少,倒不像自己,更像约翰,他拿出镜柜里的染发剂,熟练地染上金色。他注视着镜中金色短发的青年,默默遮住眼睛,下意识扬起嘴角。

镜中的约翰对宣说:“好久不见,哥哥,农场玩得开心吗?”

宣沉默许久,问:“你是假的……德累斯顿先生是假的吗,埃莫斯是假的吗,农场生活的三天是假的吗?我的悲伤、快乐、痛苦、幸福……难道都是幻觉?”

这是一个没有回应的问题,幻想的约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约翰冷笑道:“呵,没有我,你能再和埃莫斯面对面说话?当时我留了那么好的机会,你竟然不珍惜——没关系,我替你尝过了,他嫩得很、鲜得很!哦对了,他还在床上喊你的名字……”

宣双手捂脸大吼一声,约翰的声音不再出现,而他再次陷入静默,犹如被判处终身监禁,那个期限是千百年。

他是自负、傲慢的玩咖,他是厚颜无耻、恣意人间的纨绔,他是万众瞩目、挥金如土的网红,他是控制狂、强奸犯、烂人、渣滓。

他羡慕那样的自己。

他嫉妒那样的自己。

他渴望那就是自己。

他希望那就是自己吗?

自卑一面渴望又恐惧自负一面。

他不是约翰·德累斯顿,不是约翰·卡贝尔,甚至不是宣·贝克。

他只拥有“宣”这个名字。

宣紧闭卧室门,缩在被窝里浏览约翰账号里每条私信和留言,注视自己曾经幻想过的“理想”生活,他试图通过消灭约翰存在的痕迹消除自己的错误——从约翰的账号开始。

约翰·德累斯顿粉丝已达几十万,粉丝里不乏奇怪的人,比如每日向他问好、自言自语的人,疯狂发送爱慕之语的人,诅咒、辱骂他的也不再少数,看来约翰懒得搭理,也懒得正确使用软件提供的拉黑功能。

说起来,宣和埃莫斯线下见面后,埃莫斯也没有拉黑他的账号,这是否说明……

宣泄了气,他误解了埃莫斯,离开农场时也没有好好告别,不正常的人明明是自己,他却总在责怪他人,尤其是埃莫斯。埃莫斯可能还不知道宣郁郁不快的原因,可自己又该怎么和埃莫斯解释,而且要不破坏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

宣决定继续浏览并删除约翰账号收到的私信留言,而一个现已注销账号进入他的视野,对方私信约翰的第一句话是:

“孩子,你要谨言慎行,家族荣耀正系于你一身。”

宣看得一头雾水,当时约翰显然也不明所以,回了一个问号。

“你是否承认你代表了德累斯顿家族?”

约翰承认这一事实,毕竟他又是改名,又是连发几个视频介绍德累斯顿家族,寻常人只当青春期男孩愚蠢的幻想实践,难得见一个较真的人——他是不是不该这么数落约翰,因为约翰是宣自己的幻想朋友、家人。

那个奇怪账号继续自顾自地发言,哪怕再没有得到约翰的回应:

“我代表受你口舌玷污的家族,不日前来拜访。”

宣看了下时间,差不多是约翰结社的时候,他认为对方不过是表演欲旺盛的网络过客——网络更易激发人的激情和欲望——更何况这个账号已经注销,宣很快将这无足轻重之事抛在脑后,删除了之。

浏览信息让他的认知更加全面,清理错误让他的焦虑暂时歇息。

一束光穿过卧室窗帘,宣眯着眼用手挡住,懵然发觉昨夜不知何时悄然睡去,他伸手拿起自己手机,锁屏上提醒埃莫斯发来了十几条讯息。

“埃莫斯回到怀特雀可是高中体育明星,不再是农场的傻小子,你觉得他会和你说什么,他该和你说什么?”

“一位受人欢迎、备受瞩目,是众人的“国王”,一位无人问津、不受待见,是盘旋的苍蝇。”

“国王会爱上盘旋王冠的苍蝇吗?”

“你难道爱此人,而不爱他拥有的外貌、代表的地位?”

“你这些所作所为幼稚无比,妄想能杀死我?”

“你杀不了自己!”

约翰愤怒、刻薄的言辞不依不饶地于宣脑海里回荡,看来他搭建的幻想岌岌可危。

宣受不了脑内无休无止的幻想,头疼欲裂得捂着脑袋,心中本就破败的高塔摇摇欲坠,只需一根稻草便可顷刻坍塌,化作名为“宣”的坟墓。

宣跳下床奔跑到镜子前洗了一把脸,抬头看到镜子中明晃晃的金发大叫了一声,他一拳打向镜子,镜子安然无恙,头上的疼痛转移到宣的手上,他表情痛苦地捂着受伤的手,看着镜中金发约翰龇牙咧嘴地模仿他,嘲笑他的自作自受。

宣打开镜柜,拿起一把剪刀,发泄似的将自己染成金色的头发剪得七零八落,跟狗啃似的,接着逐渐清醒的他扶着台盆缓缓跪下,惊恐地看着地上随处散落的头发,满足又后怕——好似剪了金发他就能消灭约翰最后一个存在过的痕迹。

宣爬回卧室,靠着床沿伸手摸到手机,手指颤抖着点开埃莫斯发来的讯息。

埃莫斯在宣离开农场那天晚上问宣是否到家,回去是否会给他发讯息,然后他借着每日问候希望得到宣的回应,这样的行为持续了自言自语五天。中间埃莫斯回到了怀特雀,他问宣为什么不给他发消息,又关心宣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最新一条信息发送自昨天下午,埃莫斯说要来找宣,看望他。

宣后知后觉他从农场回到家中再到现在居然已经过了五天,他这五天的记忆浑浑噩噩,能回想起来的事情仿佛同时发生,仿佛又间隔了一两天。

他大约是病了。

约翰是病症,埃莫斯和自己是病因,但他已经痊愈了,大概痊愈了。

他已经杀死了约翰。

是的,约翰不再出现于他的脑海里。

那他大约是死了。

楼下响起门铃声,宣倏地回神,仅着睡衣赤足跑下楼,他兴冲冲地打开门,“埃莫斯”的呼唤尚未出口,他抬头望向门外身材高大、穿着密不透风的陌生人,后者将他击倒在地,进门厅时顺手掩上门,掏出匕首一刀划破宣的喉咙和尖叫,一刀刺入男孩的大腿,再大力拔出。

宣顿时血流满地,捂着喉咙抽搐腿,他瞪大眼迷茫地望向恍若脱轨撞入他家的肇事列车,恐惧已冲过他的身躯,一去不回。

发生了什么?

男孩失血过量,艰难地驱动逐渐僵化的大脑。

他的嘴无法言语,他的感知逐渐模糊,唯留一条眼缝,一丝细若游丝的意识。

男人收了刀,跨过失去行动力的受害者,胡乱翻找柜子抽屉,他在二楼找到一部手机,回到门厅用男孩的指纹解锁,确认是“约翰·德累斯顿”的手机后自后门离开。

门铃似钟声响起,空旷、悠长,宣告某时终结于此。

是半分钟,是一小时?

是今天,是昨天?

宣已无概念,因他已为尸体,已无存在。

不能动,不能说,冰冷,柔软。

同灵柩中的母亲。

混乱中,生命里,他见证。

一对蓝眼睛。

一只流泪的蓝眼睛。

那刻,他很幸福。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早上好!这里是‘晨间时光’广播电台,为您带来约尔夏克州最新新闻资讯。

“……

“昨日,怀特雀市某社区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入室抢劫杀人案。根据警方提供的信息,犯罪嫌疑人于昨日下午四点闯入受害者家中,抢劫并残忍杀害一位未成年男性,受害者的同学发现了受害者的尸体并报警。案件发生后,警方迅速展开调查,全力追捕犯罪嫌疑人。在此,我们呼吁广大居民,如发现可疑人员或线索,请立即向警方报案。

“……

“瑞德沃德森林周边居民反应森林地区出现野兽踪迹。据目击者称,这些野兽行动迅速、攻击性强。针对这一情况,瑞德沃德森林区域管理人施瓦茨先生已经增派人手,加强森林地区的安全巡逻。我们在此呼吁广大民众减少前往瑞德沃德森林附近活动,请森林附近民居提高警惕,出行时尽量避免单独行动,不要随意丢弃食物和垃圾;遇到野兽不要惊慌,尽快逃离野兽的视野,向附近巡逻猎人求救,请勿接近野兽并和野兽交流,野兽具有强烈的攻击性。最后,请大家保持冷静和理性,不要恐慌,不要传播不实信息。

“感谢您的收听,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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