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 1)
对生活有期待和不期待,到最後,或许都是相同的念头:消磨人生。於是数不清的他或她开始随意走起远路。漫无目的的单独旅行,可能结束在终於遇上期待中的意外,或者理所当然的,百般聊赖。
你黑我白,看惯的那条路,也可能被陌生人走成一百种颜se。
而我便是黑的。韩知颖想,从不期待中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一墙陌生的杂志前,余光里还有一张很好看的笑。
「欢迎光临。」
男人在他侧过脸的时候说,笑得不太商业,内用外带、或客人几位,也都没有问。
等不到更多招呼,韩知颖的视线又移回了那面墙。是不同於挑高几公尺的另种气势,柜里的杂志们刚刚好的满,依系列分、依出刊号排,微乱得那麽自然,让日子有序如他意外地不觉反感。
昨天半夜,接了越洋电话後,他怎麽也没办法好好睡,闭起眼,就觉得空气被乱调的压力挤得稀薄,做起一个又一个在平地溺水的梦。带着坏气se踏进事务所,开会、面谈、看资料,在天黑了以後离开大楼,他明明很倦的,却因为一柜子不投所好、也摆不整齐的纸清醒,开始平静。
事情似乎都在失控。莫名走进的店、不招呼客人的男人,以及他自己,全都太难捉0了。
想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他下意识伸出手,ch0u了一本杂志,《epire》,封面是风云变se的特效背景搭上一张侧脸。不怎麽看电影,男演员於他是陌生人,英文的片名与姓名也是陌生语言。
读或不读都是尴尬。把杂志推回属於它的狭小空间,韩知颖乾脆地转过身,面对沉稳笑着的男人。
身高一百七十七的自己算不上矮,但男人更高。他宽肩膀,腰线微收,围裙旁隐约能见、穿合身牛仔k的长腿,脸也非常好看。
还有双带灰se的蓝眼睛。
微酸的香气包围了他,是麦子发酵的气味。又一次找回意识,韩知颖竟觉得,这现实来得很不是时候。抿一抿唇,他故作冷淡地开口:「我以为这里是咖啡馆。」
「是啊,是咖啡馆。」男人的语气很随x,「但听起来你似乎不这麽想了。」
「没有咖啡味。」那酸香肯定不是来自咖啡脂,家里的磨豆机和咖啡机告诉他的,「但有其他很香的东西。」b如纸和木柜、和男人。
对方却笑了,语气带点狡黠地问:「那你觉得自己闻到什麽的味道?」
「面包。」韩知颖答,用几乎是反s一样的速度。其实他讨厌猜测游戏、讨厌没有目的的对话、讨厌浪费时间,可是在这个失控的夜,反常或许才是稀松平常。
「你答对四分之一。」
「嗯,另外四分之一是咖啡,我对一半了。」他gg嘴角,「剩下什麽,让想尝试文青风格的人拍照打卡的一柜杂志,和思考不太有逻辑、连接待都不会的店员?」
「错了。」
眼底带着凯旋,男人走到韩知颖身後,将被自己的高大遮住的店景还给他。小柜台、一点点窄的通道,再往内,木桌木椅加上个吊着灯的吧台,和一旁摆着投影设备与整架子dvd的、整面刷白的墙。
香气更浓了。这次韩知颖闻到烧烤、还有更多种麦类的味道。
店门口那张只看一眼的小黑板,上面潦草的字迹突然滑过他的脑海:啤酒与特se德国菜。那也是他走进来的原因。加完班他饿得烦躁,而且好奇在台北划块地说是德国,究竟能有多少德国影子。
「所以是四分之一啤酒、四分之一德国猪脚。」他低声说给自己听。
「还是不对。」打断他的狂想,男人朝店内b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解答:「是四分之一德国饮食,加上四分之一的电影狂。属於咖啡的四分之一只在傍晚五点前才有。」
韩知颖失笑,「你觉得我敢走进自称狂的人在顾的店?」
男人答得笃定,「凭你和我聊了超过十五分钟。」
妥协於失控与疯狂,最重要的是那些要人命的香味,韩知颖耸耸肩,迈开脚步,背对那张杂志墙往店内走。男人侧身超过他,领在前头,替他拉开木椅。
「我是店长,张敬霖。」从围裙ch0u出手写菜单,他带着灿烂的笑,说出那句很迟的问候:「欢迎光临《柏林围墙》。」
那是个不怎麽愉快的梦。梦的编号,大约是一百二十三。
记得谁说,习惯的形成只要三周,又有谁说,习惯的平均养成时间,要六十六天。是哪国的研究成果,他记不得,只知道自己b较偏心後者,二十一天效应,看着就像安慰剂,似乎在催眠人习惯可以速成。
但其实怎样都无所谓。
梦过了百次,日子又还有什麽计算的必要。翻身下床,韩知颖倒了水,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看着电子钟的红se数字发愣。
走回卧室缩shang。几小时前的t温传回光0的脚,他才想起刚才没穿拖鞋,还有,原来自己的脚能和磁砖同样冰冷。喝水的时候,他瞥见床头柜上的几片药,最後选择了视而不见。
数着还有多少时间能试着入睡,韩知颖闭起眼,无声地和自己说:安眠药治不好你的不眠症,也救不了你的生活。
後来,他在夜se褪去之前睡着了,会知道,是因为又做了梦。解除暂停的梦里,先一个男人对他高傲说教,接着另个男人吐出严苛的责备,最後,是眼线因为轻微歇斯底里、而扭曲的中年nv子的脸。而就要演到他最抗拒的片段时,闹钟响了。
又是七点。
韩知颖仰躺着,用力x1进一口太凉的空气,肺很疼、心跳也跟着乱。只是先天不良的呼x1系统在抗议自己轻率地掀开棉被。他试着这麽想,却明白那些过敏和喘不过气,并不如字面一般简单。
刷牙洗脸、整理头发、换西装,没多看镜子里又瘦了几分的身影一眼,他提起厚重的公事包走出公寓。
往捷运站走的路上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台北的冬几乎是灰se,低温的sh气、肮脏的雨,像发给感冒和鼻炎的永住票。多数人都讨厌,有呼x1道宿疾的他却不然,只因为雨天可以撑伞,而撑起伞,就能短暂地离陌生人更远一些。
工作时没有随意表现好恶的额度,唯有这样的早晨,他才能任x地自我封闭。
他在刚好的时间抵达公司。事务所在十楼,电梯门开,总机朝他道早,一面瞥着速记本说:「吴nv士刚才来电,说九点半赶不及,想跟韩律师换个时间。」
「今天十一点半後都可以。」
「那我替您回电。」
不打扰拿起话筒的青年,韩知颖朝对方颔首,推开玻璃门,直走到最里边的小办公室。
回国那年,他二十七,带着硕士学历、以及纽约州的律师资格,看似风光,牺牲的或许更多。
人遇上另一个人,就成了社会,所以人脉重要。韩知颖明白,早在决定赴美读研究所的时候,这城市便把他归进陌生。高中挚友从商,大学同窗多半生疏,而不管那时的他们关系是好,或坏,现在都被磨得像同规格的发条。除了求生活好过的心思,其余什麽也不剩。
只有自己了。韩知颖想,友谊都已淡去、而家人从不是他的後盾。强迫自己保持执拗,他通过面试,进入小有名气的事务所,全凭那纸过分优秀的成绩单,再没有依赖任何人。
一千两百个日子,平淡得几乎察觉不到流逝,从oa隔板走进边间、从协助到作业,没有变的,是仅有点头程度的交心。
偶尔他会试着分析自己,像解一道民法问题,契类无物不侵,都想一遍,然而至今没有找到答案。有点像智力环,每个阶段的孤僻都是的零件,分开很单纯,扣在一起就复杂得解不开。
曾经以为独善其身也无所谓,直到进了公司,韩知颖才发觉,人类到底是群居的动物。
关上办公室的门,外头依稀有又了说话声,刚才他经过时明明按了静音一样的。他的门只在客人来访、送信、以及通知开会时会响起,其余时间,都陪着他与他的空间保持沉默。
其他人的日常话题他不明白,耳语倒是清楚,说他高傲、以为喝过洋墨水很了不起、肯定是靠关系录取云云。他想辩护,但一个人、还是说词不被采信的当事人,自然什麽也做不到。
韩知颖最後选择接受,一面说服自己忍耐早已成了习惯,一面觉得悲哀。
大学毕业的同一年,他考上律师,服兵役,结束律训与实习後,顺着家里的意思飞往纽约,申请研究所。他主修国贸法,论文写了跨国并购,实习接触的也多是同领域的案件。
後来他决定一个人回来过生活。见事务所开缺,写着英文流利、有企业审约经历者佳,没怎麽考虑便投了履历。
刚开始,派下的是助理工作,他并不介意,没在这儿执业过的自己确实是新人。渐渐的,他有了接案的能力,却也渐渐被孤立,拿到的总是不熟悉、或不甚喜欢的领域的案件。例如手上,几个子nv争遗产,牵扯出复杂亲属关系的这一件。
连续几周,翻着卷、查着判例,他和无数考生一样地挑灯。如果事实足够明确,谁想来来往往地彼此折磨呢?韩知颖常想,或许当事人要的根本不是确认亲子关系存在与否,而是合理化的决裂,官司拖着,事实依然暧昧,憎恨便可以更多。
就算很迷惘,他还是必须努力,可是再怎样努力,他的当事人不会看到、好像也不太在乎。每次见面,她都只问:律师,官司什麽时候结束?我们会不会赢?
无论哪个问题他都回答不了,像个一再让老师失望的坏学生。
在学、律师考,或多或少都容许偏食,可以扔掉讨厌的科目,不需要强迫自己吃下全部的它。工作却不,像他这样的受雇律师尤其不自由,什麽任x个x好恶的额度,通通没有。
所以他依然选择接受,不断重复地说:会尽快、会尽力,也理所当然地,越来越不明白这样过日子是为了什麽。
再想下去大概什麽也不用做了。他深呼x1,按下主机的电源键,看着萤幕闪烁,一面喝下没有香气的罐装咖啡,替自己开了机。
十一点半,才送走一个转介来谘询的客户,内线就响起来,「韩律师,吴nv士到了,我先请她到会议室。」
「嗯,能麻烦你顺便替我冲杯黑咖啡吗?」
「我知道了。」
收着一桌资料,韩知颖突然想起刚才自己是怎麽样婉转地请托,用问句,有别於同事们带些命令的肯定句。那是家里b出来的习惯,但大概又会被说做作吧,他笑一笑,怎麽做都能被挑毛病,也用不着改了。
当事人带来几件资料,说能证明她父母从头到尾没有收养相对人的打算。他一面听,一面翻着褪se的日记信件,抬起头,见到已从教职退休的六十岁nv人的脸,觉得一切都真实得太过荒谬。
他斟酌片刻才开口,「法院不见得会采信这些。」
nv人的表情从嫌恶转为气愤,问:「是你问我有没有其他证据,难不成这些能造假吗?都多旧的东西了怎麽动手脚?」
「我没有怀疑您,只是先告知您这个可能x。」事实是,他不期待法院会采信这些情绪字眼,「令尊或许对您名义上的妹妹有怨言,但没有指明她不是他的养nv。」
「所以你有多少把握?」她根本不听,又问出了那个令韩知颖烦心的问题。
於是他也一样地应付她,「手上有些判例,案例和您的状况类似,我尽快整理,和您这些资料一起提出,我想会有帮助。」
「那就拜托你。」
吴nv士说完便站起身,推开会议室的门,喀喀喀地往电梯走,赶场一样快。韩知颖跟着,在等电梯的时候,回答她那些关於开庭的、千篇一律的琐碎疑问,好不容易才送走了她。
他叹口气,正要转身,就听见一句问候。不甚熟稔的同事走到他身旁,边按下电梯钮边说辛苦了,当事人看起来很强势啊。他微笑,尽可能回得不显情绪,只说你也辛苦了,等等要到哪开庭?路上小心。刻意忽略对方眼底不纯粹的笑意。
走过柜台时他感受到总机的视线,有些同情、有些ai莫能助。装作没有察觉那些情绪,韩知颖迳自到茶水间再冲一杯咖啡,回到办公室。
时间刚过一点,午休要结束了。
午餐完回公司的人们的喧闹、残余的一些轻松,都被留在门外,门内,只剩下安静、他的疲惫、和黑咖啡的热气,胃似乎又开始生疼。
真的累了。很少承认疲倦的他闭起眼,突然起了冲动,想再去那个地方一次。
下午是咖啡厅、晚上是餐厅,在周四到六的晚上兼酒吧,直到凌晨三点。上次那个男人告诉他的,他以为当时的自己心不在焉,然而现在,那一字一句却格外清晰。如果能在十点前结束工作的话就去吧。他想。
去柏林围墙。
结果他没有遵守自己的规则。
关上电脑前,萤幕角落的小数字是十点四十。走出了办公大楼,韩知颖拉起衣领,一面回头,整片的白炽都已熄灭,只剩映上玻璃的街灯的光。
沿着街往捷运站走,冷冷的空气刮得脸刺。冬夜黑得快、也很深,经过的几个没有灯的巷口,巷内的一切都已模糊。
刷卡进站,他挑了车门旁的位置,静静看着门关上,发车。人很少,最近的乘客离他很远,正闭着眼假寐,他却依然靠上透明隔板,下意识寻求着没有温度的安全感。
曾经他以为一个人等於坚强,或许是,但更多时候,一个人有的只是孤单。
他在距离目的地的前一站下了车。想着这时间太迟、明天不是放假,却还是来到柏林围墙。店外的小黑板上,涂涂抹抹全是粉痕、字也艺术得像印象派,韩知颖却觉得,那是自己今天见到的最舒服的画面。
迎接他的还是那面墙,满满杂志,排成有规矩的随x样子。似乎没有变,又说不上哪里不一样了,他想了一阵子,最後是带着未解的谜往店里走。
自称店长的男人站在吧台,从冷柜捞出一支玻璃瓶,抹了瓶身,开了往大啤酒杯里倒。泡沫停在杯口,要溢不溢的满,好看得不输有着漂亮拉花的拿铁咖啡。男人把杯子推给客人,随意寒暄,眼神却往他走近的方向飘,和他对上眼,然後微笑。
和上次一样非常不商业的笑容。晕h的灯让韩知颖有些恍惚,似乎从那笑里,读出暧昧的味道,让本想静静到角落座位独处的他乱了套,止不住脚步,坐上吧台的座位。
「又见面了。」张敬霖擦着空杯,才开口,带哑的菸嗓子就b得人醉,「还是你b较想听我说欢迎光临?」
「我以为你会说点更特别的。」
「那麽,欢迎回来。」
那话接得太过自然,韩知颖一愣,半晌才低笑出声,「你对每个回头客都这麽说?n情是不好的。」
「不,这话只对奇怪的客人说。b如觉得我还不够特立独行、要求来点更特别的东西的人。」在他面前放上一杯啤酒,张敬霖笑了。韩知颖看着他眼底那点狡黠,出乎意料地,一点也不讨厌。
他看着被放到眼前的酒杯。满至杯顶的泡沫下的酒,是沙金颜se,带点混浊,不如印象中清澈。大概看出他在想些什麽,张敬霖替自己倒了杯,举到他眼前。
「试试看。」他说,和他轻碰杯底,一饮而尽,「这是hefeweizen,也可以叫它helles,慕尼黑最有名的啤酒。我觉得你会喜欢。」
吞下一大口,韩知颖抿去沾上唇的泡沫,「是吗,话不要说得太早。」即使这酒确实地俘虏了他。
像是0透他的不坦率,张敬霖冲着马克杯,g起微笑说:「总之你会喜欢的。」
「为什麽这麽笃定?」
「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酒。」
韩知颖忍不住睨他一眼,「自恋狂。」
「又是n情、又是自恋狂,你对我的评价还真不好。」
顾影自怜的内容,他却说得没有任何难过。调了两杯se彩鲜yan的饮料,端给倚在吧台旁朝他甩点单的男人,张敬霖继续话题,「不过没关系,至少你喜欢hefeweizen,这样,我们就有可能再见面,我也还有机会替自己平反。」
「这在别间酒吧也找得到。」
才说完,韩知颖就後悔起自己的不服输。因为男人眼中的胜券在握。
「嗯,是找得到,但我猜你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还有,你间接承认迷上这款酒了。」
捕捉到对方一闪而逝的心虚,张敬霖不觉莞尔,手肘压上桌面,他托着腮,欣赏那张好看的脸染上动摇。
谁都没有说话,语言沉入片刻的安静中。最後,韩知颖g起莫可奈何的笑,回应那双灰蓝眼睛里的期待与笑意。
「那,再来一杯吧。」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你猜对了,我不常喝酒。」
「确实。b起酒,你更喜欢咖啡。」
这一次,擅於压抑如韩知颖,也没能藏住他的讶异。
张敬霖端上烤得焦香的面包,「记得之前你怎麽回我的?你说:我以为这里是咖啡馆。」他说着,看进对方眼底的那双蓝眼睛里,又泛起笑意,「失望就代表曾经期待。」
放弃思考,不问价钱,感受小麦和胚芽持续在嘴里发酵。韩知颖注意到,自己又g起嘴角。
在柏林围墙,自己似乎反常地特别ai笑,不变的,只有那点不服输。他一面想,一面贯彻好胜,「你没想过我可能在演戏?」
「你不是个好演员。会藏情绪不等於会演戏,像现在,你藏着没说,但我看得出来你饿了。」
韩知颖失笑,「说得还真直接。」虽然他并不讨厌。
「不过呢,对於你是不是个好演员,我确实犹豫过,还在心里和自己玩了场小梭哈,现在看来是赌赢了,托你的福。介意我用一道菜表达谢意吗?」那分明是个问句,他却迳自走进厨房,好半晌才回到吧台,在他眼前放上瓷盘。
香味很浓。
不带粉红se泽,牛r0u仍是软neng,酒和醋和香料酱汁,一切都重口味得很刚好。炸薯块和面团也一样,诱人得让人不愿意克制。
「sauerbraten、醋闷牛r0u,也有人说是德国的红烧牛r0u,加上selkn?del。没有我妈做的道地,也有九十分吧,不至於砸招牌。哦,炸马铃薯块是多放的,因为我喜欢。」
像是认定他会听,张敬霖擦着杯,从食谱,说到德国文化,再加一点点的历史。
一顿晚餐,韩知颖学会醋闷牛r0u要两日腌渍,弄懂汤汁的浓来自碎面包的淀粉、因为蔬菜而甜、佐以上好的酒与醋而深。也明白面团饺子得用隔夜面包,单浇面汤,那又是另种美味。男人说着话,不时拿雪克杯摇出鲜yan的特调,顺口回敬服务生的消遣,手上动作不停,模样也一贯的,从容好看。
酒杯见底,张敬霖说:再来一杯吧?随手扳开瓶盖。韩知颖没有拒绝,就那样配着他的闲谈慢慢喝。
他醉得不快,漂亮的眼睛还很清澈,只是动作懒了,而平常冷淡的嘴,也一起诚实了。
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韩知颖主导了话题,说菜很不错、酒的微酸挺g人、柏林围墙随x得怪却又舒服。那头,门把上挂的铃送走一些散客後,店里包含他们,就都是沉浸在自我里的人。
音乐突然转了风格。
他侧过脸,见到服务生将cd盒放回墙上属於它的那格空白。男人回看他,再抬头看了眼吧台内的英挺男人,随意地笑了笑。
是带着凉的乐声,吹起落叶的秋一样,在四季不分明如这个城市,或许,更像飘起细雨的天。
像得让韩知颖想起,早晨往捷运站走过的那段路。
「yanntiersen。」
「我不认识,不管那是个人名还是部电影。」
「我知道。」张敬霖说,看着那张漂亮的脸、和表情,回得了然於心,「也知道你在想:你该明白我不熟电影。」
他果然记得我那时的不自在。韩知颖想,浅浅一笑,「所以?」
「听过《艾蜜莉的异想世界》吗?法国电影,不那麽童话又有点狂想的浪漫喜剧,挺受欢迎的片子。配乐也是yanntiersen,算他的成名作。」
「那,这不浪漫也不喜剧的,是哪部作品?」
「《再见列宁》,是喜剧。」绕出吧台,张敬霖到墙前拿下cd盒,轻轻放在他空了的酒杯旁,「一出吞下悲哀的喜剧。」
夜更深了些,不大的店里,只剩一个客人。张敬霖回头,对正抹着桌子的背影说:皓,你累了就打卡吧,明天记得早点来帮我备料。青年笑骂一句谁敢碍事,店长麻烦记得锁门。边解下围裙,自顾自混了杯莱姆啤酒,窝进白墙旁的沙发放电影。
坐上那人邻座的高脚椅,张敬霖替自己倒水,然後侧过脸。
「你不是想说吗?关於悲哀的喜剧。」
「在那之前,能先知道你的名字吗?否则我只能替你取名叫菁英先生了。」
那称呼让韩知颖蹙起眉,却也忍不住笑。他递上名片,「韩知颖。」
「知晓和聪颖,一看就是你的名字。」
看着男人将名片收进衬衫口袋,想着他的话,韩知颖意外於自己的平静。名字是父亲起的,而他并不愿意经常想起他。该介绍自己时,他总想挣扎,逃避可能的、让他不舒服的客套话,却是徒劳。
所以这里果然很奇怪。他想,许多讨厌的事都变得不那麽讨厌了,那麽反常也无妨。
他抬眼看向张敬霖,要他继续,说关於《再见列宁》和yanntiersen。
挂上打烊牌的小餐馆里,男人说了一场可能属於所有年代的悲哀。克莉丝汀的人生,是场被迫演坏的剧,她的儿子,亚历山大,也被迫延续属於她的社会主义、她坚守正道、以及只有那样才能维持的家与幸福。即使他清楚那多可悲,而或许,她也明白。
主角用假新闻荒谬地掩饰东西德合并的真相、为了保护母亲的信念,他什麽都愿意做,亲情和喜剧,总会受到欢迎。但不只是这样的。他说,事实上,那是历史的哀伤。
克莉丝汀选择社会主义的理由,真心愿意追随、或担心背叛让她失去孩子,谁也不明白。她未曾不想离开铁幕,但她不能,於是她欺骗自己,与谎言共生,直至时代的齿轮推移,由孩子接续演完属於她的永远的东德。
一切都为了不让她面对太多太多的背叛。
「但她其实没有被谁背叛。」韩知颖开口,「丈夫前往西德,说是背叛,实际上是她害怕改变。东德倒向西德,资本主义获胜,也不是背叛,而是整个时代的走向。」
「那是她被迫接受的、被她自己迫使而接受的命运。对她而言,改变或进步b不上家庭,虽然丈夫离去成了缺口,孩子还在,就勉强的完整了。」
「即使世界都变了、即使她根本过得不好,也要继续骗自己?」
「所以才是属於所有年代的悲哀。」他看着他,一字一句,「不只社会,有太多人都在假装自己没事,你懂的,微小的谎言终究是谎言。」
像是明白了些什麽,韩知颖没接话。
乐声停了。
不远处的电影仍在放,音量很小,而皓靠在沙发上睡了。空间很刚好的留白。就着朦胧的h光,他偏过头,对上张敬霖的眼,觉得被看穿一样。
好半晌,他才又开口,嗓音早已微哑,「这里卖的啤酒,是不是加了麻药?觉得才喝一次就需要勒戒。」
没头没尾的句子。张敬霖却笑了,顺着他的话回:「有个不用勒戒的方法,我教你。」
「说说看。」
「你可以常常回来。」
简直不能更醉人的一句话。
凌晨四点,韩知颖在柏林围墙打烊一小时之後,离开了小店。
浓灰se的冬夜,又一场淅沥沥的雨,闻起来却是乾净。撑着伞,韩知颖踩着地砖上似雾似雨的水气,慢慢走回一站之外的公寓。淋浴、换上乾净睡衣後,他用手机发了邮件,请了许久未请的事假,最後关机钻进床铺。
这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醒来时,暖意b过去的每一夜都多了些,令韩知颖少有地眷恋。
披上毛衣离开床边,他按下热水瓶,冲即溶咖啡,一面看向窗外整片灰与白的云,坐进沙发,电子钟正走过十一点。
捧着马克杯暖手,他回想,自己有多久没能睡得这麽沉了呢?
他并不喜欢台北的秋冬。
微凉的秋,太像印象中的纽约,cha0sh昏暗的冬,则让人留不住属於自己的温度,也失去了时间。而他非常害怕那样昼夜难分的日子。
那年他六岁,在下雨的十二月天睡迟了。韩家的孩子不许犯这种错。父亲这麽说的,他一直记得,也忘不了地砖的冰与膝盖的疼。
从那之後,他开始浅眠,y天、雨天、和时序乱调的深冬,全都难以入睡。
是飞越多少次、多少片海洋,感受过多少种四季,也治不好的病。
独自生活之前,他没有家。纽约的公寓,不过是四个陌生人共享的几面水泥墙。和父亲的交集,想起来,除了一句句责备,便几乎没有了。母亲的刺探与紧迫盯人,则令他窒息。而长他七岁、在商学院任讲师的哥哥,俨然第二个父亲,不让思考,替他决定了每一步人生。
以及自己。一个不过问快乐与否的自己。
要满三十一了,他已经不能肯定,究竟是由谁开始取走他的温度。於是韩知颖选择不治疗,安眠药也失效的时候,便闭起眼,学着享受孤独。即使他很明白自己有多渴望。
渴望感情,渴望男人的温度。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反抗。在关上母亲传来、附上一张张照片的邮件後,离开书房,敲响主卧室的门。
我不能和她们结婚。他记得自己是这样说的。接着母亲开始哭,歇斯底里、重复喊着:你病了,我知道你藏起来的书,都在写那个恶心的病。父亲沉着脸,走上前,就是一记耳光,要他扔掉wuhui的书、找医师治疗。
没有抬手去抹脸颊的热,他喃喃:您翻了我的书柜,是吧。
不去看那片容不下自己的场景,他转过身,轻轻带上房门。x向像霉的孢子,漫延到每滴空气,他也好、谁也好,全都无法呼x1。
他还是约了诊。明亮的房间内,他在医师面前坐下,淡淡地说:如果同x恋是病,您再替我治疗吧。男人便把笔放下了。两杯茶的烟散去,他离开诊所,口袋里没有药。因为不必要,也不可能有药效。
几年过去,他倦了,於是拉着行李箱,独自回到这时常y雨的城市。说谎或争论,至少是为了自己,但他已经从不敢做,变成不懂得如何那样做了。
他终究什麽也办不到。
叮。
回过神,韩知颖才意识到自己又陷入回忆。从烤箱拿出面包,夹进n油,以前不觉如何,今天却格外不喜欢。他想一想,最後把乾腻的食物丢进垃圾桶,换上高领毛衣和牛仔k,离开了公寓。
午间的柏林围墙,确实很咖啡,混进r酪与牛油、和一直都在的发酵麦子的香气。他穿过轻音乐走向吧台,看昨晚那双甩雪克杯的手,在拿铁n泡上画蕨类。
「起床了?」张敬霖抬起头,「猜你不要糖也不要牛n。」
「要牛n不要糖。」
「也是,空腹喝黑咖啡不太好。」满意於他的讶异,张敬霖笑一笑,「因为你没否认自己刚起床。」
投降似地,韩知颖g起嘴角,接过马克杯,用九分白兑一分黑、根本算不上咖啡的热饮料暖胃。
他在对方掀开烤箱的时候说了饿,换来一句:培根、jr0u或鲑鱼?还烫着的咸派浮出金se油沫,洒巴西里、挟上紫洋葱沙拉,男人把木盘端给皓,一面侧过脸等他的答案。最後他选了培根。
「为什麽是培根?」往模子抹着h油的男人突然开口。
「直觉。」这次轮到他微笑,「提出的顺序等於你的推荐度。」
张敬霖没有正面回答,但韩知颖明白,自己大约猜对了。那双蓝眼睛里的光便是答案。
对柏林围墙流连忘返的理由,说不上来,可能便是不用理由吧。随意走进店里、随x选择吃或不吃端上的菜、随口接不熟悉的话题,不必质疑自己做的一切,究竟是错是对。
现在也是这样,男人不问他怎麽在这时间来,只专注在派皮上填薯泥,一如昨晚的随心所yu。他发觉自己格外喜欢这样的男人。
他明白张敬霖在示好。即使微醺了脑袋重了,还是明白的,他并不傻。
从城市流浪到另个城市,他错过太多人,最後便催眠自己其实不寂寞,即便他知道,谎言堆成的塔总会倒塌。但连放松入眠都做不到,又该如何催眠自己?所以他的生活只剩下不期待与单调的墨se。
自己太容易被看透,又或只是对方习惯的任x表达?韩知颖有些恍惚。这些年的逃避让他习惯掩饰,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信心却轻易地被动摇。他突然记起张敬霖昨晚说的:你不是个好演员。
确实不是。连好观众都称不上,看不出眼前的男人是不是好演员,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正演着戏。
只知道自己羡慕如此直接的q1ngyu,还有,希望男人的示好并不是在走剧本。
停止回想的时候,派正好被放在他面前。巴西里和起司下,透着培根的颜se,紫洋葱沙拉旁擅自出现了炸薯条,是适合作为迟到的午餐、提前的下午茶的份量。
好香。韩知颖想,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饿了。
薯泥x1满了食材的新鲜,t1an去嘴角的培根碎末,他笑着说:「充满碳水化合物的不健康菜单。」却是拿起薯条,把沾在盘上的起司卷了乾净。
「不健康总是b较讨人喜欢。」张敬霖g起嘴角,「而且只对一般人不健康。对你倒只是刚好。」
「是吗?」虽然他确实偏瘦了些。
「我说过,你看起来饿了。」
「那天加班到很晚,没时间吃饭。」
「不只那天。今天也是,或许每天都一样。」收走空马克杯,他替他冲了热茶,「也不只是胃空了那麽单纯,还有其他的空的地方。」
韩知颖一愣,觉得自己像茶叶,浸在温热的水中,就这麽不知不觉地被看透。
於是他安静填着自己的空白。那些温水一样的字句没有弄得他难受,而是带出疲倦,很少直视、几乎被遗忘了,却最为真实的属於人的那部分。他以为男人会继续,但没有,若有似无瞥向他的蓝眼睛似乎在说:终究是你的空白,得由你选择填满或不。
是与吴nv士相谈时截然不同的、不讨厌的沉默。韩知颖起先不明白,想想,或许是男人打从开始便戳破他并非好演员吧。好胜律师的角se,他不愿演、也演得不好,便显得生y尴尬,然而现在,他只需要做韩知颖。
在平常是不容易,可在不寻常的柏林围墙,并不困难。
白瓷盘最後剩下几抹糊得艺术的沙拉酱。
张敬霖伸手ch0u走了它。而韩知颖捧起马克杯,垂下眼,用视线和掌心感受那gu淡淡的温。
他想起书墙。杂志们安静地依偎出一种温度,避开他心底衡量一切的天秤,染上他,致生了瘾。他突然明白过来,昨夜说不上的怪异是温度,它们给他像对陌生人的冰凉。
「不一样。」他低声说:「书墙不是之前的样子。」
「眼力真好,还是说韩先生其实是侦探。」皓正把凌乱的杯盘端进吧台,听见那句喃喃,忍不住调侃,「那麽小的差异你都能发现。」
韩知颖摇摇头,「只是种感觉。怎麽说,大概是永远穿同套西装、搭同样衬衫领带和配件的人,今天突然换了领带夹。」能感受到、却不能明白指出的变化,「那种冷冷的陌生感很强烈。」
「冷淡的陌生人的感觉?这b喻挺好,我喜欢。以位置来说明的话大概是换了眼镜,从复古圆黑框换成菁英细金框眼镜那样。啊、痛。」
伸手往皓的脑门敲,略过他的糟糕演技,张敬霖接下疑问,像他与韩知颖的话题从未中断过,「放了两本新杂志进去。你说的也没错,那两本现在就像格格不入的陌生人,相对这里的其他东西,它们太新,还没累积时间和温度。」
皓撇撇嘴,忍不住cha话,「老大就ai说他这些文艺青年的假道理。」
「是啊,然後让务实青年替我打点店里的琐事。」他回敬,「柏林围墙的总管先生,周哥在等你帮他买单呢。」这麽说着,他一面朝远处倚着柜台、正g起嘴角看他们闲话的常客使眼se。
青年话没听完便大叫着跑向柜台了。看着那匆促背影,韩知颖失笑,接着回过头继续解起书墙的谜,「两本旧杂志是送出去、还是退休了吧。」
「是被挖角了。」
「那柏林围墙该挪出几分之几给旧书店这个选项才对。」他托着腮,似笑非笑的,「你的介绍不够完备,张店长。」
「百分b也好、分母分子也好,都不需要。柏林围墙从以前到以後都不会是旧书店。」经营和话语都是随x的男人,这次的眼神却很认真,「这里的杂志只让有缘分的人带走,价钱不过是形式而已。」
「是吗。」他问,眼神没有离开男人。
「一直都是如此。」
「那肯定不会是不熟电影的人。」转向书墙,韩知颖淡淡地说:「或许很突然,但无法和它们有缘,是件可惜的事。」
看着那张侧脸,同第一次见到的纤细,带点苍白、与落寞,张敬霖突然发觉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开店这麽多。
如果能够,想多看一些这个人的笑容。
在美国求学、每年回德国省亲、上头有两个差距七八岁的兄姊,加起来便是二十六岁的他。血统或排行的归纳法则,不过是陌生人的藉口,他向来随x。生活感情,永远是恣意妄为的。
高中毕业後,他往罗德岛去修电影工程,认识了皓。即使拿到学位回来各奔西东,交情却只有更好。九个月前,一句「与其让剪片磨坏你的热忱,不如做些有趣的尝试」,皓便辞去制片助理,来他这儿端盘子享受电影。
循着本能过生活很好。柏林围墙开张的前一晚,他乾掉啤酒,边对皓这麽说。娃娃脸青年哼了哼,回他狡黠的笑,说:是啊,就像你谈恋ai,也是循着本能不管x别的。
确实如此。遇上韩知颖那天,他就明白自己出手的时刻会到来。说不在乎对方能否ai上肯定是太虚伪了,於是他试探,而後注意到对方没有拒绝。
他或许猜对了,男人能接受同x示好、能喜欢同x。然而韩知颖突然的落寞却让他发觉,自己仍不够明白这个人,远远不够。
但他很想弄明白,「缘分不全都是与生俱来的。」在张敬霖意识过来时,他已经这麽说:「现在没有,不代表未来也没有。」
「你认为我会喜欢上电影吗?」
「可能。」他顿了顿,「但更可能一直如此。所以我想,是不是该主动让它和你有缘。」
那双回视的棕se眼睛里多了些柔软,「你打算怎麽做。」
「还不知道。替你找些有兴趣却买不到的杂志,你觉得这方法怎麽样?」
「我也不知道。」他笑着问:「倒想问问你有多少把握能制造人工的缘分。」
「百分之百。」他跟着微笑,说:「毕竟成功和你有缘这几次了,所以不会失败的。」
韩知颖起先没接话,却在结帐时给了张敬霖答覆。许久未提关於自己的事,他有些脸热,避开对方的视线与追问,迳自推开店门。
雨停了,路面亮晃晃地映着迟来的早晨的颜se。和他的心情一样。
那个早晨後,韩知颖的日子走得快了些。
晃眼又一个月走过,是年末了。
捷运与忙碌的周五街道与大楼、低矮的天空与纷飞的雨,看惯的景se其实并没有变,却不再乏善可陈的难熬。
走出另一种颜se了吗。杂沓的十字路口,绿灯转红,韩知颖停下脚步,脑中突然闪过初次推开柏林围墙的木门的夜晚,自己对於生活的形容。唯一的不同,是这路上没有陌生人的足迹,只他一人,走出不黑不白的小径。
现在的我是灰棕se。他想,黑se、加进男人擅自替他冲的几杯咖啡牛n的颜se。
灯号转回了绿。韩知颖拉起衣领,随人cha0徐行,穿过那片夺走他睡眠与时间的雨时,想起躺在公事包里的那本旧杂志、以及其他的一些什麽,扬起了简单的笑。
昨天,傍晚五点三十分,指针正压过工作与休息的界线,韩知颖的分机便响了。
他接起来,「朝理法律事务所,韩知颖。」
「我找我的委托人。」
「抱歉。」他一愣,「您是否拨错电话了。」
「我找我的委托人,韩先生。」那耳熟的带磁x的男音说,「这里是并不是古书店的柏林围墙。」
「……张敬霖?」
通话那头,男人低声笑了,「是。」
想起几周前递出的那纸名片,韩知颖也笑了,「就这样子拨进办公室,你让我成了不良示范呢,公器私用。虽然我明白你想说:现在是下班时间了。」
几面之缘後,他隐约察觉到,自己正拼凑着这个男人。并不多积极,大约是愿意、而有把握地猜测他想法的分量,却也足够多了。毕竟,是那样害怕0索他人心思的自己。
而男人总会替他提出的猜测解答。
「是啊。」这次是乾脆的满分,「就像我明白你会加班,却还是想问你要不要过来一趟。」
「给个理由。」用肩夹着话筒,他婉拒一样地说,另只手却自然g过搁在桌边的公事包,「况且我不记得我委托过什麽。」
「杂志。那本旧杂志,我找到了,等你过来和它有缘。」
他失笑,「柏林围墙真的不是旧书店吗。」
「真的不是。只是间希望你别太频繁加班的酒吧兼餐馆。」
「那好吧。」韩知颖松口,给对方他其实未曾纠结过的答覆,「晚餐,可以替我准备三明治吗,店长最推荐的配料。」
「当然可以,那麽,我等你过来。」
通话结束了。韩知颖放下话筒,眼里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许久未见的柔软。
晚上六点四十分,他推开那扇木门。不是古书店的柏林围墙,有着抹去时代与时代边界的落地书柜。电影杂志、刊载不错影评或影星访谈的周刊、剪下的新闻、也有些原声带的乐评。要形容,或许再没有b男人的热ai更贴切的说法。
──老大和我都一样,没电影会枯萎。有些花草乾瘪了还是好看,但我们不是,说起来可能b较像树木,一旦断了养分枯si,就什麽价值也没有了。
韩知颖记得皓是这麽说的。
那是个周六,他要了角落的单人座整理资料,太过忙碌的午前十一点,难得不是由店长端上他的咖啡。青年挑着一旁架上的原声带,突然开口。
b起电影工程,我们、尤其那家伙,都适合更艺术的课。青年的语尾沉入乐声里,他听着,却还是清晰。
一切凭感受过生活,ai什麽,就用全力去ai。张敬霖便是这样的男人。
望着书墙,韩知颖突然更明白了些。关於随x、关於感受,那些他以为自己或许找不回的一些什麽。
他转身往店内走,迳自坐上吧台角落,倚着墙,安静地看张敬霖用烤牛r0u三明治换下保留席位的桌牌。三明治与马铃薯浓汤,说健康又不尽然的菜se。
拿起汤匙,他不住调侃,「我深刻感受到你对马铃薯的喜欢。」
「薯条更好。光是在油锅里用看的,都让人心满意足。」
「那为什麽不?」
「太疲倦的人不能t会它的好。」男人往热茶冲牛n,放朵鲜n油,绕上两圈枫糖,「连续加班好几天的人更是。」
韩知颖轻哼了声,「话说得这麽有把握,总该有证据。」
「直觉。」张敬霖说,端上浓厚的n茶。
「可惜那并没有证据力。」
「我知道,所以我当不了律师。因为不会用更好的说词包装直觉,也不喜欢找佐证强化直觉的可信度。」他回得坦然,「不过关於你的加班,已经得到证明了。」
「怎麽说。」明明可以保持安静,韩知颖却不由自主接下男人的话。
「你的反应说明一切。如果错了,你只会笑着看我0索,而不会反驳。」张敬霖说,带着恰好的、非常有魅力的得意,「你不怕误解,只怕被看透。」
韩知颖没回话。指尖停在马克杯握把,全身都静着,只用清澈的眼睛看向男人。对方却不再开口,像明白那是最重剂量,多了他便不能承受。背景乐淡出一样,几乎不见,他闭上眼,听着自己的呼x1,0索那句带刺却真实的关於他的说明。
不怕误解,只怕被看透;因为不够坚强,若让谁看透自己的脆弱,便什麽防备也没有了。坦白承认脆弱不困难,忍受他人对脆弱的轻视,却不容易。
他不想要这样。或许可笑,但这是倦於生活的他仅有的自尊。
可是,男人的看透不同。他仍是想逃,却有更多留下来被男人看得更深的期待。所以他睁开眼,选择不离开高脚椅,从马铃薯浓汤、烤牛r0u三明治、沙拉,最後用留有余温的枫糖n茶收尾。
「烤牛r0u很香。」他把餐盘放上吧台,「不过我不喜欢酸h瓜。」
「嗯,你下次不会看到它了。」
张敬霖说,等待韩知颖的反应,换得自然的一声好。他的邀请与他的接受,都不太直白,而是舒服、形似平淡度日那般,让人扬起嘴角的默契。
接过餐盘往水槽收,他冲过手,摇起下一杯特调,一面让工读生传话给皓。在柜台的青年收到後只摆摆手,先回头忙结帐,好半晌才带着本杂志走近吧台,顺手递上半途被拦路加点的单。
「这什麽鬼画符。」
「不懂书写t的艺术的家伙。」皓白他一眼,抓过纸,重新涂上几个字,「麻烦老大您专心摇酒,杂志的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那可不行。就算我是借你的花也不行。」他笑着推出两杯特调,「先送去,这张的等等再来拿。」
青年放下杂志,带着托盘、与对见se忘友的店长的怨怼,离开吧台长桌。那背影满是哀怨,看得他们不约而同扬起嘴角。还没回神,韩知颖就听见男人的声音。
「看看吧,你委托我找的东西。」又是那样,谁都抵抗不了的菸嗓。
杂志被张敬霖推到了面前,他只能伸手翻开。泛着h的书缘、注记一样的折角、磨痕,并不是保存得太好,却令他难以形容地安心。韩知颖想,或许是它染上了前个主人的认真,b起珍惜更好的、给了它存在的意义的认真。
纸张容易枯萎,记在上头的事物却不会随着颜se褪去,而是发酵成另种气味。他在某一页停下,看着淡去的风景照片,蓊郁和湖水似乎也走进了冬天。
那年,纽约往桃园的长途飞行前,他在候机大厅用笔记型电脑看即将回去的城市,最後一张夜景留住他的目光。那片该拥挤而温暖的街景很冰凉,调整se温带走的不只se彩。
他想到自己,抑下情绪,最後离开的却不只那些一时的情绪。
拍摄的人是个影像创作者。网页放照片、也写日志,记录他流浪一样的旅行。
登机前他看完了几乎整年份的日志。某篇的最後有段补记,写着接受摄影刊物访问,公开一些早期作品──或说是公开他向前延伸五分之一的人生。
因为忙碌淡去的记忆,在走进柏林围墙的时候再一次地清晰。不眠的夜里他又滑起那篇日志,最後在男人问起的那天,说出杂志的出刊号。
只是他没想过真的能找着。
关上书页,对着等待他感想的男人,他说得很轻,「我以为你只专注在电影上。」
「摄影我也喜欢,但的确没有熟到能凭自己找到这本杂志。记得皓刚才说了什麽吗,我借了他的花。」他替他冲了另一杯薄金se的茶,「他以前做制片,好几个摄影迷同事能够求助。」
三言两语听来轻松,但任谁都知道,联络交涉只会是场不简单的大工程。
韩知颖失笑,「真恶劣。他是有把柄在你手上?否则怎麽这麽惯着老板任x。」
男人也低声笑了,「我b较喜欢的说法是:领袖气质使然。」一面朝与他对上眼的皓挑眉,惹得对方赏他两枚眼白。
「果然是自恋狂。」
「没关系,懂得欣赏自己也不是什麽坏事。」见他难得微愣,张敬霖不住调侃,「这是我的看法,韩律师怎麽想。」
他花了一口洋甘菊茶的时间思考,最後轻轻放下茶杯,「我认输。」
男人以他们相识以来最好看的微笑回应。
话题如他们谈再见列宁那晚一样,平淡而蜿蜒,只是交换了立场。工作该懂的应对早磨得熟练,说自己的事却不然。韩知颖感受字在舌上争执,脱逃出的赢家总是重复,於是他的句子成不了型地打转。
不拍摄,或许就会遗忘。不记在心上,或许就会分不清自己是否有跨过换日线。正因自己是黑,照片中那些未曾见过的、容易随时间老去的se彩,他便格外喜欢。
大约是如此。说完他停顿半晌,又为自己贫乏的表达道歉。唯一的听众却说:无所谓好或不好,表达并不只声音,交谈的目的,是让对方知道你想说些什麽,而我听得很明白。
「确实是很重要的杂志。」话题的最後,男人这麽说。
「是啊。所以替我谢谢皓、以及他的人脉。网页上的照片再好,也远不及纸本,我想你应该b谁都懂。」韩知颖说,想想又补上一句,「似乎也该谢谢你和皓的缘分。」
那点狡黠,张敬霖都看在眼底。他耸耸肩膀,坦然地回:「不客气。」
男人的反应令韩知颖莞尔。他随口问:「那,与它有缘的价格是?」
甩起雪克杯的他随兴地答:「结帐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後来,他带着发票与杂志离开。搭上捷运後,他仔细看了内容,两百七十的烤牛r0u三明治、免费的马铃薯浓汤、一百六十的热枫糖n茶、与一百二十的洋甘菊茶。发票背面黏着张小便条纸。
和杂志有缘的金额是一份德式香肠堡。原味/蒜/香草/墨西哥辣椒。
韩知颖忍不住低声笑了。德式香肠堡的价格他不知道,但他猜想,明天又会是个不加班却晚归、接着能补足睡眠的周五夜晚。
木门开了,又掩上。收拾着满桌凌乱的皓没来得及招呼,日渐熟悉的身影已走近吧台。
「墨西哥辣椒。」不等男人们问,韩知颖坐上高脚椅,一面这样说。
张敬霖微笑说了好,走向角落的煎烤炉。不多久,吧台便满是炙香气味,四周依稀能感受到炉火的温度。
韩知颖托着颊,看他将面包划开、抹点n油、放到上炉上和德式香肠一起烤出焦痕。那样的从容不迫令他分神,甚至没注意一壶茶被放到自己面前。
「我说,这位客人。」替别桌客人送去两瓶啤酒,皓回到吧台,眼神在两人间穿梭几次,终於开口,「我们家的果乾茶再耐泡,浸这麽久还是会涩的。」
「啊、抱歉。」
西装男人少有的慌忙看得青年嘴角上扬,忍不住又补了句:「没关系,我也知道老大很帅。」
可惜,他想一窥对方窘迫模样的坏心并没有得逞,只换来准确罩上脸的一条抹布。
单手端瓷盘,用另手接住对方挣脱後甩回的、扭成一团的布,确实很帅的男人笑着说:「总管先生,本店禁止可能w染食物的行为,罚你明天提早上工。」边将四溢的香气放到韩知颖面前,动作不能挑剔的优雅。
青年大声抗议,「哪有这种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州官也没有点灯。」张敬霖笑得游刃有余,「是你出言调戏客人的惩罚。我平常可不会那麽做。」
一来一往,他们忙於演出柏林围墙的日常。於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高脚椅上的男人,耳廓确实染上了青年想窥看的那抹淡红se。
待韩知颖耳後的热褪去,眼前又只他与摇酒的男人。青年不知什麽时候离开的,那gu不服气倒还散不去。
身後传来了笑声。他回头,就见被熟客逮在桌边调侃的皓,正反驳着失败不过是脸皮薄、而非柏林围墙内的定律。辩得仓促,将冷面沙拉拌匀的手却与很从容。
他转向吧台,与男人对上眼,笑着说:「果然是柏林围墙风格。」忙里仍有优雅。
「你这麽说,那家伙会很不服气的。」瞥一眼那忙碌身影,男人轻笑,「等等就和你抗议,说不想与我同流。」
「张店长真不讨喜。」他不觉莞尔,「那你呢,怎麽看我这样的说法。」
张敬霖一面替他倒水,一面答:「像黏在背後的标签纸。风格是出自他人的形容和感受,自己不可能彻底明白。」
「听起来不太正面。过着别人形容的日子,自己却不明白。」
「是啊,很多时候是如此。但我还是不排斥被贴上标签,那b无法被分类好得多。」
「是吗。」他喃喃,「能这麽想,似乎也挺好的。」
男人停了动作,看向他。韩知颖没继续说,只安静盯着最後一滴水带起的波纹。
半晌,他突然开口,「即使不明白也接受吗。」听来很淡却又y翳的嗓音,「不贴切、或负面的标签,也能接受吗。」
如他身上那枚一样。
研究犯罪的人说,那是标签理论。做错了事,被擦肩的人群扣了分数,渐渐连自己也不接受自己,於是错得更深。然而最初没有标签,又为什麽犯错,其实从来不能被解释。
一如x向一样,没有方法解释。
矛盾不曾消失,却被视而不见。人群只自顾自标签他们不愿意容忍的存在。
关上父母的房门那天,他便看见自己会在亲人的自私中牺牲。罪也好、病也好,抹上w痕而後标签,最後作为冷淡他的藉口。
後来,标签渐渐成了他自人群疏离的理由。
一次他坐在酒吧角落,看着得不到光的人群,在牢笼找到彼此。音乐与酒jg、以及相拥时的t温,一切形似快乐,却很寂寞。那一刻他明白,见到另个人的疼痛与脆弱,并不会令谁坚强,只有更加绝望。
他并不向往一个人过生活,但睡不好的夜晚再冷,也不得不,只因为他不想拿走另个谁的温柔。因为如果哪天,全世界都不再需要那个人,温柔便会是他的仅有。
太过天真了。他看着男人那双灰蓝的眼睛想,很天真,却恣意得令人向往。
张敬霖替自己倒酒,放任沉默漫延,直到泡沫消去後才开口。
「接受不等於得那样活。人为什麽是人、兔子为什麽是兔子,因为我们认为自己是人、而牠们是兔子。但在牠们根本不在乎什麽是兔子和人。」他说一字,对方眼中的sh就更晃一些,「标签可能被覆盖、也可能脱落,只有你一直都只会是你。」
「但人不可能不在别人眼光下生活。」逃不出交错着给予和索求存在价值的日子。如何厌恶也戒不掉的。
「那就选择吧。从他们的形容里选出你想成为的你。」
韩知颖笑了,有些涩却又释怀的,「天真。」
「天真也没关系。在每天醒过来就需要虚假的年纪,还有地方能挥霍不曾停止累积的天真。挺浪漫的。」
「还是太天真了。不过,我并不讨厌。」抬起头,他望着吊灯、晕得朦胧微暖的壁纸,轻声呢喃,「在自己的堡垒中任x天真,确实没什麽不好。」
「或许不只是我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隔绝了虚伪的快乐,所以能真实地哀伤,这就是柏林围墙。不只有我或皓能这麽自我。」他往他的茶杯添几瓣苹果,回冲热茶,「如果可以,想多看一些你在这扇门外不会有的表情。我期待着你成为常客,所以你回来,我很高兴。希望你会选择这张标签。」
韩知颖一愣。待他在有着苹果酸甜的氤氲里清醒,才发现自己竟然暂停了呼x1。
捷运站附近的速食店门口摆了几盆圣诞红。
注意到的那个傍晚,是个下雨的冷天。韩知颖在滑sh的路上伫足,身旁一窗窗玻璃,都附着斑驳的泡沫雪花。是十二月中了,常去的咖啡馆却一如往常,於是他完全没有察觉。
他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自己竟也有了能依赖的、分辨时序的空间。
二十四号那晚他加班到九点。熄了灯,穿过零落的街灯与冷清的捷运车厢,最後在熟悉的门前停下脚步。
b平常多了些笑声的柏林围墙,浸在厚厚一层香料油下一样,空气既暖又浓。
他习惯的那个角落,青年正往透明的碗里倒j尾酒,亮澄澄的、看得人不自觉地醉。而男人站在挪了开的桌椅间的空位,片着全j与烤牛r0u。袖口卷起的高领衫、牛仔k、系在腰间的深se围裙,简单却很夺目。
皓抹了抹手,走向他,「坐这里吧?今天吧台被占领了。」
「谢谢。」拉开椅子坐下,他抬头,正好与侧过脸的男人对上视线,便笑着说:「门外面什麽装饰都没有,我还在想,是欧洲怎麽能不过节。」
张敬霖也笑,「过节不只一种方式。b如说,红叶子盆栽包上金se的纸,或现烤的香草j、不限量,你选一个。」
这麽说着,餐盘却已被放到他面前。烤nengj与罗勒酱、烤牛r0u与红酒酱,全是r0u类,配se却不很单调。正想似乎缺了些什麽,大份的薯条就被夹进盘中白着的角落。於是韩知颖的嘴角又多上扬了一度。
不远处,常客喊张店长,续了盘後说:每年都等这天,平常可没有这麽划算。张敬霖笑着反驳:我怎麽不觉得贵,确定不是隔壁巷的法国菜吗。
那桌客人笑了,韩知颖也不住轻笑出声。男人与他人互动的时候活泼了些,却仍有优雅从容。
他想起那枚城市风景。假使越过了夜、天蒙蒙亮起,或许便是这样的差别。
j尾酒就要见底的晚间十点半,门开了,挂铃伴随着谈笑声,替柏林围墙又添了暖意。
管得住店长的真店长来了。突然听见一句调侃,韩知颖还没弄明白,穿着毛呢大衣的nv士已经走进店内,身後跟着位高大的男人。
nv士该是五十几岁,白皙掩不住细纹、及肩的红棕发有些灰白,却风采依旧。男人则有着和那人神似的脸庞,只是更加稳重成熟。看着她与客人寒暄的侧脸,那深邃轮廓、以及灰蓝眼睛,韩知颖便大约明白了。
她看着几张木桌上的餐盘,有些坏心地笑,「今年还是没有甜点?店长真该加油。」
腾出位置,男人放下手中四个大盒,朝放下手中刀叉的那人挑挑眉,「今年依然不会烤,总要会切才行,店长先生。」
德式布丁派、苹果派、提拉米苏,最後是经典的黑森林蛋糕。被常客背弃的张敬霖拿出甜点刀,在调侃中展示他的切片手艺。客人们迳自挑起甜点,交谈得热络。
柏林围墙和自己,是半生熟的关系。韩知颖想,加入肯定是突兀,於是他选择坐着感受着陌生的快乐,不知不觉走了神。
温暖的手突然搭上他的肩。
他回头,就见到nv士和蔼的笑容,「不喜欢甜点吗?」
正思考着该如何说明,一盘甜点就被放到他面前。四种类、各两口大的份量。张敬霖搂住nv士的肩,笑着说:「欺负我不擅长做甜食,现在又要让我在客人前面没面子吗。」
她轻声笑了,「我可没有,替你招待客人而已。」
「我母亲。」向韩知颖介绍後,他侧过脸在她颊上印了一吻,「不过我通常称呼她奈尔nv士。」
韩知颖起身向她介绍自己,寒暄过後,她便又往另桌走去。带着两个马克杯的热茶,男人回到他身旁坐下,说:「大概是挺多余的介绍,不过她是德国人。」
确实非常多余。他不觉莞尔。
茶佐甜点也佐闲谈。听着张敬霖聊母亲、与长他八岁的兄长,韩知颖感受到陌生的情绪。
「她二十岁的时候遇见一个去德国学工业工程的男人。两年之後,她决定跟着他回老家,当德文教师。在那里,他们的世界多了两男一nv,三十几年便这麽过了。」
「该说是浪漫的故事吗。」
「或许。慕尼黑和台北都是家,确实很浪漫,也可以说很幸运。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归属。」
後半句,张敬霖说得轻,韩知颖却听得很沉。被放大的片刻里,谁也没说话,只有舌尖上提拉米苏的可可粉,突如其来地泛起苦。
打破沉默的,是男人低沉的邀约,「三十一号也来吧,跨年。」
「不是休假?」店门外的小黑板上写得很明白。
「常客就知道不是那麽回事。」他微微笑,「你肯定记得我说过,希望你愿意接受常客的标签。三十一号来或不来,就当作是正式的答覆。」
「嗯。」他应下,却又忍不住问:「打算做什麽。」
「放电影。」张敬霖回答得乾脆,「一部老片、一部新片,八点开始放。柏林围墙不倒数,而是在电影轨迹里向去年道别。指针走过十二点,新片也随之老去,现实又感伤的电影迷的浪漫。」
韩知颖不住笑了,「所以今年哪部片会为了你的浪漫牺牲。」
「还没决定。至於老片子,我偏好经典的德国电影。」像想起什麽,他看进韩知颖眼底,似笑非笑的,「你来的话,就放那部吧。」
「嗯?」
「《再见列宁》。」
加班至深夜,回到公寓,看一眼电视里没有温度的烟火,接着淋浴就寝。
他以为自己会选择那样做,一如在纽约、在几年前的台北,用一粒安眠药犒赏年末的夜的自己,但没有。在开映前一小时,他推开了没有点亮门灯的木门。
玄关暗着,衬得深处几盏h灯格外眩目,如洞窟出口的光。韩知颖想,之前走过的街似乎只是在地底的一场迷路,而现在,终於找到属於自己的明亮。
店里只有五六个客人。本就不怎麽整齐的桌椅打散了,随x摆成面向白se墙面、属於自己的头等席。
「不介意的话,坐这里吧。」正犹豫该坐进哪个角落,一个男人和他搭了话。
他记得那张脸。男人姓林,林旋。假日常在自助区旁、有cha座的座位,键盘敲着便是一个下午。几次他们在吧台相邻而坐,藉着微醺说上话,不怎麽深入,却足够韩知颖明白他的不简单。後来他才知道林旋是作家。
今晚的他还是温文,却又非常不同。素se的毛衣、反摺的直管长k,穿衣风格一如往常,只有剪裁与线条变得柔和。而化着淡妆的他的笑,看起来格外有韵味。
「打扰了。」道了谢,韩知颖在他身旁坐下,「林先生今晚很漂亮。」
「谢谢。要我分辨究竟场面话、或发自内心的评价,太困难了,但至少能看出韩先生不是故作镇定。」林旋笑一笑,「这b什麽都要难得,所以谢谢你。」
「那是真心话。」他也笑了,却又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你说得对,平淡的反应反而是最难得的。」
「是啊。」林旋说:「我们每天醒来,就必须面对偏见。平等也是,最简单的才是最难。」
简单的最困难。他想,自己不可能再更明白了。
曾有个心理学上的假设,认知能力低落的人容易歧视、产生偏见。看似客观,解释歧视与偏见,本质上却也带着歧视的、矛盾而荒谬的理论。
初次读到的时候他感到悲哀。所有的人,包含他,都没办法肯定自己从未产生偏见。偏见便是人类。讨厌没有选择自由的人,种族、x别、或x向,与讨厌资本主义或宗教,那些背弃理想、放任自己偏差的人,本质上全都是一个样子。
他说:那是劣等的民族。那是不正常的ai情。但无所谓,只要切割乾净,便与正常的我没有半点关系。
他说:那是庸俗。那是以为教堂等於天堂的傻子。你因为自由意志走向堕落,我便有看轻你的权利。
没有谁不歧视,也没有谁不被歧视。以为轻视他人,便能说明自己的存在b他们更有道理,抱持的理念与价值观,也永远不会毁坏。自大天真得可笑。
「所以我们无能为力。」最後他只轻声说了这麽一句。
林旋没回话,手指在键盘上游走,时快时慢,按键的嗒嗒声像场平板的变奏。
文字和游标在缓缓前行。韩知颖起身往吧台走,接过张敬霖端上的擅作主张的晚餐。蔬菜炖r0u,淹没了n油se的面疙瘩。他用汤汁的热气暖手,看男人为自己煮热n茶。如果一直这麽下去,自己会改变吗。他想,不住微愣。
「我得去架投影。」回过神,马克杯已经被放在他手边。张敬霖冲着手,一面问他:「结束之後,留下来告诉我感想好吗?」
他答应了。男人好心情地朝他笑一笑,接着踏出吧台。他看着那整理器材的背影很久,才静静回到座位用餐。
笔记型电脑旁多了咸派与热茶。林旋依然敲着键盘,好半晌突然开口,「韩先生认为店长的手艺如何。」
嘴里还留有炖r0u的浓润,他想了想,说:「很不错。但或许说我很喜欢更恰当。」
「这说法确实b较客观。」林旋微笑,「这里什麽都很好,甜点除外。不过其实最开始咖啡冲得完全不行,怎麽说,像带着焦味的苦茶。」
林旋会成为常客,是因为安心感。空间也好、张敬霖与皓也好、俘虏他的料理也好,灰蒙蒙的城市角落有这样昏h而令人放松的存在,於他是种幸运。然而他却在某个准备工作的早晨,发觉男人冲咖啡的技术糟得可以。
「那简直幻灭。」他说,韩知颖听着不觉莞尔。
「幸好不久後他便冲出了合格的咖啡,否则我只能打消在这写稿的计画。抱歉,忘了有没有提过,韩先生知道我做什麽工作吗?」
「记得您是作家。」
他点头,「在多数人的认识里并不有名,但在特定人的世界里,是必要的存在。」他侧过脸问:「以此作为提示,您认为我的作品是什麽类型。」
韩知颖苦笑,「我不擅长猜谜。」
「放轻松,并不需要那种天马行空的思考方式。」阖上笔记型电脑,林旋拿出纸笔,在新的一页写上日期,「您像平常工作一样推论,很快就能接近答案。」
「对特定人是必要的,这范围太大了。」
「也是我所需要的存在。我这样跨x别的人、和对於x别感到无能为力的人,在寂寞的时候分外渴求的存在。」韩知颖心口一紧,因为那双眼底的光。又听他说:「睡不好的夜晚尤其难熬。」
那一刻他几乎是反sx给了林旋答案。
是感情。
许多人想要的不过如此。在酒吧里假装快乐的人也是、自己也是,然而因为简单所以难。
忘了谁和他说,x与ai是完全异质的yuwang,是生理的不满足,把x与ai勉强连结太过可笑。所以拥抱与被拥抱、亲吻与被亲吻,都那般恣意妄为。可他们要的其实不只有那样。或者说,从最开始索求的,就不是得到的那样。
把上一次床看作感情,在分手的时候,洒脱地说那不过是一场x。
xa分离从来不是放浪的藉口。只是对自己说谎罢了。
「我写男人与nv人、也写男人与男人,到头来那都是写自己,男人与这样的我的故事。」林旋说:「如果不去凝视,就得不到真实。我看着自己,写出他们的互相追求,然後明白我有多需要。即使写作仍不能解释我为什麽需要感情、为什麽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过得好,但至少能对自己诚实。」
他看着林旋的侧脸,「那b平等更难,很多人办不到。」b如他。
「用b较来说明,表示它并不是令人绝望的困难,只是相对於去除偏见更不容易而已。」
「对照组也同样令人束手无策。」他看着茶杯周围渐渐稀薄的烟,「这样,b它困难的还有什麽方法能解决。」
「听过一句话吗。」林旋转向他,「偏见不会飞翔,於是我们把它留在地上。」
「嗯。」航空公司对乘客言论的回应,他在报导上见过。
「所以我喜欢长途飞行和写作。一个带我真正逃开这双脚踏着的地面,一个能ch0u离自己、把我放在理想的虚构地面。你阻止不了偏见被创造,但可以用自己的方法离它很远。」
不远处,那人正好回过头朝他笑了笑。那道挺拔身影拉起线、调整投影的角度,韩知颖就那麽看着,越看,周遭越是模糊。
他忍不住轻声问:「林先生,如果过去一直没办法对自已诚实,你又会怎麽做。」
林旋则在灯暗下来的时候给了答案,「我会选择不再对现在的自己说谎。」
那是韩知颖第一次的德国电影。第一次发自内心想看而看的电影。
他并不懂得电影的好与坏。运镜、剪辑、一些理论的实践,不可能透过一部电影便明白,即使心境不同,随着剧情缓下心跳汹涌呼x1,也不过只是陷入剧本的程度。但也足够了,足够他愿意继续沉迷。
围墙倒下。nv人昏迷。人造的平行的世界因她而生。不饰演被丈夫背叛的角se,她不会活得好;然而不撕破那层谎言,她终究不是真正过得好。
极权和自由合而为一的那年,谁想要,谁需要,谁想要而得不到,又有谁不想要而被迫得到。东德与西德的心灵,世界并不在乎。
但德国人在乎。之所以不停换着角度书写历史,便是因为如此。围墙的残垣如柏林的一道疤痕,却没有人试图抹去,记录着曾经毁坏他人、接着被毁坏的这片地。他不那麽天真地以为德国人不曾後悔。他想,是坦然才能渐渐走过。
有那麽一幕,直升机带走了列宁像,而克莉丝汀看着。
必须踏过谎言才能过真实的生活,即使会痛。列宁像带着的那声道别,韩知颖也看着,没有眨眼。
他想起林旋说:选择不再对现在的自己说谎。或许便是如此。谎言塌了,克莉丝汀却没有眼泪,因为她早已明白一切。
而自己又是如何呢。
受过伤後他也不再对自己诚实。如果欺骗能让所有人好过,就那样也无妨。但他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好过的,b如看明白他并不快乐的旁人、b如逞强的自己。
他替自己写了出无味的戏。很清淡、很平凡,就像他所希望的不再让人痛苦的生活。但他不是个好演员,配合着走剧本的人没办法演得自然,久了,便只他一人坚持谁看着都不愉快的日复一日。
林旋大概是看得明白,又或许也曾经那样生活、那样书写,所以给他了答案。那麽,男人又是为什麽呢?韩知颖看着张敬霖的侧脸想,他又为什麽清楚自己说谎?
第二部电影,是《维多利亚》。
剧情很单纯,一个西班牙nv孩在不特别的夜晚里走进意外。两小时多一些的时间,说这一晚的荒腔走板的简单故事。
不打工的夜晚,维多利亚在夜店外遇见几个柏林男孩。无人的街、昏暗的楼顶,她在不属於她的城市里向他们倾诉秘密,与其中一个他速食暧昧。但一切在一通电话後变质。她没有逃开,跟随着悲伤和失控疯狂地奔跑在整个城市,直到天se渐白。
说不上来的真实得可怕。灯被点上,韩知颖闭上眼呼x1,才注意到自己的心跳有多麽不安稳。
「你也觉得自己像第六个人吗?」林旋在他睁开眼的时候问。
「就像在现场。」他点头,「那情绪很强烈。我一直以为,只有音乐能牵着人的心跳走,显然我对电影的理解太少。」
「也不一定是那样的。」林旋起身,套上大衣与围巾,「是因为那也是他们的情绪。不是剧本,他们的情绪和言语是即兴演出。他们过了那样的一个夜晚,所以格外真实。」
「这证明了我果然是外行。」他笑一笑,「浪费了一部好电影。」
「分析电影、用自己的文字纪录电影、单纯感受电影,没有对与错。」朝张敬霖颔首,林旋提起笔记型电脑,一面淡淡地说:「有时候,用最简单的词表达的感受,b什麽评论都要打动人心。」
「是吗?」
「我是这麽想的。」说着,林旋转过身,「我先离开了。好电影替我们和去年说了再见。希望韩先生的今年会b去年好。」
他往通道走去。韩知颖起身,在木门前和林旋道谢,替他掩上木门。再回过头,店里只皓与张敬霖两人收拾着。
其他人大约是在他仍迷惘的时候离开了。他突然想起,电影接近最後的那一镜,维多利亚的眼泪。b起绝境,更多的或许是为她的人生。因为惧怕不再善良而放弃的荒墟的梦想、两小时里紧密的速食情谊,一切都将离去,所以她控制不了眼泪。
熟悉的角落里,他静静看着那两人俐落的动作发愣。
指针跨过十二点後,便只是普通的寒冷冬夜。凌晨一点多,收完投影与音响,男人让皓先离开,留下吧台的灯,带着啤酒,坐上他身旁那张高脚椅。
「觉得怎麽样。」
「有点意外。」侧过脸,他给了男人一个笑,「我以为大家会留下来喝杯酒。」
「柏林围墙的风格是不经意地跨过换日线,而那要离开店里才有实感。」
韩知颖举杯和他轻碰,笑得隐约的狡黠,「刻意的低调、特立独行、不想跟随庸俗的cha0流。我替你准备的形容,选一个适合的吧。」
「似乎都不是太好,就选刻意的低调吧。」张敬霖低声笑了,又问:「林旋和你都聊了些什麽?」
「说《维多利亚》是即兴。再次证明我果然不熟悉电影。」回避那段动摇自己的谎言论,韩知颖看着男人,说:「倒没说是怎麽样的即兴。由店长接bang说,如何。」
张敬霖无所谓地笑笑,「十二页的剧本几乎不给台词,演员自由发挥,一镜到底。」
所以才真实得令人窒息。韩知颖想,不间歇的拍摄该有多困难,却也因此与几千公里外的自己没有距离。一百四十分钟既漫长,却又短暂,确实人生一样的电影。
城市多拥挤,人便多空虚寂寞。一次次和陌生人建立关系,却不能够思考那究竟是盲从,或者必要。有些人注定只与自己擦肩,燃起一瞬的火光後随风淡去。他习惯了,以为柏林围墙和男人也不过是这场秋冬中的暖风,然而不是那样的,诚实的他很明白。
「很jg采。」迎上对方的视线,他缓缓说:「我能想到最好的形容。林旋说了,对一部好电影,有时候简单的感想便很足够。」
「是啊。」也是最像你的风格的形容。张敬霖想。
「今天谢谢你。」喝下最後一口酒,他拿过风衣。眼里男人冲玻璃杯的模样开始朦胧,却不是因为醉,「电影或许b我想像的更加贴近人生。」
他们熄了最後一盏灯,步出店门。
夜很深,喧腾的城市也宁静了些,空气里仍有远方花火余烬的气味。锁好门,张敬霖套上夹克,回头看那走远了几步的那人有些单薄的身影,忍不住跟上前。
「韩知颖。」
他第一次这麽喊他。有些意外地转身,韩知颖还来不及开口,便被一阵温暖包围。他没有挣脱,只轻声问:「怎麽了?」
「今年也会继续来店里吗?」见他点头,张敬霖低声喃喃,「那很好。」
「怎麽说好。」
「我说过,你愿意再回来店里我很高兴。所以如果可以,即使过了一个年,也希望能够一直这样下去。我很喜欢你。」
在韩知颖回应前,张敬霖便低下头吻了他。
是带着凌晨时分的冰凉的吻。韩知颖没有挣脱,只闭上眼,与男人交换呼x1,感受不是因为氧气稀薄而席卷自己的晕。
一月一日。第一个交谈的人,第一个吻,第一次流过全身的温暖。
所有的场景,都那麽令人不想抗拒。
分开後他仍闭着眼,听男人的呼x1、和自己不知什麽时候乱了拍的心跳。
那些关於感情的形容不过假想,是属於未曾动心的人的俗与n。他曾这麽以为。但或许,就真那麽不特别吧。如酒後平凡地醉一样,被吻上的那刻,理智散了,x口平凡地失了速。
香草的气味和温度淡去。他睁开眼,朝男人笑了笑。
「不太好抱吧。」他说,看着不久前搂紧自己的那双手,「男人的身tb不上nv人柔软。」
张敬霖一愣,低声笑了,「也不是这麽说。」
「是吗。那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太暧昧的问法。韩知颖想,连他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对方如何解读、给什麽答覆。
然而那人没有犹豫便说了喜欢。
b问句更简单的答案。拥抱、同x、或者自己,他喜欢的究竟是什麽?留白太过巧妙,韩知颖没办法不去想像所有的可能x。
「外国人都这麽直接吗。」别开视线,他轻声问。瞒不过对方的,他明白,却只能用这样的说词阻止气氛发酵,「就不担心我对同x恋过敏。」
「有七成把握就可以行动。生活里有太多无意识的赌博,意识到的,不会b较容易失败。」
他莞尔,「真是哲学。」
「难得有假文青以外的形容,我就当成赞美收下了。」见他微笑,张敬霖也扬起嘴角,「我送你到捷运站吧。」
「不必了。难得的假,你早点休息。」几分钟路程,微醺也能抵达的距离,何况他并不醉,「柏林围墙休到什麽时候?」
「後天。好电影和啤酒,都需要适度的沈淀和回味。」
後天是周五。
「醋闷牛r0u,可以要求加辣吗?」听见男人应了好,韩知颖颔首,「那麽,後天晚上见。」
转身走向来时的路,他试着从容,直到弯过街角、背後也不再有视线追随,才停下步伐。
街道寂寥得只剩几盏灯与风声。景se融进了夜,所以眼中的一切才如此不清晰。他想这麽说服自己,却做不到,於是拉起衣领,藏起眼角的sh。
软弱的诚实也是诚实。他想,没有对男人、只在心底对自己说,是喜欢他的。
他喜欢上张敬霖了。
回到公寓是接近三点的时间。淋浴後,韩知颖没来得及吹乾头发,便睡着了。
或许因为酒jg、或许因为那人对他的示好,太多回忆被挑起,於是他意外做了很久不见的梦。
是高中放榜後的那年夏天。
换上制服,他站在镜前静静地看,觉得自己彷佛是影子。长他七岁,还未毕业便取得名校研究所的入学许可,几天前飞往纽约的韩奕腾的影子。
在他身後走的自己只是影子。再怎麽做,至多相同水平,没可能超过那人在父母心里的高度。几近满分的成绩、这身制服,都不过如此。是卷倒带播放,谁也不在乎的影带而已。
、果断、顶尖的表现。说穿了,是希望他成为第二个韩奕腾。那又为什麽要在他完成了一切後说:并不是要你复制他。
那你们要什麽。韩知颖究竟又是什麽。
问题终究没有被问出口。父母的想法他不明白,至於自己,大约是满足不了父母的自私的儿子。
那些自私的期待对於他都是不必要。羡慕的眼神、真伪各半的赞美,全都一样。除了心的自由,他什麽也不想要。但越是简单,就越是得不到。
脱下制服躺进床,他闭起眼,将意识沉入只属於自己的片刻。
转眼便是夏末。
他搭上车往学校去,yan光穿进车厢,亮晃晃的,刺得他即使下了车,视线仍是模糊。沿着红砖墙走进校园,中庭、长廊、教室,所有陌生的空间都喧腾一片,蝉噪几乎要听不见。
新生被领进礼堂,肩并着肩,听成年人索然无味的千篇一律。
简直是集中营。韩知颖想,然而又不同,因为身旁的人并不和自己一般心情。他们厌倦的不过一小时唠叨,他厌倦的,是每日生活。
後半谁走上台说了什麽,他不知道、也不在乎。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双眼像对不上焦距的旧镜头。
恍惚间他想着,要说自己和韩奕腾的不同,其一便是放不下吧。家里一台老相机没人用,只他会偶尔买底片,以摄影记录舍不得忘的画面、走过的时间。
虽然也是过去式了。
其实也是重复着别人的路。以为留下了特别,却逐渐明白,那些薄日夕se在其他人的相簿里也同样存在。如同初次组装模型的人,在许久後,发现那不过是廉价的量产拼图。
韩知颖并不沮丧,只是怅然,而後再难以从摄影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周围的人们在鼓掌。他愣了一会,才发现演说不知何时结束了。走出礼堂,他在队伍的尾端抬头,被yan光弄暖了身t、也雾蒙了眼睛。
午餐订了便当,在教室里吃。温冷的菜吃起来全是咸和油腻,他勉强试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台上说着话的不再是成年人,却同样乏味。他看着,明白那些长自己一岁的少年的努力,拿捏幽默的分寸、唱作俱佳、试图让他们理解这个小型社会的多采。
然而努力终究改变不了什麽。
现在真心笑着,几分後,几秒後,残存的也只有空虚。意识到快乐、试着分析为何快乐、拼凑它的背景与过程。明白所有因果的那刻,也是不再有快乐的时候。
不愿自己快乐得不明所以,弄明白了,却再不能够快乐。往心底的湖投下抹着糖衣的石头一样,甜美溶解後,便只剩沉甸甸的悲伤。
到头来,正面的情绪不会属於自己,那又有什麽笑的必要呢。结果论正困住自己的jg神,他知道的,却无法抗拒。
介绍在一片笑声中结束了。
自由活动。绣二杠的少年对他们说:剩下的时间去串门子或看社团表演吧。引来一阵欢呼。没办法属於这群人,就不该分享他们的快乐。韩知颖拿起书包,迳自离开了那片青涩。
穿过走廊和少年们的笑与闹,步下楼梯,他正往门口走去,却被c场旁的鼓噪留住脚步。
喂,乐队要表演了。
听见有人这麽喊,他侧过脸,见到又几个人往面对c场的跑道上奔去。又是他不懂的热切的消磨时间的事。他想转身,暂时告别未来三年的牢笼,目光却被一个人留下。
他看着那个人站上指挥台。
非常好看的一个人,浅se衬衫、牛仔k、白手套,所有队员都一样的简单搭配,他却觉得不会有谁b那人更适合了。
那人举起双手,挥下,乐声瞬间磅礡。还浮躁着的场边安静下来了,管乐与旗舞,在那刻彷佛全世界。
直到最後那人的表情都没有变。毫不在乎旁观的谁与谁一样的专注。
他突然觉得羡慕。如果也能那样自信该有多好,能不在乎自己正被注视、被期待着,又该有多好。
表演结束时,他注意到那人笑了,如释重负、又带一些高傲的潇洒。那与韩奕腾的自信完全不一样,为自己、不是为了谁感到满足而表现出的令人眩目的骄傲。
太过让人着迷。他想,也想起和韩奕腾的不同,其二便是自己受同xx1引。
憧憬也好、隐约的喜欢也好,不能被形容的思绪膨胀发酵。如果一定要追随一个人前行,便是这样的人吧。看着那人的颀长背影,回过神的他发觉,自己似乎有了追求。
十五岁的夏末秋初,他缴出志愿单,加入乐队。
梦就停在这里。
韩知颖醒来,隔着窗帘外头澄了一片,近午後两点的时间。
凌晨三点多睡的,不知有多久没睡上这麽长时间了。和那人的初识也是,连自己都几乎遗忘的、青涩的单恋心情,许久没有梦见了。
後来他追上对方的脚步,成为队长,考上同校系,选择了相同的职业,却也仅止於此。从少年到青年、到男人,对方一直很照顾他,现在仍是这样的。但他们从未独占过彼此。
男人在几年前定下来,向他坦承x向,而他笑着给以祝福。一直到那天,他都没将喜欢说出口。
回忆起来倒也不苦。韩知颖好几年前便明白,对那个人,自己是崇拜多於感情上的渴望。
只是偶尔想起,仍会惆怅没有疯狂地ai过一场而已。
起身下床,他披着毛线衫给自己冲咖啡。捧着的马克杯冒起了雾,像普通的蒸气那样无味,他啜了一口,不住叹气。唉,即溶咖啡。脑中却浮现林旋说的、柏林围墙风味的带苦的焦茶,又不觉莞尔。
洒进客厅的光是冷的灰se,空气渗进东北季风的sh。用杯子暖着手,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把这空间与那盏门灯、落地的书墙、以及晕h暖热的吧台b较。
柏林围墙。以及曾经冲不好咖啡的、任x的、吻了自己的、自己喜欢上的男人。张敬霖。
看着杯中一圈圈的渍痕,韩知颖想,潜意识或许是在告诉自己,迟了多年,是该诚实地ai一场了。
「老大,我觉得你是个白痴。」皓将啤酒与开瓶器推到男人面前,「认识这麽久,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没我想像的那麽聪明。」
男人没作声,放下按在额前的手,沉着一张脸扳开瓶盖。
难得占了上风,青年毫不犹豫选择落井下石,「情商和智商没什麽关联x,我明白,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附上叹得太浮夸的一口气。
「那还真谢谢你。」
「兄弟不必计较这些。」以一个假日、被窝、nv朋友,交换眼前的男人打败仗似的模样,怎麽想都太划算了。看着静静倒酒的男人,他管不住嘴地补了句:「错过这次,只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看你碰钉子。乾杯。」
男人挑挑眉,举起八分满的杯子,「敬你的有情有义。」
「不客气、噢!」
被玻璃杯撞上,上一秒还得意忘形的青年摀着前额,一脸委屈。
抿去溢出杯缘的酒,张敬霖嘴角g起好看的笑,说:「挺不错的额头。也是,够y才能保护你仅存的脑袋。」
「好好,我闭嘴,张情圣您别就再攻击我了。」言语和行动双轨并行,谁能受得了。拿纸巾揩着溅上头发的啤酒泡沫,皓语带埋怨,「我可是牺牲和nv朋友滚床单的时间来加班,替老板解决私人问题,借亏一下也不行。」
「当然可以。」他回得乾脆,「不过挟怨报复就免了。」
果然没有说赢的可能x。放弃与对方斗嘴,皓叹口气,吞一大口啤酒,理了理情绪後问:「所以,我离开後到底发生什麽事?」
我犯了错。半小时前,朝呼着白雾着踏进店里的他,张敬霖只丢来这麽一句。
坐在吧台前的男人短发早已拨得凌乱,似乎无意掩饰烦燥。很少见。皓脱下夹克想,上次见他这个模样是那年,在罗德岛,放映机与老胶卷伴着十九岁多的他们彻夜未眠的时候。
但是不一样。他们都不再是会为剪片实习而争吵的少年了。那一次的张敬霖他没可能忘记,失去耐x,和自己互扯着上衣、发狠打了一架的火爆表情。
眼前的人仍是那个能吼着吴皓全你混蛋,一面朝自己左脸出拳的男人。皓明白,如果张敬霖想,那便没理由做不到,对谁、甚至对他自己都一样。不那麽做,只是他不愿意了。
游刃有余,是为不後悔自己选择的生活,怎样的难处都要笑着过。张敬霖曾这麽说,他仍记得。
然而今晚的他做不到,或者说,不打算让自己做到。他诚实地说了错、更诚实地让自己见到他的坏情绪。
能让这样的男人失去自制,那人还真是不简单。皓想,漂亮优秀、却不太笑的那个男人。韩知颖。
「我说了,我在店门口吻他。」
「我想问的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烦躁得像只刺蝟。皓想,叹了气说:「所有的失控都该有原因。」
张敬霖看向皓,好半天没说话,良久,才给他一个勉强的笑。他拿起酒杯,细密的泡沫早已消去,只留下八分满看不清底的沙金se。
「敬你不聪明的损友。」他说。在杯缘碰上的时候,补了句,「也敬我隔了两年多的新恋情。」
「还是单恋。」皓哼了哼,「顺便提醒你,单恋总是最美。」
听他仍是没节制地调侃,男人忍不住回敬,「怎麽,这是迂回的抱怨吗,我可以帮忙转达给小蜜,说你b较ai交往前的她。」
「不,您的多管闲事我心领了。」
那张勉强g起嘴角、却藏不去累的脸,让皓几乎又想叹气。托着脸颊,他不再去看对方的表情,只以余光计着速,陪着男人默默喝乾第一杯酒,又倒满一杯。男人停手的时机迟了,泡沫越过杯缘,堆积在杯与桌的交界,缓缓消散。
「不把话说出口,这不像你。」皓将抹布放在他手边,「话题也好、一件事也好、生活也好,一旦停下来便不会再往前,这是你说的。」
「嗯。」
「除非你想放弃,否则再懊恼也该说。不是为了向我寻求解决的方法,你也从来不想要,是为了让自己面对,找出最好的那条路。」
张敬霖一愣,然後微笑。是与平常相去不远的那样的笑了。
「很老套的说法就是:我喜欢他。从最开始便觉得韩知颖是特别的人,对自己不诚实的、特别寂寞的人。他很聪明,大概也是明白我在想什麽,却还是来跨年。」
柏林围墙的跨年夜,常客与非常客,是他对韩知颖的示好。而韩知颖的选择,来与不来,成为他的生活里的经常的存在与否,则是答案。两个人,都模糊地将彼此放置在暧昧与ai情之间的,那一片模糊。
「还记得你追小蜜的时候我都怎麽说你吗?」
「怎麽可能忘记。」皓耸耸肩,「说我以为的高速直球,根本是蛇行的滚地球。怎麽,现在知道了?滚地球才是人之常情。」
「稍微懂了。」张敬霖笑得坦然。
「大暴投也不见得是坏事。像我们这样天真的追着梦想跑的人,这一辈子,总要谈上一场让人失控也不後悔的恋ai。」
那话听着,竟也有种是令人折服的真理的错觉。张敬霖想,不觉莞尔,「那麽,对恋ai略有心得的皓先生,关於我太过冲动的单恋的未来,能说说你认为最适当的作法吗。」他说,一面举起酒杯。
「还需要说吗。」皓也笑了,手中的酒杯碰上对方的,一饮而尽,「不假设也不要剧本。顺其自然,像《维多利亚》一样。」
加辣的醋闷牛r0u并不太辣。要说有什麽不同,是香气吧,变得更浓的胡椒香。
「还以为会有青辣椒。」在男人开口前,韩知颖先笑着说去了他的台词,「你想说:那不是柏林围墙风格。对吧。」
张敬霖没承认,却也不否认,只笑着端上炸得刚好的薯条。
周五的夜,似乎选择了不加班的六点半,韩知颖推开那扇木门。而吧台角落,有一张写着预约席的桌卡在等待他。真潦草的字迹。他看着,忍不住微笑,却有更多是为卡片上依稀的温度。
他向男人要了气泡水。
「难得的主动啊。」正准备冲茶的张敬霖笑着停下手,改往马克杯放碎冰。
听出他的调侃,韩知颖低声笑了,「炸薯条配气泡饮料,偶尔不健康一下也很好,不是吗。」
「但又不想真那麽不健康,所以用气泡水取代碳酸饮料。」
「嗯。」接过马克杯,碎冰、气泡水、两薄片的新鲜柠檬。他太明白客人要什麽了。韩知颖想,抬起脸浅笑着问:「有会读心的店长,柏林围墙打算什麽时候改成无菜单咖啡馆。」
男人莞尔,「最近不会,以後也不会吧。」
「为什麽?」
「以咖啡馆的x质来说,那样太自以为是了。」
「我倒不那麽认为。」气泡水微酸,却又不太足够,於是他又多要了片柳橙,「怎麽样的心情都能回应的咖啡馆,听着很x1引人。」
不远处,皓正端了一手的玻璃杯盘往吧台走。韩知颖的那抹笑太难得,他忍不住,冲着手,扮演了昏h好气氛里的白炽灯泡。
被冷落的男人抬抬眉,却没出声。放着青年问两人聊些什麽,他摇起酒,欣赏那人说话时温柔好看的脸。更有颜se了。他想,b起入冬的那一晚,表情也好、眼底那点光也好,韩知颖不再是那样单调的黑。
理解成ai情又太过了,好一点的说法,是喜欢吧。b不好不坏更好那麽一点点的、加了滴蜂蜜的气泡水那样的,他们的关系。
想得张敬霖不自觉地扬了嘴角。
「无菜单咖啡馆?」不知什麽时候,话题又接上了暂停点。接过酒,皓偏着头,似是而非地附和,「挺适合的,b单纯的文青风更有卖点。还有老大,你什麽时候学会自以为是这词,我竟然不知道。」
没等男人回应,那身影随着句尾快步逃离吧台。
这两人,不斗上几句便不对劲,简直犯菸瘾似的。看向男人一脸的莫可奈何,韩知颖终究是没忍住笑。
後来他又要了杯气泡水。餐盘早空了,浮在水面的柠檬与柳橙成了沉入杯底的蓝莓。桌上还放着一玻璃瓶的矿泉水,他捧着马克杯问:这怎麽算。男人的回答却是拿走玻璃瓶,说醋闷牛r0u附上的就是这样,不需要算。
那是试探,对於那一吻後的生活中有没有彼此、愿意或不愿意成为特别的人的试探。他们都明白。於是韩知颖只是笑,说那每一杯都换种水果吧。男人也微笑说了好。
八点後的店突然地热络。
男人还是从容,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忙碌。韩知颖看他,得到了带着温柔的眼神,吻上他的那时一样的。他一愣,再回过神,耳後已经热了一片。
还是如此易醉的空间。最开始只因那片书墙,太过偏心、却怎样也没办法讨厌,所以他走进这里。现在却有更多理由,德国的食物、德国的酒、德国血统的任x的男人,太多太多,令他放不下也离不开。
他想,或许自己希望的正是这样的日子。
木门上的挂铃响了,一个人走近,选了他身旁的座位。是林旋。
「又见面了。」男人朝他颔首,「沉淀得如何?」
明白他问的是什麽,韩知颖想了想,说:「我看得太少,想得也浅。与其说沉淀电影,不如说沉淀的是心情。」
「那很好,表示它们有被你看进心里。对所有参与的创作者而言,或许是最好的评价了。」林旋要了姜汁汽水,邀他乾杯,「我打从心底这麽认为。」
「那是经验谈吗?」他问。
「嗯,可以这麽说。」他答。而後与他相视而笑。
以淡味的水配清淡的话题,没有设限,想什麽说些什麽,倒也不至於跟不上彼此的思考的跳跃。
林旋书看得多,文学以外,也看专论音乐与电影的杂志,翻译文学、轻也读一些。他提的那些,韩知颖并不熟悉,却也不觉得无趣,甚至荒诞得格外有画面。
所以他是能说故事的人。韩知颖想,能说故事的、或本身便是故事的人,才能写故事。而自己便是乏味,拐过弯,在下个巷口便能遇上与同样倦於生活的另一人。听他这麽说,林旋没有否定,只说那或许是种幸运。
「怎麽说?」他忍不住问。
「因为在不被期待的日复一日,连踏进新的店都能是特别。」林旋笑着给了这样的答案。
他们谈起一部作品。写少年与少nv青涩的ai情,似乎永远不褪流行的题材,前不久拍成了电影。那一阵子,海报几乎占据了每个街角与捷运车厢。
「谈感情的b想像中更被需要。身为作家,每一次写都认为是最後,不都是一成不变的感情与za吗,总会腻的。然而那些预想至今都没有成真。」林旋笑着说,突然问他:「韩先生怎麽想。」
似乎是如此。常去的书店总放着一又三分之一柜的恋ai,不多不少,彷佛ai情就该是那麽多的分量。
於是他点了头,「总有人需要纸本形式的恋ai。」
「那麽,韩先生需要吗。」
「不好说。」犹豫半晌,韩知颖仍是给了模糊的句尾。
「我认为你不需要。」男人的声音很轻,却很肯定,「你需要的不只是能让心里沉淀的文字而已。那对你而言并不足够。」
「是吗。」
「否则你不会因为他而动摇。」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张敬霖。和皓说着话,一面在只他们能懂的纸上涂改,好看的侧脸、好看的唇,现在都是格外专注。
想问清那句话的意思,韩知颖才回头,林旋已经开口,「我想他喜欢你。或许已经踏出几步了也说不定。是吧。」
韩知颖不由得一愣。
後来他们结了帐,推开门,经过微弱路灯下的朦胧巷弄,沿着大街,并肩往捷运站走去。十点刚过,这街却迅速倦了,熄了灯的店面铁门半拉下来,打盹一样。
捷运站出口附近是间便利店。林旋说想买菸,他不赶着回公寓,便在店门外等。
菸大约是很薄的,说不上好闻,就是带刺激x的淡淡的廉价烟雾。倒菸、点燃,所有的动作都不太熟练,打火机似乎是和菸一起买的。他并不常ch0u。韩知颖想,几次在店里见上面,男人身上也都不带菸草的气味。
呼出一口烟,林旋抱歉地笑了笑,「讨厌香菸的味道吗?」
他摇摇头,「倒不是,只是自己不ch0u。」
「我也不怎麽ch0u。」林旋说,「就是突然想起一些事。」
林旋正在与人交往。一个b他年轻几岁的nv人,与新闻网站签了约的记者,写稿、流浪,便是她全部的生活。说是有了感情便难以放弃,人也好、城市也好,所以她选择流浪。
迷失方向的时候她会回来,待上十多天,再往下一个能容下她的地方飞去。而十多天里的某几天,她会到林旋的公寓,各自抱着书籍敲键盘,偶尔亲吻,或在睡前za。
「很多人会说这不算ai。」林旋说:「但对她来说已经够ai了。三天、五天,一天天加起来,在我们分开前,或许能成为她待上最久的一个房间。」
可那是她。韩知颖忍不住问:「对你而言那又算什麽。」
是因为菸吗,林旋的笑看着有些模糊。
「最多只是及格的交往。她很清楚,我们要的完全不同,她给不了,我也没办法要。」他在盒盖内熄了剩下三分之一菸,「但她至少能理解我不希望被同情。」
谈感情很困难,何况这社会并没有留太多空间给这样的自己。林旋都知道。
其实得到一段感情不等於美好,随意找人凑合,也不等於难熬。而一个人平凡过生活,或许也没那麽糟。和谁在一起了、和谁分开了、因为什麽而亲吻、又因为什麽而说再见。关於一段感情,看得最透澈的莫过於自己。
但是很多人不明白。以为他希望被治疗、以为他需要伴、以为他渴望被接受,所以试着为他流眼泪。可是他不想要,真的不必要。
他宁可他们冷漠。
「其实我挺羡慕你。」林旋看他,「将就没有不好,因为人生有太多莫可奈何。但我终究会介意她不是我最喜欢的。所以我写。每个可能的人、每个分歧点,让角se代替我走到最後。」
男人站直身走下楼梯。循着他的脚步,韩知颖有种错觉,自己正在捡拾被遗落下的寂寞。
尖峰时段过了。偌大的月台,只远方长椅上坐着两人,看着竟格外地冷。林旋与他不同路,得搭反方向的车。那几分钟谁也没再说话,习惯了一个人,也不特别觉得不自在。
另一侧的红灯闪烁起来的时候,林旋突然开口。
「我在写我放弃了的可能x。写那些我没能选择主演的故事的终点。不能停下写作的理由,便是我一直在後悔。」
他在微笑,坚强却憔悴的微笑。而明白那些廉价的同情无法让谁被拯救,韩知颖只能垂下眼,选择沉默。
进站的列车刮起了风。林旋背过身,轻轻地、平静地说了句话。
韩知颖蓦地愣住,几乎不能呼x1。
再回头,反向的车已经离站,而他等着的列车缓缓停进月台,滑开了门。走进空荡荡的车厢,在最角落的座位坐下,他闭上眼,却怎麽样也止不住心底的涩。
「我在後悔,後悔没有对张敬霖示好。所以希望你诚实面对自己。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诚实。祝你能和他完成属於你们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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