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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星期四了,爱玛从床上爬起来,悄没声儿地穿衣服,生怕惊醒夏尔,又来嘀嘀咕咕,说她没有必要赶这么早出门。

挂钟走到了七点一刻,爱玛来到金狮客店。伊韦尔慢条斯理地套着车,一边听勒佛朗索瓦太太交代事情。

伊韦尔吃完早饭,披上粗毛料斗篷,点上烟斗,抓起鞭子,这才终于不慌不忙地在座位上坐下。

“燕子”小跑着上路了,开头四分之三法里,不时停下来,搭载站在路旁院落栅栏门前等候的乘客。

渐渐地,四条长凳都坐满了。车子加快了速度,两旁的苹果树一闪而过。

这条路从头至尾爱玛非常熟悉。她知道,过了一片牧场,就有一根木桩,然后有一棵榆树,再往前走是一座谷仓,或一间养路工的窝棚。

最后,眼前出现了砖房,车轮辗过路面,响声更清脆了。“燕子”轻捷地行驶。而后眨眼间,城市便展现在面前了。

这座人口密集的城市,仿佛释放出某种物质,令爱玛头晕目眩。她的心也因此大为膨胀,想象着那里的十二万颗心灵,都在激情地跳动。她甚至感到了它们热烈的气息哩!她的爱情随着空间不断扩大,充满喧嚣,汹涌澎湃。她让爱情倾泻出来,倾泻在广场上,倾泻在散步的场地,倾泻在街道上。在她眼里,这座诺曼底古城,不啻是一座巨大无比的京城,一座她正要进入的巴比伦。

车子在城门前停了停。爱玛脱掉木头套鞋,换一双手套,整理一下披肩,等“燕子”再往前走二十来步远,才从里头下来。

她害怕被别人看见,一般不走最近的路,而是钻进阴暗的小巷子。她转过一条街,远远看见一个男人,帽子底下露出鬈发。她认出那就是莱昂。

莱昂在便道上继续朝前走。她跟在他后面,一直走进旅馆,随他上楼,开门,进到房里……多么热烈的拥抱!

拥抱过后,是滔滔不绝的话语。两个人相互倾诉一周来的愁烦、预感和盼信的焦急心情。不过,现在一切都抛到了脑后,他们面对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开心地笑着,甜蜜蜜地相互呼唤着。

床是张桃花心木大床,形状像条船。红色利凡丁绸帐幔,从天花板垂下来,在敞开的床头,低低地拖到地面。爱玛羞答答的,两条赤裸的胳膊缩拢在胸前,脸藏在手心里,棕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经红帐幔一衬映,那妩媚之态,无与伦比。

暖融融的房间,柔软无声的地毯,清雅浪漫的陈设,柔和恬适的光线,一切都仿佛专为如胶似漆的春情而设。

这个房间,虽然装饰略旧而不再那么光彩夺目,但充满了欢乐,令他们多么眷恋!他们就着火炉,在一张镂花的红木小几上用餐。爱玛切着肉,放进莱昂的盘子里,一面故作多情,撒娇邀宠;当香槟酒沫子溢出玲珑的玻璃杯,溅到她的戒指上时,她就发出朗朗放荡的笑声。他们灵肉相与,如痴如醉,以为这里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他们要在这里一直生活到老死,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伴侣。

莱昂有生以来头一回品味女性难以形容的千娇百媚。他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优雅的语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考究的服饰和睡鸽般的姿态。他崇慕她心灵的热烈,也欣赏她裙子的花边。再说,爱玛不正是一位“交际花”,一位有夫之妇,总之一位名副其实的情妇吗?

他在她面前席地而坐,胳膊肘支在膝盖,仰起脸,笑眯眯地端详她。

她呢,俯身向着他,如痴如醉,呼吸急促,喃喃地说道:

“啊,别动!别说话!就这样看着我吧。你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放射出来,暖洋洋的,让我浑身舒服极啦!”

她叫他“宝贝”。

“宝贝,你爱我吗?”

她简直来不及听到他的回答,因为他的嘴唇很快凑上来,紧贴在她嘴上。

可是,临到分别之时,一切在他们就变得严肃起来了。两个人面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次又一次说:

“下星期四见!下星期四见……”

突然,爱玛双手捧住莱昂的头,在前额上匆匆印一个吻,喊道:“再见!”就奔下楼梯去了。

她去戏园子街,进一家发廊吹理头发。这时已是薄暮时分,发廊里点亮了煤气灯。

她终于出了发廊,穿过一条条街道,来到红十字架,上车之后,把上午藏在凳子底下的木头套鞋拖出来穿上,在急于赶回家的乘客之间坐下。有些乘客过了岭就下车了,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山坡上常常有一个可怜的叫花子,拄着一根棍子,在驿车之间乱窜,肩上披着破衣烂衫,一顶旧狸皮帽,穿了顶,脸盆似的扣在头上,把脸都遮住了。要说话时,他先把头往后一仰,露出一脸傻笑,于是淡蓝色的眼珠子不停地滚动,向两边太阳穴翻,撞击着流血的伤口内沿。

他跟在驿车后面,一边跑一边唱小调:

朗朗晴天哟暖洋洋,

小妞儿相思心痒痒。

有时,他光着头,冷不防出现在爱玛背后,吓得她惊叫一声,慌忙躲闪。

最后,“燕子”的乘客都睡着了。爱玛沉浸在忧郁之中,浑身上下直打寒战,感到脚越来越冷,而心像死了一般。

夏尔在家里等她。星期四“燕子”总是迟迟不归。太太终于回来!但她只是勉强亲女儿一下。晚饭还没做好,有什么关系!她原谅厨娘。那丫头现在似乎自由自在得很了。

丈夫常常发现爱玛脸色苍白,问她是不是病了。

“没病。”她答道。

“可是,”夏尔又说,“你今晚显得很不正常。”

“哎!哪里!没什么!”

有几天,她甚至一进屋就到楼上卧室去了。

第二天是可怕的一天,随后几天更加难熬,因为爱玛急于重温她的幸福,简直按捺不住——本来就炽烈的欲火,加上经历过的情形时时浮现在眼前,更加火上加油,到第七天在莱昂的爱抚下,就毫无节制地爆发了。莱昂的热情,则是以对她的赞赏和感激的形式表现出来。爱玛默默地、忘情地品味着这爱情,使出种种招数,尽量表现得温柔,同时担心以后会失去它。

她常常用忧郁而甜甜的声音对他说:

“哼!你呀,肯定会抛弃我!你会结婚,就像其他人一样。”

莱昂问道:

“其他什么人?”

“男人呗。”爱玛回答。

随即,她故作心灰意懒地推他一把,补上一句:

“你们全是没心没肺的家伙!”

有一天,他们平静地闲谈人世间的种种失意,爱玛不知是想试探一下莱昂是否嫉妒,还是因为禁不住想倾吐内心的强烈感情,说她在爱莱昂之前,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一个与你不一样的人!”她连忙补充一句,并且以她女儿的性命发誓,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小伙子相信她,但又问那男人是“干什么的”。

“他是一位船长,亲爱的。”

这回答不是可以打消对方试图查问的任何念头,同时又提高她自己的身价吗?因为照她所说,那男人多半勇武好斗,向来受人敬重,却经不住她的魅力的诱惑,拜倒在她的脚下。

爱玛在丈夫面前,比任何时候都更可爱。她为丈夫做阿月浑子仁奶酪,晚餐后常常弹奏华尔兹舞曲给他听。夏尔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爱玛也生活得无忧无虑。可是一天晚上,夏尔突然问道:

“给你上课的是不是朗卜乐小姐?”

“是她。”

“可是,今天下午我在列嘉尔太太家见到她,”夏尔又说,“我对她谈起你,她却说不认识你。”

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但爱玛装得泰然自若地答道:

“噢!莫不是她忘了我的名字吧?”

“不过,”医生说,“也可能卢昂有好几位教钢琴的朗卜乐小姐吧?”

“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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