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憾(1 / 1)
当归林被军方请上即赴往利红曼的军机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彻底揭开那道近百年以来最为沉重、各国最该反躬自省的旧疤,并为此搭上一条本就苟延残喘的性命。
as0bd1航班降落于昆明坞元军民两用机场后,归林同旅客一齐下机,步至廊桥尽头,即为几名便衣军官以军务为名截离,“沙勒不法武装分子与我国东盟联军在中利交界处发生空战,空军总基地已响应一级战备状态,并计划于明日凌晨开展军事行动,行动代号‘涅盘’。”
“204099事件之后,空军总部涉事人员入狱的入狱,退役的退役,再没有一位拥有利红曼实战经验的指挥官。”
从被没收所有通讯工具到被“请”上军机,再到军机起飞,全程不超十分钟。
更何况跟飞州巳,乃归林临时所作决定,那么他何时身处何地,军方如何知悉?
再者,204099分明是国中军方最不欲拎上台面的军要,毫无征兆地重新提起,是事出紧急还是另有隐情?
疑虑重重之际,归林不禁去思考自己身上是否尚存什么未榨干的价值,值得军方如此大费周章引他重回利红曼。
回看半生,他所剩仅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罢了。
实在不值一提。
“……”
昆明至利红曼的四小时航程里,归林熬得艰难,他一刻未眠,双目痛涩,可随着军机距利红曼领空越来越近,归林头脑却越来越清醒,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里,他模模糊糊听见军官所述战备汇报中的任务目标,是利红曼州列南城中村。
五年前,这本也是他们的行动目标。
时隔至今,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预警机所分享的每一条数据链;清楚地记得他们截获的所有的敌机方位;清楚地记得当年一切瞬息万变的战场态势、所有机毁人亡的瞬间,乃至其时的高度、风向一切细节,俱被一刃无形的刀锋精至毫秒地刻印在归林的脑海中。
五年前的那日,归林从未忘过,他没有资格忘怀,更没有能力忘怀。
“五年以来,东盟空军从国中遴选人员再组长鹰特战队,中央将其重命名为‘飞鹰’,他们都是最优秀的空军飞行员。”
“可这次任务却是十六名飞行员第一次在真枪实弹的战场上一展拳脚。”
同样十六名队员,同样十六条年轻鲜活的生命,都在这一霎那化作无比沉重的巨石压上心头,他艰难地将它们一块一块搬起,将整整十六块巨石在自己的身体里摞成一座望不见顶的高塔,搭作一尾无形的脊椎,堪堪支撑起这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归林喉嗓发沉,不欲回言,他往后靠了些,便看见那机窗之外,隐于层层黑云之后的昏暗的天光。
旭日未升,月影不再。
他想起几小时以前州巳留在机窗上的指纹痕印,想起那道从他指缝之间透进眼睛的月光,是那样皎洁动人。
“不过您放心,我们深知您的身体状况不能再驾驶战机,所以您只需在总基地任副指挥即可。”军官说着,便将委任书和一张白纸一齐递给归林。
神光黯然的双眸读不出情绪,耳侧是军官无可置喙地秉公交代他在本次行动中的“作用”,归林所能做惟有履行这所谓仍为一名军人的使命:坚决服从命令。
签过委任书,面前便只剩下那张空白的纸。
笔尖沙沙作响,遗书二字棱角分明跃然页首,往日归林从不写这东西,概因留下也总是无用,没人愿意匀出时间看一个死人生前所写的矫情文字,可此时此刻,归林垂目凝视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纸张,或有那么一瞬间,他确乎是想留下些什么的。
然顿笔揣摩再三,归林未能抓住那抹转瞬即逝的晃思,最后仍是只字未留。
活着都没有说的话,死了再提更是毫无意义。
起落架接地,时间告罄,军官公事公办提醒归林按照规定遗书需注明日期,归林听后,只鬼使神差地在空白遗书的右下方写下了周四两个字。
军官将纸张推回他面前,“上校,遗书需注明日期”
归林嗯了声这才在周四二字右下续填:20451010,“”
suweu利红曼首都时间清晨六时整,天已破晓,浓雾将散,战况紧急之至,不及归林换回一身军装,总指挥即将指挥权全权移交于他。
总指挥说:“仅为没人比归林更了解利红曼。”
自长鹰特战队十五位飞行员殉职后,国中空军再未踏足那片空域——那片曾属本国的领空。
尤在204099真相大白之前,列南城中村所属空域在各国眼里如似杀人无形的魔窟,前车之鉴尸骨未寒,怎会有人还愿去做那有去无回的孤魂野鬼。
因此事由,利红曼恐怖武装分子日益有恃无恐、在我国中边境明火执杖横行无忌之时,几要忘了尚有一人遍体鳞伤地拖着半条命,竟从“魔窟”之中活着爬了出来。
五年,他再一次站在了利红曼战火纷飞的土地上。
没人知道这场仗曾在他脑海里重复演练过多少遍,站在指挥台前,归林前所未有的沉着冷静,机队据归林所提供的重要数据方位完美躲避所有防空系统,在地势险要的山谷中低空飞行,当所有人都在为即将传来的捷报庆祝时,只有归林在这喜悦中读出了不祥的预感。
“attention,三十秒后终止盘旋,预警机垂直爬升,立即驶离利红曼南州未知空域。无人机…”指挥巨幕泛起荧荧蓝光将那双灰绿色的瞳孔衬得愈发黯淡,归林话音未落,总指挥就插入指挥频道斩钉截铁,“不需要无人机,立刻按原计划向既定坐标投放导弹。”
“01收到。”
“03收到。”
归林眉宇深锁,脑海中将有关列南城中村的军事布防拆分细数一遍又一遍,可怎样推演都不该如此顺利——列南城中村是沙勒武装在利红曼南洲最大的军火据点,日夜重兵把守该是常态,方才归林指挥机队几番试探俱无功而返,其守备松范实在出乎意料。
“中止投弹!战区势态反常,特战队必须即刻返航!”
就在归林调出频道同总指挥据理力争时,基地防空警报猝然高啼,事出突然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也很难有序撤离,与此同刻,只见屋架横梁接连砸地,棚顶以覆水难收之势猛地坍塌沉陷。
归林被爆炸余波荡后几步,不及脚下站稳,指挥中心的大门就咣地被轰了开来,极具穿透力的爆炸声刺破耳膜,滚烫的热潮扑面涌袭而至将人包围。
他陷在熊熊烈火之中,眼见十数性命轻而易举葬送在此,硝烟里碎尸断肢裹着砾石残片沾血带肉飞迸四射,在空中炸起团团血雾,溅了归林满脸。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额角湿烫的血已经源源不断似的沿着面颊淌进脖子洇红衣襟,他后知后觉慢吞吞地伸手去摸,潮热的液体便从指缝间流了出去,归林这才发现有什么东西早已深深嵌入头骨
枪油味混着淤血糊满鼻腔,死死堵住了归林最后一丝生机,短暂的失聪使他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好似马上就要撞破胸腔似的咚咚咚咚响震方寸,那声音一下较一下沉闷,一下比一下笨重,最后带着整个躯体都在颤抖,像是濒死之人竭尽所能的最后挣扎。
那一刻,归林分明睁着双眼,目前却一片黑暗,他一口接一口喘着粗气,可到处充斥着的焦糊味的硝烟毒雾叫人每呼吸一次,就好像把带着一颗颗小石子似的东西顺着气管一齐吸进肺里,喘到后来,喉头就像是被灰尘堵住了一般,竟是再透不过一口气了。
渐渐地,他连心跳都再听不见,昏沉之际,有子弹紧贴颈侧刮出一道极深的血痕归林也觉不出疼。
可他到底是站不稳了,双膝一软,就晃晃荡荡地跪在了血泊里。
生命线淡出人世,走马灯转过两轮,一生遭际如浪潮般从四面八方涌入脑海,他看见林戟,看见严哲,看见灰沉沉的自己,看见点燃天空的烟火从天空坠落,看见一束光破开层层浓雾义无反顾地朝他拥来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好在面对死亡,归林不似常人对未知事物充满恐惧——也许潜意识里,早在七年前他就该同他们一齐葬身于此,时至今日,斯人墓木已拱方愿与他作此黄泉之邀,于归林而言,早该作此。
千了百当,合该安息,可堪瞑目之际,怎么竟又起了点不安
怎么这早有预料的尘埃落定之中,若说尚有最后一点不甘——
于是他想起那封遗书。
想起自己还没有同州巳告别,起码离开之前该交代州巳他要出个远门的。
周四、州巳、州巳
是州巳,带着他自己细细密密的关系网把了无挂牵的归林又和尘世网在了一起。
倘使没有州巳,彼时归林便不可能在航司留任五年之久;倘使没有州巳,他大概也再没有走出过那支小队的阴霾;倘使没有州巳,他将屈服于林家与军方的夹隙,兰艾同焚玉石同烬,以一己之力将两方皆拉下水,全十六名队员一个交代,伴着严哲留予他的只言片语,终往自戕了事草草收场。
直至此刻,归林才意识到州巳之于他,已非是运道好时碰巧偶遇的抚慰犬,随手可弃。
他是他尚遗留在人世间的唯一挂牵。
州巳、州巳、州巳,这点于他近乎诡异难察的求生欲遍布四肢百骸,竟也使他恍觉掌心的血原来还是温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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