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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什么?

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火车站月台上那被粉得雪白,穷穷孑立着的站牌,上面用黑漆钩出突起的故乡的名字。

站牌不知在这里风吹雨淋过多少岁月,上面的每块斑驳,都能牵出无数绵长的故事。月台前人潮汹涌过,又寂寥冷清了,人来人往地重复着相同的场景,归来的人看到站牌,热泪盈眶,而离去的人看到站牌,隐隐神伤,然而站牌只是不动声色地立着,迎接,或是送别,默默承载所有人寄托在它身上的情感。

这大概就是故乡吧。

故乡,对于一个从没离开过的人来说,心里是不会有一个清楚的轮廓的,沈凯阳根本还来不及再去多想,火车就将这关于故乡的最后画面缓缓地滑向身后,再也看不见了,从这一刻起,他只能在记忆里搜索关于故乡的片段,每一寸土地,每一条道路,每一幢房屋,想着想着便模糊到了一块,只想回去再看一眼,记得清楚了,哪怕再走时也就不至于那么想念了。

这就是思乡。

风风火火的折腾了一路,觉得只是一眨眼间,就真上了火车,心里猛地就空落落了下来,连最后的画面也被憧憧掠过的野景代替,让人觉得惶惶不安。

迷彩包不知什么时候又到了万小柱的手上,比起自己随意丢在座位底下的迷彩包,更像是专职来守护他的包似的,踏踏实实地放在身旁,胳膊一直搭在上头,感觉这才是自己的迷彩包的样子。

终于都安静下来,沈凯阳打量起坐在自己身旁的这小伙子,和最开始忙着与人嘶哑咧嘴的小老虎样子不同,大概是因为眉毛特浓特直的缘故,安静下来的万小柱让人觉得一脸正气,有棱有角有板有眼,睫毛扑闪扑闪着,刚才咬牙切齿时像恫吓对方的武器的那两颗尖尖的犬牙,在开怀大笑的时候反而变成了爽朗而亲切的标志,还有与这张稚嫩的脸有些不搭的一身肌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发小了号,作训服在他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看来是武校毕业的不假了。沈凯阳想,今后在部队要和他多层老乡的身份互相照应着,虽觉得有点俗了,但未尝不好,人生地不熟,若连个照应的朋友都没有,绝对会寂寞到绝望。

万小柱一上车就和几个战友摆开架势,吵吵嚷嚷地把从家里带出来的吃的喝的全摊在小桌子上,他拿出一包烟,站起来递了根给方仲天,并给他上火,然后再给坐在方仲天身旁的巍刑岚递了根。

“巍排长,这可是我们家乡最好的烟!”他保持着笑脸和递烟的手势,而巍刑岚看着窗外,很久才回过头:“我不抽,到部队不允许你们抽烟,所有烟都得上交,你现在能处理多少就赶紧处理。”说完又继续专注地望向窗外。万小柱有些尴尬,求救似的看看方仲天,他给了他一个眼色,万小柱只好缓缓收回手,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岚儿有必要对新兵这么凶么?”方仲天小声对巍刑岚抱怨,见他依旧没个反应,又用手拍拍他的肩膀,“看啥呐?”

“树。”半晌,只回答一个字。

方仲天有些稀奇,倾过身子也朝窗外看了看:“树?啥看头?看到树会发呆,你魔怔了。”

“这边的树,和单位的不同。”

远处小山坡上一片深绿,从中微微泛出点火红,还有金黄,这是典型的常绿阔叶林域,南方才有的植被。

南方,也是巍刑岚的故乡,他已有三年没有回家走走看看了,其实征兵的地界离他家也只有三小时的车程,看到这些树,心里难免会泛起一丝对家的恋意,对母亲的愧疚。

方仲天知道,巍刑岚只是嘴上不说,这份情感对于谁都是有通性的软肋,军人更加,他只能叹出一口气,说:“那多看看吧,再看几个小时就没这样的树看了。”

看着窗外出神的还有沈凯阳。

万小柱递过一根烟:“大学生,抽烟不。”

“我不会。”沈凯阳有礼貌诶笑着回绝。

“大学生素质就是高。”万小柱收回烟,叼在自己嘴上,但没有点火,拽下帽子别在肩上。

“你为什么来当兵?”沈凯阳问。

“我太皮了,家里怕我毕业没地方去在社会上成了混混那可不得了,就把我送部队来了。”万小柱把烟从嘴上抽下,夹在右手手指间。

沈凯阳听完嗯呐了声。

万小柱说:“你没接触过社会吧?”

“没。”

“挺好,干净。”万小柱半戏谑半意味深长地笑笑,而沈凯阳在他的这抹笑中,却读出了一丝无奈与羡慕,从上了车开始,万小柱表现出八面玲珑的处事风格,很难不让人觉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社会上混久了的不愿意让场子冷下来的江湖气,但当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身边时,他就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眼神中依旧透着清澈,脸庞上挂着懵懂,又很难将这样的万小柱和刚才与一帮人社交的行为画上等号,或许所处的大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即使你不想。

火车穿过一片漆黑的夜色,向前行驶着,顶灯开了一半灭了一半,车厢有规律的晃荡,像一只摇篮般,所有人都沉睡着。

这已经是新兵们在铁皮里度过的在灯下闪过一道白晃晃的光,明显他是刚扛上“枪”的。

“班长,你是哪里人?”万小柱边铺床,边还不忘和刘话套套近乎。

“我啊,山东的。”

“我去过山东,山东哪儿的?”

刘话有些漫不经心:“我那旮旯儿小地方,农村,说了你也准没听过。”他坐在床上,看着他俩忙活,“先把能睡觉的家伙整出来,别的搁着明天再整,明早带你们上值班室往家里去个电话报个平安,也好让家里头放心。”

关灯,上床。

万小柱和刘话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沉沉地睡了过去,沈凯阳却清醒着。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闹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大得惊人,能带起房间四壁间的回声,在这样一片静谧黑暗中,时间多得足以让他想任何事情。

太快了,他还是这样想,一切发展得太快,以至于还没切实地接受而觉得不真实,感觉自己睡着的是家里的床,在人武部训练基地前最后看见的父亲那坚定的面孔,爷爷因为送不了自己而气急败坏地冲妈妈发火……大家的叮嘱,期盼,激励,这些片段历历在目的闪过,沈凯阳心里顿时觉得失落极了,这是一场没有一点点仪式感的告别,本应能做得更好些,这样留下的回忆就会深些,没准现在就不会有这种仓促地不真实感。

舟车劳顿与精神极度紧绷造成肉体上的困意,让沈凯阳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混沌地睡了过去。

外头传来清亮亮的起床号,与早晨新鲜透彻的空气在一片广阔的天空下回旋,军营浸染于这一声激昂的温和中苏醒过来,抖擞精神和活力,迎接第一缕冲破地平线的朝阳。

沈凯阳惺忪地睁开眼坐起来,发现刘话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整四四方方的军被。

“班长……”他恍惚地喊了一声。

“醒啦!今天没啥事,连里批准你们多睡会儿,再躺下?”刘话转过头对沈凯阳小声说,不想吵到还在睡梦中的万小柱,笑容像阳光般友好亲近。

山东在南方人看来是不折不扣的北方地界,鱼米之乡与齐鲁之地,光从这点上就很容易总结出两方水土会养育出怎样外貌和性格迥然不同的两类人,但刘话是个例外,崭新的藏蓝色冬常服将本就白净白净的皮肤衬得越发透亮,清澈的杏眼透着莫名的天真,一笑使五官本就清秀的他更带上了几分稚嫩,语调缓缓和和不温不火,若不是口音,谁又会觉得他是个北方人。

沈凯阳下意识地看了眼万小柱,冲刘话摇摇头。

“那好,起来先跟我去洗漱。”

外头一排水龙头,接一盆冰水往脸上一抹,冻得两颊生疼,倒吸一口冷气,顿时睡意完全没有了。

昨晚的景物在晨辉中总算看得明白了,沈凯阳穷尽其目之所能及地放眼眺望,除了平房就是树,除了树只剩平房:和新兵连一样古董级的平房,还有比平房更古董的树,周围空荡荡地没个人影,只有广播里放着模糊不清的军歌和新闻,算是填充这一大块空间最有内容的内容。

他看得出神,或者说是在傻眼。

“看啥呢?”刘话猛吸一口气,把头埋进满满一盆子冰水里,哈哈气甩甩头,用毛巾擦干。“找飞机呢吧?”刘话看看呆呆的沈凯阳,露出一瞥微笑,顺着他直愣愣盯着的方向看去。“你心里怎么想的我知道。”刘话缴了把白毛巾,抖抖,甩在肩头上,“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的反应,但今后你就不会这样认为了,l师能叫得响亮自然有它过硬的地方,凡事不能只靠表面显掰。”

“那…到底有飞机吗?”

刘话噗嗤笑出声来,仿佛听见了个笑话“当然有啦!”刘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指了指,一片炫目火红的天幕,使他眯起眼睛,“那头,最忙碌的早晨正开始呢!”喷气式发动机隆隆的轰鸣从远方传来,如一只巨兽初醒的咆哮,盖过所有声响,地面也随着微微颤动,这是一股与阳光一起到达面前的气势。

“那就是我的团!”刘话对沈凯阳说。

吃过早饭,刘话给万小柱下了碗面带回班里,推门进去竟发现他还蒙头睡着。

“小子真能睡啊!都快八点了,平时就算在连队也不带这么睡的!”刘话把面重重地叩在桌上。

万小柱惊醒过来,见到班长如触了电似的立马弹起来:“对不起对不起班长,下次不会了…”边穿衣服边捅捅沈凯阳,“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飞机都振不醒你,人叫了有啥用?”刘话呵呵笑着,提起热水瓶晃荡两下,发现里头快没水了,哗啦把剩下的底子都倒进杯里。

“下次看你还敢不敢睡懒觉,去,炊事班打开水去,打了开水才准吃饭。”

万小柱悻悻地提着三个空水瓶出了房间,刚跨出门没多久又退了回来:“班长,炊事班怎么走?”

“出去看了不就知道啦?顶上冒烟的那就是!”

“哦……”

“以后回答只准用‘是’,没有嗯哦啊!”

“…是!”万小柱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班长,今天干什么?”沈凯阳问。

“新兵还没来齐,这两天也没啥事,在班里打扫打扫卫生,整理整理内务。”

“就是要把被子叠成像你那样?”沈凯阳不禁看了一眼刘话床头的被子,棱角分明,被套已被漂得泛白,但看上去还是很有精神,像是里头裹了一堆砖头,再扭头看看自己的军被,软趴趴地一团还摊在床上,这是让人绝望的对比。

“班长这被子没好好整,整了更漂亮,你多花点时间也能叠出来,当初在新兵连那会儿我内务老被排长批成是坨屎,被子给排长连长不知扯掉多少回,光扔进厕所就无数次,后来我一直努力叠,用力压,最终还拿了内务标兵的小红旗咧!”这话哪是在安慰人,沈凯阳听得满脸错愕地瞪圆了眼,原来被子不合格是要丢进厕所的。

正讲着,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方仲天,万小柱缩头缩脑地跟在后头。

“刘话!”方仲天厉声叫道。

“到!”刘话忙转身应了。

“你干啥呢!一大清早你的兵单独在营区里瞎转悠你竟然不管?”

“报告排长,我…我只是叫他去炊事班打几壶开水回来。”刘话被训得莫名其妙。

“去打开水?上炊事班了?我怎么看到他提着水瓶在场务连里头晃悠?”

“啥?”刘话一脸惊讶,“万小柱,你咋跑场务连去了,不是叫你去炊事班么!”

“班长…我哪知道那个是场务连,你说哪里顶上冒烟往哪里去…我四下看看,就那里有个烟囱还在冒烟,所以就进去了……”

“那水打回来了没?”

“打回来啦!那里的班长给忙打的!”刘话笑着偷偷用手在底下做了个不错的手势。

“刘话!你到底在干啥!我看你完全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方仲天怒吼一声,面前三人着实吓得抖了抖,他气的直挠头,双手插腰瞪着刘话来回踱步,沈凯阳和万小柱忙尽可能地往墙根子边靠,给他腾出场地尽情地踱,看这要爆发的架势,谁敢碰上去。

“你跟我出来!”说完方仲天自个儿先出了房间,刘话走之前,命令他俩在房间里继续整被子,沈凯阳想到刚才刘话的描述,立马把被子往地上一扔,疯了似的压起来。

“干嘛啊你,这么激动。”万小柱不屑地调侃着,把水瓶放到墙边。

“你看,”沈凯阳指指刘话床上的被子,“叠不成那样,等着去厕所捞被子吧!”

“哈哈哈…哪有那么夸张……”沈凯阳用无助的眼神望眼欲穿地盯着万小柱,把他脸上的笑盯得僵硬了,几秒之后,万小柱赶紧把自己的被子也拉到地上,疯了似的压起来。

连部会议室虽是大门紧闭,但毫无隔音效果可言,整条走廊都回荡着方仲天大大咧咧的训斥声。

“你说说你,新兵连骨干集训时是咋规定的?再三反复反复再三地强调不许新兵单独行动!这是为啥?有安全隐患咱先不说,万一给跑了谁丢得起这脸?到时候从你到连长处分是一个都少不了!……”

刘话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

坐在一旁写材料的巍邢岚合上册子,看看腕上的表:“二排长,训了有十五分钟了,我帮你去倒杯水。”

“成!我杯子在房间桌上。”方仲天准备继续数落刘话,却觉巍邢岚的话越回味越堵得慌。“我说岚儿你是不是嫌我话说太多啦?”

巍邢岚站起来把一摞本子放进铁皮柜里,耸耸肩:“你继续,才一刻钟而已,我才把要事日志从上个月补到昨天晚上。”然后又拿出一大摞本子回到桌子旁。

“嫌我说多了你直说,不就这意么!”

刘话看两人斗上了嘴,忙立正报告一排长二排长再见溜之大吉,方仲天刚想回头喊住他却早已不见人影,连门都顺手带上了。

“兔崽子窜得也忒快了!”方仲天恨恨地说。

“你饶了他吧,就早上那么点破事让你说了这么久还不够么。”方仲天刚要开口来个辩解,却被巍邢岚犀利的眼神盯得无语,仿佛在警告,别和我争辩。

“…得!谁叫一班是你们一排的呢!你说够了就够了呗,我多管闲事!”说完郁郁地夺门而出。

巍邢岚浅浅一笑,他知道方仲天不会生气,就算真生气也不会超过三分钟,回头与他按平常那样说句话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过这次还不到三分钟,方仲天倒了杯水就回了会议室,顺便把巍邢岚的杯子也满上开水一并带过来放在他面前,然后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双手扒在桌沿,头靠在上面,直勾勾地望着巍邢岚。

“岚儿啊,我有件事想不明白。”

“说。”巍邢岚没抬头,手里忙活着移不开眼。

“咱连长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挑刘话这崽子当一班长,他转了士官还不到半年,啥带兵经验都没,和个义务兵有啥区别?”

“你不让他带,他就永远不会有经验。”

“我明白,我是说何必把他放一班这么重要的位置,往年新兵连至少也是个二三期的老士官吧,而且多半是警卫连的,这样才有保障嘛!”

“刘话哪里差了?”巍邢岚说这句话自己都觉得心虚,忙不上一句,“虽说是有点小毛病。”

“什么小毛病,都是大毛病!很要命的大毛病,会把一帮好兵带成熊兵的大毛病!”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刘话是连长亲定摆一班的,他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服从上级安排,你有意见也没用。”

方仲天被说得安静了,捧起杯子若有所思地喝水。

不一会儿他又侧过身对巍邢岚说:“我说岚儿啊……”

“拜托,方仲天,我忙,你就不能坐着认真喝水别老动嘴皮子,喝完了我这杯也给你。”说着把自己的杯子搁到方仲天眼前。

方仲天有些泄了气,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了不到一分钟,猛地探过脑袋在巍邢岚脸颊上亲了一口,对方惊了,这可是在连部办公室,虽说现在没人,可指不定随时都有人要出入,“方仲天你疯了吗!”刚想拿起手上的本子砸向他,方仲天早已矫健地弹出半米开外,坏笑着后退着说,“巍首张您忙,您忙,小的不耽误您工作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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