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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雀城天气异常闷热,今早尤其。天空如墨欲滴,乌云密得阳光透不过,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估计要有一场猛烈的夏雷和暴雨。金成大学某寝室楼5楼一个人正在狂奔,一手抓着书包背上,另一手拎着水杯,嘴里还叼着一片吐司。

有人遇上他,以为他赶去上课,企图叫住这个风似的人,“诶,束尧,今早不用签到,走打球去啊!”

狂奔的人还在狂奔,头也不回,“不去了,我今天值班!下次!”

束尧在金融学院一直是个大家难以理解的存在,穿着上千的衣服鞋子,背着上万的包,几块几百万的表换着戴,顶配代步公路车,但他每个月却只有一千五的生活费,常常翘课去打零工,偶尔去当一当办公室助管,尽管一个月才五百块。

其实束尧倒也不至于真是全为了钱,只是他没钱出去玩总得找点事儿做,索性多拿点时间赚钱,不至于过得太无聊。

但尽管这样不务学业,他只要在期末到图书馆泡几天,还总能够上一等奖学金,惹人羡慕又嫉妒。

他室友赵余期跟他熟了问过一嘴原因,他说,“这些全是我爸妈之前给我买的,但是这不是不听话被流放了嘛。”

赵余期也是个公子哥,这种情况在他周围的人里倒也不是没有,但真没见过这么硬的父母,当然,更没见过这么硬的儿子,以为束尧不想多说打哈哈,也开玩笑,“流放什么时候结束?”

没想到束尧真想了想,认真道,“本科读完吧,我猜只要我回广城听他们的安排他们就能给我钱了。”

赵余期一下被他逗笑了,傻也不是,倒像是天真和赤忱,他觉得赤忱多一些。

他觉得束尧确实一看就知道是个富人家的孩子,不光是穿着,更多是身上某种说不清的气质。但是他身上又有种娇养的孩子身上没有的韧劲,不娇气,环境是怎样,他就怎么活。就像在高中可能和同学出去一顿饭就要四位数,但现在一个月一千五仍自得其乐,从没听到他抱怨。几乎每天吃食堂,偶尔吃顿洋快餐还挺高兴。最后搞得赵余期还真有点喜欢他,时不时单带着他出去改善伙食,先是火锅海底捞,后面得知束尧家有开餐厅直接带着一寝室的人去,偶尔遇上店长认出束尧还能给他们那桌免个单。

束尧跑到一楼停车场骑上自己的座驾,朝着办公楼飞奔。他头发齐肩长,随意抓起扎在脑后。漂过的头发头顶已经长出指甲盖长短的一截黑色,几缕金发因为车速飞快悬浮在空中。他单手骑车,另一只手拿下嘴里的吐司,咀嚼。用赵余期的话说就是这人干什么都忘不了吃,早饭不去食堂也得从箱里翻点东西出来,一天三四顿,一顿不落,倒不见得是为了健康,感觉就是嘴馋。

等车到办公楼下,他已经解决吐司和兜里揣着的另一个面包,抱着水杯吸了两口冲向二楼办公室。到门口一看表正好九点,老师总会晚几分钟到。他用手机打开二维码,扫开了门。

没过几分钟,一看起来年纪稍大的老师进来,束尧转头打招呼,“张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小束。”老师回,然后放下手里的包招呼他,“今天有点忙噢小束,学院要求整理档案登记,这一周才整理了一点,进度慢,你这几周值班恐怕都得去了。”

“好的,张老师。”束尧笑着回,拎上水杯和书包跟着老师去档案室。

老师给他大概讲了一下工作内容就回了办公室,束尧看着面前柜子里满满的档案袋,从最顶上拿下一个密封袋,灰尘飞扑,束尧皱皱鼻子,想打喷嚏没打出来,他揉揉鼻头,回到桌前打开文件袋开始分类。

一上午下来,他整理了十多份。老师发消息问了一下进度就让他先去吃饭,下午再接着整理。他边回消息已经边在盘算吃什么,突然外边一声惊雷,两秒后就唰唰下起大雨来。

他忙过去关档案室的窗户,才走到窗户边就吹过来一阵妖风——真的是很奇怪一阵的大风,没裹着雀城夏天的闷热,反而带着一丝阴凉,并将刚刚打开的资料吹落在地。

束尧赶紧把窗户关上,又折回桌边蹲下去收拾一地的纸。边收拾发现这份资料貌似是一些老教师的档案,他将地上的资料捡起来,原本打算去吃饭,又困意横生,懒得动了。

想来是今天有些不顺他才有点累,他拿出手机向老师申请中午在档案室睡一会,老师同意后准备点个外卖到一楼讨论区吃点。恰巧赵余期发来消息,问他中午吃什么给他带一份回寝室。

束尧说自己有点累不想回后,赵余期倒主动提出点外卖给他拿过去一起吃,束尧乐得自己不用下楼,自然答应。赵余期今天不忙,又见外面下雨,看束尧说累,乐意伺候这位落难少爷,点了肯德基拿了给他送过来。

束尧等饭等得胃里泛酸,玩了一会儿手机发现什么也看不进去,他随手拿起面前的资料看起来,翻了两页看到一个名叫许肇平的老师。他的字十分好看,简直要和行楷上的字帖一样,不,比那还好看,更有些独特的气韵。手里的纸张一下吸引了束尧的目光,他认真看起来。

姓名:许肇平,出生年月:1930年9月……

只听咔嚓一声,下意识看向声源,也就是自己手上戴着的一颗黑钻戒指,那钻有鸽子蛋大小,要换个人戴都觉得夸张装逼,偏偏束尧手指细长,又冷白皮,倒像打广告的模特,不突兀,平时也没人注意,即便注意了也只是夸一句好漂亮的手指,好大的钻。

这戒指是束尧的妈妈王笛安在他出生那年斥巨资给他定做的,当年他们在广城的生意刚刚起步,积蓄不多,可以说当时王笛安自己攒了点钱全拿去买这颗钻了。当然,王笛安是个典型的女强人,对束尧的好这么些年大多也只体现在给钱这方面了,不然也不会才刚刚生下束尧不久就把他扔回老家给两边老人带了。

这戒指内面还刻了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束尧也是上大学之后才戴的,但没多久这戒指就开始从钻石内部开始出现裂痕,束尧也没太在意,时不时多添一条,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裂开的声音。

他把戒指取下来细看,发现这次裂缝貌似在表面。他觉得奇怪,想用指甲抠那个缝。还没着手,就听见敲门声。

肚子已经抗议很久的他立马走过去把门打开。

赵余期已经拿着外卖过来,拖鞋被雨水打湿,还好穿的短裤,一头乱发,显然刚从床上爬下来不久。

满满两大包,束尧看到吃的立刻把刚刚邪门的事抛诸脑后,坐到档案室门口的桌椅上开始吃。

“辛苦了余期哥哥,等我有钱了就请你吃。”束尧咬了一大口,边含糊不清说话还朝赵余期比了个心。

赵余期笑着拍了一下束尧的头,“等你有钱可就不只这点了束尧弟弟。”说着在一堆吃的里面随便拣了个汉堡和束尧一起。

吃饱了束尧才想起来戒指的事儿,准备把戒指给赵余期看才发现手上没戴,又拍拍裤兜,发现兜里也没有,他两口吃完手里的的汉堡,擦擦手站起身来,把每个兜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估计是放在桌上了。赵余期看他动作,问他,“怎么了?”

束尧没回答,坐下开始吃吮指原味鸡,“我戒指裂了,准备给你看,忘带出来了。”

赵余期表情变得疑惑,“裂了?”

“嗯。”束尧点点头。

“你拿出来我看看。”

“算了,懒得进去,裂了就裂了吧。我妈是不是买到假货了,我回头问问她。”

赵余期家做珠宝生意的,他从小耳濡目染,懂点皮毛,他看过束尧那颗黑钻,比真金还真,指责束尧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还真不是,你这说了阿姨可要伤心了。诶不过我还真好奇怎么会有人把钻石戴裂了的,你用它来敲核桃了?”

“……”束尧将最后一块鸡块塞到他嘴里,手动闭嘴,在他嚼完前又喝了两口可乐,飞快将桌上的垃圾打包扔到垃圾桶里,然后说了句“谢谢赵老板的投喂”就遁入档案室,关上隔绝赵余期的大门。

赵余期还在嚼鸡块:“……”卸磨杀驴,诶不对,过河拆桥。

不久后门口响起赵余期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几秒后安静下来。

束尧慢慢踱步到桌边准备趴桌上睡觉,看到戒指摆在桌上。

他坐下,拿起戒指准备戴上,却发现钻石表面直接裂开了一道缝。他疑惑地抠了一下那个缝隙,突然裂缝里发出一束白光,束尧被照得一时失明,眼前蓦地黑了,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1960年6月底,金成大学正值期末考。今天是期末考试最后一天,许肇平监考完收好卷子,准备回办公室批改。

许肇平是金成大学的一名临聘教师,教授文学院的西方哲学史这门课,因为外形好加上上课有趣,他的课这学期堂堂爆满。本没有这么多人选,有很多人都是过来旁听的,只为一睹这位略带港城口音的教师的真颜。

说起来许肇平到金成大学当教师也是几番波折了。

一年半前在港城一个陶瓷展览会上,许肇平遇到了来自大陆的历史学者王之语,两人都在一个青花瓷前驻足,王之语是个爱结交人的性格,尝试向旁边这位看起来矜贵儒雅的男人搭话,没想到男人出乎意料地健谈,并不像外表那样不食烟火。上天果然偏爱他,不光有好看的皮囊,还有一副好嗓音,声音低沉有磁性,普通话倒也算标准,但能听得出来不是内陆人。两人就青花瓷的发展历史以及工艺细节展开交谈,意气相投,几番交流,王之语觉得这人博学担不失谦逊,对古代瓷器颇有见解。于是便要了许肇平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希望能够再次相见。

于是在这之后,王之语又约许肇平喝了几次咖啡,慢慢得知他曾经出国留学学习西方哲学,后又喜欢上中国瓷器,到京华大学进修了考古学,并一度托关系重金买下几个外流的青花瓷瓶,并对其中一些可修复的部分进行了修复。

想来想去,王之语辗转反侧,躺在床上下定决心要把这个“无业游民”忽悠回大陆。

王之语是雀城博物馆的馆长,雀城博物馆刚成立不久,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王之语看过许肇平修复的几个瓷器,那手艺在内陆也算排得上号的了。

这么一打算,王之语就开始计划,又向上级写信道明缘由,又申请经费准备再次去港城一趟。本已经做好三顾茅庐的打算,但没想到当他朝许肇平说明他此行的目的时,许肇平很平静地应下了,只说正好想去大陆生活一段时间,怀念几年前在京华大学上课的日子。

到了大陆,许肇平直接住进了人王之语给他安排的房子,隔雀城博物馆不远,是一个小院子,一侧有一个悬空楼阁,以往楼阁下是用来养牲口的。院子不大不小,铺着石板,久无人居还有些青苔,楼阁对面正对着一个通道,通道连接着后院,里面是一片小竹林,倒是风雅。

到雀城的第一年里,许肇平主要进行了一些新出土文物的清洗与修复工作,半年前挖掘工作已经基本完成。工作量骤减,许肇平那一个月总逃班,时不时留下张字条就买张车票去其他城市逛一圈,他也不多待,只是四处逛逛,常常是当天就返程。他的不稳定性太大,甚至到了听人说一句哪里的山好看就马上去的程度。

王之语总找不到人也不是办法,着急上火,又怕他哪天突然就跑回港城了。进行了几次思想教育工作无果后,王之语带他和金成大学的校长蒋涣吃了顿饭,两人合伙进行轰炸,许肇平又笑着答应了在金成大学任教两年。王之语美其名曰“物尽其用”,还说是看他太闲索性才想个招,让他去当老师。不是怀念在京华大学念书的日子吗?这也算是另一种重现过去的方法。

这承诺应得对许肇平没什么影响,无非是多了件事做,倒也不难。只是这消息被远在港城的许夫人知道后,发了好大的火。秦月晗年轻时醉心工作,学习俄语的她翻译了许多俄国文学作品,也因为工作对子女采用放养式教育,鲜少插足许肇平的决定。

但许肇平成年后就一直在外求学,很少在家待,好容易消停了在家住了两年,又跑到内陆,许夫人近两年身体不好,在丈夫和大儿子的坚持下停了翻译工作,愈发悠闲,更是想念许肇平,一气之下写了一封长信,抨击许肇平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

许肇平看了信后有点头疼,但并未回复,只是给大嫂写了一封信,请她带妈妈去逛街扫货或者出国旅游,哄她开心,一切费用都报销。她大嫂在得到两人的帐都记在许肇平头上的承诺后欣然答应,看到信二话不说下楼去哄许夫人,许夫人写完信寄出去时气就已消大半,只是心里确实一直有个疙瘩,被儿媳哄得喜笑颜开后两人叫了司机出门购物。

许夫人彻底消气之后,又写一封信,以许肇平再待两年就立马回港为条件,结束了这一场单边战争。

许肇平拿着一叠期末试卷走进办公室,看见锁着的办公室里有个人。

那人有外国人一样的金色头发,但又能明显感觉出发根是黑色的,旁人要只看长发一准以为是一个女生。许肇平面色平静走近,男孩眼睛闭着,鼻梁坚挺,薄唇尖下巴,样貌标致。他耳朵上戴着黑色的耳钉,穿着短裤短袖,衣服上还印着这个时代没有的动画图案,鞋子也是从未见过的样式。

许肇平放下试卷,垂眸看了几秒,转身走到门口把门关上,再走回少年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束尧惊醒过来,打了个抖,反应过来瞬间觉得头痛欲裂,他睁开眼睛捂着头缓了一会儿,头疼慢慢缓解后才直起身,慢慢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他的戒指居然发光了,还把自己照晕过去了!

他抬头看向拍自己的人,以为是张老师,没想到眼前站着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窗户照进来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照出脸上的轮廓,睫毛很长,阴影覆盖住眼睛,头发偏分,不长不短,显然梳理过。束尧觉得眼前的人可以说是十分精致又好看的,还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像老电影里散发着成熟魅力的男明星。他看得入迷,一时语塞,移开视线才反应过来周遭环境已经大变样,老式电灯,白墙绿底,房间里摆设简单,都是一些非常老式的桌子和储物柜。窗户不是透明的,像小时候他在爷爷奶奶家见过的那种有花纹的玻璃。

束尧震惊得有两秒呼吸不上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还在做梦,今天发生了太多奇怪的事。说不定他是一直在做梦,现在实际上还在寝室床上。他根本顾不上旁边还有一个人,焦急地站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来,来来回回在房间里绕了两圈,头又疼起来,才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将刚刚被他口水沾湿一小块的本子拿开,继续趴着睡了过去,期盼一觉醒来能回到熟悉的环境,完全忽视站在一边的男人。

许肇平见状倒是笑了,没有再打扰趴在桌上的人睡觉,从束尧手肘处取出被压住的红笔,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批改试卷。

许肇平越改到后面,抬头次数越多,批改试卷的速度越来越慢。怕是交试卷的交得早的同学都要后悔,改一份的时间够改前面的三份,他们的答案哪里经得起这么推敲。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许肇平是个公平的老师,公平得人人都上九十分——毕竟大家都听得认真,答题也基本上都能答到点上。如果许肇平知道这会导致下学期他的学生多得教室都坐不下,说不定会挑几个学生打低一些。

终于等到许肇平已经收拾好卷子,拿出一本书准备看时,桌边人的肚子传来响声。过了一会儿,就见少年慢慢直起身子,第二次抬头与他目光相接。

其实束尧已经醒了一会儿。在许肇平收拾试卷时,免不了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已经睡得够多,很容易就醒过来。但是他不愿面对现实,只趴着睁开眼睛悄悄打量周围。

他貌似穿越了。

今天诸事不顺,从那阵风到裂开的戒指——已经彻底裂开的钻石现在还在他手里攥着。

大脑有些混沌,束尧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胃里饥饿感横生,没过多久肚子就响了。赵余期说错了,他一天三顿按时吃饭不是因为馋,是因为饿。

于是他不得不直面和他同处一室的男人,也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他真的穿越了。

许肇平坐到束尧对面,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看着他,眼里带着意味不明的情绪。桌上的台灯已经开着,束尧觉得简直是一个审讯现场,和电视剧里的场面一样。

他眨眨干涩的眼睛,对面的人终于开口,“你是来找我的吗?”

束尧嘴唇微动,想开口却发现嗓子有点哑了,对面的人贴心地递过来一杯水,温热的,束尧接过一口气喝完了,刚喝完肚子又响了。束尧臊得想钻桌子底下去,懊恼地低下头,又悄悄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人——一方面是尴尬,另一方面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许肇平从桌子一边拿过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块铺着白糖和核桃花生碎的饼干。他把饼干推到束尧面前,“先吃点垫垫肚子。”

束尧一点儿不客气,拿起一块放进嘴巴里。不知道是不是饿太久,束尧觉得这个饼干非常好吃,满满的奶香味,一点白糖洒在上面却并不甜腻,反而是点睛之笔。

他边吃边盘算,目前看这些摆设八成是二十世纪,自己就这么一身穿越过来,说不定要被当成神经病,眼前的人对他貌似并没有恶意,又穿着西装,肯定也算个有钱人了,说不定能帮上他。自己得先活下去,再找回去的办法。

不知不觉一包饼干已经被吃完,他在油纸上捻了捻手指上的油,许肇平自然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把兜里的手帕递给他,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小心烫。”

束尧一一接过,又点点头。

“现在可以回答我问题了吗?”

点头。

许肇平放下水壶,重新坐下来,“你叫什么名字呢?”

束尧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束尧。”

“需要帮忙吗?”

束尧听到这话本应该高兴,但意料之外突然泄气,他很茫然,想想自己的处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向面前的人解释,更不知道自己要是说了自己是未来穿越来的人会不会被当成精神病关进精神病院。想法百转千回,又觉得自己只能抱住眼前人的大腿,免得饿死或者被当成精神病打死,于是他点头。

许肇平没再问,走到储物柜边打开左下角的柜子,拿出一顶帽子和一套衣服,递给束尧。

“干净的,换上跟我回家吧,天黑了应该没有人会注意。”

束尧自觉没有别的选择,感激眼前人并不刨根问底也没放任不管,乖乖接过站起身,随意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发现大小正好。正要惊叹一声,许肇平已经走出门并贴心关上。

许肇平倚在走廊的围栏上,看着不远处教学顶楼的大灯。

大灯发出暖黄色的光,并不刺眼,树上蝉鸣交杂,灯光和蝉鸣被温热的风卷着送来,徒添燥热。许肇平把领带解开拿在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点燃。

许肇平给他的裤子很宽松,料子也舒服,又软又透气。裤子够长,倒像量身制作,堪堪遮住不伦不类的球鞋,一件白色背心,他手臂不粗不细,肌肉感也恰到好处,一看就知道是常年运动的人。

束尧打开门,怀里还抱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抬头看到靠在围栏边的人。木门年久,合页发出咯吱声,面前的人闻声转过头,手上的烟还燃着,许肇平背对着灯光,室内的光随着身后的门自然关上被隔绝,束尧看不太清他的表情,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打破僵局,许肇平就将烟碾灭,说,“稍等一下,我进去拿几个文件。”

许肇平将灭了的烟头扔进垃圾桶,进门拿了成绩登记册和试卷,关好灯和门窗,才领着束尧往家走。

不是很长的路程,平时许肇平十来分钟就能走到,常常卡点上班。但今晚两人却走了快二十分钟,因为束尧对周遭的一切都十分新鲜,走走停停,倒像已经适应。

束尧率先打破了平静,看到远处的小河,“老师,那条河深吗?”

许肇平回过头看他,眼里是探究还是什么,只问不回,“你认识我?”

束尧挠头,笑笑,“你不是在办公室里改卷子吗,肯定是老师啊!”然后束尧看见许肇平低下头,像在看路,过了几秒又抬头看他,脸上现出符合他气质的温和笑容,“这样。”

说完貌似反应过来,问,“你刚刚问什么?”

“我说那条河深吗?”束尧又发问,手还朝河的方向指了指。

许肇平摇头,束尧正要问有没有鱼,就听见他说,“很适合抓鱼。”

“你去抓过吗?”

“没有,”许肇平再次摇头,“我看别人抓过。”

“哦。”束尧不再多话,只是打量着四周。蝉鸣鱼跃,微风掠过缓解热意,束尧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雀城的日子,那个时候的空气都比不上现在,想着束尧更深吸了一口气。

这条河在大学附近,理所当然成了一众学生夏天的天堂,不过由于曾经出过意外,金成大学一再向学生强调不准下河游泳洗澡。在夏季时时派老师到河边抓人,有些不怕死跑去野泳的被逮到,浑身湿漉漉地被拉到教务处写检讨领处分。

许是今天是期末考最后一天,大家回家的回家,狂欢的狂欢,河畔倒是安静下来。

两人就安静地走到了家。

束尧跟在许肇平身后,等许肇平开门。

扑面而来是一种木质香,像是檀香,束尧不确定。

这个小院里东西不多,有一个石桌和几个石凳,还有两张竹制摇椅,各处角落摆了点绿植,还有一个小棚,下面堆着一些木头,应该是柴火。

许肇平走到旁边拉开了灯,院子里亮堂了,束尧跟着进去转身把门关上。

“饿吗?还想吃点什么?”许肇平没回头,语气平淡,熟练得像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

束尧确实还有点饿,但是现在估计也不早了,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于是反问许肇平,“老师饿吗?”

许肇平回头只看到一双星星眼,笑了,“饿了,吃面吧。”

“好!”束尧应下,跟着许肇平去厨房给他打下手——说是打下手,但收拾厨具、揉面基本上都是许肇平,束尧更像啦啦队,跟在许肇平屁股后面。束尧跟了一会,看许肇平揉面,自告奋勇去烧水,拿着火柴蜡烛鼓捣半天,终于把火烧起来了。

锅许肇平已经洗好,束尧去水缸舀了两瓢水倒进去,又跑到院子里,吭哧吭哧抱了两根柴进来,许肇平一直没说话,低着头看着面团,像在想事情。

他揉好面准备洗手,才看到束尧抱着两截柴进来,惊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束尧额头,“柴没劈呢。”

束尧如梦初醒,“噢!”他又把柴抱回去,放到石墩上,拿起旁边的劈柴刀准备劈。

许肇平的声音又传来,“等等。”

束尧闻声抬头,动作顿住,“嗯?”

许肇平边走边戴手套,“你烧的火快灭了,进去添柴。“

束尧丢下刀跑进去,将用来引火的小木枝丢进去维持微弱的火苗,蹲在炉灶边上看着火,此时场景让他想起来小时候,他就蹲在爷爷奶奶身边,等她们给自己烤红薯。

许肇平抱着柴进来,看见束尧蹲着,“怎么不坐?”

束尧起身站到一边给许肇平让路,“忘记了。”

许肇平坐到小板凳上,往里添柴,眼见着火大了才把座让给束尧,交接工作,“看着火。”

束尧一脸正经点点头,坐到小板凳上,真就盯着火。两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

脑子里开始冒出问题。现在是哪一年呢,会不会能看到自己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呢?这里是哪里呢,会不会隔老家很远,现在自己身无分文,要是太远自己怎么去呢?

火光映着束尧的脸,许肇平突然出声,“束尧,坐远一点。”

“噢。”束尧乖乖往后退了点,问许肇平,“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啊?”

“许肇平。”

好熟悉,束尧心想,自己是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那老师你多少岁了?”

“30。”

“噢,那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呢?”

许肇平笑了,唇角勾起,拿起擀面杖开始擀面,“1930年9月7日。”紧接着又回答了他真正想问的问题,“今天是1960年6月30号。”

“噢。”束尧发现被识破,笑着摸了摸鼻头。1960年,爷爷奶奶才8岁,说不定真能去看看。

“还想问什么?”许肇平看他不说话了,主动问。

束尧起身走到他身边,看他擀面,“这里是哪里呢?”

“雀城。”

束尧惊了,竟然就是他老家!!

许肇平下好面条紧接着调了料底,端过来看熟了先捞了一碗,递给站在一边的束尧,“小心烫,先端到正厅再回来拿筷子。”说着许肇平朝束尧指明方向。

“好。”束尧端着热腾腾冒着香气的面条朝门那边走去,来到正厅饭桌旁。

他搓了搓烫红的指尖,正要返回厨房拿筷子,就看到许肇平过来,一手端着面条,另一手拿了两双筷子,朝束尧伸手。

束尧伸手拿过一双,“谢谢许老师。”

“不客气。”许肇平坐到束尧对面,两人安静地吃完了面条。

束尧吃了一碗,看许肇平还在吃,于是看着他。许肇平似乎对视线很敏感,立刻抬眼,“吃饱了吗?”

束尧舔舔嘴唇,摇头,“好好吃,还想吃一碗,还有吗?”

“有是有,可是晚上吃太多了不好。”许肇平淡淡回,把碗里最后两根面条挑起来。

“好吧。”对面的人蔫了,有气无力地答。

算了,许肇平看他一眼,“等一下吧,还得烧水。”他端着两个碗回厨房,看火还没熄,又往里放了根柴,束尧立马恢复活力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过来,“许老师真好,谢谢老师。”说完,又颇有些谄媚,“老师,我来看火吧。”

许肇平笑着让位给他,站到一边等水烧开下面条,重新拿了一个碗给他放调料盛面条。

束尧美美地端着面走向客厅,许肇平留在厨房,开始收拾锅碗瓢盆。

等束尧吃完拿着碗过来,许肇平正好洗完碗。束尧抱着碗站在旁边,许肇平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放里面吧。”

“我自己洗吧老师。”

许肇平见状也不争,打开水龙头冲了一下手,走出厨房。

束尧洗完碗把水倒了关了灯就顺着门寻找许肇平,走到另一头才看到许肇平在洗漱间。

已经不早,许肇平看到束尧,给了他一套洗漱用品,“干净的,你先洗漱吧,拖鞋在洗手池下面,我去收拾一下房间。”

束尧接过脸盆,里面放着新的毛巾和牙刷,不过束尧习惯每天洗澡,更想直接冲个澡。他没犹豫,关上门接了盆水,脱光衣服站到水泥做的洗手池上,直接用盆从身上浇下去。浇了两盆,突然一只蚊子扑到他眼睛里,束尧站在狭小的洗手池上,一时不察盆就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他揉了两下眼睛,弄出眼里的蚊子冲了一下,又伸手够地上的盆。正在等接水,许肇平过来敲门,显然动静不小,被听见了。

“束尧,台子左边的香皂可以用。睡衣给你放在门口的椅子上。”

“啊,好的,谢谢老师。”束尧看台子上确实放着两块香皂,拿起左边的那块用。

等束尧出来时,许肇平正坐在正厅的沙发上登记成绩。

束尧走过去,头发湿漉漉地还滴着水,许肇平抬头看见,从旁边递过来两张毛巾,“下面是浴巾,上面的擦头发。”

“谢谢老师。”束尧接过,站在一边擦头发,眼尖地发现试卷上教师一栏后面写着‘许肇平’三个字,他突然想来,这就是今天中午他在档案室看到的档案。原来他是穿到了以前的金成大学。

对啊,金成大学就在雀城,也是因为这个他才报了这里。

束尧眼皮跳了一下,试探性坐在许肇平原先放毛巾的位置。靠过来看成绩册,看了一分钟,发现分数都出奇地高,“许老师,你给的分数好高。”

“嗯?”许肇平看他一眼,“高吗?”

束尧点点头,“这样能行吗,大学不是都有挂科指标吗?”1960年的金成大学他不知道有没有,但2024年的金成大学貌似是有的。

许肇平笑答,“大家确实学得不错,没有人需要挂科。”

“好吧。”束尧问出真正想问的,“你是金成大学的老师吗?”

这下许肇平看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探究,他手里还拿着笔,一直微微偏着头看着束尧的眼睛,好像在想什么。

束尧认为自己该不会露馅,如果是这个时代的人,又在金成大学办公室出现,知道他是金成大学的老师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对啊,很正常的事为什么还要问?

束尧暗骂自己蠢,却还是不敢移开视线,看着许肇平那双好看的眼睛,眼球震动,疯狂思考,如何打破僵局。

良久,许肇平转过头,视线回归成绩册——其实并不久,只是束尧觉得度秒如年。

许肇平又过了会儿才点头道,“算是,只待两年。”

束尧听罢,才觉得许肇平的普通话并不纯正,有一点口音,“那老师你是哪里人啊?”

“港城人。”

难怪会觉得有些熟悉,束尧试着用蹩脚的粤语说,“你好靓仔。”他从6岁就呆在广城,能听懂那边人说话,但会说的不多,这种夸人的算一句。

“多谢,你都好靓仔。”许肇平也用粤语回他,又说,“别太早睡,消一下食。想休息的话,卧室在左边第二间,对面是我的房间,有事情叫我。”

束尧点点头,经过刚刚一遭,他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怕自己再多话,速速逃离这里,进了卧室轻轻关上门。

房间里灯没关,不算小的床上铺着灰色的床单和一个小薄被,蚊帐已经放下来。床边放着一个书桌,上面还摆着几本书。

束尧头发还没干,于是走到床边的书桌旁坐下,随手拿过一本,发现自己看过,又翻了几本,发现全是自己看过的。但眼下自己出去不是好选项,于是他随便拿了一本翻到自己比较喜欢的情节看。

显然没想到蚊子这么厉害,束尧没一会儿脚上就被咬好几个包。于是他拿着书上了床,隔绝外界的蚊子。看了一页多他就看不进去,随手把书扔到床头柜上,刚刚抱回来放在沙发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许肇平放在床头柜上。束尧从兜里拿出自己身上仅剩的三个东西,戒指、耳钉和手表,又摆弄那枚已经裂开的戒指。

自己穿过来怎么看都是那枚戒指导致的,也可能是打雷刮风,还可能是那个档案室,他在里面看见了许肇平的档案,一穿过来就遇到了本人。束尧觉得戒指很诡异,打雷也很诡异,档案室更诡异。

会不会是自己被戒指的光照得猝死了?——毕竟一系列的穿越剧主角都是要死了或者晕了才穿越的。或者自己被雷劈死了,但是自己好好坐在档案室也不可能是被雷劈了,束尧想想觉得扯淡,心觉倍累。于是思维跳脱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肉体穿,因为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衣服。更扯了,不过自己穿越本身就是很扯淡的事情,要是真的那现在学校岂不是乱了套,说不定不久之后就会有一则新闻,题目就是“震惊!某高校学生在档案室离奇失踪/死亡!”,束尧想到这倒乐了。

电视剧里的穿越者穿越之后总是很想爸妈和朋友,束尧目前倒没多大感觉。主要是束正和王笛安从他生下来也实在不算多上心,两夫妻觉得各活各的,挺好。

束尧对此表示赞同,乐得没人管但有钱花。毕竟他从小就享受着他爹妈给他创造的高品质生活,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的日子更不差——儿子月月往家里汇不少钱,虽在农村但吃穿住行都不愁,就一个小孙子养在身边更是宝贝。

束尧一直以来精神物质生活都挺富足。六岁之前过着无忧无虑的乡村生活,白天和几个玩伴在田坎奔跑,在老屋捉迷藏,夏天家里有冰镇的西瓜,冬天火炉上有温热的牛奶。五岁之后到了父母身边,虽少了长辈的关注但又进了学校,放学后和同学结伴去操场打篮球,周末和朋友去临江别墅打游戏开派对。他似乎没那个机会,也没那点心思去伤春悲秋,从没觉得自己比别人少点什么,倒觉得自己比太多人得到的多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在不在他们身边区别实在不大,可能养老有那么一点点问题,但没什么是钱不能解决的,况且还有几个堂哥在,自己要是真死了也有人给他们捧骨灰。束尧想了一圈,觉得自己的穿越没什么影响,虽然肯定还是会让束正先生和王笛安女士伤心一阵儿,但问题应该不大。

脚上的包又痒起来,他抓了抓,思维归笼。

一切都是机缘,说不定就是做个梦,一觉醒来发现还在档案室,他安慰自己。

束尧平时就喜欢趴着睡,便懒得管还没干的头发,趴在枕头上,连灯也忘了关,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

许肇平一直以来并不爱晚睡,早睡早起,十分健康,但到大陆之后这个习惯就改了。他登记完成绩后,到院子里站了会。月光皎洁,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屋顶,院子里即便没开灯也能依稀看清。

他走到院中央驻足,点了一根烟,对于蚊子来说院子里的许肇平简直是移动血包。但是他基本不会在室内抽烟,抽完后才进屋洗漱,看到地上洒出来的一些水渍,笑笑。看来是没看到墙角的淋浴间。

束尧以为那是厕所。

许肇平洗漱完后关了正厅的灯,发现束尧的房间门缝透出光,他驻足两秒,又径直往书房走去。

束尧第二天醒来天已经大亮,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洒在床铺上。束尧从枕头下面拿出手表一看,发现已经一点半——太离谱。他又细看两秒,发现秒针根本没动。

缓了两分钟,尿意渐起,束尧才从床铺上爬起来。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交谈声。束尧想出去放水,但想到自己的头发,觉得实在不宜出去见人招惹是非。

他悄悄走到门前打开门,从门缝看正厅的情况,门正对着昨天许肇平坐的沙发的位置,正巧,现在许肇平也坐在那里,在束尧拉开门的一瞬间许肇平就转过头对上他的目光。

许肇平今早醒得早,照例去屋后的山走了一遭。回来正遇到前来拜访的王之语。

最近又发现一处新的古墓,博物馆再次忙起来,但近期还在初步勘查阶段,许肇平倒不是主力军。王之语前来,正是知会许肇平,让他做好准备。简言之,要探亲还是要出去玩都趁早,估摸着两三个月之后就要忙起来,到时候可不给放假。

两人又谈片刻,束尧在里面又憋了十多分钟,许肇平才起身送客。

特殊时期,束尧时刻注意着门外的动静,在王之语踏出门的第一秒就冲出房间,走进洗漱间才发现昨晚的误以为的厕所是淋浴间。尿意不允许他多想自己昨天怂在狭窄的洗手池上接水的蠢事,他走出去,正巧遇到送客回来的许肇平,就问,“许老师,厕所在哪里?”

许肇平指向通向后院的通道,“那条路过去,竹林旁边。”

束尧听完就迅速奔向厕所,甚至来不及说谢谢。

等束尧回来,看到餐桌上摆了一盘包子和两杯豆浆,许肇平从厨房里又端出一盘肉饼,散发着油香和热气。

束尧刚要坐下,就听见许肇平叫他洗手。

“噢。”束尧往洗漱间走,用自己那块肥皂洗了手才出来。

许肇平坐在餐桌一边,已经夹了一个包子开始吃,对面摆着另一个空碗和一双筷子。

束尧已经不再局促,千事万事吃饭最大,他睡了挺久,刚刚看时钟发现已经十一点,早就觉得肚子空空。没一会儿,束尧就折服于包子和肉饼,皮薄馅大,油香四溢,不知道比食堂的强上多少倍。一顿饭下来,许肇平只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杯豆浆,说是自己已经吃过。束尧倒把三个肉饼和剩的三个肉包全部吃了,许肇平还给他又补了一杯豆浆。

“肉饼好好吃,老师自己做的吗?”束尧捧着豆浆,看着对面靠着椅背看他吃饭的许肇平。

“嗯。”

束尧都惊了,“你起得好早!下次叫醒我我给你打下手吧老师。”

“好。”许肇平笑着应。

束尧喝完最后一口豆浆,在许肇平动身之前收拾好盘子去厨房,“老师,以后我洗碗吧。”

许肇平倒是没跟上去,而是去院子里撑起晾衣服得竹竿支架,又去束尧的房间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晒,在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枕头底下放着束尧的手表和耳钉,还有一枚钻戒,许肇平将东西放到床头柜上,把被子和枕头还有床上散着的浴巾和擦头发的毛巾也拿出去晒着。

束尧从厨房出来就看到许肇平躺在正厅门口的竹椅上,手里点着一支烟,穿着皮鞋的脚搭在一个木凳上。他嘴里正吐出一口烟,烟雾袅袅上升,慢慢消散,束尧觉得那口烟好像飘过来钻进鼻子里,隔得很远仿佛已经闻到烟味。

他并不喜欢烟味,但是许肇平身上的烟味却不像他以往闻到的,夹杂着檀木香,他倒觉得不臭了。

束尧甩甩手上的水,也过去躺在另一边。

许肇平看到束尧出来,在烟灰缸里碾灭还剩半截的烟,小桌桌上还摆着一个茶壶和两个茶杯,他把脚放回地上,从躺椅上坐起来,给另一个没用的杯子倒了茶,又给自己添了点,重新躺下。

雀城的夏天闷热的时候让人受不住,反而这样的大晴天凉快些,院子里时不时刮过一阵微风。许肇平昨晚基本一晚上都没睡,现在躺在摇椅上有些困意了。他今天头发没有梳上去,微长的头发搭在额头,风一来发梢扫动着皮肤。

束尧躺了一会儿,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人。许肇平闭着眼睛,头微微歪着,于是束尧侧躺过来对着他,发现他好像睡着了。

束尧轻手轻脚爬起来伏在摇椅扶手上,拿起许肇平刚刚给自己倒的茶两口喝完了。他对茶不感兴趣,但是束正爱喝茶,他从初中开始每晚上完晚自习回家,但凡束正在家,总要拉着他喝一杯茶,乐善好施,说茶的种类,茶的特点,茶的历史,束尧无可奈何,耳濡目染,勉勉强强喝得出来一些。

但这个他没喝出来,于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没喝这么急,抿了一口,还是没尝出来。他揭开盖想看罐里面的茶叶,一抬头突然发现许肇平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睛,侧头看着他。

“在干什么?”许肇平“偷窥”被发现,不尴尬,反而对上被偷窥者的目光,出声询问,刚刚睡醒,声音还有点沙哑。

“我没喝出来这是什么茶。”束尧再次看向茶壶,看茶叶片也没认出来,于是重新看许肇平。

许肇平眼神随着束尧动作流转,最终又对上束尧那双忽闪的眼睛,他眼里都有笑意,“看出来了吗?”

束尧摇头,把杯盖盖上,给许肇平倒了一杯。

“是作为答案的交换吗?”许肇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淡淡问。

“不是啊,我看你嘴有点干,可以喝一点润润。”明明是一个无头无尾的问题,束尧却听懂了,回答得认真,看着对面的人含笑的眼睛和戏谑的表情才后知后觉,闷头喝光了杯子里剩的茶。

许肇平也不逗他了,“我不懂茶,这是附近老乡送的,他家里面自己种的,只知道是一种红茶。”

“噢。”束尧应,把杯子放下,又躺下去,看着发蓝的天空。

后院的竹子被风压弯,叶片一下一下扫着房顶的瓦片,偶尔越过顶端窥探院子里的光景。束尧刚刚去上厕所发现后面是个竹林,但当时太急,没细看。现在看到那根从后院伸过来的竹梢,倒想起小时候奶奶小时候背着他上山去掰竹笋。

“后院是不是有竹笋啊?”束尧说着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拖沓两步把脚放进拖鞋,就要冲向竹林,但被许肇平叫住。

“现在的竹笋已经长老了,不好吃。”

“噢,我去看看。”说完人影就没了,只剩旁边的摇椅微晃。束尧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当然,也确实是无聊,好容易想到能消磨时间的事情他当然要亲自去看看。

没一会儿,人就回来了。束尧怀着说不定能找到两根的想法过去,一看哪里是长老了,是已经长成小竹子了。

束尧摘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晃,从小路走出来,又看到正对着后院的小阁楼,上面的门锁着。他径直穿过院子上了楼梯,木板咯吱咯吱响。束尧站在狭窄的走道趴在窗户上,企图通过并不透明的玻璃看里面是什么。显然没可能看清楚,他随手把那根狗尾巴草插在阁楼走道的栏杆缝隙处,想从为数不多的高处眺望一下门外的风景,却看到一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姑娘从远处走过来。

这处人家并不多,束尧直觉是来找许肇平的,猛然想到自己的头发,转身就要往屋里冲。台阶只有三个,束尧本想一步踏下去,但脚后跟却踩在最低一阶,脚下不稳,猛地从阁楼上扑了下去。

束尧担心被听到,甚至忍住了呼之欲出的痛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一双手拎起。

束尧好歹一个一米八三的大小伙,就这么被许肇平拎小鸡似的拎起来,甚至忘记了疼痛,站稳了直起身下意识看了一眼许肇平的头顶,又低头看他手臂,又看他穿的鞋。

最后他看向许肇平的脸,问,“老师,你多高啊?”

许肇平只觉得他跳脱,没回答他,眉头微皱,“你在干什么?”说着他蹲下去掀起束尧的裤腿看膝盖上被擦破皮的那块肉。

摔得不轻,本就薄的布料被擦破,两边膝盖都破了皮,左腿严重些,估计被石棱划到,有一道明显的血痕。

束尧刚要解释,就听见门外的敲门声,一道娇甜的女声传来,“许老师,你在家吗?”

许肇平明白过来束尧为什么摔倒,两人都没出声,许肇平扶着束尧往屋里走,送他坐到床上,又找来酒精和棉签放到旁边,“你先处理一下,我出去看一下。”

束尧点头,叫住要走的许肇平,“老师,我刚刚可能被看到了。”

但在束尧看来有大麻烦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只点点头,带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束尧就起身趴到门板上,耳朵贴在木板上,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被看到,要是真被看到待会就从窗户出去,围墙看着也就两米多一点的样子,翻出去应该不难。

才到这一天不到,束尧已经第二次偷听人说话,同样的地点,姿势略微不同——束尧不敢开门了。两人的交谈声都不大,不像今早来的那个男人,说话铿锵有力的,束尧不开门都能听个清楚。

隐隐约约能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他好像在问许肇平什么,因为束尧就听到个“吗”字。一直都是女孩说话比较多,这次许肇平倒是说不少,但貌似也是刻意压着声音,束尧更听不清了。

然后女孩又问了些什么。束尧一句听不清,但还是锲而不舍趴在门板上不放弃。

没过一会儿,许肇平的皮鞋声响起,又远了。束尧以为两人走了,正要开门,门口就响起两个敲门声,女孩的声音传来,“束尧,我可以进来吗?”

束尧被突然清晰的声音吓一跳,眼睛都瞪圆了,紧紧按着门板,不知道如何应对。许肇平这是跟她说了什么?自己这样出去见人能行吗?

他抿唇按着门板不说话,但还好,没等他想好怎么办许肇平就来解救他了,“他刚刚说困了,可能睡着了。”

“好吧,那我先回去啦。”

许肇平把人送到门口,将手里的篮子递给女孩,道了谢,看人走远才把大门关上,转身就看到束尧坐在正厅的沙发上,拿着棉签往膝盖上擦,疼得龇牙咧嘴,然后就开始擦周围的安全地区,不再碰真正需要消毒的地方。

沙发凹陷,束尧才抬头看向旁边坐着的许肇平。他敷衍了事,刚准备把裤腿放下去,就被许肇平制止,“你这块伤口有点深,不好好处理可能要发炎的。”

许肇平拿过桌上放着的酒精和棉签,蘸湿后轻轻附上还沾着灰的口子,束尧疼得下意识往后一缩,却没得逞,许肇平早一秒握住他腿弯,紧紧扣住。许肇平抬眼看一眼束尧,声音比眼神严肃得多,“别动。”

束尧被抓着脚动弹不得,许肇平兴许也看得出他怕疼,边给他沾灰边轻轻吹气,酒精蘸湿伤口的痛感被凉感减轻,束尧也懒得自己弄,自己弄反而更疼,索性躺在沙发靠背上,问他刚刚的事情,“那个女生是谁啊?”

“学校同事的女儿,过来送鱼。”

“她怎么来叫我?”

许肇平没马上回答,等他清理完这边放开束尧的腿,又抓住另一条腿的空隙,没再吹气的空隙回答,“她刚刚看见你,问我,我说你是我的朋友,来大陆玩,她可能想认识一下你。”

“噢,我刚刚吓坏了,不敢开门,下次她来我再跟她赔罪吧。”

“嗯。”

“老师你还告诉我你多高呢。”束尧想起来,不依不饶。

“一米八九。”许肇平盯着束尧膝盖上那道长长的血痕,眉头皱得更深,“下次不要再跑这么快。”

束尧点点头,伸手捏了捏许肇平的手臂,又捏了捏自己的,“老师,你的肌肉怎么这么大。”

从昨天第一次见许肇平,束尧只注意到他的一张脸多么伟大,却没注意到这个男人的身高体型。许肇平穿着西装,让人容易忽略他健硕的身材,这么一比,才发觉自己比他小了一个号。他手臂上的肌肉被衬衫包裹,略用力时绷紧,才能看出三四分。

“你是不是体育老师啊?诶,体育考试也要改卷子吗?”束尧似乎真在思考。

许肇平被他逗乐了,眉头终于舒展开,轻拍了一下他的头,“不是。我房间里面有哑铃,你要用可以去拿。”

“啊,痛痛痛!”束尧突然感受到膝盖处被酒精浸染的刺痛,挣扎着要缩回腿,却被扣住,许肇平又换了一根棉签,但没急着蘸酒精,只是轻吹着那处有点深的口子。

等束尧缓了一会,才又开始清理,这原先浅一点的小口子束尧还能忍,这道他是真不行,于是他用尽全力抽回脚,眼睛里泪花都要出来,“老师,我自己弄吧。”

许肇平并不强求,重新拿了一根棉签蘸了酒精递给他,“我看着你弄。”

束尧接过去慢慢蘸,却始终不敢往那道口子抹,血红的口子上黑乎乎的,还沾着院子石板上的灰。

“束尧,这两天天气热,真的可能会感染。”许肇平看他在那磨洋工,提醒道。

束尧蜷着腿,棉签在伤口周围游离,不敢往伤口上怼,抬头看许肇平又皱起的眉头,下意识说,“那还是你帮我弄吧。”说完就把棉签往许肇平手里一塞,彻底瘫在沙发上不动了。许肇平接过棉签也没多说什么,重新蘸了点酒精给他清理。

忍过这阵疼,束尧重新活过来,直起身看了膝盖两眼,许肇平正好给擦完,因为要吹气微弯的腰直起来,抬头就正对上束尧的脸,两人鼻尖的距离只有两厘米。他好像忘了动作一样,突然不动了,两人四目相对。束尧莫名被那双眼睛吸引,许肇平的瞳色是纯黑色,像是深海的黑色漩涡,要把人卷入。

束尧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应该退后,却没办法撤回身体,像是一块被吸引的磁铁。他闻到许肇平身上的烟草味,混着檀香,钻进他的鼻息。许肇平率先往后撤了一下,又垂眸看向手里的棉签,将桌上摆着的一把沾有微淡血迹的棉签收拾好,问他,“其他地方有伤口吗?”

束尧也回过神,收起心里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泛起的空虚感和困惑,把右手伸过去,“这有一点儿。”

他的右手也在地上挫了一下,倒是不严重,只是手腕处破了一点皮。许肇平耐心给他消毒,两人都没再说话。等全部弄好,束尧拥有了一条新短裤——许肇平直接从膝盖上一点把裤腿给剪了,说免得换再擦到口子,等晚上结痂了再换。

由于手上的伤,束尧的打下手生活未满一天就结束。他在许肇平进厨房准备晚饭后跟过去要生火,却被许肇平一票否决。

许肇平把好友送来的两条鱼都做了,一条熬汤一条红烧,红烧的倒是很合束尧的口味,大多数都进了他的肚子。许肇平也很符合束尧心中老一辈的形象——口味清淡的养生人,红烧鱼就没动几筷子,只喝了两小碗鱼汤,还给他盛了不少。

本来说包揽洗碗的人也在今天就停工养伤,束尧很贴心地不添麻烦,只把碗筷收拾好放进厨房,然后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看许肇平洗碗,拿着一根小棒一下一下杵着地面。

许肇平看他无聊,想让他找点事情做,说,“你回屋吧。”

“嗯?为什么?”

“在想什么?”许肇平问,看出他心不在焉。

束尧摇头,把手里的小棍扔到柴堆边,站起身,“就是有点无聊。老师,你平时都做什么呢?”

“出去锻炼,也会到处走走,比较多的时间都在看书。”

由于手上的伤,束尧的打下手生活未满一天就结束。他在许肇平进厨房准备晚饭后跟过去要生火,被许肇平一票否决。

许肇平把好友送来的两条鱼都做了,一条熬汤一条红烧,红烧的倒是很合束尧的口味,带着点甜,大多数都进了他的肚子。许肇平也很符合束尧心中老一辈的形象——口味清淡的养生人,红烧鱼就没动几筷子,只喝了两小碗鱼汤,还给他盛了不少。

本来说包揽洗碗的人也在今天就停工养伤,束尧很贴心地不添麻烦,只把碗筷收拾好放进厨房,然后坐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看许肇平洗碗,拿着一根小棒一下一下杵着地面。

许肇平看他无聊,想让他自己找点事情做,说,“你回屋吧。”

“嗯?为什么?”束尧无意识地回答。

“在想什么?”许肇平问,看出他心不在焉。

束尧回过神,摇摇头,把手里的小棍扔到柴堆边,站起身,“就是有点无聊。老师,你平时没事的时候都做什么呢?”

“到处走走,不过我不太喜欢在外面待太久,在家比较多时间都在看书,也会写写字。”

束尧觉得这个回答简直太过符合他的刻板印象,许肇平在他心中老古董的形象加深了,但是是个好看优雅的老古董。

“都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吗?”

“你觉得什么是娱乐活动呢?”许肇平反问他。

束尧被问住,他想到打游戏、看电影、唱歌、旅游什么的,但这些似乎在现在都太少见甚至根本没有——是啊,在现在这个年代,很多人吃饱饭都是问题,哪里有这么多所谓的娱乐活动呢。

他没法回答,转移话题,“老师,你是教什么的呢?”

“西方哲学史。”

束尧来了兴致,“那你是不是会经常思考关于生存和死亡的问题啊?”

他从没遇到过读哲学的人,只在上马原课的时候听那位刚毕业的社科老师说他读博时期认识一个哲学系的博士生,多年都没毕业,貌似学得有点魔怔了,要跳楼,最后学校保安以一己之力在消防人员到之前把他从六楼阳台拉了下来。

那位老师说是因为他研究的课题把他带偏了,但束尧严重怀疑多年没毕业才是根本原因。

许肇平听了他的问题之后笑,“会思考,但并不经常。”

“那有什么结果呢?”

“每一次思考都会有不同的结果,随着年龄的增长看很多事情都会不同的想法。”

“那目前你是什么想法呢?”束尧郑重其事,假装握成拳的手是话筒,举到许肇平身前。

许肇平被他逗得笑意更深了,把水倒掉,边擦桌面边回答他。

“目前觉得生存是一件辛苦的事情,死亡又有点严肃。可能我们出生后会遇到一个人,然后一起期待活着,再期待一起死去。”

束尧听懂了又没听懂,觉得他是位浪漫主义者。他想到自己的学科,只有经济人假设,以及“沉没成本不参与重大决策”这样理性的理论。

“像在说爱情。”束尧若有所思。

“这个人也不一定是爱人。”

束尧不懂了,在他看来这样的角色似乎肯定会担任爱人一职,他换了个问题,“真的会找到这样的人吗?”

束尧从小到大,逃课违纪的事没少干,但就一件事他规规矩矩——早恋。至于原因,没别的,高中他有钱有时间,太多事可以干;大学,大学更谈不了了,他没钱没时间。

谈恋爱对他来说其实并不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偶尔和朋友们一起谈起,他是话题中心,但也是最置身事外的一个。

高中和朋友出去玩,他们问他没需求么,话里话外都暗示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束尧掀桌而起一个不放过,关乎自己的尊严。但寡不敌众,最终被一群人按在沙发上被迫认错。但确实,从“情窦初开”之后,他对那事儿也并不热衷,起反应了大多数时间也能自己按捺下去,偶尔不行就自己动手摸两下草草解决。

“会的。”许肇平答。

束尧顺嘴问,“那老师找到这个人了吗?”有些侵犯隐私了,说出的瞬间就后悔。他观察许肇平的神情,但对方貌似并没在意,像在思考,过了很久,久到束尧已经觉得他不会回答,但他又在清理完桌面的同时开口了。

“也许吧。”

束尧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貌似触碰到了一个不熟悉的人的伤口。许肇平情感并不外露,但束尧却感受到他情绪中的难过气息,慌乱地转动思维想要转移话题,他平时最擅长,此刻大脑却像故意唱反调一般无法转动,被迫被一点悲伤气息侵袭,说不出话。

许肇平用毛巾擦干手,转头发现他脸色不好,揉了一下他柔软的金发,貌似为了表示宽解。

“今天身上有伤口就不要洗澡了,明早再洗吧。”许肇平叮嘱完之后就离开了厨房,束尧紧随其后,走到正厅却见许肇平拿着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进了卧室旁的一个房间。

今晚闷热起来,阳光暴晒的几天里被蒸发的水汽终于要落下,乌云遮月,尽头乌黑的房间被灯光充盈,又被门板隔绝,几缕不甘心被囚禁的白光从经年的木缝逃出,束尧只能抓住这点儿在闷热到稀薄的空气中换取呼吸。

束尧心不在焉洗漱完出来看到靠里的房间还是关着的,他看了一会儿,最后关上了正厅的灯进了房间。

第二天起得很早,束尧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昨晚辗转难眠,睡眠质量直线下降,早早就醒了。

昨晚夜里,他听到许肇平从房间出来,又去洗漱,最后进了他对面的房间。一早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就睁开了眼睛,天刚蒙蒙亮。

许肇平进了洗漱间,束尧立刻翻身起来,想过去和他一起洗漱。慢了一步,许肇平要冲澡,他进洗漱间时淋浴间已经传出水声。

束尧在外面胡乱刷了两下牙就出去了,许肇平出来的时候束尧正在发呆。

许肇平穿着浴袍,束尧一抬头就看到他腰间的肌肉线条,貌似没想到束尧起那么早,许肇平只随意系了一下带子,一只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上的水,浴袍松垮地挂在身上,遮住几个关键部位,。

他看到沙发上的人愣了一下,然后拢了一下浴袍领,把松垮的带子系紧了。

“怎么起这么早?”许肇平把毛巾搭在沙发靠背上,转身去餐桌上倒了两杯温水。

“睡不着。”束尧接过许肇平递过来的水,吨吨两口喝完,他觉得许肇平和自己生活习惯还挺相似。

“怎么了?”

“没有。”束尧舔了一下有点干裂的嘴唇,摇头,“我可以帮忙做早饭。”

“饿了?”

束尧的头拨浪鼓似的摆两下,“没有,我说了今天要跟你一起。”

许肇平若有所思点了一下头,仰头喝完水,头发上又聚集滴下的水滴落下,顺着锁骨流进衣领,被浴袍吸收,束尧吞咽口水,听见许肇平的声音,才抬头看向他的脸。

“想出去走走吗?如果不饿的话,可以去后山逛逛。”

“可以吗?”束尧觉得自己不太适合出去,要是被人看见了不太好,或许会给许肇平制造麻

烦。

“当然可以,难道你打算一直不出去吗?”许肇平笑着答,像怕他担忧,又进一步补充打消

他的疑虑,“没关系,后山没有开垦的土地,很少有人去。被人看见也没关系,就说你是国外

来的。”

“那好,我要去。”尽管只在院子里待了一天,但已经有些把他憋坏。束尧本来就好动,小时候在田地奔跑,去了广城慢慢接触各项运动,网球、足球都会些。到了初中个子窜高,又去了校篮球队,一直到高中,带队代表学校参加校联谊赛,拿了不少第一。

要说起来,其实他并没有多喜欢这些运动,只是少年精力无限,每天坐在教室感觉骨头都僵了,运动流汗的感觉很好,在球场奔跑欢呼的感觉也很好。

等束尧冲完澡出来,许肇平已经穿好衣服,和他的一样,轻薄透气的布料,小麦色的肌肉在白色布料的映衬下若隐若现。束尧摸了一下自己的腹肌,诚然,他的身材不算差,但是肌肉远没有许肇平那么紧实健美,许肇平的身材在束尧看来简直是完美的,恰到好处,不会像有的健身教练那样过于夸张,但又很有力量感。

两人收拾一会儿就出门了,许肇平手上拿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还放着一个水壶,还有一团白色的纸,束尧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在厨房找到一个挂在墙上的草帽,戴在头上,有点松,但有根绳子可以固定一下,他在下巴系了一个结。正好,还可以遮遮阳光。草帽的颜色和金发颜色相似,倒不那么显眼了。

许肇平带着束尧穿过竹林,束尧这才发现竹林背后还有一道小门。门外是一条小路,阳光从上方斜照下来,穿过茂密的绿叶,低处留下影影绰绰的光斑。昨晚睡前下过雨,经过一夜风干地上只有一点湿滑,无伤大雅,这样的早晨最凉爽。束尧走在小道上,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味的空气,好像小时候风的味道。

两人一路走,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到了一个小坡顶,有几平米的平面,上面覆盖着一层翠绿的青草,束尧踩上去,脚下柔软,像踩着地毯。

太阳升起来一点,草地四周是茂密的荆棘丛,还有几棵高大的杜仲,叶子正茂,挡住了炙烫的阳光。

“这里好适合野餐!”一阵风吹来,带走皮肤表层的热气,束尧雀跃开口,跑向边缘,从这里俯瞰,能看到几处零散的屋顶,冒着炊烟,蜿蜒的河流,还能隐约看到金成大学的教学楼。这里就是以前的金成大学,束尧想,只是已经不同了,2024年的金成大学附近有热闹的小吃街,还有繁华的商场。

“不太适合,有蚂蚁和小虫子,还可能会有蛇。”

听见许肇平的声音,束尧回神,转头看和他并肩的人,“啊,对啊,忘了这里在山上。”但貌似不死心,”许老师来过吗?”

“来过,真的遇到蛇了。”许肇平看着远处,平静答。

“啊,那你被咬了吗?”

“没有。”许肇平转头看他,“和我一起来的人反应很快,拉着我跑了。”

束尧想问是谁,但已经在嘴边的话被咽下去,大概率就是昨晚许肇平口里那个人,还是不要再提。

他们安静地站着吹了会风,逐渐升起来的气温让束尧站不住了,他左顾右盼瞧了一下,突然看到平坡最里面的角落有几个果子吊在藤上。他有点好奇,走过去看发现是猕猴桃。然后许肇平就听见他的声音,“许老师,这里有野生的猕猴桃!就是不知道熟没熟。”

“还没有,可能要八月底。”

“好吧,那我到时候再来摘。”束尧摸了摸其中一个,是最大的,好像有点遗憾——他突然想起自己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自己应该去找找回去的办法。

疑惑身边的人没有声音,他转头看许肇平,发现许肇平也垂眸看着他,对上视线之后对方不着痕迹移开,“好,八月来吧。”话罢他把水壶拧开递给束尧,“喝点水。”

“谢谢老师。”束尧接过水壶,仰头倒在嘴里,体贴地没有对着口喝,喝了几口把水壶递给许肇平,让他也喝,眼巴巴看着。

“想回去了吗?还是还想往上走。”许肇平喝一口之后问束尧,边将瓶盖盖上。

“回去吧,”束尧按住突然被风吹起的帽子,眼睛从被帽檐遮住,微微仰头朝朝许肇平说,“我有点饿了。”

于是束尧得到了篮子里面的一团“白纸”,许肇平把水壶也挂在他脖子上,“先垫垫。”

束尧打开纸团,里面包着两块桃酥。他拿出一块递给许肇平,”老师,你也吃一块。”

“我不爱吃甜的,也不饿。”

“噢,那好吧。”

返程快了很多,快走到后门时,许肇平突然拐弯走上另一条小路。束尧脖子前还挂着空了的水壶,一晃一晃,不疑有他,以为自己记错了路,跟着走过去,发现到了一小块被开垦过的土地,里面种着葱和蒜苗,沿边还有几簇生长茂盛的韭菜。

“这里是你种的吗?”

“嗯,葱蒜经常会用到,种着方便。”许肇平弯腰拔了两窝葱,又蹲下整理,掐头去尾,束尧也走过去蹲下帮忙,他问,“吃什么呢?

“葱油饼,想吃吗?”许肇平刚说完抬头就又看见那双星星眼。

“想!老师,我们的口味好像,你吃的我也喜欢吃!”

清汤面条、牛肉饼、素馅包子、葱油饼,但是许肇平不爱吃甜的,红烧鱼也有点甜,他也不爱吃。

许肇平唇角上扬,顺着他说,“是很像。”

但是自己不像他这么厉害,他嘴馋,却对厨房敬而远之。

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周末在上烘焙课,烤了小饼干分享给他,他很喜欢,跟王笛安说自己也要去学。王笛安让助理给他报了班,送去一天就死活不去了,从烘焙班里走出来,一脸生无可恋。他一副恹恹的样子被助理汇报给王笛安,王笛安以为他受了什么委屈,晚上回去后把已经睡熟的人摇醒,问他为什么。束尧对此行为已经习以为常,迷糊着说面粉混着油沾在手上很不舒服,他不喜欢,而且还要自己洗那些油腻腻的厨具。

在最后这一程路上,束尧嘴里还泛着甜,口渴得紧,脚步也快了,想赶紧回去喝两口水。天不遂人愿,他再次摔倒,踩中一颗石子扭了脚,随后屁股着地,顺着小路滑了一段,最后坐在门口。

许肇平走在他身后,反应过来人已经摔下去,他两步跨下来,篮子被打翻在一边,语气平稳但又透露出点着急,“摔到哪里?”

他扶起还有点懵的束尧,皱起眉头,“怎么每天都在摔。”

“踩到一个小石头。”束尧拍拍发麻的屁股,还没站直脚下就传来剧痛,猛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

“脚,脚好疼……是不是断了。”有点夸张,但确实疼。

许肇平蹲下去看到肿起来的脚踝,也不敢碰,抬头看他,“能走吗?”

他现在脚都不敢着地,摇头,但身残志坚,“我应该可以单脚蹦回去。”

许肇平没给他再摔一次的机会,蹲在他面前,“上来。”

脚踝传来的痛感让他无法拒绝,束尧自觉趴上去,手顺便拎起被许肇平扔了倒在一旁的菜篮子,另一只手抓住许肇平的肩膀,摸到了他突出的肩骨和紧实的肌肉。许肇平手撑了一下地站起来,挎住他两腿,侧身用身体推开没锁的门。

束尧被放到沙发上后,终于看见自己已经青肿的踝骨,“好像是扭了。”

“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许肇平蹲在束尧身前看了一下,“我去请医生来。”

“不行!”束尧抓住站起来转身要走的人的手腕,“我……我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冰敷一下就可以了。我经常打篮球,知道的。”

许肇平眉头皱得更厉害,低头看着他,没说话,但束尧知道他是在等自己说真正的原因。

“我的头发太奇怪了,”束尧低头,“我也不像混血,我是一个纯正的黄种人。”

“就这样?”

“这样不会给你造成麻烦吗?”束尧低声问。

他有点沮丧,想跟许肇平说实话,虽然只和他待了两天,但却莫名觉得眼前的人很可靠,对他也很好,于是束尧斟酌用词,缓缓道明,“我没有钱,也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身份证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到这里。”

刚来两天已经给许肇平带来这么多麻烦,他突然有点想念束正和王笛安,可能是疼痛造成的。他好像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没有像期盼之中一样一觉之后在金成大学醒来,他还是待在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明明是很奇怪的话,许肇平却没有追问,另一只手抬起来放到束尧头发上,只回答他前面的问题,“不会造成麻烦。”

柔软微卷的头发被揉了一下,束尧无意识把头靠上去蹭了一下掌心,说,“老师,你帮我剪头发吧。”

他低着头,许肇平看不见他的表情,于是蹲下去,和他对视,看到一双有点红的眼睛,“不想剪就不剪。”

“有点想,又不太想。”

“怎么”

束尧看许肇平还蹲着,拉着他手腕的手动了一下,轻轻捏他,“你坐着。”

许肇平顺着坐到他旁边,等他开口。

“我家在很远的地方,突然有一天醒来就在你的办公室里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嗯,”

“我暂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我总觉得剪了头发,好像就真的不能回去了。”好像真的,接受了待在这个地方。

短暂停顿后,他又接着说,“可是我总得剪的,我要是真的不能回去,总不能一直待在你家,我还得出去工作养活自己。”束尧说出来半真半假的实情之后觉得好了很多,眼里包着的眼泪消下去了,他抬头看坐在一旁的人。

“那就不剪了。工作的事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在雀城总是很无聊,你来了之后我很开心有人陪着我。你暂时就当陪我是工作吧,每个月给你发工钱,可以吗?”许肇平笑着安慰他,声音低沉,像妖精一样蛊惑人心,“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某一天你醒来,就发现自己回去了呢。”

“真的吗?”束尧是被妖精蛊惑的唐僧。

“真的。”

“好吧。”束尧恬不知耻,“我一个月有多少工钱呢?”

实在不怪他。束尧觉得自己回去的可能性恐怕微乎其微,他昨晚在忏悔的间隙脑补——肯定是金成大学有某种怪力,而他的戒指因为不断吸收这种力量,慢慢产生裂缝,终于有一天积累了太多,承受不住裂开了,这才把他弄到1960年的金成大学——但是戒指目前已经碎成渣。

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存一点钱,要是某一天许肇平要回港城,或者结婚,自己总不能赖着他,总得活下去。

“你觉得多少合适?”许肇平反问。

“嗯……你的工资是多少呢?我觉得你的工资的一点点就可以了。”束尧观察着他的表情,又补充,”或者再少一点也可以。等开学了你去上课我就出去工作。”束尧想,应该还有两个月左右开学吧,这两个月应该足够他缓冲一下,如果到时候也没有回去,他可以求许肇平带他去金成大学逛一逛,找一找回去的机会,如果再不行,自己也该死心了,也能安心出去打工了。

束尧不知道,1960年,国家职工已经面临多次减薪,许肇平作为一个临聘教师加上博物馆的工资,一个月工资只有两百不到,当然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也是很多了。但是他也不知道,许肇平出生港城,生活开支并不依靠工资,不然束尧怎么也不可能天天都吃这么好。

见束尧对此颇为在意,许肇平大手一挥,以安人心,“一个月给你三根金条,够吗?”

“真的吗!?”束尧惊呼,他住这两天也看出来许肇平是个有钱人,但没想到他这么有钱。

许肇平点头,“当然。”

“为什么给我这么多……”束尧有点不安,小声呢喃。

“因为值得,”许肇平是个好人,送佛送到西,送钱送到人心安,他看着束尧,面露诚挚,“陪伴无价,感觉有点少了,是吧?”

“一点也不少,我觉得有点多了!”束尧连连否认,认真起来,背挺直,“我一定认真工作,好好陪你!”

他觉得许肇平一定是太孤单了,当然,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看自己可怜,帮扶一下。

“现在可以看医生了吧?”处理好这位远方来的朋友的心情问题,就要想想肿的馒头一样的脚踝了,说着许肇平欲起身去请医生,但再次被拉住。

“真的,真的不用!就是扭到了,用毛巾冰敷一下就好了。”

“要是瘸了怎么办?”许肇平面色严肃,一本正经吓唬人,心安理得接着道,“要是瘸了你就不能出去工作,也不能……”

“好吧!好吧!”束尧重重往后仰躺在靠背上,皮质沙发回弹几下,他甩开许肇平的手,闭上眼睛,“你去吧!”

许肇平笑起来,附身拍了一下束尧白净的小脸,又顺着揉了一下头发,“乖,等一下吃葱油饼。”

金成大学所在的地方并不是很靠近城区,附近基础设施基本齐全,但没有正经医院。

许肇平没去,出门走了一段去了金成大学的校医家。

眼下学校放假,学校卫生室也关了。程少羽闲来无事,每天在家里种种花喂喂鱼。许肇平走进他的小院儿时,他正拿着小铲子给他的花松土。

程少羽的父亲在解放前是地主,他是他父亲第二任老婆的儿子,他母亲只是个不起眼的农村人,因为长得漂亮被刚死了老婆的程金看上买进了门。命运多舛,这个苦命的姑娘头一胎难产加大出血,生下了程少羽就撒手人寰。

物以稀为贵,程金孩子本来就多,对程少羽并不重视,又娶了一房之后更是对程少羽置之不理。好在乳娘是个好心的,省吃俭用省点工钱,加上一点被新太太克扣过的微薄月钱一手把他带大了。好容易在大宅院里过完被人欺负又欺负回去的生活,程少羽终于得偿所愿摆脱那里,完成学业后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在金成大学里任职,除了学校有比赛的时候外,倒也清闲——不是比赛受伤,而是比赛往往伴随着冲突,一群热血方刚的少年少女总要头破血流几个被担架抬着送往卫生室。

蒋涣作为金成大学的校长,对程少羽的情况倒还是了解。学校大多数人为避嫌鲜少和这位地主家的儿子打交道,他知道后评价——罪恶的果实没尝到多少,锅一点没少背。蒋涣欲搭个桥缓和一下他和大家的关系,程少羽却拒绝了,只说顺其自然,少点人情往来也轻松。他能想到缓和的方式可能是提一提他苦命的是农民的母亲,再说说自己从小到大在宅院里受的苦。

“程医生的院子是我见过最有生命力的。”

“多谢夸奖。”戴着草帽蹲在院子花坛边松土的人闻声却并未停下手里的动作,甚至没有转头,“许老师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许肇平没客气,道明来意,“家里有人扭了脚,不方便去医院,想请你去看看。”

“许老师,我可不是骨科医生,走错门了吧。”

“怎么会,学校里你可是全科医生,什么都会。”许肇平含笑回复,淡漠倒也客气。

下一刻蹲着的人站起来,抖了两下沾着点土的手,“欠我几个人情了。”

“都记得,”许肇平依旧笑着,走到院中央亭子下的石凳旁坐下,“主要是程医生太难讨好,我有心无力。”

这倒不是假话,程少羽是个不爱交际的性格,许肇平进学校之后算是校内为数不多几个愿意主动和他搭话的人。两人熟起来也是偶然,许肇平这半年来请他去过几次,都是些小病,因此许肇平支付的不菲的酬金都被退回。

一来二去,许肇平也摸清了些这位程医生的脾气。偶然一次出去玩见到有个老头卖牡丹根苗,许肇平想着买回来送给程少羽以表谢意,拿回来的东西差点把程医生气得背过气。

什么牡丹苗,就是山上不知道哪挖的草根。得知花了多少钱后,程少羽更是要当场暴毙,赶走了来送“牡丹”的人,怕自己忍不住骂他一顿。

程少羽穿着件白色背心,大概是常在院子里打理花草被太阳晒的,肩膀处随着动作能看到被遮住的皮肤明显比露在外面的白一个度。他走到院子旁边的水池洗手,朝许肇平说了句进去换件衣服就进屋了。

等出来的时候换上了衬衫和休闲西裤,手里拎着药箱,“走吧许少爷。”

许肇平没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去把他泡的茶端了出来,自己已经先喝上了,听到程少羽的声音才又拿了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放到对面的位子,“不急,程医生先喝杯茶。”

他眼角一跳,没批判许肇平反客为主的行为,走过去坐下。

束尧这边本来已经做好了破罐子破摔的打算,反正许肇平说没事他还是相信的。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心越来越慌。最后本着不给许老师添麻烦的打算,单脚蹦到房间准备想个办法把自己收拾一下。刚想躺上床就想到自己刚刚在地上滚了一圈,于是索性脱光了衣服躺上去,用小薄毯把自己裹起来,只剩下一双脚在外面。

许肇平领着程少羽进门后没看到人顿了一下,快步往正厅里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找别的房间,就听到束尧的声音从他的卧室传来,“许老师,是许老师吗?我在房间里。”

有点慌的人回过神来,回应一声后转身等在身后不急不缓关门的程医生走过来,听到带点取笑意味的声音,“你慌什么?他就算跑了,用一双瘸腿也走不了二里地。”

“……在里面。”许肇平当没听见,领着他进去。

两人进去后看见床上只有一双脚露在外面裹得像蚕蛹一样的人,都沉默了。

过了几秒,陈少羽喃了一句,“不热吗?”他眼皮又跳了两下,没再说什么,走到床脚看束尧的脚踝。

许肇平则是坐到床头,从蚕蛹的头伸进一只手试图把束尧的头薅出来,手刚伸进去,束尧就主动打开了被子,手隔着薄被握住许肇平的,“老师,我没穿衣服。”

许肇平这才注意到床头柜上堆着的衣服,刚要告诉束尧不要把头闷在被子里,束尧就抓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肌上,手还隔着被子覆在他手背上带动着捏了一下,“许老师,我的胸肌怎么样。”

看到对方期待夸奖的眼神,许肇平少见地忽视,抽回手用被子重新盖住束尧的头,“还行。”

束尧不干了,瞬间把被子举高,盯着说出这种冰冷的话的人,“只是还行吗!?”他的肌肉在高中大学可都是宿舍以及朋友圈子里公认的最好看的!可能不是最大最壮的,但肯定是最好看的!摸着手感也好!

眼见着在脚下认真工作的程医生就要被他俩的互动吸引抬头,而从他的角度很可能会从脚下的缝隙看到被子里的赤裸的酮体,许肇平眼疾手快地按下被撑起的被子,头一次这么严肃,“束尧你老实点!”小崽子居然把内裤都脱了!他的鸟差点被人看到!

束尧抖了一下,抿了下嘴唇,乖乖把被子放下重新把自己裹进去,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房间里空气安静了几秒,被凶的人龟缩进壳里。程少羽疑惑地看向许肇平,“怎么了?”

“没什么。”许肇平收回按在束尧大腿上的手,若无其事对上程少羽的视线,情绪平稳下来,“他脚怎么样,伤到骨头没?”

“没什么大事,就是普通扭伤。”程少羽从药箱拿了一瓶红花油出来,正要给他抹,想到什么,“红花油有吧?”

“嗯。”

“那行,你给他早晚各抹一次。找床被子出来,躺床上的时候把脚垫高。”程少羽说着把红花油放回去,“我先回了。”

“吃点再走?”

“别了。”程少羽往床上不肯露脸的人瞥一眼,“我再不走有人要死这儿了。”

送完客回来,束尧已经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从许肇平一进屋子就盯着他,许肇平正要问他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就听到束尧道歉,“对不起许老师。”

许肇平愣了一下,又听到他接着说,“我原来待的那个地方大家都比较开放,摸摸胸肌这样的事情在同性之间很平常,我没考虑到这个地方可能会不一样,如果让你感到不舒服的话真的很抱歉,可以原谅我一次吗?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束尧说得十分真诚,刚刚许肇平生气,他不知道原因,想了又想觉得肯定是自己让他摸胸肌冒犯到他了。许肇平这么温柔的人,都被他惹得发脾气了,肯定被气得不轻,所以自己应该好好给他道歉。

“很平常。”许肇平重复了一句,束尧疑惑,“嗯?嗯……可能那里大家都比较开放……”

束尧说完觉得不对,他也没有觉得许肇平封建的意思……

许肇平没说话了,走到旁边的衣柜从顶上的柜里取出一床棉被,套上被套放到床尾,“脚放上面。”

束尧把扭伤的脚放上去,见缝插针,“许老师不生气了吧?”

“没生气。”许肇平平静答,拿了床头柜上刚刚拿进来的红花油坐到床尾给他抹,“下次有人在把衣服穿好。”

“噢,”虽然说没生气,但束尧觉得有嘴硬的嫌疑。他裹在被子里不好使力,费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扭来扭去。刚坐好就看到许肇平嘴角扬起看着自己,“像个毛毛虫。”

好吧,都笑了看来应该不生气了。

正好抹完红花油,许肇平准备出去洗手,听到束尧肚子叫了一声,低头看到束尧也仰头看着自己,尴尬地笑了下,“有点饿了。”

“先吃点别的垫垫还是等会吃葱油饼,可能至少要四十分钟。”许肇平给了两个选择。

“我等着吃葱油饼。”

“好。”

束尧目送他离开,百无聊赖地在房间躺了一会儿,看到被许肇平从窗边桌上拿到床头柜上给他解闷的书,伸手够了一本。

可能是昨晚上没睡好的缘故,他刚翻了一页就开始昏昏欲睡,书掉下来砸在脸上,清醒了一秒钟,束尧把书随手往旁边一搁就睡了过去。等许肇平端着三个刚出锅的葱油饼到房间时,束尧已经彻底睡死了。

原本放在棉被上的脚搭在床边,因为热身上的薄被也被挣开,搭在身上,堪堪遮住小腹和重点部位。刚刚被许肇平摸过的胸肌裸露在空气中,乳头上淡红色的一点微微立起来。

许肇平将视线移到束尧脸上,正要叫醒他让他先吃点东西,就看到床上的人鼻子动了一下,意识还没清醒紧接着又猛吸了下,然后睁开眼睛。

他没意识到自己现在身上光着,猛地坐起来,被子险些从鸟上飞走,许肇平恰好看到被子腾空的一幕,深吸了口气,视线移到窗外,开始追究,“怎么内裤也脱了。”

“刚刚扯裤子一起扯下来我就脱了。”束尧哑着嗓子下意识回复,没觉出什么不对。看许肇平没看自己,试探着问,“老师,可以在床上吃吗,我懒得穿衣服。”

这话给许肇平提供了思路,他端着盘子往外走,“今天不可以,穿上衣服出来吃。”

“……”为什么要说“今天”,难道明天可以吗。

束尧的房间一出去左拐就是饭桌,他在里面慢吞吞穿好衣服,单脚蹦着到餐桌旁坐下,桌上却没摆葱油饼,只有一副空碗筷。

过一会儿许肇平才从厨房端了盘葱油饼出来,又多了几个,另一只手端了杯牛奶,放到束尧面前。最先出锅的葱油饼被放到最顶上了,冷得刚好。

束尧已经准备就绪,捏在手里的筷子夹了一个咬了一口,他还以为会很烫,发现温度刚刚好。嘴里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夸赞,“好好吃,老师你去开个店吧,生意肯定很好!”

说完立马否认,“算了太累了,还是当老师吧。不然老师你把手艺交给我,我出去开个店算了。”

“嗯,不嫌累?”

“可是我没别的会做诶,种地也不会,对啊,现在是不是不能开店啊?”束尧倒像真要去干一样,还回想了一下历史书上学的内容,但是那时他高中的时候学的东西,而且高考都没选历史,现在大三早都忘光了。

被拍了一下头,他抬头看向许肇平,听到他说,“想这么多,快吃吧。”

“老师,你不吃吗?”

“还有一锅,你先吃。”

束尧看着许肇平戴着围裙离开的背影,突然觉得许肇平有点倒霉,捡了一个好吃懒做还天天给他制造麻烦的人回家。

算了,都是命,摊上了就是他命里有一劫,束尧安慰自己,又夹了一个。

经过一番折腾,两人吃完饭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许肇平坐在桌边等束尧吃完,在收拾桌子的时候对他说,“坐会儿累了就洗个澡换身衣服去床上躺着,去的时候叫我,别自己乱跑。”

束尧点头,许肇平收拾完厨房出来就看到束尧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他走过去把人叫醒,“去洗澡。”

紧接着就被扶着到淋浴间坐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椅子上。

“能行吧?”

“嗯。”束尧点点头,又听到他说,“毛巾和衣服等一下给你放在门口椅子上。”

“好的,谢谢老师。”束尧把背心脱下来挂在一边,准备脱裤子,许肇平拉上帘出去给他拿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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