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山(1 / 1)
又过几日,兰今姗姗归来。得闲见了她,着实一惊,没料到原矜口中的“神医”是这样一个年轻秀颀的女子。
原矜:“你不是去给人府中夫人看病吗,一去半月,那病很棘手?”
兰今放下药箱,接过他递来的茶水:“病倒不棘手,只是那家老爷不是个好东西,我不多拖几天,怎么吓唬他,多讹点儿钱。”
原矜:“拖了小半月啊?那得讹了多少。”
兰今:“没那么久,也就七八天吧,几十两银子总是有的。我剩了十两压袋,其余的都摆摊做义诊散干净咯。”
兰今做义诊,那风格原矜是知晓的,看病再倒贴买药钱,几天散完几十两银子不出奇。
这时得闲进屋,捋捋料理药草弄乱的衣发,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兰今看他一眼,将掏出的十两银子扔给原矜。
“正巧,家里多了个干活的,过几日你带他下山一趟,将用不上的药材卖掉,再添点儿要用的。米油盐酱醋什么的也要添了吧,再多买些肉,你看他细得跟竹竿一样,不多吃点儿带油水的,再好的药用了也白搭。”
原矜应下,又道:“既然你回来了,也帮他看看,我怕我技艺不精,有什么暗疾瞧不出——得闲,你过来。”
兰今痛快地看完,写下两张进补方子,道:“长命百岁我不敢保证,但好生养着,平常多活动,再活个二三十年不在话下。”
得闲一颗高高吊起的心落肚,欣喜朝原矜看去,原矜笑意浅浅,仍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
得闲心一乱,慌忙低头,小声谢过兰今。
当日下午,原矜从屋里拿出一把木剑,递给得闲,自己则从树下捡来一根树枝。他道:“既是要强身健体,从今日起,你跟我练剑好了,我习的剑法还不错,跟练招式也够强健体魄的。”
得闲又想起原矜身披血色,三尺青锋快如闪电,一剑收割一条人命。他受宠若惊:“别人不都说,那种很厉害的武功秘诀是不外传的,我学你的剑法……会不会不好?”
“是啊,很厉害的武功秘诀不外传,我这种寻常的,无所谓随便传。”原矜笑道,低头看手中的树枝,“我师父和师兄都不在了,如今会这套剑法的约莫只剩我。便是他们在,也不会不许我教你的。”
他神情带涩,得闲噤声,不忍再问。
跟原矜练剑是一件极享受的事,原矜有耐心,性子又温和,他学不到位的招式,原矜总手把手,一遍遍带他重复。
原矜身上有在药庐浸入味的草药香,贴得近了,微苦的清香扑鼻。得闲小心打量,确认近身时原矜也心无邪念,不由得又心安,又羞愧。
几日后,两人下山,原矜背了满满一筐晒干的药材,得闲也背了一筐半满的。到山脚的集市,原矜熟门熟路进了一家长期来往的医馆,卸下药材,等人来清点结账。
他见得闲总对门外张望,等收钱不用两个人一起,他便抽出一小袋铜板,放进得闲手里。
“你先出去瞧瞧,探探路。”原矜一笑,“这里要一二刻钟,你记得路回来就行。”
得闲欢喜,应一声,仔细把钱袋收好,小步出了门。
他穿着原矜的布衫,在药庐养了大半月,身量已不似初时那么单薄,脸上也长了些肉,唇红齿白,弯眉杏眼的,精气神十足。
他一路只留意集市两边的小摊,被许久未见过的热闹景象迷了眼,全然不知出门没两步,便有几道目光盯上了他。
得闲逛完一圈,要返回医馆时被拦下。拦他的几人流里流气,那目光一下便让他惊醒。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色眯眯的眼神。
“唷,是谁家大姑娘女扮男装,独自跑出来了?”为首的流氓道,上手在他胳膊处黏糊糊抓了一把,“长得真俏,身段也不赖。”
得闲头脑空白,满心恐慌,过往被强迫的记忆都随着那令人厌恶的触碰纷纷苏醒,他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周围人来人往,看见这一幕都侧目,有的加快步伐匆匆走开,有的犹豫驻足。
“怕不是哪个窑子出来卖的吧,我一瞧她那走路搔首弄姿的,就寻思不对。”另一个流氓大声道,分明是喊给看热闹的人听,“来,你开个价,要是咱们兄弟觉得合适,也不失为一桩你情我愿的美事嘛!”
几个流氓哈哈大笑,跃跃欲试凑近,包围他的圈子渐渐缩小。
这些天无论是原矜,还是兰今,都待他如常人,除了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得闲几乎忘了曾经在天阳派发生的一切。可这一刻,那些场景又历历在目。
若他被这些人拉走,还会不会有原矜来救他?原矜会不会……嫌他脏?分明上回已经将他救出生天,他却还要……
可他分明也不愿——
“得闲。”
有人唤他,是原矜清朗的声音。得闲倏地从混乱中清醒,才发觉自己眼眶湿了,嘴唇在恐惧中发颤。
他又听得一句:“拿好你的剑。”
等他回神,已接过原矜从空中扔来的木剑。平常练剑时,原矜也会将剑这样扔来,他接得很熟。
他对上人群外原矜乌黑的眸,那人仍是那样沉静淡然,仿佛在道,你怕什么?出剑。
是啊,有原矜在,他怕什么?
得闲含泪咬牙,握紧手中剑,在几个流氓惊愕的目光中,提剑挥出。
那几个流氓不过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又有同伙,时常在镇上欺男霸女,本就有不少人看不惯,只是怕被缠上不敢出头。
得闲第一剑劈在流氓头子的颈上,换来对方一声愤怒又痛苦的嚎叫,心反而定了。这些人不是坚不可摧,就像他曾以为天阳派是无法逃离的地狱,偏有人只用一把剑,便破了禁锢他的牢笼。
如今剑在他手,他不再柔弱无依。只要他不愿,他也可以出剑,与想强迫他的人搏一搏。
原矜教过他的一招一式在脑中流过,他本能知道哪一招该怎么用,哪一式该怎么打。他跟随那人翩然的身影,最后一剑将扑上来的流氓挑开。
围观的人更多,不知何时叫好声四起。得闲学原矜一样收剑站定,回头,原矜始终站在不远处,带笑看他。
他脸热,拿木剑挤出人群,小跑向原矜。
原矜与他并肩,远离人群,往另一条街走,问:“感觉如何?”
得闲把木剑递回去,腼腆道:“手酸,肩和腰……也酸。”
“你拿着吧,以后是你的了,改天我再给自己做一把。”原矜没接剑,道,“你学剑的灵性不错,融会贯通的本领也强,只是身体力量还单薄,坚持多练练就好了。”
得闲惊喜地抱好木剑,点点头。
“回头我再教你几个招式,你练熟了,将来独自一人也能自保。”
得闲弯起的嘴角僵住,心弦敏锐一绷。
独自一人?为何他会独自一人?
等他学成,有了自保能力,原矜便不要他了吗?
得闲心中罩上一层薄薄的阴霾,怀揣心事又跟原矜练剑一些时日,不安无从排解,又从原矜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中,知晓了原矜的伤心往事。
原矜无父无母,唯二的亲人便是师父和师兄。他打小被师父捡回家养大,而师兄是师父的独子,和得闲一样,生来便是炉鼎体质。
原矜十八岁那年出远门帮师父办事,顺带一路游历,孰料回到家,师父惨遭杀害,师兄不知所踪。
原矜再无家可归,飘荡江湖几年,查出师兄可能是被天阳派掳走。他千方百计潜进去,却只摸到师兄刚凉透的尸身。
天阳派在江湖中不算什么大门派,仅有的一点儿名气也是歪名,虽不至于人人喊打,可也没人向着。那日原矜屠了天阳派满门,是为报仇。
他计划已久,买通人手,提前多日一点一点往天阳派吃的水源中下毒,每日都是计算好的微量。等积攒到毒发,便是派中人察觉,也无力回天。
原矜剑术再高超,也不可能带几个杀手,便屠掉一个几十人的门派。其中的关键,便是那恰到好处的毒。
那毒是兰今调制的,不要人命,只会教人行动迟滞。得闲疑惑为何不直接将天阳派的人毒死,兰今便解释。
“一来毒性太烈,修道之人服下容易发觉,毒不入五脏六腑便被逼出,是白白浪费;二来那水源虽是天阳派在用,但附近保不齐有没有什么村落,误伤总归不好。”
得闲偷瞧在给草药浇水的原矜,三心二意学兰今抖开竹匾中的药材,小声道:“你和原矜……是怎么认识的?”
两人在原矜出远门替师父办事那年结识,后来原矜无处可去,便投靠了兰今。
兰今:“我是个游医,居无定所;原矜调查师父的死和师兄的踪迹,飘荡江湖。我俩便索性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得闲不可名状地泛起酸,犹犹豫豫,终是忍不住问:“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兰今何其聪敏,听懂了他隐晦的语意,抖抖另一个竹匾,“我和原矜是至交好友,也算半个家人,除此以外再无其它。若你要问,直说也无妨。”
得闲蓦地烧红了脸,只觉所有心思皆被看透,无可遁逃。
他慌忙低头,不敢与兰今对视,生怕从那双清灵的眼中看到一丝嘲讽,笑他痴心妄想。
他握紧竹匾边沿,羞耻又怅惘。
便是原矜和兰今并无那层关系又如何,原矜那样好的人,还轮不到他来肖想。想来原矜救他,待他好,一是医者仁心,二是对故去的师兄有所歉疚,无从弥补,便便宜了同为炉鼎有相同境遇的他。
只有如兰今一般冰洁卓越之人,方够格与原矜比肩。而他污浊如斯,便是做原矜的炉鼎,亦是一种玷污。
转眼到了春末夏初,原矜下山行医,把得闲带上,要给他挑几匹轻薄的布料,拿去裁缝店做夏衣。
裁缝店有个帮工的姑娘,是店主的闺女,认得原矜,见了他未语面先红,轻声细语地叫一声“原大夫”。
得闲心一突,见她粉面含春,便知她对原矜藏着与自己一样的情思。
这才是开始。进了原矜这趟目的地的村庄,不知是否他以己度人,得闲总觉得一路遇上的姑娘皆对原矜暗送秋波。大姑娘含蓄些,话都不敢多说;小姑娘仗着自己年纪小,无所顾忌,拿着野花野果跑过,嘻嘻哈哈往原矜手里塞。
原矜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村子小,他又医术了得,来一回,基本全村人便认住了。得闲跟在原矜身边,不好意思地被村里人一同热情相待。他仍是腼腆不爱说话,只埋头给原矜打下手。
临走,好几户人家要留他们用饭,原矜一一婉拒。得闲又听一位大伯道:“原大夫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没婚娶?原大夫你看,这是我们家春桃,年二八,也未嫁,是咱村的一枝花,正配得上你这样的……”
得闲心重重一跳。
回药庐路上,他心绪杂乱,没忍住小声道:“原矜,你会娶妻吗?”
“嗯?”原矜似是愣一下,想了想,“说不好,或许遇上了合适的人便会想吧。”
合适的人。
得闲抓在药筐背带上的手收紧了。
天气渐热,夏日正式来了,药庐四周越发葱茏。得闲也在天热前,拿到了裁缝店制好的成衣。
成衣有三套,两块料子是他挑的,一块是原矜选的。拿到当日,得闲便换上原矜选的那身,得了原矜夸的一句“好看”,心满意足找兰今去了。
他这两月吃得好,又用药养着,每日除了帮着干活,便是刻苦练剑,整个人健康不少,早不似初来时弱柳扶风。只是身体长期亏损,他身量仍算单薄,行走间便如云轻飘。
原矜多看两眼他的背影,回过神,不由奇怪。许是他将得闲从天阳派救出的缘故,得闲对他向来有些依赖,他看得出,并不觉心烦,总是放任得闲。这一向得闲却不黏他了,改去天天缠着兰今。
他有少许无所适从的失落,又明白这并非坏事。他的医术一部分还是兰今教的,得闲跟着兰今,的确能学更多。
只是他不曾想,得闲跟在兰今身边,是“有所图谋”。仲夏之时,得闲大致读完兰今扔给他的几本医书,将自己需要的部分熟记,又在药庐中悄摸收集要用到的药材。
又过一阵,兰今有事下山,照常归期不定。得闲终于等来药庐中只剩他和原矜两人,当晚略微笨拙地做了几个菜,又端出原矜自酿的果酒,鼓劲似的先给自己灌了两杯。
原矜收完药材回来,便见得闲坐在桌边,脸颊晕红,守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等他来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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