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第5部_第十章 曹操在皇宫展开大清洗运动(1 / 2)
处置叛党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十二月,许都城内一片肃杀之气,西北风卷着雪花拂过大街小巷。一队队曹军士兵顶盔贯甲手持刀枪,在朦胧的雪幕中往来巡查。在这两天里,不论士农工商,任何人都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即便有天大的事情也要等到这场风暴结束以后才能继续。
曹操身披狐裘歪坐在行辕大帐之中,手中紧紧握着剑柄,情绪显得有些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炭盆内摇曳不定的火焰,脸上却是毫无表情。武猛校尉许褚站在他身边,戎装佩剑,手里攥着大铁矛,一脸的凶恶之色;郭嘉却似忧心忡忡,俊雅白皙的脸上添了几分晦气,没了平日嬉笑怒骂顾盼神飞的劲头,耷拉着眼皮,时不时瞟一眼坐在对面、脸色死灰、耷拉着眼袋的毛玠。夏侯惇内着盔甲外披战袍,在这点着炭火撒气漏风的帐篷里竟还出了一身冷汗,瞪着仅有的一只眼睛,望着厚厚的帐帘。其他掾属和部将也都屏气凝神站着坐着倚着,全似泥胎偶像,动都不敢动一下。只有书佐繁钦手里捧着砚墨,时不时地凑到炭盆前烤烤火,免得墨汁结冰耽误差事。校尉段昭、任福手扶佩剑,紧紧把住这座死气沉沉的大帐,不许任何人随便进来。而就是一帘之隔,外面兵层层甲层层,军兵和曹府家丁林立,夏侯惇麾下军司马韩浩、刘若亲自督队护卫,矗立在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就这样静了好久,还是曹操的内弟卞秉先打破了沉默:“主公,时候不早了,您先吃点儿东西吧。”
曹操摇摇头:“我吃不下。”
“难不成还要熬一夜吗?过两天可就要起兵了,这时候要是病了可怎么得了?”
曹操摩挲摩挲脸,露出几分疲惫:“出了这事,即便有珍馐美味我又如何咽得下去?”众人都偷偷摸了摸肚子,眼瞅着已近亥时,灯都掌上半天了,他不吃饭别人也不能吃。
卞秉左看看右看看,还是站起身来:“咱们不吃没关系,夫人孩子们还在后营呢,她们总得吃东西吧?我去照应照应,叫庖人给她们弄点儿吃的。”说罢见曹操不反对,便迈步往外走。
“慢着!”曹操叫住他,“营里太过简陋,冲儿、玹儿、均儿都还小,难免哭闹。你叫你姐好生照应着,家眷的事儿就全托付给她了。”曹操心里清楚,正室夫人丁氏脾气越发乖戾,有事儿根本指望不上,关键时刻还得卞氏充这个女主人。
“放心吧,姐夫。”卞秉早摸清什么时候叫主公、什么叫姐夫了,“我去去就来,顺便叫厨下炖点儿鳆鱼羹来。您若是不想吃东西,喝点那个也成。”说完亲手将帐帘微微掀起一道缝,侧身走了出去。
卞秉一走,大帐又死寂下来。曹操侧俯在帅案上,右臂枕着脑袋,一阵阵地嗟叹。这半天多的境遇,简直跟做梦一样!午后出离皇宫时还好好的,他满心想着“奉天子而讨不臣”,凭借朝廷的正义与袁绍奋力一搏,但是自赵达向他告密之后,这一切都改变了……车骑将军董承、偏将军王子服、长水校尉种辑、议郎吴硕已在他眼皮底下酝酿出了阴谋,曹操差一点儿就步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最最寒心的,是他们手中竟然还握着天子的密诏!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协开始不满他的独断专行,虽然深居宫中不得自由,竟还能想出这么阴毒的手段,把密诏缝在玉带里,赐给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议郎吴硕也是从龙东归的旧臣,但在长安时他谄媚李傕,甚至还被御史弹劾过,因为东归时立下点儿护驾功劳,才侥幸未被打入罪臣的行列。身居议郎既无建树也无职分,不过是靠哄皇上高兴混碗热饭吃,谁也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听闻他受赐一条玉带,任何人的反应都只会是不屑。然而事实就是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吴硕不但大摇大摆地系着玉带出了皇宫,还将它交到了董承手里。董承又寻到他的心腹种辑,还有那位心肠比蛇蝎还毒的王子,一个控制许都的政变计划应运而生……曹操简直不敢想象,若是在他提兵北上之际,这几个小人造反入宫,把持天子诏书、谋害夏侯惇,宣布自己是天下篡逆,那会是怎样的结果?恐怕在官渡的将士即便未作鸟兽散,也会人心惶惶葬送在袁绍的刀枪之下!距曹操离京之期就差两天,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呀!
可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赵达这个串闲话的小人毁了整个计划。赵达为了巴结曹操,经常有意识地接触董承的部属,挖空心思寻人家短处。董承身边有个叫卢洪的下人,与赵达乃酒肉之交,无意中吐露了事情原委。两人私下一合计,与其跟着董承冒风险,还不如出卖他换取衣食富贵呢,于是追着曹操殷切示好,将计划和盘托出。曹操为防止董承、刘服作困兽之斗,连幕府都没敢回,立刻到行辕大帐召集部属,派兵进城护卫皇宫,并把家眷都搬了过来,这才下令捉拿“叛臣”。
曹操歪在那里,既愤怒又伤心。他最大的本钱就是奉天讨不臣,现在天子认为他不臣,他还有什么资格自诩王命,还有什么资格收拾天下人心,还有什么资格去跟袁绍斗……
“三位大人回来了!”外面一阵喧闹,段昭、任福把绵帘掀起,一阵猛烈的寒风刮了进来。司隶校尉丁冲、河南尹董昭、光禄勋郗虑趋身而入,头上身上还挂着雪花。
众人都是一怔,曹操立刻坐直了身子:“怎么样?”
三人齐刷刷见礼,董昭禀奏:“董、刘、吴、种四奸贼皆已拿下,家眷一律拘禁在府,所部五百军兵尽数缴械。四名主犯交与许都令满大人审问,三官旁听,赵达、卢洪在场对质。”按理说这么大的案子应由廷尉亲理,但其中牵扯天子密诏,廷尉哪敢出头?只派出大理正、大理平、大理左三名佐官,协助曹操心腹许都令满宠来办。
曹操总算松了口气,咒骂道:“这四个千刀万剐的刁徒!”
郗虑又补充道:“宫中侍卫都已更换,杂役冗从也在盘查之中,但未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似乎无人通谋。”从他的职责角度来看,牵扯的人越少事情越可怕,足见密诏之事出自天子本心,想用“蛊惑圣听,离间大臣”的罪名拉几只替罪羊都找不到。
丁冲的脸阴沉得跟死人一样,从怀中取出张薄薄的绢帛小心翼翼放到帅案上,讷讷道:“这件东西我拿回来了……”他不能承认这是诏书,因为一旦承认就意味着是天子的意思,现在得把所有罪名都往董承、刘服等四人身上推,尽量维持君臣和谐的脸面,所以只好说是“这件东西”。
曹操摆摆手:“我不想看……”
丁冲咽了口唾沫道:“看看吧,还有一个您想不到的人参与。”
“嗯?”曹操莫名其妙,耐着忐忑将玉带诏掀开,猛一眼打见的就是密密麻麻的血迹。天子是用血写的这份诏书,这是多大的恨呢!望着这震慑魂魄的字迹、愤恨诛心的语句,曹操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眼前恍恍惚惚,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看清,只深深记住了最后一句话“诛此狂悖之臣耳!”末尾那个“耳”字一竖拉得很长,低下还有点点滴滴洒落的血迹。
他不禁闭上眼睛稳稳心神,又用衣袖遮住了那些字迹,只看最下面的那些签名。就在吴硕柔若无骨和刘服霸气淋漓的签名之间,赫然印着另一个参与者——左将军刘备!
“啊……”曹操大叫一声,“大耳贼!我非把你扒皮抽筋碎尸万段不可!”他叫嚷着将绢帛用力扔开,可是那轻飘飘的东西偏偏不愿离开,在空中打了俩滚儿又缓缓落回到帅案之上。
“主公息怒。”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曹操手据桌案喘了几口大气,残存的一点理智提醒自己要镇定,顿了片刻才道:“都起来……来人,给三位大人置座。”
段昭、任福亲自为三人拿过杌凳,又有亲兵端来几盏灯,三人礼让一番尽皆落座。董昭屁股一沾凳子,马上话入正题:“自迁都许县以来,曹公兢兢业业侍奉君王,立宗庙、讨袁术、兴屯田、平吕布,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当今天子也是信任有加多有眷顾,视曹公为当世之周公、伊尹。”他话锋一转,变得严厉起来,“想那贼臣董承,本西凉反臣董卓同党,不过见我主奇货可居才矫情饰伪冒充忠良。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百善孝当先,论心不论行。是曹公宽宏大度,念及董承是外戚,推心置腹雨露教化,希望他能收敛狂妄之心,萌生忠君之义。哪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董承非但没有悔过之意,竟于暗室之内大肆悖逆之心……”说着话,董昭猛然一指帅案上的绢帛,“勾结同党伪造血诏!蛊惑人心戕害忠良,欲行阎显、梁冀之旧恶。不但欺君罔上谋划不轨,还想离间天子与曹公的关系,真乃天下第一阴毒奸佞之人!”
董昭这篇大论可谓一锤定音,咬定密诏是伪造的,把全部事实都颠倒了。在场之人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都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他们皆是曹操这条船上的分子,不光为了主子,这里面还牵扯自己的身家性命呢!郭嘉用异样的眼光扫向董昭——这么“大义凛然”的一番话,亏他这么快就编造出来了!想至此不甘落后,也朗声道:“董尹君说得没错,还有那吴硕、种辑都是无状小人,刘服身为宗室竟助纣为虐,请曹公把这帮乱臣贼子全部处死!”
他这么一喊,其他人也都随声呐喊起来,气势汹汹群情激奋。只丁冲、郗虑、毛玠、何夔等几个较传统的人没有吭声:董承、刘服这帮人固然是黑,但曹操也未见得就是白,“玉带诏事件”顶多算君臣争权的一桩丑闻,绝没有什么正邪之分。
曹操的腰杆硬了,提了一口气道:“你们说得没错,待事情审明之后就将这乱臣贼子一并诛之!”案子还未审清楚,这边已经定了罪。
董昭补充道:“矫诏谋乱戕害三公乃重罪,还请将他们满门族灭以示惩戒。”
“不错!”这话正对曹操胃口,斩草必要除根。
郗虑坐在那里皱着眉头,有件事他一直想提,但几度欲言又止,这会儿眼见不提不行了,起身作揖道:“那董贵人……”只说了这四个字又不知该如何措辞了。
不过就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帐中立马就安静了。董贵人乃是董承之女,既要祸灭满门,她算不算一个?董昭连犹豫都没犹豫就说:“天子所幸当有顺德,董氏有如此悖逆之父,岂可再侍奉君王,当一并处死。”在他口中董贵人已经被降为董氏了。
郗虑瞟了他一眼,心道——天下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你可真够狠的。想至此又拱手道:“曹公啊,董氏固然有罪,但身怀龙种已有八个月,是不是等她诞育之后再行处置?”
董昭暗笑他不晓事,岂能留此祸种?又驳道:“郗大人真是妇人之仁,自古宫中皆是子以母贵,莫说皇子没有生下,就是生下了,有此狂悖之事也当一并治罪。”说完再不给郗虑分辨的机会,硬生生跪倒在帅案前,“贵人乃天子内属,非圣允不得治罪。下官恳请号召满朝公卿同至宫门跪拜,求天子持正割爱!”有群臣跪求,天子再下令废杀贵人可就跟曹操毫没关系了,沾不到一点儿血污。
曹操连连点头:“很好,尹君就去吧。”
“诺。”董昭站起身,看看郗虑、丁冲道:“二位大人随我同去吧,咱们分头去通知各位公卿。”郗虑咽了口唾沫,只好跟着他走。丁冲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这点儿嗜好当多大官也改不了,闷了一口才跟着出去。
三人趋步而出,帐帘未落又见许都令满宠急匆匆赶来,曹操一阵诧异:“这么快就审完了吗?”
素来冷峻沉稳的满宠此刻却面有难色,跪拜道:“此案中间另有曲折,下官不敢自专。”说着递上份竹简,“这是董承、刘服的口供。”
曹操看都不看:“又怎么了?”
满宠把头压得低低的:“此不独为谋害大臣案,还是谋反。”
“谋反?!”曹操来了精神。
“董承等人筹谋事成之后僭立梁王子刘服为帝!”
在场之人全傻了,没料到还有意外收获。曹操赶紧拿起口供细看:董承招出王子服以兵权要挟,逼董承事后立他为帝,还将那日两人趁雨天密谋的情形和盘托出;刘服拒不承认强硬抗拒,有卢洪一旁作证,刑讯之下才松口供认,却说董承假意应允,实际上是想当外戚大将军。两个人互相诋毁互相推诿,都把更多罪责扣给对方。
“就这么两个家伙还想跟我斗?皇上就……”皇上就看中了这么两个野心家!这话不能说出来。曹操既觉伤心又觉滑稽,忽然发出怪异的大笑,那声音竟有点儿像哭。
此事可给了曹操一个把柄,治董承等人“谋害三公”的罪名远不如扣一个“谋反大罪”服人。现在事情闹到这一步,什么株连满门、什么废掉董贵人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了。满宠见曹操笑得可怕,清清喉咙提醒道:“刘服这个身份不太好办吧。”
一旁郭嘉等人都听得心惊胆战——刘服乃梁王刘弥之子,这件事不单是大臣谋反,而且是宗室谋反,要株连到梁王的。事情越闹越大,无怪满宠踌躇不定了。郭嘉起身欲谏,却见曹操收住笑容,将竹简往帅案上一摔,阴森森对满宠道:“你个铁证如山怎么也来问我?国家有国家的法令,梁国王子获罪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事先朝没有过吗?照着做不就成了嘛。”
按照本朝故事,宗室诸王稍有不轨就会被削封地,而涉嫌谋反更是必死无疑。明帝当朝时,广陵王荆阴谋夺位,被逼自杀;楚王英自造图谶结交术士,惶恐自尽;和帝当朝时,清河王蒜被梁冀诬以谋反,贬谪逼害,封国废除;距离最近的灵帝朝,渤海王悝被宦官王甫诬告谋反,被迫自杀,亲属近百口同死狱中,渤海国废除,自渤海相以下所有官员以“导王不忠”之罪全部被处死……若遵循此例,梁王刘弥非死不可,妃嫔也都保不住。但当此敏感时期,杀宗室是多么容易让人诟病的事情?只要迈出这一步,天下所有人都会怀疑曹操的用心,而大战在即更会影响到天下舆论方向。
郭嘉、毛玠等全都站了起来:“请主公三思……”
曹操把手一摆,脸上不但没有动容之色,相反还腾起了杀气,冷冰冰道:“董承我一点儿都不恨,谁叫我当初抢了他的主政大权?可刘服凭什么害我?当初起兵之日他就暗揣自立之心,我睁一眼闭一眼就罢了,没想到他连我也算计了。没有我他哪来的这个偏将军?金银美女锦衣玉食我哪里亏待过他?我自己都没这么享受过一天啊!”这倒是实话,曹操生活格外节俭
,“更何况阴谋篡逆是何等样罪?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满门灭族是他自找的。即便梁王弥不知其情,那也只能怪他自己养了个好儿子,本朝故事遵照执行。”
道理不能说不对,但放在现在这个尴尬时期,多少人瞪大眼睛盯着他呢!即便公正也是不公正,戕害宗室的骂名是逃不过的。郭嘉与毛玠对视了一眼,都想再劝两句,但瞧曹操满脸凝重不容置疑,又把话咽下去了。满宠把心一横,咬牙道:“下官明白,定将此案办个彻彻底底!”说罢转身便要走。
“伯宁且慢……”
众人都以为曹操心思活动了,哪知他却提起另外一件事:“我已上表加封李通为裨将军,叫他屯驻汝南。等办完这件案子,我再调你为汝南太守。你回去准备一下吧。”
“诺。”满宠心里似明镜一般。汝南是袁氏的老家,门生故吏多会与此,曹操调他为汝南太守,是要他协助李通看住那些人。满宠走出大帐时,脑子里已经开始筹谋镇压汝南乡党的计划了……
满宠刚离开一会儿,又听外面卫兵禀报:“荀令君与刘老常伯到!”绵帘一挑,满身雪花的荀彧搀着老侍中刘邈慢慢悠悠走进来。
曹操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头子来添什么乱呀!
神混意乱
刘邈乃光武帝嫡系后裔,琅琊王刘容的弟弟,历任九江太守,如今已是七十多的老翁了。昔日曹操讨董失败到扬州募兵,在刺史陈温的引荐下结识此公。后来刘邈到西京拜谒天子,盛赞曹操文武双全忠实可靠,帮他赚得了兖州牧的任命,又在逢迎天子及迁都时帮了不少忙。朝廷稳定之后,曹操感激恩德将其拜为侍中,实际待遇跟三公差不多,叫他舒舒服服养老,天子念他是宗室老人也颇为尊重。
因为年龄大了刘邈基本上已不上朝,现在突然出现在行辕之中,穿得跟个老财主一样——身着蓝缎子便衣,外罩白狐腋裘,满头稀疏白发梳个小鬏,别个翠玉簪子;足蹬薄底便鞋,手拄着四棱青竹拐杖,还挂着个红漆葫芦。老头驼着背晃晃悠悠走进来,一捋颔下银髯,抬头朝曹操微然一笑,满脸的皱纹跟核桃皮似的。
按理说没有三公拜见侍中的,但岁数、身份、情分都摆着,曹操赶紧起身赔笑:“这大冷天又是夜里,怎么还把您老人家惊动了?”说着话抢过去一把搀住,轻轻拍落他身上的雪花。
刘邈一把年纪却耳聪目明口齿清晰:“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朽得来看看您呀。”
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好几张杌凳主动递过来,曹操与荀彧一左一右搀扶他坐下。夏侯惇怕吓着老头,带着许褚、段昭等武夫退了出去。曹操埋怨地看了一眼荀彧:“是令君惊动老常伯的?”
刘邈笑呵呵一摆手:“不是,是老朽去找令君的。”
“曹公受惊了。”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荀彧脸色煞白,显得极不自然,顿了片刻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表章递过来,“这是伏完连夜递到省中的。”
国丈伏完是个老实人,官拜辅国将军、仪比三司,如今见董承坏了事,颇感自己处境尴尬,连夜修下表章,要求上还印绶当个普通的散秩大夫。曹操随便扫了两眼便扔到一边了,先照应刘邈:“老大人,朝廷捉拿奸贼吵到您了吧,我给您赔礼了。”
刘邈叹了口气:“唉……国家不宁奸佞频出,董承这些人也真不像话。曹公您为国征战赤心不二,他们怎么舍得对您下手呢!”他一边说一边拍着大腿。
曹操也不知他是真不知道密诏还是故意装的,只好连连点头。
“听说还有梁王的儿子刘服那小子吧?”刘邈低着头问道。
曹操似乎明白他的来意了,转身从帅案上取过口供给他看,怕他眼花还特意大声道:“这王子服乃是罪魁祸首,董承等阴谋立他为皇帝,证据确凿罪无可赦!”他猜到刘邈是来为梁王求情的,故而把罪名讲清,想堵住老头的话。
刘邈攥着口供,跺着拐杖骂道:“孽障!这破我家邦的忤逆子,当真可恶至极,其罪当死其心当诛!”
曹操松了一口气,心想这老头子应该无话可说了。哪知刘邈把那口供一卷,揣到怀里去了!捋着胡子佯作漫不经心道:“这刘服从小就是不省心的孩子,梁王把他过继出去就对了。”
“过继出去?”曹操一怔,“过继给谁了?”
“他娘舅李氏啊!”刘邈随口道,“这小子应该叫李服才对。”
曹操鼻子都气歪了。老头三两句话王子服就不是刘家人了,一切株连之罪算不到梁王头上。而且听说李氏王妃与兄弟皆早殁,编这个瞎话死无对证。曹操不好发作,强笑道:“敢问老常伯,梁王膝下几子?”
“就刘……李服一个。”刘邈磕磕巴巴道。
“既然就一个儿子哪有过继他人之理?”
“他就乐意过继给亲家,外人管得着嘛!”刘邈开始胡搅蛮缠了。
曹操气不得恼不得,拉过一张杌凳坐在刘邈身边:“老常伯,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事情明摆着,刘服身负大逆之罪。”
刘邈咬定了后槽牙强辩道:“他离国入京四年了,跟梁王早断了联系。无父在前无君在后,先治大不孝,后治大不尊,对于刘弥而言这儿子早就没了!他莫说谋逆不成,弑君也与他父无干!”
曹操久闻刘邈年轻时才思敏捷口舌如剑,今天才算领教。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望着黑漆漆的帐顶一边踱步一边道:“我曹操自逢迎天子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未敢有半分不轨之心。有人道我专权乱政,说我有不臣之心,我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当今天子……”
“属下等暂且告退!”郭嘉、毛玠等吓了一跳,知他要说出实情了,赶紧一溜烟挤出去。
偌大的中军帐里就剩下曹操、刘邈、荀彧三个人。曹操继续道:“当今天子也要杀我!把密诏封在玉带中,这是何等的阴损!可是他靠的是谁?董承当初也是董卓一党,他有我这样的忠心吗?他是想做外戚大将军,他要当窦宪!当梁冀!还有那个大耳贼刘备,不折不扣的小人,跟过的主子比穿过的裤子都多!真他妈恶心!”他放声大喝,把憋了一晚上的话都倒了出来,“刘服更不要提!狂妄无耻的贼子!这世道真够邪门,长个脑袋就想当皇帝。呸!天子把我弄掉,就把他们换上来吗?他们能支撑现在的局面吗?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这皇宫的楼台殿宇是我曹某人花费心血建起来的!这许都的锦衣玉食是我曹某人开屯田挣回来的!可是天子不要我,却要那些乱臣贼子,这是为什么!他们真的能救大汉,真的能救民于水火吗?”
刘邈、荀彧无奈地低下了头。天子权力是什么?朝廷真的能代表天下百姓吗?他们想不出,也不敢去想。
曹操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哈哈哈……我哪里做错了!我他妈哪儿不对……哈哈哈……难道把天下放手交给二十岁的毛头小子,由着他随意而行任人宰割!大汉朝叫袁绍灭了,你们这些宗室就满意了吗?拍拍胸口想一想,没有我曹操,这天下还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了呢!哈哈哈……”曹操尖笑着回到帅位,“梁王弥自作自受,他自己养的好儿子!宗室出了这样的事,叫我给你们擦屁股?把罪名都扣到我头上?休想!梁王一定要杀!”
刘邈听着这诛心之语,感觉身处噩梦一般。他承认曹操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刘家实已衰落到了极点。就说他兄长琅琊王刘容,当了四十七年太平王爷,近八十岁的人了,最后在琅琊死得不明不白,封国反成了臧霸那等刁徒的地盘,子孙凋零流落他方。光武爷开国时的英气何在?宗室没有了,还靠谁拱卫皇帝?这世道非变了天不可……想至此老头子把心一横,拄着拐笃笃走到帅案前,郑重道:“曹孟德,且看在老朽的薄面上饶了梁王吧!实在不行……老朽给你跪下了。”
曹操一把搀住:“他们自己不争气,您跪我何用?”
“开国梁王乃光武爷嫡传,孝章皇帝同母帝,乃天下第一大封国。你动了他们,难道不怕天下人骂你不臣吗?”
曹操冷若冰霜道:“骂就骂了,我要出这口气。”
刘邈一皱眉:“你这不是跟梁王赌气,是跟天子赌气!”
“这口气我赌定了,我没做错!”
刘邈见劝了半天不起作用,干脆往帅案上一坐,倚老卖老撒开了疯:“我就坐在这里,你不赦梁王我就不走了,有种你先把我弄死!”
曹操也恼了:“你就坐着吧,坐到死我也不赦。”
“我说不能杀,就是不能杀!”
“我就是要杀梁王!”
“你敢?你杀个试试,老头子跟你拼了!”
两人越说越僵,最后变成了声嘶力竭的争吵,都憋红了脸。当朝司空跟宗室老臣吵起来,谁敢过来劝?这事儿又该向着谁?荀彧胆战心惊,低着脑袋连看都不敢看。
“你莫要倚老卖老,梁王我杀定了!”
“我受天子之诏命,不准你杀!”刘邈口不择言。
“胡说八道,你拿诏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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