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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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脑海里闪出父亲悲痛欲绝的神情,悲哀弥漫了他的胸腔。

“看着我。”雪儿拨正他的目光,“不要离开我!”

“嗯。”洪卫心烦意乱,眼光迷离。

“优柔寡断,不够坚决。”雪儿不满地盯住他的眼睛。

“嗯。”洪卫郑重地点头。

雪儿笑了,洪卫也笑了,却有一股咖啡的味道。他们就这样默默拥抱,任风儿吹起头发,任雨丝浸润心灵。

傍晚,雪儿带洪卫回家,她家在江苏师范学校内,距雨花台不远。他是第一次到她家,仓促不安,她一手拎着雨花石,一手牵着他。

跨进雪儿的家,洪卫感到一种踏实。虽然是校长的家,却不特殊,低矮的平房,平凡的装修。

“怎么像两个摸鱼鬼子,逃荒的吧。”白校长笑盈盈迎出来。

雪儿一吐舌头,带洪卫溜进去。

雪儿的父亲、哥嫂都在,济济一堂,客厅显出了狭窄。雪儿母亲从厨房出来,身上扎着围裙,手里抓着勺,优雅的笑容难掩家庭主妇的形象。伯父取了两双暖和的拖鞋,哥哥泡了杯热茶,嫂子端了热气腾腾的脸盆,映入洪卫眼帘的全是荡漾的笑脸,他沉浸在温暖的海洋中,让浓烈的亲情包裹着。他换了鞋,洗了脸,喝了茶,全身发热。一家人围着他,谈天说地,他的拘束一扫而光。雪儿的小侄子摇摇摆摆转着圈,像可爱的唐老鸭。洪卫深受感染,看哥嫂一高一矮,相得益彰,想起雪儿讲过他们走路的故事,便在心底偷笑。

一家人围桌而坐,雪儿端上生日蛋糕。洪卫过了一个温馨的生日,泪花在眼眶闪烁。泪光朦胧中,他礼貌地一杯杯敬酒。欢声笑语中,他醉了,迷迷糊糊中,感受着快乐和温暖,忘掉了一切烦闷和苦恼。

吃完晚饭,洪卫告辞,伯父和雪儿送他到公交车站。车停,伯父握着他的手,意味深长地说:“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小洪,未来属于你们。”

洪卫点头,转身跳上车,望着父女俩的身影,心里沉甸甸的。

星期天,洪卫回了趟家。豺哥打电话告诉他,洪妍准备放弃高考,他心急如焚。

父亲花去三万元,虽然生命无虞,却瘫痪在床。肇事司机杳无音讯,沉重的医药费只能自背。父亲为兄妹所存的一点积蓄杯水车薪,剩下的全是豺哥仗义垫付。洪卫在电话中对他感激涕零,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动,只会反复说一句:“豺哥,每一笔钱我都会还你。”

“还什么还。哥的钱不是偷鸡摸狗弄来的,每张钞票都沾满滴滴汗水,但哥心甘情愿为你家花。马有失足,人有落难,谁一辈子都不会顺风顺水,你们一家不容易!这辈子哥没读几本书,最崇拜有知识的人了。你们集中精力放心学习,家里的事有哥照应,只是将来发达了别忘了哥就行。”

洪卫静静听,他知道任何语言都苍白无力。他痛恨命运的不公,让父亲身残却让肇事者逃匿。他又庆幸命运的垂青,让他遇见豺哥。在这世界上,有钱的人未必讲义气,讲义气的人未必有钱。洪卫是幸运的,豺哥既讲义气又有钱,没有义气他不会帮,没有钱他不能帮。

父亲被接回家休养,张姨照顾周到,体贴入微。本来是临时性的,她却被洪家特殊家境感动,主动提出帮下去,父亲摇头拒绝。张姨是个明白人,明确表示,她不缺钱,是真心实意帮助他家。她的义举感动得大家热泪盈眶,洪妍哭成泪人,觉得张姨就是高悬在她家屋顶的一轮太阳,自己只是一片阴影,与她相比自己太渺小。她与洪家素昧平生尚能出手相助,自己作为女儿却不能为父亲尽些孝道,眼睁睁看父亲成了残废,无能为力。父亲躺在床上无助地垂泪,责骂自己眼大无光与汽车相撞,连累了子女,连累了豺哥和张姨。他击打着不听使唤的双腿,唉声叹气,失去生活勇气。洪妍突然想起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决定辍学照顾父亲。

正是高考冲刺最关键的时候,洪妍果真不上学。父亲望女成凤,哭着哀求,她却无动于衷。

父亲拒绝治疗,洪卫赶回家。

“爸,我们爱你,你要安心养病,你会站起来的。”洪卫的语言是苍白的。他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只剩下一张干枯的皮,紧贴着高耸的颧骨,空洞的眼睛突然滚下泪珠。

解铃还需系铃人,洪卫当即找到了洪妍。在他眼里,妹妹是幼稚的,需要自己的照顾。猛然,洪卫觉得妹妹长大了,她不仅亭亭玉立,脸上居然有了沉稳的表情,他大吃一惊。

“洪妍,高考在即,你要争分夺秒才对。考上大学,你才对得起自己的十年寒窗,才对得起哥哥的殷勤期望,才对得起父亲的养育之恩!”洪卫大发雷霆。

“哥,你忙去吧,好好读研,为雪姐姐。爸暂时有我和张姨照顾,我大学不上了,早点儿工作。”洪妍躲开视线。

他的脑袋“嗡”的炸开,目光直直地看着妹妹,觉得她真的长大了。他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愤怒:“逞什么能,你一定要考大学,其他不用你考虑!”

洪妍没见过哥发这么大火,抿了抿嘴唇:“哥,我知道你的痛苦。你读研吧,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雪姐姐值得你去付出,她是位难得的好嫂子。”

洪卫沉默了,内心翻江倒海。他恨那个道德败坏的司机,见死不救,逃避了法律。他恨命运的不公,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人生的十字路口,他彷徨,迷惑,煎熬,头痛欲裂。

“在我们家还轮不到你。论性别,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力量比你大;论身高,我比你高,天塌下来,有我顶;论经济实力,我马上毕业工作,你还没有挣钱的资本。”洪卫勃然大怒。

豺哥、张姨轮番劝说洪妍,那一晚,洪家电灯亮到凌晨。

洪妍终于屈服,不情愿地捡起书包,哭哭啼啼冲出去。洪卫走进父亲卧室,父亲闭着眼,唉声叹气。

“爸,想开些,我马上毕业了,一切会好起来。”洪卫安慰了几句,回卧室休息,蒙头睡了两小时,就赶回省城。

到南京已是下午两点。他在街上转了转,便到省政府礼堂看《红高粱》首映式,是学校宣传处发的电影票。影片以红色为底色,血红的画面,血肉横飞的场景,野性的爱情,刻骨的国仇,编织成一幅壮丽壮观的轴卷。洪卫热血沸腾,电影拍得太美了。女主角巩俐天生丽质,表演淳朴自然,就像雪儿,好看的笑容活脱脱就是雪儿的翻版。现在,自己正处于一个非常时期,是自己一个人的战争,他感到周身洋溢着一股殒身喋血,粉身碎骨的冲动。自己是男人,男人应该有男人的责任心,应该成为家庭的一根栋梁,支撑起一家全部的困难苦难灾难,像“我爷爷”那样奋勇向前,向前!走出影院,洪卫的耳畔还回响着激昂的旋律:“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

晚上,洪卫把自己孤零零关在教室。他摊开稿纸,默默呼唤雪儿的名字,思念奔涌宣泄。他叙述了父亲的伤残,妹妹的学业和自己的决定。钢笔如刀,仿佛在剥离自己的皮肉和灵魂。“吱吱”,他听到了皮肉分离的哭泣,灵魂泣血,血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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