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铤而走险 白崇禧全师攻粤 四面楚歌 黄绍竑残局难收(2 / 2)
“健公……”黄旭初那棉纸一样的脸上露出一片愧色,“我军入粤,乃是英明的战略决策,您的指挥艺术,胜过拿……破仑……”他吃力地说着,每说一句话,缠在胸部上的绷带便渗出一层血水——他是在用血来说话!
“旭初兄!旭初兄!”白崇禧示意黄旭初不要再说下去。
“只可恨我……我们当……当部属的,不争……气,连……连一个……小小
的……白……白泥圩,都……拿不下来!”黄旭初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枪一挥,“我要上去,率队冲锋!”
“把黄师长抬下去!”白崇禧命令卫士。他从黄旭初那表情话语中,已经明白了一切,仗不能再打了,必须撤退,黄旭初体谅他的苦衷,明白他负荷的沉重压力,这次攻粤失败,部下们愿为白崇禧承担一切责任——作战不力。此时,如果白崇禧还要硬打下去,黄旭初战死,谁还出来为他分忧担险呢?
“命令各师、团,集结兵力,天黑之前全线出击,猛打一阵,然后乘黑夜撤离战场!”白崇禧终于从困境中解脱,下达了撤退命令。
桂军突然撤退后,粤军慑于白崇禧的声名,不敢追击,只派出小部队谨慎搜索,当各路粤军搜索到大小北江一带时,才侦知桂军已全部撤回广西,遂停止前进,向二陈报告战果。
白崇禧率桂军退回梧州后,梧州警备司令龚元杰来报:
“俞作柏率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抵广州,在陈济棠的协助下,正改乘江轮从水道沿西江
西上,如何御敌,请健公指示。”
“柳州急电!”参谋呈上一纸电文,白崇禧看时,这是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从柳州发来的急电,报告湘军于五月二十三日占领桂林后,步步紧逼,已接近柳州,请派部队增援反攻。
白崇禧攻粤失败,部队残破,官兵疲惫,无法两面应敌,遂决定集中兵力,先击退入桂的湘军。他命吕焕炎师驻防梧州,监视俞、李,自己则亲率伍廷飏师和黄旭初师,秘密进抵柳州。白崇禧知湘军大队南下,目标是攻夺柳州,遂将伍、黄两师编为三个纵队,以徐启明、覃连芳、雷飚分任纵队司令官,以伍廷飏为战线指挥官,在柳江两岸布下袋形阵地,又以小部兵力和湘军接触,节节抗击向柳州背进。湘军见桂军不堪一击,即挥师大进。中路刘建绪师的戴斗恒旅为抢攻占柳州的头功,全旅官兵强渡柳江,但刚渡过一半,即遭桂军猛击,湘军混乱不堪,大半溺死江中。刘建绪师主力见戴斗恒旅瞬息覆没,吓得不战而走。白崇禧下令全线反击,刘师大败,右翼的周斓师和左翼的吴尚师,闻中路大败亦各反旗疾走,互不相救。白崇禧在湘军败退的道路上,早已令人布下竹签、陷阱,湘军逃命则伤足,护足则丢命。桂军伏兵四出,追兵猛击,湘军损失惨重。总指挥何键坐镇桂林,每日游山玩水,只等柳州捷报。他是个处事深沉之人,此次深入桂系老巢夺关斩将,一路顺利,他心中暗喜,欲效法当年曾国藩平定太平天国后,置广西于湖南管辖之下,一则扩大了地盘,二则亦可出一口湖南人的气。因为自民国以来,湖南常受桂系的压迫,谭延闿、程潜、唐生智都败在桂系手下,白崇禧公然说:“他们那三个湖南人,比不上我们这三个广西人!”今天,何键总算可以出一口气了。但是,他怕引起蒋介石的猜忌,因此在桂林游山玩水时,不时填词赋诗或作楹联,表示无心功名利禄。他游月牙山观音寺时,曾题楹联一首,颇耐人寻味:
觉来事事皆非,功勋也,名望也,无在不是虚幻;看破了这关,军阀谁做?贪官谁做?
空处头头是道,喜怒也,好恶也,自然悉具中和;基原乎此理,人心以平,世界以平。
何键正在为自己作政治上的打扮,既温文尔雅,又看破红尘,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忽闻败军涌入桂林,一个个焦头烂额,一个个断手伤足,叫唤声、呻吟声、号哭声,吓得何键心惊胆跳,忙由卫士扶上坐骑,率领残兵败将退回湖南去了。六月二十三日,何键逃到零陵,忙电蒋介石报告战况,他将一场损兵折将的大溃败名之曰“缩短战线”。
白崇禧击败入桂湘军后,收复桂林,但局部的军事胜利却不能扭转桂系整个的败局。正当白崇禧在桂、柳追击湘军的时候,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进逼梧州,吕焕炎师寡不敌众,双方官兵都是原来第七军的袍泽,也不忍自相残杀,吕焕炎只得率部移驻玉林,李明瑞、杨腾辉遂于六月二日进占梧州。蒋介石允诺前言,即发表俞作柏为广西省主席,李明瑞为广西编遣区特派员。俞、李率军继续溯江西上,经藤县、平南向桂平推进。桂平守将韦云淞见内无粮弹接济,外无援兵,无法守城,遂派员出城商谈,愿意接受编配调遣。韦云淞与李明瑞会见后,即率队西开,经蒙圩、贵县渡过玉江南岸前往兴业集中听候编遣。俞作柏、李明瑞占领桂平后,休整两日,留置第四十四旅旅长黄权守桂平,其余各部分别沿桂贵大道,贵宾和邕宾公路向南宁疾进。坐镇南宁的黄绍竑手头无兵可调,急得如坐针毡。战亦不能,和亦不能,退亦不能,最后只剩下三十六计那最后一着——走!黄绍竑急电白崇禧,要他到南宁会商出走之计。
白崇禧将湘军赶出桂境后,本欲乘胜追击,直捣长沙。但桂军经粤、桂和湘、桂两战之后,元气大损,已无力再入湘追击何键部。此时,蒋介石正一心解决冯玉祥部,蒋军大部集结于陇海线上,武汉空虚。白崇禧到了桂林,此正是乘虚直捣长、岳,再下武汉的时机,无奈他手头兵微将寡,队伍残破,无力再展宏图,只是面北长叹数声。桂林警备司令张任民来报:
“湘军总指挥何键败逃桂林前,曾在月牙山观音寺留下一长联,地方人士问及,是否将其铲除?”
白崇禧笑道:“是骂我们的吗?”
张任民摇了摇头,但又记不得那长联的全文,只得陪白崇禧去看。白崇禧到观音寺,看了那写得颇有气势的长联,似有所悟,叹道:
“湘省军人,皆胸有文墨,谭延闿、程潜,诗词书画皆有造诣,便是芸樵文笔也来得几下,这方面,我们不及他们!”
“那么这对联……”张任民不忘地方人士之嘱托。
“不必铲掉,这是芸樵留给我们的墨宝。”白崇禧笑道,“我将来见到芸樵,我倒要问一问他还做军阀不做?”
白崇禧从观音寺回来,便接到黄绍竑的急电,要他赴南宁会商出走事宜。白崇禧看了电报,默不作声,一时间甜酸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他离别桂林已经三年多了。北伐前夕,他回过桂林,从那以后,他整整经历了中国现代史上那最激动人心,而又最混乱不堪、复杂多变的三年。那是风云变幻的年代,他顺风腾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跌落在下,经过一番大起大落,他重又回到了广西,刚以战胜者的姿态回到故乡桂林,还来不及好好地喝上一口故乡的水,饮一杯故乡的酒,又要被迫出走。春天的时候,他由唐山出走,尚有广西故土可回,这次出走,纯是亡命海外,无依无靠,不知所终!他不得不再一次想到在北平时那星相家的预言是何等之正确,只可惜自己慢待了他,如将来能再见到他时,还得再请他推算一下前程!白崇禧本想回故里山尾村去看一看的,但时间已不允许了,他偕覃连芳、徐启明由桂林到柳州,召集伍廷飏、梁朝玑、徐启明、覃连芳、雷飚等人开会。黄旭初因在白泥受重伤,抬回梧州后,白崇禧已派专人将黄旭初送往香港治疗。伍廷飏师的副师长梁朝玑,伤势较轻,将息了一个多月,已回到了部队。白崇禧看了看这些老部下,一个个都面色沮丧,惶惶然不知所从。顿使他想起春天在开平时住在廖磊师部里那番情景。
“诸位,李明瑞、杨腾辉两师已进抵贵县,我们已无力再打了!”白崇禧沉痛地说道,“当然,也不是绝对不能再打,要打也还是有力量再打一下的。但即使把李、杨打垮了,我们的实力也拼光了,最终是老蒋拣了便宜!我们不愿意自杀,不愿意演出像粤军在东江火并那样的惨剧。因此,我和季宽不得不离开广西,你们只好接受改编,无论用什么法子,把力量保住都是好的。保全实力,时局变迁,以后还有机会,望多多忍耐!”将领们听了,一个个唏嘘不已,有的竟失声痛哭起来,抓着白崇禧的手喊道:
“总指挥,你不能丢下我们呀!”
“我们跟你一起走!”
白崇禧只感到鼻子发酸,眼眶发胀,他真想大哭一场。
但是,在部下面前,他还得表现镇定如常,不失将帅风度。
他背着双手,在室内踱步,踱来踱去,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这时,参谋送来一份电报:
“南宁急电!”
白崇禧接过看时,又是黄绍竑催他速去南宁,那电文写得颇为焦躁:“一走百了,不走不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白崇禧仰头长叹一声,把手里的电报向将领们扬了扬,说道:
“季宽要我即去南宁,望各位好自为之,千万要保住实力,我不久就会回来!”
白崇禧说罢,即与垂头丧气的将领们一一握别,奔赴南宁。
到了南宁省府大院,黄绍竑正在院子的花圃前焦急地转着,他见白崇禧来了,说道:
“龚元杰已备好船只在邕江码头上等着了,快上船吧!”
“去哪里?”白崇禧问。
“还有哪里可以去?这回走陆老帅的老路啰!”黄绍竑没好气地说道。
“俞作柏、李明瑞到宾阳了吗?”白崇禧问。
黄绍竑点了点头,仍在焦急地走动着。白崇禧到了这般地步,倒无所谓了,他笑道:
“季宽,你忙什么啊,反正俞作柏、李明瑞、杨腾辉都是你的部下,难道他们还敢动你这位老长官一根毫毛不成!”
“哼!”黄绍竑冷笑一声,“俞、李兄弟,与你我皆有仇,难道你不知道!”
白崇禧笑道:“纵使有再大的仇,我们把广西拱手让与他们,不跟他们拼命,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呢!”
白崇禧说罢,跑进省府办公室里,只见民政厅长粟威正襟危坐在办公桌前,白崇禧感到有些奇怪,忙问道:
“粟厅长,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季公让我留在省府向俞作柏这位新的省主席办理移交,以示清白。”粟威道。
“嘿嘿……”白崇禧笑道,“他还想得挺周到的。粟厅长,你给找副象棋来吧。”
粟厅长在几个抽屉里翻了一阵,摸出一副象棋来,交给白崇禧。白崇禧来到院子里,把棋盘摆在一个圆石桌上,把黄绍竑拉过来,说道:
“季宽,不要难过,我这次在桂林看了何键写的一副对联,说得颇有些道理:‘功勋也,名望也,无在不是虚幻。’来,下盘棋吧!”
黄绍竑心事重重,与白崇禧对弈,下了一盘,输了,把棋子一推,说:
“到船上再来!”
黄、白一同走出省府,只带少数几个随员,到邕江码头,登上一艘小汽轮,溯江直上,由邕江驶入左江。途中无聊,黄、白除了弈棋,便是闲聊。船经扶绥,白崇禧谈他民国六年在扶绥渠黎一带剿匪的故事,黄绍竑则多数时间望着那奔腾的江水沉思。白崇禧问道:
“季宽,你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我们终于走上了陆荣廷败亡出逃的老路!”黄绍竑那双眼睛,仍在盯着墨绿色的江水出神,仿佛已去世的陆荣廷,这时正从那江水里钻出来,嘲笑他们一般。
“啊!”白崇禧感慨地点了点头,问黄绍竑,“季宽,你相信不相信命运?”
“信!”黄绍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也信神、信卦、信签!”
“灵验过吗?”白崇禧这时对这一切都极感兴趣,他觉得人生的荣辱盛衰,国家的兴盛沉沦必然是由命运安排主宰的,否则,他这几个月来的大起大落又作何解释呢?
“灵验过呀!”黄绍竑似乎也有同感,近年来,他也和白崇禧一样出没在惊涛骇浪之中,在广州遇险的那一幕,便胜过一切惊险小说的描写。他自在广东兴宁石鼓大王庙得那一签,在广州脱险应验之后,他率军追击张、黄军队到兴宁时,又曾到那石鼓大王庙中去还过愿,再一次抽过签,问到近年之事时,签上竟是“似水流年”四字。他问时,那老和尚笑了笑,只说了句:“水可载舟也!”现在想来,他和白崇禧乘船出逃,不正应了“水可载舟也”这句话么?因此,他自登船后,心情更为沉重阴郁。
“今年正月初八那天,北平一位星相家为我推算了今年的星运。第一次用印度式推算,说我今年‘食神不利’,第二次用中国传统式推算,说我今岁‘太阴不明’。你看,今年之内,我已逃亡两次了,两次都是乘船出走的!”白崇禧的眼睛,也看着那一片沉郁的江水在发愣。
“啊!”黄绍竑再一次想起“水可载舟也”那句偈语,心中更加惶恐起来。
黄、白都不再说话了,大概认为时乖运蹇,没有什么好说的吧。
汽轮在孤寂地吼叫着,两岸青山兀立,悬崖峭壁,把江岸挤得小了,把江水挤得急了。江两岸高高的灰褐峭壁上,影影绰绰可见许多赭色人像,多是双手上举,两脚叉开,腰间佩剑,间或有似兽类、铜鼓、铜锣等形象……黄绍竑和白崇禧觉得,历史已把他们紧紧地粘贴在那古朴粗犷的左江原始壁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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