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回 风水不灵 张罗盘被困博白县 欲守琼岛 小诸葛率部逃龙门(1 / 2)
送走美国参议员诺兰后,白崇禧心中的那一点兴奋欣慰之情,像回光返照一般,很快便消失了。他苦心策划的“一甲一兵一枪制度”和“空室清野”等办法,都没能够阻滞共军的神速进军。到十二月二日,据报,共军已西到武鸣,东到玉林,北到迁江,南宁已在大包围圈中,人心浮动,大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感。白崇禧一看事情急迫,忙令海竞强率先遣人员飞海南岛,到海口和陈济棠接洽,借船到钦州湾的龙门港,接运渡海部队。又派人到龙门湾沿海一带接收各种海船,以备接运部队之用。海竞强刚将妻子送上诺兰的专机,准备飞到香港去,他行前悄悄对白崇禧嘱咐道:
“舅舅,形势危急,南宁不可久留,你也要尽快离开此地才是。”
白崇禧向他挥了挥手,说道:“你走吧,要紧的是把船先搞到手。陈济棠那家伙贪得无厌,不要和他讨价还价,他开口要多少你就给他多少,只要把我们的部队渡过了海,到时我就要他乖乖地吐出来!”
海竞强走后,白崇禧马上进了作战指挥室,为了精确估计渡海时间和抵御共军的追击,他要与各兵团司令官通话。
他坐到话报两用机前,命令少校通讯官:
“给我接‘罗盘’!”
“是!”少校通讯官立即为白崇禧接通了第三兵团司令部的电台。
“‘罗盘’,‘罗盘’,你部情况怎样?”
在白崇禧呼叫了一通“罗盘”之后,话报两用机中,才传来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健公,健公,我是‘罗盘’,我是‘罗盘’,我部在博白城遭共军强大攻击……战乎乾坤阴阳相搏……肃杀相攻……纯阳克阴也,战之不利……”
张淦语无伦次地在叫唤着,大约他是在一边摆弄着罗盘,一边和白崇禧通话的。衡宝之战,张罗盘大失所算,所部四个精锐的桂军师被歼灭,第七军军长李本一落荒而逃,仅以身免。到了桂林,李本一害怕被白崇禧枪毙,一直躲着不敢露面,后得同僚求情,白崇禧才免予追究,命令李本一招募新兵,补充部队,重建第七军。张罗盘本人,虽没受到白崇禧训斥,但他的那个罗盘,却被白崇禧和夏威狠狠地咒骂了一顿,并扬言要砸烂它!张罗盘由于在衡宝之战大伤元气,竟抱着他的罗盘痛哭一场,败回桂林后一蹶不振,从此再不敢轻言风水之事。可是,在这次向雷州半岛挺进之中,没想到他又因此出了问题。白崇禧命张淦率第三兵团南下,指向陆川、廉江、遂溪,以占领雷州半岛与海南岛呼应为目标。本来,军情如火,刻不容缓,白崇禧严令张兵团要争分夺秒兼程赶往雷州半岛占领阵地,掩护华中部队渡海。谁知,走到玉林后,张罗盘忍不住取出罗盘一看:“出行不利!”他随即不顾一切地命令全兵团几万人马在玉林住上三天。白崇禧发现张淦在玉林毫无必要地留驻,便急电他立即开拔,无奈张淦只说他用罗盘推算的结果,三天之内不宜开拔,白崇禧即以军法从事相威胁,但张淦仍死也不肯动,白崇禧气得七窍生烟,也无可奈何。
张淦在玉林盘桓三日,第四日,他择准是个黄道吉日,便下令开拔。但临行时,他忽听说第一百二十六军师长韦介伯在玉林街上找一位相师看相,那相师预言韦师长“一帆风顺”。原来,那位相师也不寻常,据说他就是当年为李宗仁看相,预言李一年之内连升三级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崔相师。后来李宗仁一年内果然连升三级,崔相师曾到南宁督办署去向李宗仁致贺,李宗仁特地赏了他五百元大洋。从此崔相师名声大振,门庭若市,随着李宗仁的发迹,他也跟着发迹了。崔相师如今已六十余岁,不轻易给人看相了。这次韦师长特地拜到门下,恳请崔相师给看相,崔相师看了看,只说了一句“一帆风顺”,便打发韦师长走了。张淦得知这一消息不禁大喜,因为那崔相师并不知他们要往雷州半岛渡海的,竟能预言“一帆风顺”,可谓天机暗合。他立即改变行军部署,将作战经验丰富的原拟定作开路先锋的第四十八军改作后卫部队,而以新成立的第一百二十六军为先头部队,又以韦师长的部队为军的先头部队。不料韦师长刚出发不久,便遇到共产党游击队的袭击干扰,由于韦介伯师缺乏训练和作战经验,官兵以为是共军大部队袭来,惊惶失措,畏缩不前。白崇禧闻报,气得直顿足大呼:“张罗盘你坏了我的大事!”现在张淦被围困在博白,那是他咎由自取。但是,白崇禧的整个向雷州半岛撤退的计划也因此而被打乱。
“‘罗盘’,‘罗盘’,你要顶住共军的攻击,掩护我军到龙门港渡海!”
白崇禧和张淦通过电话之后,又和兵团司令官鲁道源、刘嘉树、徐启明通了话,皆命令他们且战且走,直奔龙门港渡海。
白崇禧从作战指挥室里出来,恰遇李品仙急促上楼来找。
“健公,”李品仙揩了揩额上的汗,说道,“邕江亭子圩渡口,大小汽车,拥挤不堪,争先恐后抢渡,对撤退极为不利!”
这时一个作战参谋将一份急电递到白崇禧面前,报告道:
“武鸣、宾阳的共军已迫近南宁!”
“黄杰兵团现在何处?”白崇禧问道。
“黄兵团已退到昆仑关,指挥所设于八塘。”参谋报告道。
白崇禧走到窗前,两手背在身后,没有说话。
“健公,各兵团部队均有被共军拖住各个击破的危险,华中总部及直属部队被阻于邕江,按亭子圩渡口的输送速度,两天也渡不完,怎么办?”李品仙见白崇禧不说话,心里更加着急了。
白崇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李品仙说道:“命令工兵团,立即赶架浮桥!”
李品仙马上赶到工兵司令部,命令参谋通知工兵团,全力以赴,赶架浮桥。
当李品仙回来的时候,白崇禧独自一人,仍在室内低头踱步。
“健公。”李品仙唤了他一声。
“旭初、煦苍二位现在干什么?”白崇禧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们二位倒是无所事事,清闲得很哩。刚才,旭初派人来把煦苍请到民生路银行大楼下棋去了。”李品仙忿忿然地说道。
“嗯。”白崇禧含糊地应了一声,忽然又问道,“姚槐有消息吗?”
姚槐是驻龙州的广西边防对讯督办,白崇禧此时问起姚槐,李品仙当然知道白又在考虑华中部队退入越南的问题。但姚槐近来没有来电报,李品仙只好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白崇禧在室内踱了几圈后,突然把李品仙拉到军用地图前,指着地图,说道:
“鹤龄,我们华中部队渡海是不成问题的,你看!”白崇禧用一把小尺子,量划着地图,说道:“共军现在容县、博白、廉江一带,与我第三兵团在激战中,他们距钦州龙门港尚有六百余里,而且是由东向西,要翻越许多由北而南的山脉和河流,没有大道,小道也崎岖难行。而我们离钦州只有四百余里,并且由北向南,有公路,有大道,有汽车,我们定能比共军早到龙门港,乘船渡海!我决定派你飞海口转赴防城组织指挥所,准备船只,先接运徐启明兵团渡海。”
白崇禧与李品仙站在地图前,商量了很久。这时那位前往亭子圩渡口督促架设浮桥的工兵参谋,赶来报告:
“白长官、李副长官,总部工兵团全部出动,赶架浮桥,但由晨至午,架桥没有成功!”
“什么?你们这些饭桶,一座浮桥半天都架不成!”白崇禧大怒,指着那参谋骂道,“我要枪毙你!”
工兵参谋委屈地说道:“报告长官,我们已尽到最大努力了,但邕江江面宽阔,流速大,没有大型制式材料,浮桥实无法架成啊!”
“无能!”白崇禧仍在大骂着,“你们误了我的大事,为什么没有大型制式材料?”
那参谋答道:“因为军情紧急,无法携带,南宁……又不能制造。况且,就是能制造,也来不及啊!按照工兵架设大型浮桥的要求……”
“别说了!”李品仙忙制止那工兵参谋继续说下去,转脸对白崇禧道,“健公,现在局势瞬息万变,时不待我,急也无用,我们还是亲到渡口督察一番吧!”
白崇禧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是午后两点多钟了,他还能说什么呢?他那颗心,如油煎火燎一般。他耳畔仿佛响彻共军官兵那快如疾风骤雨的进军脚步声,而他的总部和直属部队,却被阻在这该死的亭子渡口。他和自己的敌人现在正进行着一场时间和速度的竞争,也是生与死的竞争。但愿,自己的敌人此刻也被阻在那穷山恶水之间,欲进不能。为了加快进军速度,他不得不和李品仙驱车直奔邕江边的凌铁村渡口。沿途所见,使白崇禧好不心焦。公路上各种大小汽车,或三部一排,或两部一排,头尾相接,长长的汽车纵队从凌
铁村渡口直排到桃源路、中山路。白崇禧皱着眉头,命令那工兵参谋下车拦住一辆从后面开上来的摩托车,一询问,才知道邕江这边的车队一直排到南宁以外数十里的邕宾公路上。白崇禧那眉头皱得拧成一个结,什么话也没说。他们的汽车勉强绕过大大小小的车辆,好不容易才到达凌铁村旁的渡口。白崇禧和李品仙下了汽车。
宽阔的邕江,虽在冬日里水位有所下降,但江水奔流的速度却一如既往。一道残阳,铺在弯弯的江面上,江水泛着殷红如血的波光。江岸边丛丛芭芒,簇生着蓬蓬松松的芭芒花,在寒风中摇摆着,间或有几株老朽的古柳,几丛发黄的苦竹,几只被渡口上汽车马达和喇叭吓得乱飞的老鸦,把偌大的江岸点缀得寒碜萧瑟。渡口的那边,便是亭子圩。其实,那座亭子早在二十多年前便被拆去了,那是陆荣廷统治广西的产物。原来,陆荣廷取得北洋政府授予的巡阅使头衔后,他的势力由广西伸到广东,两广均在他的割据范围内,但他仍住在他的老家武鸣宁武庄,遥控两广。有时,他到广州去巡视,便在这里登上兵轮顺江而下梧州、广州,为了乘轮方便,他在江边建了座专供他使用的“避雨亭”。那座亭子随着他的倒台而“倒台”了,但此处却因那亭子而得名。民国十四年的六月,白崇禧和李宗仁分率左、右两路军攻占南宁时,见到的已是一堆残砖败瓦——亭已不存。据说此亭乃是粤军入桂后破坏的,陆荣廷重回广西主政,尚来不及重建,又被李、黄、白赶下了台。白崇禧此刻来到江边,望着对岸渡口,蓦地想起当年他和李宗仁攻占南宁前,李宗仁领衔发的一个讨伐陆荣廷的通电。虽然已过了二十多年,但他仍记得电文中历数陆荣廷罪过的那些铿锵有力、锐于甲兵的句子:
……我省人心厌乱……桂林一带被兵之地,死亡枕藉,饿殍载道,重以河道梗塞,商业停滞……乃干公治桂十稔,成绩毫无。以言军政,则不事练兵;以言民政,则任用私人;以言财政,则滥发纸币;余如教育、实业诸政,无不呈退化之象。
白崇禧不禁想起自己和李宗仁、黄绍竑治桂以来的情况,黄绍竑投蒋后,广西由黄旭初治理,但实权则操在李、白之手。这二十多年来,广西的情况又怎样呢?军政、民政、财政、教育、实业又怎样呢?他和李宗仁结成桂系团体,与蒋介石争天下,粤桂战争、蒋桂战争、滇桂战争,连年战乱,广西民众苦不堪言。就说这交通要道的邕江渡口吧,既接边关龙州,又联钦州海防,军事、政治、经济上是何等之重要,可是,他和李宗仁自我标榜为全国模范的广西省,二十多年来却连一座简陋的浮桥也架设不起来。在此军情急迫之际,大部队却无法迅速渡河,硬是眼睁睁地要败在共军手里!再看看江边凌铁村和对岸亭子圩那些残破低矮的民房,那些此刻两手抄在袖中、衣衫破烂、站在江边的市民,他们正以冷漠敌视的目光观看国民党军队焦急架桥和渡河,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白崇禧看了,觉得有一股森寒的冷气透过他那厚厚的黄呢军大衣,直钻到他的心窝里。他不由打了个寒噤,把头缩在那大衣宽厚的领子里——也许,明天共军就要占领南宁,他们也会像当年他和李宗仁通电讨伐陆荣廷那样,通电历数桂系李、白、黄的罪状。
“鹤龄,你说我们这二十多年来,和陆荣廷相比,搞得怎么样?”
“啊!”李品仙见白崇禧亲临渡口,不做架桥指示,而是问起与渡河毫不相干的问题,他不禁一愣。但善于揣测上司意向的李品仙,马上明白了,白崇禧这是在做“总结”。是呀,是该到做“总结”的时候了,即使是失败的总结也罢,只要白崇禧有这个胸怀!
“陆荣廷统治广西十年,他修建的公路总长才有一百多公里。而德公和健公主持广西二十余年,修建了四千四百余公里的公路,我们修的公路比陆老帅多四十几倍啊!”李品仙的脑子也真灵,一下子便提出了一个对比十分鲜明的问题。
“嗯。”白崇禧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是个十分自负又好强的人,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如果老蒋不逼我们,广西的公路可以修一万公里的!到那时,不仅县县通公路,而且村村通公路。”
“陆荣廷时代没有修成一条铁路,德公和健公却修通了湘桂铁路和黔桂铁路。这两条铁路的修建,对广西的国防战略和交通及经济发展都有着极其深远的意义!”李品仙见白崇禧高兴,便又从公路扯到了铁路。
“是这样,是这样!”白崇禧脸上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如果不是共产党逼我们,来宾到南宁乃至镇南关的铁路都修通了!”
“还有文化教育,陆荣廷时代更是没有可比的了。”李品仙那脑子真管用,他才从黄旭初手里拿过广西省主席这块牌子,便对广西的经济文化事业了若指掌,“陆荣廷时代全广西才有十所省立中学,十七所县立中学,没有一所大学。而德公和健公这些年来,不但创办了闻名全国的广西大学及广西医学院、广西师专、商专、美专等五所高等学府,而且把中学发展到二百零二所,为广西青年提供了广泛的学习和深造机会,培养和造就了大批各种专业的人才。”
“啊,是这样,是这样的!”李品仙脑子好,白崇禧的脑子更好,他博闻强记,李品仙讲的这些数字,他早已记得烂熟。他擅长军事,也擅长行政管理和建设,如果他生在太平盛世,或者北伐之后全国能安定统一,毋庸置疑,白崇禧必定会是一位优秀的建设者,出类拔萃的国家行政管理者。就像诸葛亮一样,如果蜀国能够长治久安或者统一中原的话,他创造的建设成果就绝不仅是木牛流马!可惜,无论是一千多年前的诸葛亮还是一千多年后的“小诸葛”,他们都生逢乱世,而又没有力量统一中国,他们的才干便仅此而已!
“抗战时期,德公和健公延揽了全国文化和教育方面的精华人才,造就了举世闻名的桂林文化城!”李品仙又说道。
“鹤龄兄,我们是不会失败的!”白崇禧一下兴奋和冲动起来,他拍着李品仙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道,“共产党是不行的,到时候还得由我们来搞!我们不但对打仗有经验,而且对经济建设也很有办法,加上美国的援助,我们就能够把中国搞好。”
可是,当他把视线再一次投向邕江渡口的时候,刚刚勃发起来的兴奋和冲动之情,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品仙的话像一支只能维持三分钟的兴奋剂。白崇禧看着那只小得可怜的陈旧轮渡,一次托负着两部卡车,吃力地喘息着,缓慢地驶向对岸。渡口下面,邕江缓缓地拐了一道弯,这一段江面像一把巨大的弯刀,江水在这里流速稍缓,但江面却更为宽阔。工兵团选择这个位置架设浮桥,倒也无可非议。岸边堆着无数的木桩、铁桩、沙包、大梁、木板、铁链……但是,在两岸拉起的铁索上铺设架桥材料,却随架随流,材料缓不济急,浮桥总无法接拢。白崇禧看着那铺满夕阳的像镰刀一般的江面,突然一惊,因为工兵们正把浮桥架设在一把巨大的浸染着鲜血的“镰刀”的刀刃上,那“镰刀”正向在铺架着的桥桩、铁索不断地挥动劈斩,一节一节的木桩、大梁,一只一只的汽油桶和木船,皆被斩断打散,随波逐流而去。不知为什么,白崇禧这时竟想起了“罗盘”张淦,如果张淦在这里,他断然不会让工兵团选择这个不吉利的地点架设浮桥的,不知张罗盘现在的情况怎样?白崇禧的思想一下走了神。
南宁的北边和西边隐约可闻沉重的大炮声,尽管白崇禧对建设广西、复兴中国不乏雄心壮志,但是,现在对极需架设的这座临时简陋浮桥却束手无策,他有些悔恨,早知如此,少成立一个步兵师也要把邕江这座桥架起来!
“鹤龄,过去我们只注意修路,却不注意架桥,今后要重视这方面的建设!”白崇禧的“总结”倒也不乏“自知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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