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2 / 2)
我抓住她的肩膀,拉她起来,然后把她推倒在地。
“滚。”
她站起来。
“好,我滚,我滚还不行吗。”
她走向门口。
我回到卧室,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手机响了很多次,我只接通了董佳世的来电,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我内心深处残存的一丁点对奇迹的期待被这段沉默吞噬得干干净净。他说他还在警察局,我已经失去了耐心,挂了电话。他也没有再打来。
我躺在地板上,睁着眼睛,我是清醒的,也在沉睡着,还活着,也是死的。我望着天花板,那里就像海底一样深不可测,我的视线中只有一只萤火虫,它也是模糊的,它的屁股一闪一闪的,也是白色的亮光。
漫长的白日梦里,手机又响了很多次,我不予理会。接着是门铃响,我不予理会。后来,有人敲门,声音很小,透出敲门人的试探和羞怯。我带着满腔怒火去开门,走到客厅才发现,外面已然黑了。
章白羽站在门外。
“你有病啊。敲什么敲。赶紧滚。”我骂她。
“想喝酒吗?”她打开手里的大塑料袋,让我看里面的啤酒。
我想喝酒,我的痛苦需要麻痹,我的余生注定是一场漫长无聊噩梦缠绕的宿醉。
我坐在沙发上,坐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我期待着眼前一黑人事不省的那一刻,它却迟迟不肯到来。章白羽坐在沙发的另一头,默默喝着啤酒,如死去一般安静。这也是我能容忍她留下的原因。我的身体渐渐地热起来,脸在发烧,心在狂跳。酒精融解了痛苦的冰块,它们分解成细琐的情绪,恐慌,害怕,悔恨,空虚,悲伤,还有水,它们变成眼泪,不可遏制地流出来。章白羽发现了,凑过来,帮我擦拭眼泪。
我推开她。
她又凑上来。
我把她按倒在沙发上,注意到她的脸上也满是泪水。她动情地看着我,眼睛里波光粼粼,全是怜爱,那分明是佳萌的眼睛。我忍不住吻她的眼睛,吻她的鼻子,吻她的嘴。我知道她不是佳萌,但我希望她是。她热烈地回应我,我们抱在一起。我抱着她,就像抱住了昔日的时光。我闭着眼睛,我的眼前是一团火焰,火焰中间是佳萌愉悦的脸庞,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她说,这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欢愉,好好享受吧。
“那个东西在哪?”佳萌伏在我耳边,温柔地问我。
“就在茶几下面,你放在那的。”
她火热的身体离开了。就在这时,门口响起锁芯转动的声音。火焰中佳萌的脸消失了,我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门开了,董佳世走进来。
“先别开灯。”她喊道。
董佳世站在门口不动。我和她快速地穿上衣服。
我并不感到羞愧,也就无须解释。董佳世也不多问。他也带了酒来。我们继续坐在黑暗中喝酒,三个人比赛一般,一杯又一杯地把啤酒灌下各自的喉咙。
最先喝倒的是章白羽,无声无息中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我们说会儿话吧。”董佳世说,他的嗓子还是哑的,有种呐喊之后无人呼应的无力感。
“你说吧。我听着。”我无话可说,只想把自己灌醉。
“我就是想跟你说说我。你觉得你了解我吗?”
“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了解,根本不了解。没人了解我,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他叹了口气,“再说我之前,我要先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儿。许平生勒索我姐的原因。不应该说原因,说原因就好像我姐应该被勒索一样。应该说许平生靠什么勒索了我姐,这么说才像话。说到这个呢,还要先说一个人。这个人是我和我姐上小学时的副校长,语文老师,同时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喝了一口啤酒,“摄影爱好者。”他语调轻蔑地重复了一遍,“总之,他就是这样的角色。学生的毕业照啊什么的都是由他来拍。我姐上五年级的时候,他是我姐的班主任。他叫王永正。他有个儿子叫王兴旺,和我是同班同学。王兴旺就是蔡俊辉。”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啤酒。
“说到这,你想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想到,也不愿想。我一直看着他,实际上根本就看不清他的脸。
“这个王永正呢,是个变态,人渣,这么一说,你就知道了吧?他,猥亵我姐,还拍了照片。”
“他现在在哪呢?”仇恨让我眼前一亮,我的人生又有了目标——杀了他?
“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眼前又黑下去。
“被我杀了。”
我很自然地相信了他的话。
“怎么杀的?”
“还记得那天我跟你说我姐和我上山采毒蘑菇的事情吧。有一天,她突然改变了想法,之后我们再也没有上山采过蘑菇。对于她的改变,我觉得很奇怪,问了几次为什么,她总是用阿婆的话来敷衍我,说,因为毒蘑菇是采不完的。后来,我又发现,有两次,她放学回家马上就洗澡。她以前没这样的习惯,我就更觉得奇怪了,便开始暗中观察她。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吓坏了。偷偷地哭过。我很害怕,但我知道,只有我才能帮助我姐摆脱那个恶魔,我是我姐唯一的依靠,我是她的希望,我必须有所行动,把那个恶魔从我们的生活中除掉。我想了一个计划,和他儿子王兴旺成了朋友。王兴旺并不是聪明的小孩,我学习好,他很愿意和我做朋友。我每天都去他家写作业。他妈妈很喜欢我,经常留我在她家吃饭。当然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她可怜我。虽然她掩藏得很好,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同情。总之,我经常在他家吃饭,我姐很生气,为此,还打过我,但我还是坚持去他家。我还经常帮王兴旺的妈妈做家务。开始的时候,她不让我做,我就说我是想学做菜,好回家给阿婆和姐姐做,听我这么说,她被感动了,慢慢地,我便成了她的帮厨。终于,有一天,她买了蘑菇。
“你明白了吧?我早就准备了毒蘑菇干,带在书包里,定期更换,以保持新鲜。因为我不吃蘑菇,王兴旺也跟我学,所以,他没死。王永正死了。王兴旺的妈妈也死了。我并不为她感到难过和内疚,因为我有种感觉,对于她丈夫的行为,她是知情的,可是她却什么也没做。我一直认为她比王永正更可恶。”
“你做得没错。他们都该死。”复仇的快感让我觉得浑身舒畅,我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知道,我那么做是错的,杀人是错的。如果有一场审判,很多人会为他们辩解说他们罪不至死。可是,假设,当时我姐因为不堪其辱自杀了,就像顾淑淑那样自杀了。那天我姐跟我说她确实想过自杀,只是因为我才没那么做。假设当时我姐真的自杀了,导致王永正的罪恶暴露了,最后会怎么样呢?他还是罪不至死,对不对?可是我姐已经死了,虽然不是他动的手,可本质上就是被他杀死了,可他还是罪不至死,对不对?都说法律是公平的,但其实,法律还是偏向于那些强硬的东西,因为只有足够强硬,才能坚持走到法律面前。最后法律保护的还是强者,因为弱者还没等到审判的时候就已经死了。道德也是一样,甚至更差。现在活着的人啊,其实全是某一方面的强者,至少忍受能力超强。所以,即使我知道自己是错的,杀了他们是错的,我也从来没后悔过。不过,我必须承认有一件事我做错了,我也应该吃那些蘑菇,那样的话王兴旺也会跟着我吃,他也会死,我和他们一家三口都会死。但我姐会活着,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我的眼泪开始在眼圈里盘旋。
“够了,别说了。”我嚷了一句。复仇的快感已经退去,无边的痛苦填补了空虚。
他并不理会,根本没在看我。我明白过来,我们身处的茫茫黑暗才是他述说的真正对象,我只不过是陪衬。黑夜是法官,我只是法庭上的一个旁听者。
“他们死了之后,警察也进行了简单的调查,认定是意外。我早想好了,如果警察怀疑到我,审问我,我就实话实说。我的心里十分坦荡,一点也不害怕。尽管我姐强烈反对我继续和王兴旺来往,但为了不引起他和别人的怀疑,我还坚持和他做朋友。原来我只是利用他,后来是有点可怜他,从来没有真正把他当成朋友。他倒是把我看作最好的朋友。他亲叔叔收养了他,但对他一点也不好,总打他骂他,因为他很能吃,时常还吃不饱,这些事他全都告诉我。我一点也不想听,但还是装出很耐心的样子,偶尔还给他出出主意。我们曾经被许平生抢过钱,我乖乖地给了,他不给,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钱还是被抢走了。他告诉我他早晚要为我们报仇。他果真实现了他的诺言。后来,他被他的小姨领走了。传言说他小姨在上海做小姐,现在看来也应该是真的。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想过再见他。她小姨后来嫁给了一个上海老男人,那个人没儿没女,所以他跟了他的姓,变成了现在的蔡俊辉。这些是警察告诉我的。”
他喝了一口啤酒,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说完了,他却又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儿,我也特别后悔。被许平生抢钱之后,他买了把刀,想晚上去许平生家门口堵他砍他,我劝阻了他。我还是可怜他,觉得那么做不值得。现在想想,我真不应该拦着他。许平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爸爸是派出所的所长,所以他才敢横行乡里。许平生告诉我姐那些照片是他从他爸的遗物里翻出来的。应该是当初他爸调查王永正中毒死亡的时候找到的。他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不会留着照片。就这样,许平生拿着那些照片来了上海,颇费了一番心思,找到了我姐,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会撞见王兴旺。我们想的没错,他就是在送快递的时候遇见了王兴旺,王兴旺的老婆喜欢网购,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简单。关于我,王兴旺,也就是蔡俊辉,他说对了一点,我就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足够聪明,可以逃过一切惩罚。说真的,我不怕惩罚,也不是非要逃过惩罚不可,我只是想陪在我姐身边。真后悔当初阻止他去砍了许平生。其实,命运待我不薄,给过我两次机会,只不过都让我错过了。”
他叹了口气,仰起脖子把酒瓶里剩下的啤酒喝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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