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2 / 2)
被称作舒夫人的妇人带着姑娘们回到了院里。
“明天晚上开门,你们各自都准备好了?”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有的说准备好了,有的说还没有,有的保证不耽误明天的事。
舒夫人点点头,摆摆手让她们有事要做的先去做自己的事,没事做的跟她一同去做下一次要准备的衣服。
各人听她的安排,桃宴拉着兰襄的手,说她们明天要跳的舞还有地方没练好,扯着兰襄去了她房间。
舒夫人笑着看她们走远,也带着剩下的人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院子。
她们每次表演的衣服具是姑娘们自己缝制的,这里是青楼,便是赤身裸体也不该害羞的地方。初时姑娘们还有些拘谨,后来便渐渐放开了。
到了晚间,桃宴牵着兰襄的手来叫大家吃饭。
舒夫人放下手中的东西,正准备起身,外面冲进来一个小厮:“夫人,有人要见您!”
舒夫人疑惑,刚要开口询问,小厮身后便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人站在院门口,视线扫过院中的女子,最后目光定格在最远处,遮了半张脸的女人身上。
震惊,怀疑,狂喜,男人脸上多种情绪交错,最后咬着牙吐出四个字:“跟朕回去!”
舒夫人垂下眼眸,轻笑了声,开口,却是对着姑娘们说:“你们先去吃饭吧。”
姑娘们的目光在门口面色不善的男人和神态自若的夫人中间梭巡了几个来回,最后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往院门边挪动,离得男人远远地,排着队出了门。
一群姑娘将脚步放到最轻,快走到饭堂的时候才有人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男人……是不是……自称朕来着?”桃宴拍了拍胸口,后知后觉地说。
兰襄有些担忧地回头,院门已经被关上,门口还立着两个高大的侍卫。
舒夫人——也就是苏清玉,站起身,站在原地看着许久未见的男人迈着迫不及待的步子走到她身前。
伸出手把眼前日思夜想的女人拉入怀中,东方未明才终于像是活了过来一般舒了口气。
他不想问她怎么摆脱汹涌的河水的,不想问她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回宫,不敢问她这两年怎么过的,也不在乎她因何缘故会在粱城这里开青楼。只要人还活着,还在他身边就好。
“跟朕回去。”东方未明再次开口。
苏清玉又笑了,轻轻推开男人,直视着他的眼睛,吐出一个字:“不。”
她说,不。
这是男人没有预料到的回答,以至于他花了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一个字。
苏清玉耐心地等着男人反应过来,在他开口前,掀起了自己遮在额上的绢花花瓣。
她的左额上有好几条狰狞的疤痕,最长的一道甚至劈开了眉毛蔓延到了眼皮上,再深上一点,便要伤到眼球了。
那道伤痕导致她的左眼看上去有些奇怪,男人心疼地抚上那道疤痕,柔声说:“朕不在乎,随朕回去。”
“可是我在乎。”苏清玉垂眼不看他,“我不想回去。我在这里很自由,很快乐,每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担心失宠,不用怕别人害我,不需要战战兢兢步步为营。”
“朕会保护你!”东方未明急急保证。
“保护我?”苏清玉轻笑,“我叁度濒死,都是因为您。您拿什么保护我?您让贤妃往我的安胎药里加东西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苏清玉从未用这么尖锐的语气和他说过话,东方未明一时愣在当场。
“下次若是再有仪王之辈,难道还要我再为您跳一次护城河吗?”
她两瓣唇张张合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把刀,戳在东方未明毫无防备的心窝上。
“陛下请回吧,这里不是您能久留之地。”
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苏清玉自男人身侧往门口走去。
男人拉住她的手臂,苏清玉偏头看他:“还是说陛下要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把我绑回去?”
“我做了一下午活计,现在饿得很。”她往前迈步,男人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落。
打开院门,门口立着的两个侍卫伸手拦了一下。
苏清玉的脚步不停,那两个侍卫都是皇帝心腹,自然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不敢碰她,只能回头看向站在院中的主子。
东方未明颓然坐下。
这两年来他一直在派人暗中搜寻,只要见不到尸体,他就坚信她还活着。
苏清玉那么聪明,她都能在仪王那般严密周全的计划中周旋为他们制造胜局,那她一定会给自己也留一条生路的。
即使连皇后都来劝他,他也依旧不愿听他们的,追封苏清玉,为她立衣冠冢。还活着的人,怎么能立冢呢。
可苏清玉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回去?她宁愿在这里开妓院也不愿意和他回宫?
东方未明的视线转到桌上,堆着布料针线,都是姑娘们做的女工活计。每个位置上还摆着几张图纸,一看就是出自苏清玉的手笔,就像他在知州府上捡到的那张。
苏清玉会的画法众多,若只是普通的画他自然难以辨认。可这图上画的是衣物的各个部分,还按照苏清玉自己的习惯在上面有所标注,字迹都和她留在宫中那张画着她送给大皇子的披风的图纸上一样。
苏清玉大概也想不到一阵风会把那张图纸刮到他面前。
庞宜年的那个妾室,起先还派人慌乱地来取,后来干脆不承认这纸是她的。但庞宜年可是知道这纸的来历的,当即说了是韶光院的舒夫人给的。
出了楼里的姑娘,舒夫人也挂心着。韶光院的乐子多,也有这些衣服的功劳,都是房中意趣,舒夫人偶尔也会捎两张图纸给她们,只说这种事情到底见不得光,她们已经从良更是要注意,衣服做成了压在箱底只穿给夫君看,这图纸用完也得烧了。
听说出自妓院,东方未明微微皱着眉头,但见那庞宜年的小妾,举止做派,都像极了当年的苏清玉,他当即让人带路往这边赶。
这是苏清玉会做出来的事,她以前也爱拿这些话哄他,说这是他们二人房中之事,只求畅快,不算羞耻。
直到他真真切切见到她坐在那里,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破掌心的疼痛,才终于让他相信今天的一切不是一场梦。
可是苏清玉说不。
苏清玉说了不,这不是梦。
他梦里的苏清玉从未对他说过不,她只是站在城墙上冲她笑,然后转身跳了下去。过了好久,他才能听见“扑通”的落水声。随即汹涌的河水将他淹没,浑浊的水中,他看到她在其中浮沉,他想游到她身边抓住她,却被水浪越推越远,眼睁睁看着她被漩涡卷走……
刚才他抓住了她,却还是让她从手心滑走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东方未明回头,是苏清玉,她手上托着一个托盘。
将托盘放在桌上,苏清玉坐到东方未明的身侧,牵过他的手。
男人的手心被他自己掐破,方才男人抓住她的时候,蹭了点血迹在她袖子上,苏清玉拿过药膏给他稍稍处理了一下。
毕竟男人身份高贵,在她们这种地方见了血,要是发了脾气,她怕连累那些姑娘们。
将药膏盖好,苏清玉拿起筷子递给男人:“陛下也还未用晚膳吧?我这楼里的厨子手艺还不错,陛下尝尝?”
东方未明的眼神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接过那双筷子,看着苏清玉像以前一样,为他布菜。
苏清玉自己也饿得慌,在男人木然夹起菜送入口中后也开始吃饭。
东方未明味同嚼蜡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苏清玉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谁都没有说话,吃完这顿饭,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苏清玉去门口唤人打了水进来,周到地伺候着男人净手漱口。
男人还是只坐在原地,眼睛跟着她打转。
“陛下,您总不会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吧?”苏清玉无奈地说。
堂堂天子,夜宿青楼算什么事?
东方未明自己也知道,但是苏清玉不愿和他回去,她要留在这里。
他的表情茫然纠结,苏清玉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出了院门。
吩咐了姑娘们今夜贵客要留宿,让她们安静些,又让人给门口那两个侍卫送了饭,苏清玉又带了两个姑娘回院子,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还将她的房间好生打扫了一番。
做完这些,将人打发了,苏清玉把男人领到了自己房间。
“我们这里没什么好茶,这是我自己晒的桃花,陛下不要嫌弃。”苏清玉给男人倒了杯茶递过去,“陛下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浅浅啜了一口茶,东方未明确实有很多疑问,却又觉得那都不重要了,苏清玉还活着,这就够了。
至于苏清玉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回去……
东方未明看着眼前的苏清玉,视线渐渐模糊,思绪也沉入黑暗。
扶住晕倒的男人,苏清玉脸上的表情收敛,垂眸漠然地看着男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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