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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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幼婴约一两个月大,穿粉红色衣服,是个女孩。

不为开了门。

那幼婴口中波波作声,像是同不为招呼。不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过幼婴,抱在怀中。

保母笑说:“小珍美认得这位姐姐]

不为猛地抬起头来。

珍美。

她想起来了。

在飞机上,一个少妇独自照顾新生儿,累极,不为好心。叫她休息一会.由她来暂时做保母。

但是,少妇一眠不醒,她由护理人员担着下飞机。

珍美便是那个幼婴。

不为抬起头来。

那年轻男子轻轻问:“想起来了?”

不为点点头“请进来坐。”

女佣看见幼婴,立刻迎上去与保母攀谈,不为请客人到书房。

客人在姜兰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谢。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后来,辗转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询,开头还以为你已返回多伦多,但是你还有半截飞机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为意外说:“早知这样,我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

“谢谢你。”

“何足挂齿。”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为点点头。

她容貌秀美,个性温婉。

“请问,她有没有痛苦?”

不为摇摇头“她同睡看完全一样。”

“她最后说的是什么话?]

不为想一想“她告诉我,女婴叫珍美,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会笑。”

他低下头不语,双目孺湿。

过一会他说:“谢谢你照顾她们母女,机舱人员说你一直坐在她们身旁。”

佣人斟来香片茶。

“能够当面道谢,总算了结一件心事。”

不为点点头。

“我本在科技大学任教,下个月转职赴美往波土顿大学。”

“祝你前途似锦。”

他放下名片,[有时间的话,请来看看珍美。”

“我会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来告辞。

保母抱珍美出来。

珍美忽然舞动双手。

短短数十日她个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较硬净,珍美有一头浓发,非常漂亮,下次见到她一定认得。

客人告辞出门。

伍太太走下楼来“是谁?”她都看见了。

“朋友。”

“年纪相仿,有个小孩,是离了婚?”

不为笑“妈妈爱管闲事。”

伍太太坐下来“后母不好做,从前,每次我打完你们,都想:幸亏是亲生,不然一定有麻烦。”

“妈妈从来不打孩子。”

“也打过你手心。”

“我顽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边不留力,希望整头家都亲自一双手做出来,力不从心,便发脾气打孩子。”

“妈妈像是说别人。”

伍太太下结论:“总而言之后母不好做,挑一个没孩子的对象比较好。”

说来说去,仍然是担心不为。

“妈妈,那只是个普通朋友。”

“是吗,为什么带着幼婴找上门来?”

“他来辞行。”

不为不想说出飞机上的事。

伍大太盘不出话来,仍然去织毛衣。

女佣过来收拾茶具。

她轻轻同不为说:“可怜,孩子母亲在飞机上突然脑溢血。”

原来如此。

不为回到房间,继续忙碌。

卧室四周堆满参考资料,笔记、衣物

女佣推门问:“可要吸尘收拾?”

“不不,千万别进来。”

“太太说该换床单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为反着手乱摆,头也不抬。

她喜欢被褥有点熟悉霉旧气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里不是酒店旅馆。

莉莉的电邮这样说:“我来得迟,华南令我失望我以为可以看到绿油油稻田,池塘里有一对对鸭鹅,孩子们骑水牛上羞涩地吹萧,处处垂柳杨花随风飘荡,村妇笑看捧出菱角、莲花、甘蔗谁知满城高楼大厦,沙尘滚滚,机车、汽车.行人都把游客挤到一边,人们讲的是电子科技,股票,走向发财捷径,满嘴英语我心目中的华南呢?”

不为读了,笑得流泪。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个世纪。

不为回电:“心胸狭窄的西方人不允许东方进步。”

最好永远像媚外的电影里,女子还都妖冶地瞄着狭长的丹凤眼,浑身无骨似赛旗装拿着水烟袋。

莉莉苏比耶斯基这次旅游回来,当会明白伍不为不愿写华人挣扎故事的原因。

任何种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头,但只有华裔特喜夸大他们的苦难。

伍不为不想再加入那诉苦队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译小姐每日向我算钱,怕洋人赖债,时时背着我说电话,很不老实的样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异乡出丑。”

“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原来各处华裔个性大不一样,火车服务相当好,卫生间仍然肮脏,我们的先进电子设备他们都有,我找到冒牌手袋,像真程度至高”

不为问:“你与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没有?”

“嗯——”

“印象如何?我亦好奇。”

“有女子穿着背后有一条长拉链那种现买人造丝旗袍来见外国人,名片中写着名字及其著作,我看到黑鱼网丝袜上有洞、高跟拖鞋残旧、化妆奇突,我心中无比讶异,风气是太前卫,抑或未够先进?”

不为答:“少批评,多观察。”

“而且她们有着重重叠叠的名字,像贞真、眉媚、金矜、肖晓不过也有一批比较成熟保守的作者,可以一谈。”

“你一定会有收获。”

“有个华人在身边提点,比较不会吃亏。”

伍不为才不会做汉奸。

第二天。不为陪母亲去复诊。

在候诊室母亲一直握着她的手。

不为把母亲的白发仔细拢上去,轻轻用发夹夹好。

旁边有个老太太问“是女儿吧。”

伍太太点点头。

那老人家感慨地说:“儿子是儿子直至他娶妻,幸好女儿终身是你女儿。”

不为笑笑。

伍太太忽然注视女儿“不为你全知道了吧。”

不为一怔,低下头来。“是。”

“你一向比他们两个细心。”

“他们有子女,比较烦。”

“孩子们真是叫人手忙脚乱,可是没有他们,日子又异常凄清。”

不为微笑,世事古难全。

“不为。妈妈看不到你结婚生子了。”

“不怕,妈妈,不怕。”

不为把母亲的手放到脸旁。

“不劳生产的时候怕得不得了,痛哭失声一定要我陪伴身边。”

不为答:“我不怕痛。”

“你知道怎样照顾幼婴?”

“做了母亲,一定学得会。”

伍太太微笑“你女儿会像你。”

“我想会。”

医生出来叫名字。

不为陪看母亲进诊所。

欧阳医生看了不为一眼,表示会尽力而为。

伍太太边接受检查边问:“欧阳,令千金此刻在什么地方?”

欧阳医生像是松口气“她在甘肃,今次随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出发,总比逗留在非洲尼日利亚好。”

不为发呆,原来欧阳医生的女儿是伟大的无国界医生。

不为顿时觉得自己渺小。

“我同她说:慧中你几时结婚生子,或是到诊所来帮爸爸办事,她说:快了快了。”

伍大太看女儿一眼“我的女儿就在身边。”

[你好福气,孩子们越走越远,唉。”

不为笑,[有本事才飞得出去,像我们,是没脚蟹。只得缠母亲膝边。”

欧阳医生触动心事“我真希望此刻可以看到慧中。”

他比病人还要颓丧,反而要伍太太安慰他。

伍太太对不为说:“看到没有,子女有时真不明白父母心。”

忽然之间外头有一阵声响。

医生问看护:“刘姑娘,什么事?”

没有回应。

欧阳站起来“我出去看看。]

就在这个时候,诊所门忽然推开。

“爸爸!”一个皮肤金棕色身段硕健的年轻女子走进来。

欧阳医生停睛一看“慧中,是慧中,你怎么忽然来了?”

“爸,你今日生辰,我给你一个惊喜。”欧阳慧中满面笑容。

父女紧紧抱住。

不为笑“医生,我们自已去取药。”

她扶起母亲,帮她穿上外套。

伍太太说:“我也忽然牵记不劳,让我们去探访她。”

车子经过街市花摊,伍太太指着说:“不为,你看,荷花荷叶莲蓬藕。”

不为记起五六岁时候,母亲指着莲蓬曾经这样教她,不禁笑中有泪。

回到家,安排母亲休息,正想工作,孩子们放学回来,吃点心淋浴做功课又忙半晌。

好不容易,不为坐下来,才写了一两页,又听得孩子们嬉笑。

怪不得有人说写作者不宜结婚,时间一旦被孩子们侵蚀占据,工作便不能持续。

孩子们银铃般笑声叫她心痒难搔。

不为放下工作过去问他们:“在干什么这样好笑?”

原来他们正玩电脑变形游戏,小行利用软件在荧屏上把占美的面孔渐渐幻变成一只猎头。

不为说:“咦。你们用我的数码相机?”

“是,阿姨,我见照相机就放在桌子上。”

怕阿姨责怪,立刻使一个眼色,奔到楼下去玩。

他们走了不为留意起来。

照片就在家中拍摄,很自然随意。

但是,不为看到孩子们背后窗外有两个人影她一怔。

不为立刻放大来看。

男的是她大哥不虞,女的却是家里新来女佣阿索利,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不为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把照片再放大,可以看到两人压隐隐细语。

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在屋内拍照,他俩站在门外说话,意外地被摄入镜头。

不为冷静地抬起头来。

她把照片自打印机取出,坐下来想了一想。

她拨了一个电话给雇佣公司。

“我决定即时解雇这个人。”

“伍小姐有什么特别原因?”

“她与男主人勾搭,有照片作证据。”

“我们即时通知移民局,明天一早八时会有职员来押她走。”

不为也不恼怒,只是感叹不虞猥琐。

稍后不虞回来。

不为问:“大嫂呢?”

“去办延期探亲居留。]

“请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不虞看着妹妹“你脸色如晚娘,什么事?妈妈爱怎样分配她的钱是她的事。”

不为把他推进房间,关上门,把放大照片搁在他面前。

不虞一看,不出声。

“你与家中女佣做朋友?”

不虞冷笑一声“我也不过是跟你学习。”

“什么?”

“你同那阿忠何尝不是有讲有笑,排除阶级观念实行天下大同。”

“你——”不为气结。

“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不为吸进一口气“我是单身,你有妻儿。”

不虞这才噤声,他摊摊手。

“老兄,这阿索利明早即将遣返,请你勿作声张。”

他自椅子上跳起来“什么?”

“是我的主张。”

[你专管闲事!”

“是,我专做丑人,我有选择吗,你叫我怎么做,躲在一角掩住嘴窃笑?我觉得不应那样做,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不虞喃喃说:“她祖父是华人。”

不为没好气“多么诗情画意。”

“你看不起人。”

这时有人敲门。

门外是大嫂,诧异地问:“兄妹躲在房里说些什么?”

不虞低头走出去。

大嫂问不为:“可是吃醋?是妈的意思,先拨部分现金给不虞参股合作做电子游戏生意。”

都猜度不为是小器。

不为并不分辩。

那一夜她工作到天明。

七点左右。她拿着一张现金支票下楼。

看到那阿索利正在准备早餐。

不为把支票交在她手中“你去收拾行李吧,一会有人来带你走,你的事我已知道,为着这个家,势必不能把你留下。”

阿索利张开嘴又合拢,倔强地说:“我不要钱。”

“拿着,出去了,一时找不到工作,也有个用。”

她犹疑地把支票握在手中“又不是你的丈夫,为什么?]

“家母病重,我不愿看到她难堪,这里每个人都是我至亲。”

“你对他们好,他们不一定对你好。”

不为答:[这些我都知道,你不用多讲,了快去收拾行李。”

“伍先生可知道我要走?”阿索利还以为有最后一丝希望。

[他一早明白,我己通知他,不要相信他们,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这时候可拉桑也起来了,冷冷说:“我帮你收拾。”

她对不为说:“我警告过她,她不相信,她说伍先生同情她。”

同情是一个很高层次的感情境界,不是每一个人做得到,伍不虞不是其中一人。

可拉桑说:“不争气的年轻女子,早知带她姐姐出来。”

不为说:“嘘——”

侧头听一听,有人按铃,雇佣公司职员来了,带走阿索利。

大嫂披着浴袍下来“什么事?”

不为不去理她。

她四周围看了看“咦,开除阿索利?”

不为仍然不出声。

“人家犯了什么错?”大嫂乱抱不平,瞎七搭八,锄强扶弱“人家也是人,略得罪你大小姐一点,叫她改过好了,何用动这样大气?”

不为推开她,走出厨房。

不虞打着呵欠走过来,若无其事,并没有抬起头看不为。

做人其实就应该这样,如果没益处,无耻地.善忘地即时丢开,继续生存。

但是不为心中殊不好过。

大嫂说得对,人家也是人,离家别井到陌生地头来做佣工,那是多么腌?辛劳的一份工作,主人家用脏了的衣物、厕所,得天天逐次做干净,外加煮食育儿

还需受多少气:主妇挑剔、孩子们取闹、男户主有淫威,一有不妥,即遭解雇。

家穷,吃苦的是女子,国穷,吃苦的更是女子。

不为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般。

忽然觉得有人坐在她床边。

“你做得很对。”

不为转过身子,原来是母亲。

“换了是我,我也那样做。”家里的事她全知道。

“不虞真不争气。]

“他近日不得意,失业、靠家,心烦,中年危机到了,有妙龄女子与他倾谈,仰慕他,他自然高兴。”

她把大儿的心理状况分析得清清楚楚。

不为笑起来“妈妈怎么会知道中年危机这种字眼。”

“我读报纸呀。”

“大哥真很琐。”

“过去的事算了,不要再提着。”

不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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