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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到大,我睡觉的时候都经常会做梦。

有的梦是有逻辑的,有的梦是无厘头的。有的走惊悚路线,有的是日常风。有时候能把梦做成连续剧,有时候同一个梦会反复做。我梦到过自己被人扔进井里,也梦到过杀了人被警察抓去坐牢。

小时候,我经常梦到有老虎追,有蛇追,有鬼追。在梦里我总是拼命跑,但怎么都跑不动,像在原地踏步。这时候我面前常常会出现我爸妈。亲爸妈。他们站在那里看着我被追,我也看着他们。我没叫他们,也没求救。我们互相冷眼看着,只不过我心底全是恐惧。最后我被抓住了,被撕咬啃食。

大了一点之后我就不再梦见老虎和鬼,变成了总是一脚踏空,从很高的地方坠落。那种失重感很清晰,我惊醒之后没法立刻缓过来。

再大一点,到现在,我知道我还是会做梦,但醒来之后能记住的已经不多了。我似乎总梦见和各种面目模糊的人说话。有时候我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听,有时候却会说个不停,拼命输出观点,情绪总会很激动,说得气都喘不上来。但具体说了什么,醒来之后也全忘了,只记得梦里我说话好像还挺有逻辑的。

在遇到谢酊之前,有一个梦我反复回味过几次。我梦到自己把额头抵在一个女孩的肩膀上,抱着她,她的头发柔软地垂下,胸脯微微起伏。

我们都坐着,梦里我没抬头,没看见她的脸。但我的确不知道她是谁,她也不是现实生活中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一个我臆想出来的幽灵。

我好像在哭,哽咽着重复,能不能不离开我,能不能不丢下我。女孩也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问,真的吗?她说,我绝对不会丢下你的。

醒来之后,我懵了很长一段时间。梦里的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后来我思索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思考很久后得出结论,可能是因为我缺个妈。

本来这个梦已经过去挺久了,没想到趴在桌上打个盹的功夫,我又梦见了。我和那个女孩还是拥抱着,我又说你不要离开我,女孩说我不会离开你。这次我想看看她的脸,就用力抬头,却看见了谢酊。谢酊看着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一下就醒了,猛地抬起头。身旁谢酊看向我:“怎么了?”

我缓过神,摸了摸自己被汗浸湿了些的刘海,说:“没事,做梦了。”

谢酊没再问,拿过空调遥控器把温度又调低了点。

我们在书房,他在写试卷,我坐在他旁边,本来是在趴桌上看他算题的,后来就睡着了。

现在是周五晚上。放学时我谢酊捏着几张试卷上了车,我本来没太注意,直到回到家后,我惊觉他居然去了书房,坐在里面写试卷。

我跟过去,在他旁边搬了个椅子坐下,说:“我还是鱼小丸子和可丽饼,陪我逛商场,看电影,做指甲,吃自助餐,买蛋糕。他还带我去爬山,有一次还翘课开车带我去看海。

这座城市的气温总是变化莫测,可以在一夜之间气温骤降十几度,我在热天吃火锅,在冷天狂吃冰淇淋。谢酊问我有什么毛病,我说他的习惯才像老干部,硬把吃了一半的冰淇淋塞到他嘴里,他会皱眉,但也乖乖地吃完了。

谢酊时不时会带我去见朋友,也有他的同学,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在学校已经传开了,很多人都说谢酊在校外有个神秘女友。我还是学不会夹子音,每次出门都装哑巴胡乱打手语,谢酊有一次开玩笑,说我是哑巴新娘。

啊,我真的好想嫁给他。

我还自己买了美甲工具,把指甲弄成红色,维持周六一整天。在床上的时候我的手扶着谢酊肩膀,衬在他白皮肤上几点鲜红,像大雪里一枝红梅。

有时候我闲着没事,会苦练勾引技能。可惜谢酊非常之骚包,很少主动,将高冷人设贯彻到底。我对着他解扣子,他也能不动声色靠着墙抽烟,眯着眼睛看我。我往往被注视得不好意思,身上像被火烧,反而落荒而逃。

不过这不代表我魅力减少,谢酊还是很喜欢和我上床的。他平时叫我小昼,我一般直接叫他全名。但在床上他会叫我宝宝,叫得我面红耳赤把脸埋进被子。他还逼我叫哥哥,我不叫他就使劲往里顶,把我弄哭,凶狠至极。

但他有时候也很温柔,不急于进入,手掌抚过我的后背,双唇轻触我肩膀皮肤,沙哑着声音说这些只有他看过。他脱我的衣服像拆一份礼物,缓慢扯开丝带,把绒布上的褶皱小心抚平,眼神定定的丝毫不躲闪。我最受不了他这样,他动作越慢越轻我就越敏感。

谢酊总会说我好漂亮,即使我没有化妆,一头短发,四肢消瘦得在同龄男生里有点像发育不良。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真的好害羞,我总疑心他是不是有眼疾,又隐隐害怕哪天他的失明被治好。

可是爱情就是这样的吧,患得患失是常态,而相比我的快乐这不算什么。蛇拿出禁果诱惑我,它说你可以拥有爱情,但你要承受爱情可能会带来的代价。我看都不看就把禁果吞下去,我前世搭桥修路才修来遇见谢酊的福分,这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我怎么可能放手。再说了,还有什么代价是我不能承受的?我再惨还能有遇见谢酊之前惨?

每当我和谢酊吃完晚饭,厨房里洗碗机在运作,我们相互靠着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我真的觉得好快乐。十七岁这年我想我终于找到一个家,能让我毫无顾虑地尖叫和大笑,笑到精疲力竭也不会有人来赶。

只可惜我居然差点忘了,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世外桃源,武陵人处处志之也再找不到那片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我想和谢酊不受干扰地在一起,大概只能开启一场逃亡,坐在没有终点的绿皮火车上看窗外缓慢的景,不给任何人留地址。

这天晚上十一点半,我们刚看完一部电影,准备去睡觉了。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我没在意,打着哈欠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在我牵着谢酊的手,趿拉着拖鞋准备爬楼梯的时候,门外指纹锁突然滴一声响,接着大门被打开了。

我瞪大眼睛回头,看见一个女人走进来。大波浪,大红唇,大裙摆,明艳得看不出年纪。她走进来,第一个动作是扭着头拢了拢头发,目光淡淡地看向站在一起的我们。

我抬头看谢酊,他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女人冲他一笑:“不叫人?”

谢酊毫无情绪地叫了一声“妈”。

我完全震惊了,这是谢酊的妈妈?我连忙说了一声“阿姨好”。

但谢母没有理我,视线淡淡地往下瞥。我这才想起要松开谢酊的手,刚一动作却被谢酊强硬地握住。我有些无措地看向谢酊,他没看我,冷脸看着他母亲:“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的房子,我不能来?”谢母讥讽地一笑,踩着高跟鞋直接走了进来。她双臂环在胸前,鞋跟在瓷砖上踩出清脆声响,四处打量的动作像是租户来看房,因为不一定会入住,所以不在乎在光洁地面留下浅色鞋印。

但她又不像一般租客,翻看家中物件毫不客气,随手拿起茶几上一本书哗哗地翻,拿在手中晃了晃,说:“路过,来看看你。”

她看谢酊的眼神我不好形容,总之绝不像是在看儿子。

她随手把书丢回去,书脊碰撞茶几发出嘭一声响。她垂着头,头发遮挡下露出三分之二侧脸,这个角度终于能够看出她和谢酊的相似。过了一会,我才意识到她是在看烟灰缸,里面的烟头有两种,谢酊的,和我的。

她有些俏皮地鼓起半边脸吹了口气,打了个响指,看向谢酊:“你好像过得很不错啊儿子。”

自始至终,她仿佛都没有看见我,完全把我当空气无视,这让我很不知所措。而她对待谢酊的态度又这样不对劲,更让我想逃离。我攥紧了谢酊的手。

谢酊感受到了,他说:“我去睡觉了。”

谢母的目光终于看向我,静静地没说话。我尴尬地一笑,跟着谢酊转身上楼,却感到身后的视线始终顶在我和谢酊牵着的手上,让我手背都发热。我好怕她会突然说点什么,好在没有。

上楼之后谢酊依旧没松开我的手,拉着我进了他的房间。我坐在床沿问他:“你妈妈过来了,我和你一起睡觉会不会不太好啊?要不我还是回自己房间吧,免得她以为……”

谢酊摇了摇头,干脆地说:“不用。”

他反锁了房门。

我想起谢母的眼神,越回想越发觉阴鸷,越觉得害怕,忍不住问:“你妈妈她……”

“她精神有问题,你不用管她。”谢酊只丢下这么一句话。

我一愣,看他的脸色,像一块冰。他关掉了灯,朝我走过来,说:“睡吧。”

我们躺在床上,我满腹疑惑,又觉得心慌,思绪混乱。谢酊捏了捏我的手,语气放软了些,说:“别多想,她最多住一夜,明早就走了。”

我“嗯”了一声,安心不少,把谢母的身影驱逐出脑海,闭上眼睛酝酿睡意。刚要进入梦乡,房门门把手却突然被拧动,发现打不开后,门板又被咚咚咚敲响。

我猛然惊醒,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向那扇门。谢酊也醒了,安抚性地摸了摸我的头发,坐起身对着门板问:“怎么了?”

门外传来谢母的声音,淡淡的:“开门。”

谢酊没动。

谢母等了一会,声音突然拔高:“开门!”

我不安地看向谢酊,他脸上神色看不清。他缓慢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门边把门拉开。门外灯光照进来一些,我坐起身,眯着眼睛看过去,谢酊的背影像孤单的树。

谢母两手各拿着什么东西,我看不清,直到她突然伸手打开了房间的灯光,我双眼陡然被强光逼出眼泪,好一会才适应。待我看清谢母手里的东西,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手里拿着的是我的裙子和假发,以及一管口红。我记得我把它们放在我房间的衣柜里。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朝我投来一瞥,在清晰光线下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也那么清晰。

而她看向谢酊的时候嘴角就勾起弧度,那弧度看上去竟有些无辜,仿佛她只是在真诚发问,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不男不女的了?你倒是越来越会让我觉得意外了。”

我手脚冰凉,血液全部失温。只有谢酊的声音遥遥传过来,声带隔着冰面微微颤动。

他侧身把我视线挡住,问:“你为什么进他房间,为什么翻他东西?”

他声音真的有些在颤,我意识到他在生气。

“傻儿子,我不是说了吗?”这慵懒的声线里带着怜悯,“这房子是我的,你还以为是你的?这些房间我想进就进咯。”

我把自己裹紧被子里,再失温我就要死了。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无毛的老鼠,走在街上浑身不自在,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万千个鞋底踩死。

我听到谢酊问:“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气氛迟滞了一瞬,谢母再开口时的声音陡然间冷下去,比谢酊的还要冷。她说:“你让他搬出去。”

我抑制不住地一抖。

她把假发裙子口红哗啦一下丢在地上,拍拍手,像是在把沾上的脏东西拍掉。她说:“这段时间我住这,我不想看见他。他从哪来的就回哪去,否则我们都不会好过,明白吗?”

谢酊的手在抖,太明显了。我缩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大气都不敢喘。我好想哭。

谢母又对谢酊说:“但你不要也搬出去哦,儿子,我希望你放学之后能准时回家,我会让阿姨过来做你喜欢吃的菜。如果你不回来的话,我会忍不住到处去找你,也许还会惊动警察,你也知道浪费警力不好吧?”

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恰好趁着这次机会,我们重温一下母子感情?”

不等谢酊开口,她伸手关了灯,房间内重回一片黑暗。

“晚安儿子。”她说。

谢酊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再次反锁了门。

他用手机打光,把东西放进衣柜。光线微微晃动,屋里物品的影子都被拉大拉长,张牙舞爪的,像是要从四面八方扑过来。

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他过来抱住我,说:“没事了,别怕。”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我甚至不敢开口。我想问谢酊怎么办,可他能怎么办?就像他妈妈说的,这不是他的房子,他妈妈要我搬出去,我就只能搬出去。我使劲皱着眉,把泛上喉咙的苦味吞下去,想,现在去申请住校还来得及吗?

“我明天去找房子,找到了之后,你先进去住一段时间,好不好?”谢酊说。

我点点头,问:“那你还能放学后陪我看电影吗?”

谢酊没说话。

救命,我不该问的,我真不该问的。他放学之后如果不马上回家,他妈妈可能会去浪费警力,还可能会干出更恐怖的事。我又说了蠢话。

但我还是觉得很可惜,我们今晚刚重温完《无间道2》,本来准备明天就重温《无间道3》。印象中黎明在第三部里面把一个差人演得比黑社会还要像黑社会,我对他的表演很怀念。

“别哭,”谢酊伸手在我脸上擦拭,声音都放得小心翼翼,“宝宝,别哭。”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找来这个见鬼的称呼,在床上叫也就算了,现在我们没上床他还叫。很羞耻好不好,我都这么大的人了。

可他又是唯一一个这么叫我的人。唯一。

我问他:“做不做?”

谢酊还愣着,我开始脱衣服。我迫切地勾引他,让他干我。我必须是他的所有物,他也必须完全拥有我。

身体是滚烫的,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才最温暖。谢酊“宝宝宝宝”叫个不停,宝宝好乖,宝宝好棒。我喜欢他这样叫我,这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孩,有人呵护有人爱,无忧无虑,什么都可以不关心。

我可以只关心他,只关心他对我的好。他真的对我很好,我这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对我这么好的人了,再也遇不到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声音。谢酊趴在我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压下来,没有空隙,让我觉得好满足。他拿开我的手,握着我双手举过头顶,说,别怕,叫出来。

他一记深顶,我叫出来了,非常大声。谢酊又说,宝宝好厉害,叫得真好听。

最后他还在我身体里,我就累得睡过去了。我又做了梦,梦里谢酊变成了蝴蝶,蝶翅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停在我手心里,我一动不敢动,怕把他惊走了。突然变天了,落下豆大的雨,打在脸上像钢珠扑面。我眼睁睁看着蝶翅上的彩色粉末被一点点冲刷掉,谢酊变得透明,最后居然化成了一滩水,从我指缝里滑落。

尖锐闹钟陡然响起的时候我整个人一个激灵,瞬间睁开眼睛。身边不见了谢酊,我坐起来,身上温暖干燥,穿着干净的睡衣,已经清洗过了。

我在床上发了会呆,房门被推开,谢酊走进来,怀里抱了一个箱子,见我醒了,说:“你今天还是照常去学校吧,我在家里收拾一下,晚上放学后直接把东西送到新房子里。”

箱子里露出我的沐浴露,我点点头,问:“你妈妈在吗?”

谢酊说:“她还在睡觉,你别怕。起来吃点东西吧,我热了牛奶。”

我下了床,尽量把洗漱的动作放得很轻,觉得空气里每个分子都透露出危机四伏的气息。有看不见的毒蛇在吐信子,嘶——嘶——,细小声音钻进我的耳朵。

洗完脸,我把毛巾挂好,意识到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看到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在学校的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体育课上更是提不起劲。跑完圈后自由活动,女生去拿羽毛球,男生去拿篮球,我回了教室,对着数学卷子发呆。

我从敞开的后门看高三楼,却找不到谢酊的教室在哪一间。他收拾好我的东西了吗?现在有没有在学校?我的东西应该不多,最多两个盒子应该就能装下了。那房子太大了,谢酊一个人住的时候就显得很空,我过去之后也没来得及把它填满一点再离开。

我捱到了放学,老赵来接,我在车里等谢酊。直到这里事情都在按照原本的轨迹发展,给人的错觉是没有什么在改变。

可尽管谢酊上车后依然像往常一样和我闲聊,汽车却在往一个陌生的方向开。而当轮胎碾过减速带,后备箱里的东西颠簸了一下发出响声,也在提醒那是我的全部家当。

谢酊给我找的房子在距离学校不远、却离他家很远的一个小区里。搬东西的时候,谢酊解释说,时间比较匆忙,条件好也可以直接入住的只有这一家。我说没关系,距离远不是大问题,只要你能每天放学后陪我过来一下就好了。

这间房子已经全部装修好,看起来很新,有三室两厅。谢酊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很好,却忍不住想,晚上我一个人睡在这里会不会觉得很空。

谢酊帮我收拾好了东西,又喷了点空气清新剂,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根烟。我坐在他身边,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走了,老赵还在楼下等。

我想活跃一下气氛,就说:“我们这样好像在偷情哦,我是你养在外面的小情人。”

谢酊果然笑了,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他吐出一口青灰的雾,把还没抽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碾灭,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回来,我也确实不敢刺激她,怕她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但她在办移民,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走了,放心。”

唉,初中班主任在防早恋班会课上说的有道理,不要在没有能力的时候谈恋爱。不过谢酊快毕业了,到了大学里他可以先打一年工养活我们,一年后我也去了大学,我们可以一起打工一起养活自己,那样谁都管不到我们。说不定我还能和他考上同一所学校,成为他的学弟。

想到这里,我开心起来。可是当谢酊真的要走了,我站在门口陪他一起等电梯,电梯上来,我们接了个吻,他走进去说再见,我却突然觉得空了,沉了,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我站在黑暗中扭头看窗外,对面的高楼里是万家灯火。我走进我的新住处,把所有灯全部打开,在刺眼的白昼里睡了一夜。

醒来之后的早上,谢酊给我打电话,说有车来接我去学校。这样看下来,尽管搬出了谢酊家,我的生活依然比在孙保生家里时好了一万倍,早晚有车接送,住大房子,有手机,手机里的钱花不完,附近有商场,想买什么买什么。

我却一天比一天瘦。以至于有一天李芳问我是不是没钱吃饭,慷慨地从桌洞里掏出一盒康师傅牛肉面说送给我。早上刷牙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惨白,头发长长了,有点遮住眼睛,而下巴正日益变尖,脸上已经掐不出肉。

大概是从简入奢易从奢返简难,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睡觉时有人陪、早上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一张让人心动的脸,现在却只能在一段短短的车程中和谢酊坐在一起,而他上楼后常常坐一会就要回家。老赵在下面等。

像一个客人,我不合时宜地想。我成了一个点,谢酊一天中经过的一个点,而他还有很多个点要经过。每天送走他时,我笑着说,拜拜,我晚上会在梦里见你的。可我越想梦见他,越梦不到。自从他在我的梦里变成融化的蝴蝶,我看见蝴蝶都会害怕。

我们的交集变得比以前更少了,有一次坐在车里我居然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话。恐惧像闪电一样把我击中,又像潮水一样把我灭顶了。那天到了住处后我说做吗,就一次。我们交缠在沙发上,进行到一半,谢酊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阴云布满他的脸。他把手机砸飞出去,抱着我说,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我要走了。

那天他走之后我去商场买了两条金鱼,把它们放在一个透明小鱼缸里。蝴蝶会飞走,但金鱼不会,它们游不出鱼缸。我把手浸在水里,逗了它们一晚上,第二天晚上我再去看,它们都死了。

我太天真了,蝴蝶会死,我怎么忘记了金鱼也会死。

我在患得患失,这是我的问题,这样很不好。我不能给谢酊压力,他心里也不好受,我能看出他脸上神情越来越疲惫。他不会和我讲家里的事,但我猜他妈妈一定也给他带去了很多麻烦。

所以在面对谢酊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我只是等待又一个周六,谢酊会来接我,我穿裙子和他一起走在日光下。也许我们可以再去一次乔泽坤的酒吧,我保证这次不会再乱喝酒。

到了周五晚上,我问他明天我们出去玩吗,我说我有点怀念中山路的蓝莓冰沙了,我还在想,我要穿衣柜里从左往右第三条紫色的裙子,那是谢酊买给我的。谢酊揉着眉心,累得好像说话都艰难,过了半晌才说:“白天……我可能有点事,晚上我过来接你好不好?大概六点。”

我看他这么累,心里也很难受。我说没关系,你也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要不要在这里睡十分钟再走?

他只睡了八分钟,电话又响了。

这次他走之后我又忍不住哭了,绝不是怪他,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哭。养死金鱼后,我又去买了一盆绿萝,我坐在阳台上抱着绿萝哭。我掀起绿萝的叶子,看见它底下的茎在发黑。我捏了捏,是软的。我浇太多水了。

我绝对不能再养任何东西了,我不能因为心情不好就去祸害别的生命。我突然怨恨自己,不仅为金鱼,为绿萝,我还在想,谢酊明明对我那么好,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我真是在无理取闹。

我把绿萝放在了门口,准备明天早上丢掉。我不会再养任何东西了。我也会赶紧把自己调整好。谢酊不是说了吗,他妈妈不会待很久,我们很快就能回到最初的状态,我们之间也不会再有缺口。

第二天我睡了一上午,下午看电视,时不时看一眼时间。六点到了,手机没动静,我耐心地等。六点十五了。六点半了。天黑了。

我咬着手指,给谢酊打电话。我在心里排练,电话接通后我不能表现得太急迫,谢酊很累,他心理压力也很大,我不能增加他的压力。电话没打通。

谢酊可能是睡着了,我想。他太累了。又过了十分钟,谢酊给我回电话了,一开口就是道歉,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可能要再过一个小时才能去接你。

一个小时,我估算过,从这里到谢酊家,走路过去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时。我问他:“你现在在家里吗?”他说是。

我决定走路过去找他。

说不出具体理由,我只是想这么做。我可能精力太多用在了胡思乱想上,分出一点在运动上可能会好一些。我也想给他一个惊喜,到那里之后再告诉他我过来找你了,然后对他撒娇说我走得好累。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觉得畅快不少。我真是傻,我怎么才意识到,我已经把谢酊当成一片天了,我之所以心神不宁是因为杞人忧天。可是就算地陷了天也不会塌,谢酊说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一个小时过去了,虽然很累,脚跟发酸,但我终于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区。我往谢酊家楼下走,还没走近就远远地看见两个身影,左边那个是谢酊,我绝不会认错,右边那个……

右边那个是一个女陔子,长发飘飘,穿一件淡紫色裙子。他们并肩走在一起,也往谢酊家楼下走。

我揉眼睛,狠狠闭上眼皮,又睁开。他们还是肩并肩走着。女孩微微垂着头,有些羞涩的样子,谢酊侧头和她说话,看着人的时候眼神一如既往的认真。

我居然没有任何天塌了感觉,眼前也并未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天如果塌了,至少也是会下大雨的吧?抬头却是晴空万里。

我只是在想,我应该打车过来的。

我记错了,谢酊是在梦里说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朝着来的路往回走,走到马路边上打了辆车。预计只用等五分钟,我想着谢酊会不会在这五分钟里给我打电话。

手机像哑巴一样,一下都没有响,连各种乱七八糟的软件推送都沉默。出租车到了,我车牌都忘记看就上了车,一路上都有些浑浑噩噩。透过茶色的车窗,外面的光线还是那么亮,天还是那么晴朗。

到了之后,我下了车,回去路上付掉打车费,像提线木偶一样受惯性操控走进电梯。拿出钥匙打开门,我全身的力气顿时被卸空。走路一小时还是太累,双腿打颤,脑袋都发昏。

我衣服也没换,倒头就睡。出门前化了妆,眼线粉底都蹭在枕头上,我也管不了了。

与其说是睡觉,说我晕过去了可能更贴切些。我没再梦见什么,完全处于无意识状态,神魂可能出了窍,整个身体都被抽空。

谢酊喊我的时候我死活睁不开眼睛,上下眼皮像是被胶水黏在一起。他的声音也不清晰,像隔着很深很深的水,一句话带起一个气泡,咕噜咕噜,我完全听不清。

等到他试图把我抱下床的时候,我还是醒了,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他。谢酊皱着眉,脸色不太好,他摸着我的额头,问我:“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我只是很累。我说我还想睡。

谢酊把我放下,盖好被子,说:“我以为你出事了,打你电话打不通,后来直接关机了。”

手机没电了吧,我昏昏沉沉地想,我出门之前忘了给它充电。

我说:“我睡太死了,没听见铃声。”

谢酊“嗯”了一声,伸手摸我的头发,我下意识躲开了。他顿了顿,问我:“要不要量一下体温?”

我紧闭着眼睛,把脸埋进被子里,说不要。

谢酊没再说什么,出了房间。我头很沉,眼皮很重,但我睡不着了。我能听见谢酊在客厅里发出的细微动静,我甚至能想象出来他在做什么,站在哪里,怎样的姿势。两条长腿站得笔直,弯腰时隐约能从衬衫下看见腰线,碎发会垂下来几缕,遮住一点眼角。

他还是很完美,不完美的只有我。

我轻轻地吐气,试图放慢鼻息。过了一会,他进房间了,坐在床边,我的手臂感受到床垫微微下陷。他低头问我:“要不要喝点热牛奶?”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大喊了一声:“不要!”

谢酊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俯下身抱住了我,说:“别生气,宝宝。”

我突然又更生气,忍不住开始发抖。我讨厌他。

我讨厌他每天给我热牛奶,小孩子要长高才喝牛奶,更别说是热的牛奶。我讨厌他叫我宝宝,好像把我当小孩,好像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我讨厌他这样纵容我,显得我更加不堪,更加残缺,更加和他的完美不相匹配。

每次我一生气他就哄我,他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我生气的理由就总是对的?

他抱着我说:“是我不好,我有事来晚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抖得厉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了癫痫。完全控制不住手脚,我右手捏着左手手腕,觉得自己像是被捅了一刀,扎在脖子上,大动脉爆裂,血浆浓郁,我还活着,在抽搐。

他还在不停地道歉,搂着安抚。我一直抽搐,眼前发黑,眼眶很涨,像是所有的血都在往上涌。我生他的气,我讨厌他,我甚至恨起他。

怎么就不能是我莫名其妙,是我无理取闹,是我胡搅蛮缠?每次我一生气,他就把错揽到自己身上,他凭什么这么迁就我,他不知道从来没人这样迁就我吗?

他不知道把溺水的人救起来一次他就再也不敢往水里跳了吗?

我使劲推开他,打开他的手臂。我缩进被子里又哭又叫,大喊,你出去!

谢酊想说什么,我拼命尖叫,你出去!你出去!

他出去了,应该是在客厅里待了一会。片刻之后,大门发出轻响,他离开了这个房子。

我已经没再发抖了,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手机传来一声提示音。不是关机了吗?我钻出被子看,才发现谢酊给我把手机充上了电。他总是、总是、总是总是这么无微不至。

我盯着手机看了一会才把它拿起来,是谢酊发来的消息:好好休息一下,电饭煲里有粥,饿了就吃一点,睡醒之后还是不舒服就别去学校了,请个假,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我捂着嘴发出一声惨叫,那声音让我自己都陌生,那是从胸腔里爆发出来的,类似于一种嗡鸣,一种凄怆的震动。我的胸口随之破开了一个洞,流出来黑色的粘稠的血,有毒,发芽出了藤蔓,潮湿气息里捕捉猎物,绞死无辜的蝴蝶。墨绿色汁液流到我身上,我全身都很脏。

我给谢酊打电话,一接通就开始哭。谢酊的声音很紧张,说怎么了?没事吧?我还没走远,现在就回去找你。

我哭着说,你不要回来,我不想看见你。

谢酊说好,我不回去。你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我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今天下午你和谁在一起?

谢酊顿了一下,说,没有谁。他说,真的对不起,宝宝,我今天实在是有些事要处理,没能陪你,你不高兴的话,我明天陪你出去玩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们去吃蓝莓冰沙好不好?

他还要说话,我打断了他,我问他,你到底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你喜欢男生的话为什么会第一次看到女装的我就喜欢上,你喜欢女生的话为什么知道了我是男生还不觉得恶心?男生也好女生也好,长得好看的有那么多,我明明是男生还要穿女装,不男不女,恶心,脑子有病,精神有问题,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一个正常人?

我本来还想问,几个小时前我看见的那个穿淡紫色裙子的女生,你喜不喜欢她?她光是背影就好看,头发长且柔顺,不是假发,露出的一小片侧脸温柔干净,没有化妆,裙摆下的小腿细白,帆布鞋踩在地上柔软又轻盈,走在你旁边那么般配。

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可我没问。他说喜欢,抑或是不喜欢,我大概都会生气。我不问。

谢酊沉默了一会,听筒里传来细微的气流声,是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开口了:“小昼,我……”

我挂断了电话。

我不想听他说话了。我打电话给他是因为我想和他说话,可我不想听见他回答。他不管怎样回答我都还是会觉得痛,他最好沉默,一句话都不要说,不要解释,不要安慰,不要道歉,不要说喜欢,不要说爱我。爱,会不会说一句就少一分,我希望爱快点走,走的时候不要提醒我,可我的最大痛苦就来源于忍不住一步步回头。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准时起床,一夜没睡的效果立竿见影,眼底一片乌青,更加近似于形销骨立。洗脸时候连面无表情都像是在仇视,本就一张不讨喜的脸就更加惹人嫌。

下楼的时候司机还是停在下面,我一言不发上车,司机也早就习惯了沉默。老赵专门负责接送谢酊,只在晚上会一起接我们,早上是见不到的。我也暗暗庆幸不用面对谢酊,昨晚我说的每一句刺人的话都还清晰地印在大脑皮层上。

到了学校,我进教室前还是习惯先看一眼对面,回过神才发觉无聊,本就看无可看,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有人敢堂而皇之站在走廊吸烟。

我坐到座位上,李芳趁着早读还没开始偷偷看,捧着一本地摊言情看得津津有味,彩色插图是身着校服的长发少女。

我收拾了一下桌读,把早读要读的书准备好,问他:“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李芳正看得入迷,听我这么问顿时悚然一惊:“干嘛,你脑子被门夹了?”

我冲他笑了一下。大概脸色本来就可怕,白纸上两块硕大黑眼圈,笑起来像白无常索命,李芳居然打了个冷战。

我只是随口一问,问完就忘了,也不再管李芳到底是觉得我脑子被门夹还是鬼上身。我照旧读课文,写试卷,上课被点起来回答问题,课间趴在桌子上补觉。午饭时间还是没胃口,勉强吃了一块李芳慷慨解囊的饼干,晚饭时间喝了半杯水。

晚上放学后我还是找到了老赵的车坐上去,和他聊天,等谢酊。只是谢酊一上来气氛就凝滞,我不和他说话。老赵也意识到不对,不敢开口,短暂的路程因为如山的沉默变得好似没有了时间边界,连呼吸声音都是静的。

到了小区外面,谢酊说停一下,我去买点水果。

他下车,走进了外面的水果店,很快就看不到了身影。我问老赵有没有烟,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说,年纪轻轻的,还是不要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我笑了笑,说,那谢酊也抽啊,他抽的比我多得多了。

老赵也笑,笑容里有些无奈的意思,说,我以前也劝他,但没办法,这东西染上了就不好戒了。尤其是心烦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有烟瘾的人就无论如何都想抽一根,好像吸进那点有毒的成分心里就会好受些。

老赵又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说,但能解决的事情还是要想办法解决,能说出来的事还是要说,总憋在心里,憋久了就会出问题的。他就喜欢憋着不说,你可千万别和他一样。

我要和谢酊怎么说?如果开口有那么容易的话,这世界上就不存在误解了。更何况有些事情根本就说不出口,说一句话就砸出一个深渊,在不小心掉下去你根本不知道那是桃花源还是无底洞,又抑或是十八层地狱。

我没接话,看像车窗外,谢酊拎着水果出来了。他目光和我交汇,橙红色的霓虹灯光打过来,眼里又游进两尾死而复生的金鱼。原来鱼缸关不住它们,冰凉的小小尸体也可以再度回生,住进一个人的眼睛里居然是这么轻易的一件事。

可为什么只有他的眼睛里才有?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他走得那么慢,一步一步都像是慢动作回放。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他的双腿出了问题?但我看见怎么路人节奏也被他带慢,脸上挂着焦急神色却一脚一脚踏得像慢走比赛,那么滑稽,我就知道是我的心里出了问题。

我只不过是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又不想明晃晃告诉他,就只好制造一个幻景,把这短短一段路程也无限延长延长,这样他就永远都会向我走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拐了弯,绕开车身从另一边拉开了车门。我还倚着车窗,看着窗外,眨了眨眼睛,一直到车子进了小区停在楼下眼珠都没有转动。

老赵坐在车里等,谢酊提着水果和我一起进电梯。我不说话,他也不开口。我不会怪他不说话,我希望他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如果他安慰我,我可能反而会生气,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好。

我们进了屋子,谢酊打开灯,把芒果和葡萄放进冰箱,拿了一个苹果,坐在餐桌前用水果刀削皮。

我像游魂一样无所事事晃来晃去,突然想起电饭煲里还有他昨晚他留下的粥。

我打开电饭煲,里面的粥已经发出酸味。我不想让谢酊看见,准备偷偷把它们倒掉,在这时突然听见谢酊开口说话。他的声音那么那么疲惫,每一个字所需要的呼吸都用光了他的力气,我不知道原来有些人光是说话就可以流露出这样的悲哀。

他说:“小昼,你是不是根本就不相信我喜欢你?”

我端着一盆馊掉的粥,低头看着那一片粘稠的白,突然觉得很想吐。明明一整天只吃了一块饼干,怎么胃里还是翻涌,收缩痉挛着要把已经消化的东西挤出来,排出去。

谢酊说:“我们聊一聊好不好?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也不想看着你这样……”

我说:“你不要说话。”

我把那盆粥重新放回去,盖上盖子,这样就闻不到味道了,我还可以假装那里有一盆好的粥。谢酊煮的,特意给我留的。他总是、总是、总是总是这么无微不至。浪费不好,我会在他离开后去吃一点的。

谢酊的手机响了,他把它挂断。五秒钟后手机又响,他又挂断,把手机关机。

他沉默了一会,还是说话了:“这段时间是我不好,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你不开心也很正常,我没有察觉你的情绪,让你越来越……”

我有点崩溃了:“你不要说话!”

我冲出了厨房,站在谢酊面前的时候却又突然手足无措。他的苹果削了这么久还是没削干净,此刻他抬头看我,手里还在机械地削着,刀刃好几下硬生生划过他手指,他都完全没察觉,血慢慢流下来,漫上他的手腕,把苹果的白肉染红。

我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刀,说:“你手流血了。”

他没动,甚至没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只有手指抽动了一下,伤口里更有红色汩汩流动出来,一滴一滴坠落在掉在红酸枝桌面上显得不甚分明。

我不敢碰他的手,只能去擦桌上的血,觉得更崩溃了。我崩溃着说:“我叫了你不要说话,你为什么还要说话?有些话就非说出来不可吗?难道说出来了就会变好吗?明明可以假装不知道,不知道也没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我语无伦次,逻辑混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要总是怪自己,你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我都知道,我很清醒,我什么都知道,你不用解释,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等我自己恢复过来,你不要管我,是我的问题,你没有错,你很好,你很好……”

我又忍不住哭了,我哭着说:“你很好,你真的很好,你就是太好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好?”

谢酊看着我,静静的,没有表情。我突然觉得惶恐,惶恐之余生出绝望,绝望又催生愤怒。我冲他喊:“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谢酊没移开目光。他的表情很疲惫了,疲惫中有着让我心慌意乱的漠然。他连声音都没有起伏。他说:“是不是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做了你也怀疑是假的。”

我呆愣着,他站起身,随手甩了甩还在滴血的手,有几颗血珠不慎掉在地板上,绽放出大朵大朵的血红花。

他朝门口走,已经握住了门把手,说:“如果你觉得这段感情让你压抑,让你精神不好,那我们就先算了。”

我抬头看他,他说:“先分开。”

天塌了,这次是真的塌了。五彩石补不住女娲的天,巨龟的四肢顶不住东南西北。蝴蝶还没飞走就已经融化,金鱼精致的小身体迸裂成反光碎片。

我无意识地朝着谢酊走过去,听见他说:“你还是先住在这里,我也还会让司机来送你,会至少等你毕业考上大学。你好好学习,剩下的事情都不用担心,没钱了还是找我要……”

藤蔓从我胸口疯涨,把我的心脏撑爆了。我的胃一阵抽痛,食道里飞舞着奄奄一息的萤火虫。眼前谢酊的双唇一开一合,在安排我们今后的人生,而我的人生里不会再有他。我希望他再等等我,他为什么不愿意等?

他为什么不愿意等?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愿意等?”

“你不是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的吗?”

谢酊的话语突然中断,我凑近了他,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寻找金鱼的影子。我看见他的瞳孔里映出双眼空洞的我,也看见他皱起眉。听见他发出一声闷哼,感受到有温热液体淋在我的手臂上。

我低头一看,锋利的水果刀插进了他的腹部,而我正紧紧握着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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