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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悦,然而一回头看见这小东西痴迷的目光,她得意之余,竟又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小东西已到了她写那首诗时的年纪了。
她经历了这么多的岁月,连皇帝也做了许多年了,却依旧忘不了当年在灯下含着泪,一字一句斟酌词句时的场景。
她自十四岁便入了宫,凭借家世美貌,初入宫便封了才人,以为从此前方便是康庄大道、光明坦途,仇人们将为她的步步高升而忏悔战栗,亲人们将因她的飞黄腾达而鸡犬升天。太宗的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她却丝毫不曾嫌弃自己嫁给了这样的夫君,全心全意地侍奉着他、尽心尽力地讨好着他,在他面前卖弄才学、鼓文弄墨。
可这些孩子气的讨好并未换来预想中的远大前程,十余年后,她依旧是一个名分低微、侍奉笔墨的小小才人,与初入宫时不同的是,她已年长、色衰,宫中人看穿了她的底细,知道她再无得宠的机会,初入宫时希冀曾有多大,到那时悲伤彷徨便更数倍于之。
然而也幸亏她是侍奉笔墨的才人,才得以遇见当时还正年轻的太子,未经世事的小小少年有一个霸道的母亲和一个雄才伟略的父亲,还有好几个雄心勃勃的嫡亲兄长,以为这世上的女人都该如他母亲,男人都该如他父兄,直到遇见了经时磋磨、温柔恭婉的她。
她紧紧地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日夜琢磨他的喜好,伪装成他所喜欢的模样。他则越陷越深,热烈放纵无以自拔。
他们在先帝的病榻前眉来眼去了将近一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宫中的各种眼线。郑皇后晚年无宠于先帝,又自囿于世家闺范,向来足迹不出前朝,她则一面以恩威笼络宫人,一面对小太子恪守礼教、自居身价,眼看年轻的太子被她惹得意乱情迷、轻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却逢先帝驾崩,一纸遣散出家的教令,便令她的一切谋划全部成空。
她不得不从头再来,千辛万苦地维持着皇帝对她的思念,小心翼翼地避开太后的追查。年轻的皇帝受着母亲与大臣们的两重逼视,做事迟疑又软弱,她百般诱劝,最终凭一首《如意娘》才将他的心挽回来,感业寺一遇,她幸运地怀上了身孕,被遮遮掩掩地接入宫中,安置在别苑,自那时起,石榴裙便在宫中大行其道,而她反而别出心裁,穿起更端庄、更温柔的衣裳,装起了恭顺淑柔的大家美人。
往事如风,一阵吹过,便已是三十余年。
三十年后,她的宫中也有了年近三十的美貌才人,到了半年轻又不年轻的时节,有着一腔才气,怀着家族血仇,却不得不守着一位年迈腐朽的帝王,日复一日地熬着日子。这位皇帝不但没有一位年轻的太子可供人勾搭,甚而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皇帝,虽也装模作样地封了一个后宫,却是中看不中用,远不及当年的太宗,至少还能给她们一个缥缈的念想。
她无端地生出些许烦躁,恨自己为何不能身为一个男人,然而倘若她真生成了一个男人,恐怕这大周天下,也轮不到她来坐。
祸兮福兮,阿谁能知?
酒意上了头,她沉甸甸地仰倒在床,明明疲惫已极,却还迷迷蒙蒙地想着往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小东西在这时候也恭顺依旧,一丝不苟地替她理顺被褥,奉她安歇,她心中有无数思绪,或欢喜或忧愁或眷恋或厌倦,总无稍息,三十岁灯下苦思动人诗句的她亦在眼前挥之不去,那时的忧愁彷徨历历在目,而她自己曾反复吟诵斟酌的诗句,忽地都换成了婉儿的声音:“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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