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8(1 / 2)
三十几具鬼子尸体被乡亲们用铁铙钩拖到桥上,连同那个被冷支队剥走了将军服的老鬼子。
爷爷说:“女人们回避。”
爷爷掏出小剑,逐一豁开鬼子兵的裤裆,把他们的生殖器统统割下来。又叫来两个粗野汉子,把那些玩意儿,是谁的就塞进谁嘴里。然后,十几个汉子,两人一伙,把这些也许是善良的、也许是漂亮的,但基本上都年轻力壮的日本士兵抬起来,悠三悠,喊一声:“东洋狗——回老家——”同时撒手,一个个口衔传家宝的日本兵,展翅滑翔下大桥,落进河水中,鱼贯向东去了。
晨光熹微,众人都疲乏无力。两岸火势渐弱,黝黑色的高天,在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显出了蓬勃的宝蓝色。爷爷吩咐人们套好骡马驴牛,长绳短索,拴在那辆载满大米基本完好的汽车前杠上。爷爷让男人们轰赶牲口牵曳汽车前行。畜牲们一齐用力,绳索绷紧,汽车底下的大轴吱吱哟哟地叫唤着,汽车像个笨拙的大甲虫缓缓蠕动。车前轮东扭西歪,不走正道。爷爷让停住牲口,拉开车门他钻进驾驶楼,学着司机的样子,扭动着方向盘,车前牲畜一齐用力,绳索蹦跳,爷爷把着方向盘,体会揣摸,明白了开汽车没有三篇文章。汽车笔直前进,乡民们战战兢兢地跟着。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抠抠摸摸,啪哒开响了一个机关,两道白光直射出去。
“睁眼啦!睁眼啦!”有人在车后喊。
灯光照亮了极长一段道路,照得骡马驴牛背上的毫毛根根分明。爷爷开心极了,把那些钮儿把儿的逐个揿按提拉,忽听吱吱一阵尖响,汽笛长鸣,骡马惊得削耳耸起,拼命前窜。爷爷想:你还会叫!他恶作剧般地胡折腾,天凑地巧,汽车肚子里轰轰轰响一阵,汽车发疯般往前蹿去,撞倒了驴牛,拖翻了骡马,吓得他汗透胸背,骑虎难下。
众人都愣了,见那汽车拖得牛仰马翻,驴骡颠倒。汽车冲出几十米,一头扎到西侧路沟里,哞哞哞喘粗气,一侧车轮悬空,风车般旋转。爷爷打破玻璃钻出来,满手满脸都是血。
爷爷怔怔地看着这个魔物,突然凄凉地笑了。
乡亲们搬走了车上的大米,爷爷又对着油箱放了一土枪,又扔了一个火把,烧起一场冲天火。
十四年前,余占鳌背着一个小铺盖卷儿,穿著一身浆洗得板板铮铮的白洋布裤褂,站在我家院子里,喊一声:“掌柜的,雇人不雇?”
奶奶百感交集,一时本性迷失,把铰花的剪子掉在炕席上,身体一软,仰倒在新缝制的暄腾腾的紫花布被褥上。
余占鳌闻到了屋子里新鲜的石灰水味和女人的温馨气息,大着胆子推开房门。
“掌柜的,雇人吗?”
奶奶仰在被褥上,目光迷离。
余占鳌扔掉铺盖卷,慢慢移到炕边,上身倾过来,对着我奶奶。他的心那时多么像一个温暖的池塘,池塘里游动着戏水的蟾蜍,池塘上飞动着点水的雨燕。就在他那青色的下巴离着奶奶的脸只有一张纸薄时。奶奶抬手在他青白的光头上搧了一耳刮子。奶奶笔直挺起,捡起剪刀,厉声喝斥:“你是谁?这样无理!不认不识,闯进人家屋子,做出这副轻薄样子来!”
余占鳌大吃一惊,退后几步,说:“你你当真不认识我啦?”
我奶奶说:“你这个人好没道理,俺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过来也不过十天半月,谁认识你!”
余占鳌笑笑,说:“不认也罢,听说您烧酒锅上缺人手,想来寻点活干,混点饭吃!”
奶奶说:“行,不怕吃苦就行。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
“姓余,名占鳌,二十四岁。”
奶奶说:“背上你的铺盖卷,出去吧。”
余占鳌顺从地出了大门,站在那儿等待。阳光灿灿照着无际的原野,那条往西通县城的道路,夹在两边的高粱里,显得那么狭窄细长。大火烧掉高粱叶子垛的痕迹犹在,当时情景如在眼前。他在大门外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心中烦躁不安,欲要闯进去与那女子理论,又止脚踌躇。他杀死单家父子那天,并没远遁,而是潜在高粱地里,看着湾子边发生的精彩好戏。我奶奶的超凡表演,震得他连连惊叹。他知道我奶奶年轻虽小,但肚里长牙,工于心计,决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今天这样对待自己,也许正是为了掩人耳目。又等了半晌,还不见我奶奶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有一只喜鹊蹲在屋脊上叫唤。余占鳌一股恶恨上心头,气汹汹闯进院,正要发作,就听到我奶奶在窗纸里说:“到东院里柜上说去!”
余占鳌猛然醒悟,知道不应该越级请示,于是气消心平,背着铺盖卷走到东院,见院子里酒缸成群,高粱成堆,作坊里热气腾腾,所有的人都在忙。他进了那个大厦棚,问那个踩着高凳往悬在磨盘上方吊斗里倒高粱的伙计:“哎,伙计,管事的在哪儿?”
伙计斜了他一眼,倒完高粱,从凳子上下来,一手提着簸箕,一手把凳子拉出磨道,吆喝一声,骡子眼上蒙着黑布罩,听到吆喝,转着圈疾走。磨道被骡蹄子踩成一个圈凹。磨声隆隆,急雨一样的高粱碎屑从两片石磨盘的中缝里,哗哗啦啦地流出,流到托着磨的木盘上。伙计说:“管事的在店里。”伙计朝着大门西侧那三间屋子撅了撅嘴。
余占鳌提着铺盖卷,从后门进了屋。见那个熟悉的老头儿正坐在柜台拨拉算盘子。算盘旁放着一把青瓷小酒壶。他不时地端起壶来咂一口酒。
余占鳌说:“掌柜的,用人不用?”
罗汉大爷看一眼余占鳌,似有所思,问:“长干还是短干?”
余占鳌说:“那就看柜上的方便啦,我倒是想多干些日子。”
罗汉大爷说:“要是干个十天八日的,我就主了;要是打着长远的谱,还得要女掌柜的点头。”
余占鳌说:“那你快去问。”
余占鳌走到柜台外,拣一条板凳坐下。罗汉大爷放下挡柜板,转身从后门走,出了门又回转来,拿一个粗瓷大碗,盛了半碗酒,放在柜台上,说:“喝碗酒,解解渴。”
余占鳌喝着酒,想着那女子的诡心计,叹服不止。罗汉大爷进来对他说:“掌柜的要看看你。”
到了西院,罗汉大爷说:“你先等着。”
奶奶出了门,大方端庄,派头十足,天南海北地把余占鳌盘问了一遍,最后,挥挥手,说:“带过去吧,试一个月看看。工钱从明天算起。”
余占鳌成了我家烧酒锅上的伙计。他身体结实,手把灵巧,活儿干得出色,罗汉大爷多次在奶奶面前夸他。一个月过后,罗汉大爷把他叫到柜上,对他说:“掌柜的对你挺满意,留下你啦。”罗汉大爷递给他一个布包,说:“这是掌柜的赏给你的。”他拆开布包,包里是一双新布鞋。他说:“二掌柜的,告诉女掌柜的,就说余占鳌多谢她啦。”罗汉大爷说:“去吧,好好干。”
余占鳌说:“我会好好干。”
转眼又是半月,余占鳌渐渐有些按捺不住,女掌柜的每天都到东院里转一圈,但只是跟罗汉大爷问这问那,很少搭理汗流浃背的伙计们。余占鳌感到十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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