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殡.11(2 / 2)
“谁是你的姐夫!对着你外甥甩他妈的手榴弹时就忘了你还有姐夫啦?你们共产八路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妻子儿女?”老铁板会员脸上的伤口因为激怒迸裂,渗出了黑油油的血。
“老头,你别一面子情理!要不是你们铁板会绑我们江大队长的票,敲诈了我们一百条枪,我们也不会打你们,我们打你们就是为了夺回抗日的武器,壮大抗日的武装,走上抗日的战场,去做抗日的先锋!”胶高大队的一个小头目忍无可忍地反驳老铁板会员的谬论。
父亲同样忍无可忍地用他正处在变声期的嘶哑喉咙苍声苍气地说:“是你们先偷了我们藏在井里的枪,偷了我们晾在墙上的狗皮,我们才绑你们的票!”
父亲用力咳出一口愤怒的粘痰,对准胶高大队小头目那张可恶的面孔射去,粘痰没有射中小头目的脸,却歪打正着在一个大高个子、背稍有点驼的铁板会会员额头上。
那个队员腻歪得挤鼻子弄眼,满脸痛苦表情,他抻着头,把脸放在柳树皮上摩擦着。直擦得额头发绿,痰迹尚存。他转过身——打他一枪他也不会这样恼火——骂道:“豆官,我操你活娘!”
俘虏们还是笑了,尽管他们的胳膊都被细麻绳勒得酸麻胀痛、都不知前边有什么样的厄运等着他们。
爷爷苦笑一声,说:“还争什么!都是败军之将。”
爷爷一语未了,就感到伤臂被猛地牵扯了一下,猛回身,绳子松了,见江小脚面如香灰,侧歪在地。那只受伤的脚肿胀得像个烂冬瓜一样,流出一些非脓非血的粥状液体。
胶高大队队员们扑上来,但立刻又被绳子拉回去。他们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昏迷不醒的大队长。
太阳冲出雾霭的海洋,金光四顾,普天之下涂抹着血样的温柔和厚爱。冷支队的火头军正在利用铁板会昨天用过的锅灶熬高粱米稀饭,锅里粥声沸沸,粘稠有力,鱼鳔般的拳大粥泡在金光中凸起,又在金光中破碎,血腥味中、尸臭味中,又搀进了高粱米饭的香气。四个冷支队中人,抬着两扇门板,门板上放着大块的马肉,整条的马腿,来到湾子边。他们充满同情地打量着拴在柳树上的俘虏们,俘虏们有的在看昏厥在地的江小脚,有的在看村北土围子上拖着大枪踱步的哨兵,哨兵的枪刺发出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银蛇样的光芒,有的在看墨水河上空那些粉红色的、轻薄鳔绡般袅袅飘摇的垂天雾霭。父亲在看那四个来到湾子边洗马肉的冷支队队员。
他们把门板放在湾水边,门板立刻倾斜起来,血水汩汩地下流,汇集到门板边缘,细小的血液焦急地射进湾子里,打在那些鹅黄色的浮萍上。有十几叶浮萍翻转,灰绿色的叶底朝了天。鹅黄色浮萍折射出温暖的紫红色光线,映照着冷支队队员麻木不仁的面孔。
这么多的浮萍!一个精瘦的像鹭鸶的冷支队队员说,像绿马皮一样遮满了湾。
这湾子里的水可够脏的。
人家说喝了这湾里的水要得麻风病。
怎么会呢?
若干年前这湾子里浸泡过两个麻风病人,连湾里的鲤鱼都烂腮烂眼圈。
眼不见为净。以水为净。
高脚鹭鸶样精瘦队员的脚陷进湾边淤泥里,他急速地倒动着脚,淤泥滋滋有声地从他的鞋边上漫起,粘到他的翻毛日本大皮靴上。
父亲想起在墨水河大桥伏击战后,冷支队的队员抢着从死鬼子脚上剥大皮靴的情景。他们剥下鬼子的大皮靴,就一腚坐下,把自己脚上的布鞋脱下来扔掉。父亲记得那些换上了日本皮靴的冷支队队员,就像刚挂了新铁掌的骡马一样,走起路来,蹑手蹑脚,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表情。
冷支队队员用木板把密密匝匝的浮萍往外拨去,露出了一块绿得发黑的水。远处的浮萍立即挤过来填补空白。
浮萍漂移时发出的声音粘稠滑腻,父亲听着,感到浑身不适。
一条褐色的水蛇从浮萍中跃起核桃大的铲头状脑袋,呆了片刻,整个蛇体也跃出水面,奋力在湾子里游动,绿色浮萍在它身后画出了一线蜿蜒的曲线,但很快就消逝了。水蛇游动一阵,倏然入水,一片浮萍翻乱,但顷刻又平复了。
父亲看到冷支队的四个队员都直着眼看那条水蛇。湾边淤泥淹没了他们的脚踝,他们也忘了动。
水蛇不见了。四个冷支队队员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拿木棍的队员继续拨浮萍。高个子队员提起一条马腿,噗通一声捣进水里,溅起的水花像绿色的花束一样向四处开放。
你轻一点他娘的。那个持着一柄双刃利斧的队员嘟哝着。高个子队员提着马腿上下捣动着,萍浮纷纷四散。
持斧的队员说,行喽,差不多就行喽,反正要下锅煮。
高个队员把马腿扔到门板上,持斧队员用斧头剁那马腿,剁出一些重浊的声音,像用棍子打水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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