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惨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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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场幸福梦固然很鲜明,但是很短促,一到隐修士的洞口就醒来了。时已中午,阿达拉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竟没有跑出来迎接,我不免感到惊讶,突然产生一种无名的恐惧。我走近洞口,却不敢呼唤洛佩斯的女儿,不管我的呼唤会引起慌乱还是碰到沉默,在我的想像中都同样可怖,还觉得笼罩洞口的黑暗更加可怕,于是我对传教士说:

“唔,您有老天保佑,有老天鼓励,还是您进黑洞里瞧瞧吧。”

受痴情控制的人多么怯懦啊!而皈依上帝的人又是多么坚强!他那颗虔诚的心经受了七十六年的风雨,还比我这热血青年更勇敢。老人走进洞去,我则惊恐万状,站在洞外。不大工夫,洞里深处传出哀叹似的低语,抵达我的耳畔。于是,我又恢复勇气,大叫一声,向黑暗的洞里冲去我祖先的精灵啊!惟独你们知道,我看到的是一幕什么景象!

隐修士已经点燃一支松脂火炬,高高举起照着阿达拉的床铺,可他的手却不住地颤抖。美丽的姑娘用臂肘半支起身子,她脸色惨白,头发蓬乱,额头沁出痛苦的汗珠,而黯淡无神的眼睛投向我表露她的情爱,嘴唇还勉力泛起微笑。真是一声霹雳,我被击昏了头,两眼发直,嘴唇半张开,手臂伸出去,身子站在原地却动弹不得。一片死寂笼罩着这幕痛苦场景中的三个人。还是隐修士头一个打破沉默,说道:

“大概只是疲劳过度引起的高烧,如果我们顺从上帝的意旨,那么上帝一定会怜悯我们。”

听他这么一讲,我心头凝滞的血液重又流动起来,而野蛮人情绪变化快,我从恐惧转为坚信不移,突然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然而,阿达拉却没有让我这种坚信持续多久。她忧伤地摇了摇头,示意我们靠近她的床铺。

“我的神父,”她声音微弱,对修士说道“我快要死了。噢,夏克塔斯!你听着,可不要绝望,这致命的秘密,我一直向你隐瞒,就是免得让你太凄惨,也为了遵从我母亲的遗愿。我的时间不多了,尽量忍住痛苦,不要打断我的话,那样会加快最后一刻的到来。我有许多事情要讲,可是,这颗心跳动越来越缓慢了胸口也不知有什么冰冷的重负压着,难以支撑了我感到自己还不能说得太急。”

阿达拉沉吟了片刻,才这样继续说道:

“我的悲惨命运,差不多在我出世之前就开始了。我母亲是在不幸之中怀上了我,怀孕期间疲惫不堪,生我时又五内俱裂,眼看保不住我的生命了。母亲为保我的命就许了个愿:如果我逃脱一死,她就让我将童贞奉献给天使的王后这一致命的誓愿,将我推向坟墓!

“我长到十六岁那年,失去了母亲。她临终前几小时将我叫到床前,当着为她做临终忏悔的教士的面,对我说道:

“‘我的女儿,你知道我为你许下的愿。你会不会违拗母亲呢?我的阿达拉啊!我把你丢在不配有基督徒的地方,丢在迫害你父亲和我的上帝的异教徒中间,而上帝给了你生命之后,又显圣保住了你的命。唉!我亲爱的孩子,你接受修女的面纱,也不过是舍弃俗世的烦忧,舍弃曾扰乱你母亲心绪的强烈感情!过来呀,心爱的孩子,过来,你要以这位神父和你要咽气的母亲手上的这个圣母像,对天发誓绝不违背我的誓愿。想一想吧,为了救你的命,我替你许了愿,你若是不履行我这个诺言,就会让为娘的灵魂永受磨难。’

“我的母亲啊!您为什么要这样讲!宗教啊,既给我痛苦又给我幸福,既毁了我又安慰我。还有你,既可爱又可悲的人,由你引起的一种深情将我消耗,直到送人死亡的怀抱!夏克塔斯啊,现在你明白了,是什么安排了我们的严酷命运!当时我失声痛哭,扑进母亲的怀中,全部答应了要我许诺的事情。传教士为我宣读了可怕的誓言,交给我永远束缚我的修袍。我母亲以诅咒相威胁,说我绝不能毁愿,然后又叮嘱我,这秘密绝不能泄露给迫害我的宗教的异教徒,她这才搂着我咽了气。

“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誓言所包含的危险。我充满热忱,成为名副其实的基督教徒,自豪地感到,我的脉管里流着西班牙人的血液,而且周围所见,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我。我庆幸自己没有别的夫君,只属于我母亲所信奉的上帝。可是,我见到了你,年轻俊美的战俘,便可怜你的命运,敢于在森林的火刑柴堆旁边同你说话,那时我才感到我许的愿的全部分量。”

等阿达拉说完这番话,我握紧拳头,怒视传教士,高声威胁道:

“瞧,这就是你所极力吹捧的宗教!把阿达拉从我手中夺走的誓言见鬼去吧!违背自然的上帝见鬼去吧!你这个人,你这个教士,到这深山密林里来干什么?”

“你要拯救自己,”老人厉声说道“控制你的激情吧,你这亵渎上帝的人,不要惹起上天的震怒!年轻人,你刚刚进入人生,遭到痛苦的事就抱怨起来!你受苦的伤痕在哪儿?你受到的冤屈在哪儿?惟独美德可能赋予你抱怨的权利,而你的美德又在哪儿?你效过什么力?你行过什么善?哼!可怜的人,你只能将激情摆到我面前,竟敢指责苍天!等你像欧勃里神父一样,在深山老林度过三十年,到那时,你对上帝的意图就不会轻易下断语了,到那时你就会明白你什么也不知晓,什么也不是,你就会明白已然堕落的肉体,受多么严酷的惩罚,道多大的苦难,都是自作自受。”

老人双眼射出的亮光、在胸前抖动的胡须、犹如霹雳的话语,都使他形同上帝。我被他的威严神态所降服,便跪到他膝前,请求他原谅我的冲动。

“我的孩子,”他回答我的语气特别和蔼,令我深感内疚“我的孩子,我这样斥责你,并不是为我自己辩解。唉!我亲爱的孩子,你说得有道理:我来这深山老林,做的事情很少,上帝没有比我还不中用的仆人。然而,我的孩子,上天,上天啊,那可绝不应该指责!假如我冒犯了你,那就请你原谅我,我们还是听你妹妹讲吧。也许还有救,我们千万不要丧失希望。夏克塔斯,基督教是一种神圣的宗教,它能将希望化为美德!”

“我的年轻朋友,”阿达拉又说道“我进行的搏斗,你是见证人,但是你也只看到极小部分,大部分我都向你隐瞒了。是的,用汗水浇灌佛罗里达滚烫的沙子的那些黑奴,也不如阿达拉可怜。我恳求你逃命,但是已经横下一条心,如果你远走高飞,我就一死了之。我害怕随你逃往荒野,但是又渴望林子的树荫唉!如果只是离开亲友和家园,甚至可以说(可怕的事情),如果只是毁掉我的灵魂,那也好办啊!然而,你的幽魂,我的母亲啊!你的幽魂,一直守在我身边,责备我害你受熬煎!我听到了你的哀怨,也看见了地狱之火将你焚烧。我的夜晚一片荒芜,鬼影憧憧;我的白天也忧心忡忡。夜露降落在我这滚烫的肌肤上,立刻就干了。我半张开嘴唇,要借清风的爽意,可是清风非但没有送爽,反而被我的火热气息点燃了。看着你远离人世,在荒山野岭同我形影不离,同时又感到你我之间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这真叫我心痛欲碎!终生同你厮守在一起,像奴婢一样侍候你,无论到天涯海角,也为你做饭,铺床铺,这对我来说,本来是最大的幸福!而且这幸福,我已经触摸到了,却又不能安享。我做了多少打算啊!这颗忧伤的心生出多少梦想!有时我注视着你,就不由得萌生又荒唐又有罪的渴念:忽而想成为大地上惟一的人,和你在一起,忽而又感到有神灵阻遏我的巨大激情,就咒这神灵毁灭,只要能让你把我紧紧搂在怀中,哪怕同上帝和世界的残余一起堕入无底深渊!甚至在此刻还用我说吗?就在此刻,我要被永恒吞没,要去见无情的判官的时候,高兴地看到贞节吞噬了我的生命,然而,这是多么可怕的矛盾,我走了却又带着没有委身于你的遗憾!”

“我的女儿,”传教士打断她的话“痛苦把你弄得晕头转向了。你放纵的这种过分炽烈的感情,极少是合乎情理的,甚至是违反天性的;不过在上帝看来,这一点罪过不大,因为这主要是思想迷误,而不是心存邪恶。这种狂热的情绪,同你的贞洁不相称,因此,你必须排除掉。再说,我亲爱的孩子,你这样惊慌失措,是你把自己的誓愿想像得太离谱了。宗教绝不要求不近人情的牺牲。宗教的真正感情、讲究分寸的品德,远远胜过所谓英雄主义的那种狂热感情、那种强制性的品德。听着!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假如你一命呜呼,慈悲的牧师也要寻找你,将你领回羊群里。悔改是一座宝库,大门始终为你敞开:在世人看来,我们的过错必须用大量的鲜血洗刷,而对上帝来说,有一滴眼泪就足够了。你尽可放心,我亲爱的女儿,你的状况需要平静;让我们来祈求上帝吧,他能治愈他的仆人的所有创伤。如果上帝像我希望的这样,让你逃脱这场病灾,我就写信给魁北克的主教,他完全有权解脱你的誓愿,而你这誓愿也是极其平常的,到了那时你就结婚,同你丈夫夏克塔斯终生守在我身边。”

听了老人这些话,阿达拉昏厥了好一阵子,等苏醒过来,又陷入极大的痛苦。

“什么!”她合拢双手,十分激动地说“还有救!我还可以解脱誓愿!”

“对,我的女儿,”神父答道“你的誓愿还能够解脱。”

“太迟了,太迟了,”阿达拉嚷道“难道非得赶上我得知自己能获得幸福的时刻死去!我怎么不早点儿认识这位神圣的老人啊!若是早认识了,今天我同你在一起,同信奉基督教的夏克塔斯在一起,该有多幸福啊有这样一位崇敬神父安抚宽慰在这片荒僻的土地上永远生活噢!这样就太幸福啦!”

“平静下来,”我握住这不幸姑娘的一只手,对她说道“平静下来。这种幸福,我们就要尝到了。”

“永远也不会了!永远也不会了!”阿达拉说道。

“怎么不会呢?”我又问道。

“你还不了解全部情况,”贞洁的姑娘高声说道“是在昨天暴风雨里我差一点儿违背了自己的誓愿,差一点儿把我母亲推进地狱的烈焰中;她已经诅咒我了;我已经欺骗了救我性命的上帝你吻我颤抖的嘴唇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啊,你还不知道亲吻的是死亡!”

“噢,天哪!”传教士高声说道“亲爱的孩子,你干了什么呀?”

“我犯了罪,神父,”阿达拉眼睛失神,说道“不过,我仅仅毁了我自己,却救了我母亲。”

“把话说完啊。”我惊恐万状地嚷道。

“好吧!”阿达拉说道“我早就料到自己顶不住,离开村子的时候,就随身带了”

“带了什么?”我又恐怖地问道。

“一种毒药!”神父说道。

“我已经吃下去了。”阿达拉高声说道。

隐修士手中的火炬失落了,我也瘫软在洛佩斯的女儿身边。老人将我们俩紧紧搂住,一时间,我们三人在黑暗中,在这灵床上泣不成声。

“我们醒醒吧,我们醒醒吧!”有勇气的隐修士很快又点亮一盏灯,说道“我们这是浪费宝贵的时间:不屈不挠的基督徒,我们要顶住厄运的冲击;让我们脖颈套上绳索,头顶香灰,跪下祈求上天,恳求上天宽育,或者表示顺从上天的法旨。也许还来得及。我的女儿,昨天晚上你就应当告诉我。”

“唉!我的神父,”阿达拉说道“昨天夜晚我找过你,可是,上天要惩罚我的罪过,已经让你走开了。况且,怎么抢救也没用了,就连最善于解毒的印第安人,也不知道用什么来解我服的毒药。夏克塔斯啊,药性出乎我的意料,没有很快发作,你想想我该多么奇怪!爱情给我增添了力量,我的灵魂不会那么快就离开你。”

当时,干扰阿达拉讲述下去的,已不再是我的痛哭,而是野蛮人所特有的疯狂动作。我扭转手臂;咬噬自己的手,发狂地满地打滚儿。老教士和蔼极了,在我和阿达拉之间来回奔忙,千方百计地安抚和劝慰,他内心沉静,年事又高,多所阅历,善于说服我们这样的年轻人,而且又有宗教所赋予的声调,听起来比我们狂热的感情更温存,更炽烈。这位教士四十年如一日,在深山老林为上帝和人效力,这不是让你联想起,以色列终年在祭坛上供奉上帝的冒烟的燔祭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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