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软枝黄蝉(2 / 2)
所有的陆地其实都是孤岛。
你不理解为什么永远是你,两耳发热、两眼发直,被一个莫测高深的老师带到大众面前:
“同学们,让我们欢迎新同学”
你是永远的插班生。孩子们用好奇而热烈的眼光盯着你。趁着老师转身写名字的时候,有人大胆而俏皮地喊了一声:
“外省仔!”
你还没开口,他们怎么就知道了呢?孩子没有恶意,只是再度提醒你,你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你们彼此都还不理解的距离。而他们如此庞大,如此的彼此熟悉,你却渺小,孤单。不过,你以为所有的“外省仔”都是孤单的,直到有一天,你发现了一个村子,名叫眷村。
外省孩子竟然有他们自己的村子、自己的围墙、自己的杂货店、中肉面馆、脚踏车店;竟然有这么一所学校,里头全是“外省仔”没有祖宅和田地、没有丧假和亲戚的外省孩子。他们都说着和你一样利落的国语,还有好多你没听过的辞,譬如“屌”他们的爸爸不说“干你娘”而说“操你妈个b”他们的妈妈穿着旗袍,脸上红红白白的化着妆,坐着打麻将。他们也说:“哼!我妈说这算什么古董!拿给她家喂狗都嫌太粗,我妈说的,在大陆的时候。”
我竟然是属于他们的吗?你惊讶的自问,然而语音未落就已发觉,眷村自成一个孤岛,你不住在那家“老家牛肉面”的方圆五里之内,就是孤岛外的孤岛。
眷村的男孩子穿着汗衫球鞋一天到晚打篮球,或打架;眷村的女孩子骑着屁股翘得极高的自行车,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不是赶舞会就是谈恋爱。你觉得他们的男孩子流气,女孩子俗气,哎,还真不如本省孩子的土气,你觉得自己比较清高,有点儿不屑;看着眷村的孩子狐群狗党、目中无人地呼啸而过,你退闪一边,不说话,感觉就像目送一列你该搭上而未搭上的火车弃你而去,载着满车快乐的人群。
回到那土气的乡下孩子身边,插班生一会儿也就有了自己的朋友。有时候,你和他们是一体的,一块儿在溪里捞虾,在田里烤番薯,一块儿翻墙偷闯戏院。有时候,你只能退到木麻黄树下,一旁看着:看他们摆小儿的满月酒,看他们穿孝服办丧事,看他们上坟扫墓、进庙烧香。
镇上要作醮了,整个小镇骚动起来。大人把裤管卷上膝盖,大碗喝酒,争论谁该是下任炉主。小孩兴奋莫名往大庙和武术馆中奔跑。敲鼓打锣的、抬神与踏火的、进香的捐贡的镇上的颜色凭空多彩起来,鼓乐声激动着人的脸色,赤足的老人三三两两蹲在庙前交头接耳。这是节庆。什么节庆?庆祝什么?激动的人为什么而激动,祈祷的人为谁而祈祷?庙门为什么灵魂而开,王船为谁的鬼魂而烧?你不知道,也没人会告诉你。
春去秋来,看着神轿和锣鼓从你窗前一阵一阵流过,队伍里头有你熟悉的脸庞,他们的兴奋的脸庞。人们说这是民间信仰,但你显然不属于这个“民间”疏离,造就了你一双冷眼。
有时候,你深深地惊讶自己竟然真是在这儿出生成长的人。
去国经年,总不免有人问起:“你思乡吗?”
我犹疑,不知从哪里说起。思乡总得先有乡可思,我的乡在哪里?是那遍布全省一处又一处的公家宿舍吗?我的乡人是谁?那不是刚来就是刚走的面貌模糊的人吗?还是那在水光天色之间焚香的人?还是那在锣鼓喧天中自我窗前流过的人?我认识他们他们又认识我吗?思“乡”如果没有一条熟悉的路,没有一盏认得的灯,没有一条用脚板测过深浅的小溪,如果没有一个叫得出的名字、一个记得起的青梅竹马,没有一个依稀认得出你面孔的老者——还能称“乡”吗?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今晚为何会在异国的灯下听窗外的风声。
如果你是个生在幽暗祖宅中的人,你可能根本不会出国求学;即使出国求学也不致长期浪荡;即使长期或也不致结异国婚姻;即使结了异国婚姻或也不致永远地成为异乡人。祖宅、田地、世代相传的人脉网络,可以有千百种出乎意料的线索牵绊住一个游子旅人,犹如晶莹细韧的蛛网紧紧托住一只蜘蛛。即使从大网上掉下来,也还有一条丝牵着它。既然本来就没有这样一张属于“乡”特有的蛛网,你的浪迹天涯实在就不令人意外了。从前便是孤岛,现在仍旧是;现在是边缘人,从前也未尝不是。
这个布局,在四十多年前父母前脚踩上渡海大轮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决定了吧!
然而我还是有乡可思的。譬如那些个不需要解释就能原谅你的朋友,譬如眼前这一株乳鸭色的软枝黄蝉。童年的种种感觉,像花香一样袭来,令人恍惚。
花,婉转开在篱笆上,开在墙头,开在铁轨旁,热热烈烈地开着比太阳还温暖的黄色。铁轨旁有块空地,空地上有个铁皮搭起来破仓库似的大房子,里头隔成无数个小间,挤着无数个人家。下起雨来,空地上泥泞一片,仓库里头热闹极了。竹床板凳全泡在水里,啼哭的婴儿坐在霉湿的床上,女人四处找瓢盆锅碗接漏水。我紧紧抱着刚采来的黄嫩嫩的花朵,好奇地看着雨水滴在婴儿头上。
多少年后,才知道那仓库里住的是比我们还晚到的大陆人;年幼的我沉浸在软枝黄蝉纯洁完美的世界里,还不知道,那泡在水中的婴儿和自己已经行走在飘零的轨迹上,渐行渐远。
199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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