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考验(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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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铜鼓敲了三百响,东西两市到了开市时刻。比之东市的富丽,西市显得更有烟火气息。王妧经过西市南门,进入了处在西市正东面的久泰坊,坊间笙歌阵阵,笑语声声,在她耳中几乎没有断绝过。

一身读书人打扮的王妧在久泰坊里并不打眼。来自各地的举子有初来京城的,也有屡试不中滞留京中的,他们混迹在此,还传出过几段旖旎佳话。

即便如此,她的真实身份仍逃不过那些饱经世故的眼睛。不过,只要她没有妨碍到旁人,便没有人会去戳破。

拐个弯进入桃花巷,走几步便到了王妧要找的地方。

一个青衣侍儿倚着门,看见王妧,先是一愣,随即迎了上来,笑道:“小公子,三娘正等着你哩。”她朝王妧眨了眨眼睛。王妧心下了然。

侍儿也不多话,拉着王妧进了门,六安跟随其后。穿过前院,越过游廊,来到一处厅堂。

“三娘马上就来。”侍儿放开王妧的手,转动着灵黠的双眸,接着不等王妧开口问话就跑开了。

王妧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厅堂左侧有个垂着珠帘的拱门,门后的居室静谧又昏暗。她闻到一丝檀香的气味,却不确定它是不是从那间暗室中传来的。

王妧挑了首位的圈椅坐下,六安站在她身侧,她又让他退后了三步。

略等了一等,王妧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便是一个玄袍男子闯入她的视线。

他身上的袍裾起了皱,连同眉头也是皱着的。走进来时,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却还不至于需要人去搀扶。

见王妧占了上首的位置,他站直了身子,将王妧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轻哼出声。

“怎么,堂堂国公府大小姐,竟也有这种癖好?”刘匡一脸鄙夷地站着说,王妧如此目中无人,他站着也要高她一等。

“也有?”王妧反问,“看来刘大公子对这些事熟悉得很。”她并不惊讶刘匡调查了她的身份。他行事冷酷,懂得掩饰自己的罪行,这些都说明了他不是草包一个。

虽然她不太清楚刘匡所指的是什么,但她能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他不是在说客套话。

然而,王妧的应对稍显疲弱,对刘匡来说不痛不痒。

“你花了多少钱,才让吴三娘应了你?”刘匡话里,带着七分戏谑,另外三分却有着认真的意味。

王妧恍然,万全一用的钓饵原来是这个。她不答反问:“你要多少钱,才能放过依柳?”

她用了和对方一样的句式。他既觉得自己的话能冒犯到王妧,反过来王妧也是在冒犯他。

果不其然,刘匡咬着牙说道:“多管闲事。她生是我刘家的人,死了也是我刘家的鬼。”

绷紧的下颌透露出他在压抑着愤怒。

“何必咬着一个丫环不放?她见识了你的手段,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再说了,你还怕她到官府去告你?”王妧说道,这番示弱足以助长他的气焰。

刘匡冷冷一笑:“想求我留她一条贱命,当初她就不该逃!我要她惶惶不可终日,至死方休。”令刘匡怒不可遏的是,依柳本该依顺他,敬畏他,而非自以为能逃出他的掌控。

他是在表明不会放过依柳,同时想看看王妧能为依柳做到哪一步。

王妧看着他凶光毕露的眼,嘴角微动。刘匡弄巧成拙,反倒暴露了他内心所惧。

“别忘了,无论你躲到哪里,红玉都会找你偿命。你的余生也将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刘匡身上一抖,脸上露出狰狞之色。他伸出手,抢前一步捏住王妧的脖颈。

六安作出一副来不及阻止刘匡的懊悔模样。王妧微微摆手,六安的嘴角露出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刘匡瞥了六安一眼,随即对着王妧轻蔑地说道:“你和那个自以为是的贱人一样,都该死。”

王妧随着他手的移动而缓缓站起,她仰头顺气,脸上并不惊慌。

“你杀了红玉,她尸首何在?”

刘匡的神情森然可怖,他心中只留下一个念头:燕国公之女的分量,绝对可以令刘丞相侧目。与此同时,他手上收紧:“你很快就会知道。”

王妧顿时感到呼吸窒碍,脸上也渐渐失去血色。

六安倏然出手,对着刘匡手臂内侧的天府穴用力一按,刘匡手臂顿时使不上力气。王妧得以脱离桎梏。

刘匡立马意识到王妧的护卫不好对付。他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护卫一开始不阻止他?难道王妧是故意让他以为他能得手?这个猜想令他心中发怵。他不再犹豫,倒退两步,随即快步离开。

王妧在心中大感惋惜。刘匡虽然没有否认他杀了人,但也没有亲口承认。她向珠帘的方向望去,里头的人听了这一切会怎么想?

探帘出来的人是万全一。王妧并不感到意外,然而她想见的那个人却没有出现。

“周大人从后门离开了。”万全一知道王妧所惑,开口便道。皇上重新设立了镇察司,其首领便是这位周大人。万全一也因为周大人奉命监察雀部而与之有了接触。

王妧轻轻叹了口气,无法当场拿下刘匡,也没能和她托万全一请来的那人见上面,她的打算全落了空。此时王妧也没有把握对方是否会以杀人的罪名捉拿刘匡,毕竟要取得刘匡杀人的罪证还须费些力气。

“放心,他肯来,事情便已成功了一半。方才,他已当着我的面命人跟着刘匡。结果和我们预计的八九不离十。”万全一说道。王妧那时对他说,身为皇上的耳目,周大人是最不可能慑于刘丞相之威的人,且他比之言官御史更有权力处置刑狱之事。

事实果真如此。万全一向周大人说明详细情形,并请他见证刘匡认罪。周大人早已耳闻刘匡派人来如意楼闹事,便没有为难万全一,点头同意了此事。

至此,事情总算有个了结。王妧的眉头却始终没有舒展开。

“你舍命追问的举动,周大人见了也动容。你不用言语也已说服了他。”万全一又说,“先随我回如意楼,你脖子上的伤还要找人来看一看。”

“好。”王妧轻声答应了。如果她带着伤势去回春医馆诊治,势必会惊动她不想惊动的人。

一行人离开了久泰坊。

宅子后院的小楼上,有一男子正凭栏远眺。他身形瘦削,披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蓝绸袍,脸上敷着的脂粉让他带上了普通男子所不具备的妍色。

“青年俊彦,贵胄千金,叫我如何取舍呀。”他手中捻着一片槭树叶,叶子的颜色殷红得古怪。

最后,他终于转身回到屋里,就着临窗的桌案,在红叶上用蝇头小楷写下“镇察司周充”这几个字。

过了一夜,王妧脖子上的淤痕还很明显。依柳知道王妧在替她周旋的时候受了伤,她心里既感动又愧疚。

王妧和六安此时在行宫东南角的演武场里。两人各执一柄没有开锋的木刀,演习着各种招式。

六安应对王妧的攻势显得游刃有余,他的心思更多地放在猜测王妧为何有习武的底子。他好奇的样子太过明显,王妧终于看不下去,开口解答了他的疑惑。

“小时候身体不好,我爹请了武师教我们一些强身的功夫。”她停下略作歇息,一边问道,“你呢?怎么学来的?”

六安嘴角噙着笑意。

“从记事起,每一天都在学。那份名单上的人和我一样。”

王妧看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六安安之若素,接着说道:“我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活着走出暗楼。”

王妧姐妹是他们的试炼。加入试炼的十个人,一起争夺仅有的两个出楼的机会,更甚至,先得到机会的那个人不一定会把另一个机会留给别人。

“他们合力围杀你,是先为了除掉最强大的对手。”王妧话里有更深的意味,六安也知道王妧所指,但两人都没有明白说出来。

“是啊。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

王妧再次出手,准度与力度都比方才有所提高。

六安分了神,接连被刺中了几次。恰好在这个时候,发现有个人影出现在数步之外的槐树下,六安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的木刀掷出,吓得那人惊呼出声。

依柳自知打扰了王妧二人,一脸懊悔。她走上前来,向王妧问好。

王妧看着依柳,依柳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解释,为何她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姑娘,我想来谢谢你。”

自从王妧告诉她,她不再是刘府的丫环,不必在她面前自称“奴婢”,依柳便改了口。

王妧有些不自然地伸手捋了一下额边散落的几根发丝,说道:“刘匡杀害红玉的事已经惊动了镇察司的周大人,等此事一了,你就可以离开了。你有没有可以投奔的亲人?”

依柳焦急地摇头。

“姑娘,让我留在你身边吧,不要赶我走。”

依柳去拉王妧的手。

王妧福至心灵,依柳的重生指数一直处在六的水平,难道是因为这个?

她用行动验证她的猜测,答应了依柳的请求。

依柳喜笑颜开。王妧听到了提示她“任务成功”的声音,如释重负。

“恭喜你完成任务‘目击凶案的丫环’,获得寿命三十天。”一共还有五十三天。在生命消逝之前,她要做的事不止一件。

依柳不再心事重重,她兴奋地说道:“姑娘,还有一事……”她知道自己不能太忘形,毕竟她刚刚离开旧主转而来到王妧身边。依柳不想让王妧以为她是个卖主忘恩的人,于是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见王妧没有怪罪之意,依柳忍不住心生感激。

“姑娘,依柳这个名字,我想改了它。”

王妧想到六安,他留下来时,也给他自己改了名字。这是他们告别以往的方式?她看了六安一眼,后者却无动于衷。

“你想改成什么?”王妧问她。

“姑娘不给我起一个吗?”依柳又不安起来,王妧是不是不想留下她?

王妧轻轻摇头。她时日无多,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她不会和依柳产生牵系。如果新名字代表依柳的新生,她更不想沾染上其中的因果。

“你的名字,你的人生,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

依柳听了,眼眶盈泪,她不知道王妧为什么对她这么冷漠。

六安若有所思,他哂笑着说:“姑娘就是这样,你看,我的名字不就是随口诌来的?”

经此一言,依柳也收起伤心之色,她的注意转到六安的名字上。

“你自个起个好听的,再让姑娘评一评,你取得好不好。”王妧自然不会说不好。

依柳看了看王妧,又觉得六安说得有理,便点点头,接受了六安的安排。

到了夜里,王妧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依柳和六安两个人的任务,让她多少掌握了一些重生修正系统的规则。

她接到任务,预示着准重生者面临生死危机。她在救下他们后,还要让他们的重生指数下降到五,才算完成任务。今天为了让依柳的重生指数下降,她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可如果下一个任务目标的愿望超出她能实现的范围呢?

左思右想也得不出结果,王妧只能睁着眼,一遍又一遍地用视线去描摹床柱上的吉祥纹样。最近,到了夜里,即使她睡着了也要在房中点一盏灯。

“喂?”

一个声音凭空出现。

王妧心中一紧,伸手摸到了放在枕下的匕首。

“你听见了?”

那个声音再次以一种喜不自禁的声调出现。

王妧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一丝动静。

“哈哈,别找了,你看不见我的,其实,我也看不见你。”

她索性闭上眼睛,侧耳细听。四下里一片寂静,连她自己的心跳声都显得突兀。

“诶,别把眼睛闭上呀。你这孩子,脾气也太大了。”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马上就想到那个掌握着她的寿命的重生修正系统,可是她现在听到的声音和那个没有起伏波动的声音并不是同一个。

“我是个什么东西?我当然是你的前辈!什么东西?我不是东西!”那个声音气得提高了音量,脱口而出的话却让人哭笑不得。

王妧起身披了外裳,给自己到了一杯茶水,她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

“好了好了,”那个声音自顾给自己台阶下,“我也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只是没想到你做事这么干脆利落,才几天就完成了一个任务,我根本来不及准备嘛。”

她这下确定对方和系统有关了。又倒了一杯茶水,她想知道,为什么“它”会半夜三更出来吓人。

“准备什么?”

“准备见你啊!你通过考验了。”那个声音兴奋地说道,“完成第一个任务算是入门,那完全是凭运气。你想想,你本来就要死了,因为临死之前救了一个人,那个人刚好是个准重生者,他的重生指数又毫不费力就降到五,你因此超脱轮回,活了下来。你说,你的运气有多好!”

说到这里,它稍作停顿,随即又忙出声:“哎呀,跑题了。那个考验,第二个任务就是考验!完成第二个任务就要靠实力了。你应该也发现了,准重生者的重生指数之所以比常人高,是因为他们遇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再加上恰当的时机,他们就重生了。你要做的就是打破他们的绝境,给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王妧静静地听着。她连最亲近的人都救不了,谈拯救别人,岂不可笑?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哎,你不激动吗?不兴奋吗?”它发出难以置信的声调,话里意味深长,“啧啧,有意思。我是重生修正系统的初代使用者,我的名字叫无咎。在我准备好‘见’你之前,只能借你的眼睛一用了。”

王妧恍然大悟,她目之所及,即对方之所见。

“无礼!”王妧愤愤站起身,回到拔步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再也不理会耳边那个聒噪的声音。

次日,王妧早早起身,一睁开眼,那个在她耳边叨叨了一夜的声音又出现了。他自称“无咎”,既非人,也非鬼,王妧把他当成和系统相似的存在。

她取了一块软布,将眼睛覆上。视线一被阻隔,听到的噪音便显得更加难以忍受。

“你要相信我绝对没有什么奇怪的嗜好!”

“我只想看看花,看看树,看看流水。你就当帮我一个忙?”

“你知道目不能视的寂寞吗?”这一句带上了呜咽之声。

“反正你不答应,我就一直念叨到你答应。”说没两句又威胁起来。

“咦?你有了新任务了。”他嘿嘿两声,“你知道系统有可视形态吧?”

王妧忍不住回他一句:“那又如何?”她当时确实得到了这个提示。

“啧啧,没什么。只不过我使用它的时间比你长,知道怎么让它安静下来。”他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次的任务有点意思。”

她扯掉软布,腾地站起来,气息不稳。

“哎哟,别急呀。我马上告诉你。”他连忙说,“齐王,赵鲽。呶,就是他。”

王妧泄了气,闭上眼睛后却看到一个场景。一对年轻男女携手站在假山后,彼此凝视着对方。

“看到了吧。”无咎说道,“我能教你怎么用它。”

他虽惹恼了她,却懂得把握分寸,还用他掌握的经验作为筹码,想令王妧让步。

王妧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

“我保证,我只看我该看的,别的一眼也不看。”

“借用你的眼睛是权宜之计!二十天,最多二十天。如何?”

“你就答应了吧,答应我吧,答应我嘛?”

王妧忍无可忍,打断了他:“停!”他如此喋喋不休,让她感到心烦意乱。

“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说个不停了。”王妧说道,“还有,你在看的时候,要先让我知道。”他向她借得光明正大,她也愿意相信他行事坦荡。

“好好好,没问题。不过,这样说吧,你需要我回避的时候只管告诉我。”

王妧知道两种说法的区别,也只得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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