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跟你一起慢慢变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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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以为《谁胖谁先死》这电影,跟我们没关系了。隔两天,导演那边却说,定了郝泽宇当男主角。为了方便介绍,导演叫那大肠吧——他姓那,我记得上次吃饭,他又特别爱吃大肠。

我在工作室设了一简易神坛,中间摆着那大肠导演的照片,放上香炉插上三根香,还摆了贡品,弄得跟灵位似的,我天天跪在那儿,无比虔诚,就祈求两件事:导演一定要身体健康、艺术青春永驻;郝泽宇一个月内一定要胖二十斤。

关于为角色增肥一点,老牛还犹豫了一下,心说要不要把片酬提到五十万,导演悠悠地抽了根烟,说:“化特效装,不利于郝先生拿金像奖提名……”老牛一激动,片酬要了十五万。

我说:“就为了十五万,还得胖二十斤……”

“你胖二十斤,有人给你十五块吗?”

行,接就接吧。

往好了想,北上拍片的导演,大多都是糊弄人的,那大肠导演还是有点艺术追求的。

郝泽宇本人有点蒙,也不是他不乐意为艺术献身,而是不知道怎么增肥。我跟老牛相视一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问题!吃胖还不简单?

头三天,我天天饭点给郝泽宇打电话,“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吃得可饱了。”

“那你胖了多少了?你站在体重秤上,给我拍个照片。”

他把照片发给我,我盯了半天,又转发给老牛。

老牛回复我,“三天就胖了十五斤?他骗谁呢?”

我说:“这不作弊吗?你看那照片,体重秤旁边的影子,估计他拎着哑铃站在上面呢。”

老牛跟我一合计,咱们两个体型丰韵的美人,竟然没办法让旗下的艺人胖,说出去太丢人了。

第四天中午,我俩拎着箱子,准时出现在郝泽宇家门口,郝泽宇睡眼惺忪地开门时,还以为我俩是快递呢。

我和老牛跟绑匪一样,把他架到体重秤上,原封不动,还是六十五公斤。

郝泽宇正要解释,老牛看看我,“你睡哪儿?”

“我睡书房,你睡次卧吧。”我俩打开箱子开始拿东西。

郝泽宇惊恐地问:“你们要干嘛?”

老牛甜美一笑,“同吃同住啊,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饲养员,福子就是你的奶妈。”

我握拳:“填鸭行动开始了。”

一天五顿,必胜客肯德基麦当劳这种高热量的食物最容易胖了,临睡觉还要煮包方便面,再干一瓶啤酒。平时能坐着就别站着,能躺着就别坐着,而且切记,千万别运动,最好把烟也戒了,要是嘴总想叼点什么,就先干掉一袋薯片吧。郝泽宇作为一只被填的鸭,第一天就吃吐了。

胖子多喜庆,瘦子多丧精。郝泽宇的胃口跟他家一样,走性冷淡风格,这么多年缩成了一小团。但是在我和老牛的影响下,他吃饭也开始穷奢极欲起来,还提议从网上买了个日本暖桌,摆在电视机前,吃了睡,睡了吃。

然而他这人也够讨厌的,如此饲养之下,竟然只胖了八斤,我们后来又见了一回那大肠导,导演说唔得啦(不行啦)。填鸭行动有点失败,饲养员和奶妈倒是合伙胖了十斤。

导演说你们要不行,我们就换人了,我跟老牛就像两口子刚参加完家长会,被老师骂了一顿,忧愁而悲愤。

老牛这边的工作也不顺利,本来谈了个网络直播的合作,让郝泽宇聊聊要拍电影的事儿,人家却觉得没爆点,想换人。

老牛仰天长啸,“怎么哪哪儿都要换人啊。”

我想了想,心生一计,跟对方负责人说:“要不咱们吃播呢?”

我解释,现在直播,好多都说怎么减肥怎么化妆,太没劲了,网友白天那么累,晚上看个直播都要学习,多扫兴。不如我们直播怎么催胖,反正我家郝泽宇为新戏要胖二十斤,也不能白胖啊,就把他催胖这过程直播出去,跟真人秀似的,绝对吸睛。

对方负责人有点蒙。

我一摊手,说:“你们要是不做,我们就给其他家做了,反正经常看到有人怎么减肥,增肥的过程我可没见过。”

这事儿定下来了。

老牛有点担心郝泽宇不同意,我说这事儿好办,咱们卖点惨就得了。我让老牛把上次买的泰国减肥药拿出来,那药吧,减肥没什么用,却一吃就拉。咱们泻完就吃,吃完还泻。这么自残下去,郝泽宇一心疼,肯定得为了咱俩好好吃饭,顺便也能把吃播答应了……

我和老牛从厕所出来,郝泽宇以为我俩肠胃炎犯了,要去买药,让我俩躺着。

我说那怎么能行,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此时我特煽情地唱《时间煮雨》:“我们说过不分离,要一起一起胖下去。”

如果说唱歌还带点虚假演技,但晚饭的时候,我拿起筷子刚吃几口饭,就要狂奔厕所泻肚子,那就是真实反应了。

郝泽宇果然感动,说自己一定好好吃东西。

我顺水推舟,说你吃东西多痛苦啊,咱们要把痛苦转化成金钱,这阵子就吃播吧。

果然,爱面子的郝泽宇不同意。一切都在按照剧本走。

我跟老牛微微一笑,老牛已经攒了半天要泻的量了,他冲进厕所,痛苦地呻吟了起来。老牛演技不如我自然,此时的呻吟跟哭一样。在这样的氛围下,我一脸凝重,跟他说为了拍这电影,老牛推了不少商业活动,片酬只拿了百分之十的定金,老牛这个月还有房贷要还,工作室的房租还得交。而且你注意了吗,老牛有颗牙一直没补,他舍不得。老牛在你身上花钱特大方,上次请导演团队吃饭,花了一万多,眼睛都不眨……

郝泽宇叹了一口气,“你们这是要逼死我。”

〔二〕

自从吃播之后,郝泽宇的脸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以前一笑,你说他像水仙也行,像向日葵也好,现在一笑却像水仙的亲戚,蒜,还是扎在水里长蒜苗那种蒜,特有生活气息。

冬天,日本暖桌像是罪恶的深渊,我俩都爱扎在暖桌的被子里面,日子过得很逍遥。最近也没太多工作,就等着进组了,我们闲得很,唯一的工作就是吃播。

第一次吃播的效果太好,这个工作就固定了下来,从每周一次,变成三天一次,又变成一天一次,郝泽宇上了好几次热搜,他吃东西的样子被做成了表情包,不少洋快餐品牌还找来做微博广告。

很多艺人也开始跟风吃播,不过网友都不认他们。

“不像郝泽宇吃胖二十斤,好意思在直播里说自己是吃货?”网友如是说。

郝泽宇的吃播,逐渐成为一种娱乐现象。老牛甚至上了《三联人物周刊》和《南方人物周刊》,大论自己是如何营销郝泽宇的。

郝泽宇躺在日本暖桌下,拿着ipad,念网上关于老牛的采访文章。

我剥小龙虾呢,心怀妒忌,哼,这老牛可真会抢功劳,吃播明明是我提出来的。

郝泽宇突然兴奋起来,“哎,这里面提到你了。”

我眼睛一亮,剥了两枚虾肉,塞到他嘴里,兴奋地说:“快给我念念!”

“郝泽宇的吃货营销路线,如此成功,也是因为他的工作人员都是胖子,他们更懂胖子的心理。比如,那句著名的宣传语:‘爱你,就陪你一起胖下去’,就来源于助理的一条微博……”

“接着念啊。”

“没了。”

郝泽宇又张嘴,让我喂他吃虾肉,我气愤地把虾肉都塞到自己嘴里,“太气人了!连个名字都不提,白陪你胖了十斤!”

郝泽宇看着我的吃相,笑了好一会儿。忽然,他停住,愣着说:“我现在一笑,都有猪的声音了。”

我没听见,他原样又学了一遍。还真是,笑声之间都开始哼哧哼哧了。

我安慰他,“你这笑,最多是头小香猪,我这笑才是大猪。”我边笑边模仿猪的声音,又把他逗乐了。

他惬意地躺在地毯上感慨,“好久都没这么高兴了,其实像猪没什么不好,要不以后我继续胖下去吧?”

我说:“那不行,胖子当不成偶像,对于艺人来讲,胖,就是犯罪。”

“就让我犯罪吧!不高兴了,就吃东西,这快乐来得真容易……”

我摘下手套,给老牛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哪想着,手机上面出现一张人脸,吓得我叫了一声。

他凑过来,问我:“怎么了?”

“手机突然出现一个特别丑的人,”我又看了看手机,“哦,是没电了,原来是我的脸啊。”我摸摸自己的脸,嘟囔着,“胖到镜头都装不下我了。”

“没事,我心能装下,我心大。”他歪着头,就这么看着我。

我愣了,盯住郝泽宇,半响,我抚掌,大喜,“这句不错,赶紧发微博,撩妹啊!”

好多年后,想起这一段,我都疑心是个梦,因为太美好了。每天睡醒了就吃,吃的时候跟郝泽宇说笑,吃完的时候,我俩都困了,钻进日本暖桌下美美地睡上一觉,有美梦好,没梦也很好,反正最后会被屁臭醒,我俩会说是对方放的屁,拿脚踹彼此,闹够了再吃东西,看电视,就这么吃一个月,老牛来了,给我发工资……

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跟郝泽宇待久了,我也学会他悲观那一套。我习惯了被生活敲敲打打,生活偶尔给我点美好的场景,我都怀疑这是假的、短暂的、幻觉。

很快,现实就印证了我的想法。我们去见那大肠导演,连导演的助理都认不出郝泽宇了。

老牛像是炫耀自己小孩胖的母亲,得意地说:“当然啦,超额完成任务,胖了三十斤,都胖若两人了。”

导演拍拍郝泽宇的肩膀,夸了郝泽宇好多,然后说对不住啦,现在需要你瘦身。

对,我没听错,那大肠导演,一个月前让郝泽宇胖二十斤,我们自作主张胖了三十斤后,现在让郝泽宇一个月后瘦回去,比原来还要瘦。

我们仨都愣住了。

那大肠导演特别兴奋,说《谁胖谁先死》原来的故事太俗了,但要是把整个故事改在明朝发生,多棒啊。朝代一换,郝泽宇就不应该是个胖子了呀,明朝哪有胖子呢,明朝的伙食太差了呀!而且女一号不准备演啦,就剩郝先生一个人来演男女主角啦,怎么能胖呢?

老牛先反应过来,脸上带着谄媚的笑,附和着那大肠导演,说导演真英明神武之类的,最后依然忍不住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说这话时,老牛嘴角有点抽搐。老牛这么暴脾气的一人,忍成这样不骂街,真为难他了。

导演微笑,说:“唔紧要啦,你们不愿意演,我找其他人啦,剧本也是刚改完啦,改动也是为了让电影更好啦。”

老牛继续低三下四,说:“导演啊,您别误会,真不是我们不乐意,一个月胖三十斤容易,但一个月瘦回去,太难了……”

导演说:“一人分饰两角,很方便拿奖啦。”

拿你个大头鬼奖!我刚要站起来说什么,郝泽宇攥住我的手腕,他笑得山清水秀,“导演,那我瘦回去。”

回到工作室,我才发现那神坛碍眼,上前收拾着。

郝泽宇说:“我饿了,咱们点吃的吧。”

老牛问:“你想死啊,不减肥啦?”

“死也不能当饿死鬼呀。”

我点头,“对,就当最后的晚餐了。”

这一餐,我们点了好多知名外卖,永安里的清蒸大闸蟹啊,东城的辣烤猪蹄啊,望京的小腰啊,满满一桌子,还让楼下超市送来一箱啤酒。

大家喝得很开心,默契地不说过去,不说现在,只说未来。未来啊,郝泽宇红到上《时代周刊》,老牛成为国内最牛的经纪人,小鲜肉们排着队要签给他……美好都要说尽了,酒也要喝干了。

郝泽宇突然说:“我最近胖了好多哦。”

生怕他难受,我和老牛开始争胖。老牛翻白眼,“当着我的面儿,谁敢说胖。”

我举手,“我啊,老牛你看你,二百斤了,脸还这么小。你看看我,脸多大,你俩加在一起,都没我大。”

郝泽宇摸了摸脖子,“我脖子上好多褶儿哦。”

我连忙扯自己的双下巴,要给郝泽宇看。

老牛没双下巴,觉得很失败,恼羞成怒,狠狠地说郝泽宇,“对,咱们仨,你脖子上的褶儿最多。感觉适应能力很强的样子,海水淹没陆地,你的肥下巴可以直接当腮来用。”

郝泽宇跟我听了哈哈大笑,“老牛,你太有才华了。”

老牛听到称赞后,不以为意,又开始酒后骂人三部曲,“我这么好,都没人爱我,都想骗我钱。”

郝泽宇捧哏,“让他们都去死!”

老牛又说:“白莲花怎么还不死啊?”

郝泽宇回,“她快死了,肯定死你前头。”

第三步,老牛又该感慨自身了。果然,他说:“我堂堂一个北师大中文系硕士……”

郝泽宇也很熟悉老牛这套,抢答,“……当经纪人,你觉得特别白瞎自个儿,是吧……”

老牛看看郝泽宇,眼圈红了,“……不能让你红,我真该死……”

对话没按照剧本走。老牛脸扭成一团,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然而眼泪依然抵抗不了地心引力,大滴落下,转瞬流成了水龙头。

我笑,“老牛你一个真汉子,哭什么哭……”

我眼泪也落了下来。这也哭得太莫名其妙了,我连忙擦眼泪,努力笑,说:“老牛你看你,我都被你吓哭了……”

老牛估计憋了一阵子了,放声大哭,“我们不就是不红,至于让人这么玩吗!”

我本来给老牛找纸巾呢,听到这话,眼泪又止不住了。

郝泽宇笑笑,撑着头,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我俩哭。

我把纸巾按在自己眼睛上,心酸了三秒钟。说实话,陪郝泽宇走通告,跑商演,被人怠慢的时刻太多了,我们也觉得没什么,不爽就跟对方发火儿呗,不爽就跟对方打一架呗,反正对方跟我们一样low。然而遇到正儿八经的机会,我们不红的本质就暴露出来了。不红就是不红,在跟人家谈判的时候,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红让人受的所有委屈都是应该的,没资格不爽。因此,我们这么齐心协力地陪着郝泽宇一起胖,仿佛他身上多出来的三十斤,不是肉,而是我们破釜沉舟一般的决心——只要我们比其他人都努力,是不是我们就会变好一点?老天爷,你别笑,尽管我们仨年龄加一块儿都快一百岁了,但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我们想选择相信。然而五光十色的名利场,谁理你努力不努力呢,运气更重要,机会更重要,一步差,步步差。

我替郝泽宇心酸了三秒钟后,突然觉得好笑:我哭个屁啊,人家老牛有才华有学历有能力,今天触景生情,感怀一下自身命运,哭得理直气壮的,我在这儿起什么哄啊,我现在的生活挺配得上我这人的。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一年心酸的量都用光不爽就跟对方发火儿呗,不爽就跟对方打一架呗,反正对方跟我们一样low。然而遇到正儿八经的机会,我们不红的本质就暴露出来了。不红就是不红,在跟人家谈判的时候,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红让人受的所有委屈都是应该的,没资格不爽。因此,我们这么齐心协力地陪着郝泽宇一起胖,仿佛他身上多出来的三十斤,不是肉,而是我们破釜沉舟一般的决心——只要我们比其他人都努力,是不是我们就会变好一点?老天爷,你别笑,尽管我们仨年龄加一块儿都快一百岁了,但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呢?我们想选择相信。然而五光十色的名利场,谁理你努力不努力呢,运气更重要,机会更重要,一步差,步步差。

我替郝泽宇心酸了三秒钟后,突然觉得好笑:我哭个屁啊,人家老牛有才华有学历有能力,今天触景生情,感怀一下自身命运,哭得理直气壮的,我在这儿起什么哄啊,我现在的生活挺配得上我这人的。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一年心酸的量都用光了。

我把纸巾扔到一边,要把老牛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他。哪想着,老牛推开我,一下子扎到了郝泽宇的怀抱——这个重色轻友的贱人!好在郝泽宇胖了三十斤,也有点儿分量,没被扑倒在地上。他搂着老牛,摸着老牛的头发,安慰说:“姑姑我爱你。”

“我不要你爱我,要你睡我。”

他跟哄小孩一样,“好,你不哭,我今晚就睡你。”

老牛情绪稳定后,抽了根爱喜,一根烟的工夫,他有主意了。

“算了,咱不做电影咖了,这活儿太邪了,明儿我就给否了。”

郝泽宇说:“别啊,要不然我白胖三十斤了。”

我忍不住插嘴,“你还真信他说的啊,演完这电影,就能拿金像奖?”

没想到郝泽宇点头,“嗯。”

他自己先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吧,我这么颓的一人,还挺有野心的吧。”他顺手拿起一个酒瓶当奖杯,“要不要听听我的获奖感言?”郝泽宇清清嗓子,眼睛突然一亮,瞬间有了明星的样子,“感谢金像奖。其实这一幕,我想了很多年了,天天在卫生间拿着洗发水瓶子,对着镜子练习我的获奖感言。有好多个华丽的版本,可是今天想一想,那都不是我的真心话。我没那么多的艺术追求,十八岁我入行,也只是当一份工作,有钱拿,还能让奶奶高兴,多好啊。带着这种想法,十年过去了,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不红了,奶奶去世了,当初带我入行的人也离开了我。我很多时候都很不开心,但没变的是,我依然把我现在干的事儿当成一份工作。对我而言,这个奖杯就是我今年的年终奖,我希望明年,后年,大后年,我的年终奖会越来越多。感谢天上的奶奶保佑我,感谢我的经纪人和助理……”他突然指着老牛,“老牛,我知道你一定会哭成狗,”他又指着我,“福子,你现在一定高兴得饿了。让我迅速结束这段获奖感言,咱们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我会继续加油的!”他站起来,挥了挥手,鞠了个躬,然后望着我俩,“鼓掌啊。”

只有我一个人给面子,老牛又在翻白眼。

郝泽宇坐下,依然沉迷在刚刚的幻想里,“是不是挺幼稚?我也觉得挺幼稚的。我大概这辈子都没机会得金像奖了,所以我特珍惜这个电影。这大概是我离金像奖最近的一次——因为导演是个香港人。”郝泽宇被自己的冷笑话逗笑了。

我不满,“谁说的?以后咱们电影多得是。”

他脸色平静地看我,“平时你们都哄我,我知道。我在这一行这么久了,知道我大概也就这样了——我没丧,我说的是事实。我没什么演技,也没后台,人气近乎零,趁着我最近有点曝光度,人家脑袋被门挤了,才能看上我。人家毕竟是个正经电影导演,以后呢,我可能就去拍网络大电影了,也可能去县城啊商场啊跑商演了。反正中国那么大,明星更新换代那么慢,我怎么样都能活下去,但能演电影,大概就这么一次了吧。所以,不就是胖了之后又让瘦嘛。”他捶捶自己的胸,“我扛得住……”他突然止住了,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废话真多。”

他脸严肃起来,“这个圈子,每个人都有好多梦想。虽然混着混着就混成了别人梦想的养料。我没什么梦想,可这一次,我想跟大家一起,努力一下。”

几秒钟后,老牛脸皱起来,又要哭。我嫌烦,从旁边的架子上取过老牛的泰国减肥药,拆掉包装,吞了下去,“行,那咱们就为没梦想搏一把,姐们儿陪你一起减。”

我义薄云天,把药递给老牛。

老牛惊恐地说:“福子,那是痔疮栓啊。”

我奔向厕所,开始抠嗓子,泰国减肥药怎么跟痔疮栓长一个样!

〔三〕

年三十的晚上,尽管春晚难看到生灵涂炭的地步,我依然吃了很多。

我问爸:“什么东西,既补身体,又能减肥?”

妈插话了,“我看你是鹌鹑要吃树上果,想得倒美!”

爸劝我,“你不胖,减什么肥?”爸头往我这儿一凑,小声问,“处朋友了?”

我把郝泽宇减肥这事儿说了一遍,爸妈都挺同情的,说这钱不好赚,连个年都过不好。

彭松打过电话来,跟爸妈拜年。往年彭松都是中午在他爸和后妈那儿吃完饭,就跑我家过年三十。今年他后妈生了个弟弟,彭松跟他爸关系又紧张起来,他干脆去马尔代夫过年了。彭松跟爸妈说了好一阵子,电话才轮到我手里。

我逼问彭松,下午我在朋友圈里看到的那照片,谁给他拍的,“就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去的马尔代夫。”

他也不否认,笑,“你以为谁都跟郝泽宇似的,能一个人过年呢。”

我想到年三十晚上,郝泽宇一个人,待在那个满是椅子的屋子里,丧着,饿着。心里忽然又一阵不是滋味。

我打电话问郝泽宇:“干嘛呢?”

“在家待着呢。”

“今儿吃什么了?”

“吃了三根黄瓜,俩西红柿。”

“过年你得吃顿饺子啊!停一天不行啊。”

“嘻嘻。”他在电话里笑。

太可怜了,我给老牛打电话说这些。老牛在东北老家过年,十分羡慕郝泽宇,“亲人都死绝了,一个人多清净啊。”

我觉得还是得去看郝泽宇一眼。爸进我屋看我捯饬自己呢,问我,“真没处朋友?”

“爸,你别给我添乱了,我看郝泽宇去。倒是想跟男的幽会,可身边连个男的都没有。”

“你老板不是男的吗?”

“他算是我姐们儿吧。”

爸不明白。我权衡一下,说:“人家不喜欢女的。”

“可惜了。”

我心里冷笑,哪天你干儿子彭松给你带个男媳妇回来,你再可惜吧。

爸又问,“那小郝呢?不会喜欢男吧?”

“他?”我想了想,“大概是无性恋吧?”

爸不明白,我解释,“异性恋吧,就是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喜欢男的。无性恋呢,就是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自己跟自己就能搭伴过日子。”

“难怪敢一个人过年,性子这么怪。”

我说:“他啊,就像只猫。面儿上不冷不热的,骨子里却火热,可知道疼人呢。”

到了郝泽宇家,我也没敲门,直接按密码锁就进去了。换了拖鞋,就看到郝泽宇正对着电脑刷网页,嘴里嚼着什么东西。还行啊,这小子还知道吃东西。

郝泽宇减肥跟自残差不多,老牛吓得干脆退出了减肥阵营,说这辈子再不敢动减肥这个歪念头了。

郝泽宇见到我,特别高兴。

我问他,“吃什么呢?”

他把嚼的东西吐出来,“榨菜。”

“这有什么好吃的?”

“我就过过嘴瘾,尝尝咸淡。”

吃榨菜过年?旧社会也没这么困苦啊,我眼泪都快飙出来了。电脑上是麦当劳的外卖网页,郝泽宇分享说,对着麦当劳干嚼榨菜,就仿佛吃到了满汉全席。早知道这样,就应该早点过来,拉郝泽宇去我家吃年夜饭,我劝郝泽宇,大年初一去我家吃饭吧,说我爸做饭多好吃,又补身体又不胖。

郝泽宇拒绝了我,不过还是羡慕地说:“有爸真好。”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大姨妈,荷尔蒙分泌不正常,郝泽宇说什么,我都觉得特可怜。我说:“要不你也认我爸当爸吧,彭松给我爸当儿子,当得可好了,感觉我爸也挺喜欢你的。”

他挺高兴,“你跟你爸说起过我啊?”

“他老问,还问你有没有对象。”

“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咯。”我当然没说他是无性恋的事儿。

他又说:“感觉你爸跟你一样,脾气特好吧?”

“嗨,脾气怪着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现在天天觉得我在谈恋爱。我跟谁谈啊,怎么说他都不信,他还说只要别找年纪比我小的,什么样的他都同意。”

“为啥不让你找年纪小的啊?”

我回忆了一下历任男友,“可能以前的男朋友都比我小,都不靠谱,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吧。”

我认真跟郝泽宇探讨,“你说也怪了,我没故意找小男生啊,怎么次次姐弟恋呢,我长得也不好看呀。”

他特坚定地安慰我,“我觉得你长得挺好。”

“怎么个好法?”

“你长得特下饭。”

我还挺高兴有这个标签的,别人长得刺激性欲,我长得刺激食欲,多出类拔萃啊。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郝泽宇,与长得特下饭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转眼就十一点了,郝泽宇看了看表,试探性地问我是不是得回家守岁。我当然想陪孤寡巨星多待一会儿,但今年我进步很大,比较懂看人眼色了,郝泽宇这是给我下逐客令呢,我得走了。

郝泽宇以一种跟墙撒娇的姿势,靠在门厅的墙上,看我穿鞋。

我担心地说:“要不然你吃点东西吧,你看我的眼神都直勾勾的了。”

他摇摇头,笑得风情万种,像女人,又像是小孩,欲说还休,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惹得我出门还想,饥饿真是个好东西,能饿出性感来,怪不得明星必须得饿。

下了楼,冷风吹过来,混合着火药味和雾霾,总之你一闻,就知道快全城放炮啦——这大概就是年味吧。年味是清冷的,凛冽的,刺激得人想回家,我伸着手,沿着路边走,希望现在赶快出现一辆出租车,带我回家。过年呢,得跟家人聚在一起包饺子,看难看的春晚里主持人说着一点都不真心的主持词,十二点钟声一过,大家听春晚文物李谷一老师唱《难忘今宵》……然后这个年就这么无聊地过去了,总之不适合一个人,站在路边打车。

旁边有个二十四小时的麦当劳餐厅,还开着。过年多热闹,就显得麦当劳多寂寞。我突然灵感大发,开始想自己八十岁时,爸妈啊小松子都死光了,过年我一个人去麦当劳买吃的。这故事悲怆到有点搞笑,我万一孤独终老,过年也不能吃麦当劳过啊,谁这么惨呢。

他的脸突然浮现了出来。他更惨,过年连麦当劳都不能吃,啃着榨菜,看麦当劳的网页。脑中跟闪回似的,郝泽宇特讨好地问我,是不是要回家了……他风情万种地靠在墙上看我离开……风情万种个屁,那根本是讨好而祈求的表情。嗯,他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难看的春晚,也没有饺子……他不想一个人,我终于明白他所有被我误会成逐客和风情万种的表现。

空无一人的大街,零星的鞭炮声已响起。我冲进麦当劳餐厅,装了两大袋子,一路小跑上了楼。开门太猛,差点把郝泽宇撞死。我以为他是来迎我,但马上反应了过来。这位爷玩行为艺术,我走后,他倚着门,都没动窝儿。

他爬起来时,之前风情万种的脸变成了傻小子的傻笑。他看到我手里提的麦当劳,接过来放在地上。

我说:“你是不是傻?”我把东西扔下,找遥控器,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主持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假high,正念新春贺词呢。

他双手捂着我耳朵,“你是不是傻,这么跑,不冷吗?”

“不冷,感觉自己在拯救全世界,今晚喂饱你,全世界都可以不冷了。”

屏幕里春晚的声音,为房间增添了点人气儿,这屋子终于不像是高级停尸房了。电视里的人蹦跶,大家喊,新年好!一群认不出来的女民歌手,穿得姹紫嫣红,掐着嗓子赞美这其实不那么太平的盛世。

窗外,鞭炮齐鸣,烟花绽放。我感慨,又是个很俗气的年。不过郝泽宇需要点儿俗,把他骨子里的丧赶一赶。

他忽然开口,“福子,过年好。”

我也说:“巨星,过年好。”

本以为就这么停住了,谁知道他给我来了句吉祥话,“大吉大利。”

哟,比谁会说吉祥话吗?我说:“龙马精神。”

我疑心接下来,我俩会变成张曼玉和黎明,演一段《甜蜜蜜》。

他却变了形式,说:“新的一年,要有一个爱你的人。”

“这祝福不地道,我感情运不好啦。”

“没准已经有了,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个你不知道的人,在爱着你。”

我想了想,说:“那你也是,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你不知道的三亿少女在爱着你。”

我俩相视一笑,本想将相互吹捧进行到底,然而刘德华出来唱歌了。我俩注意力都放在了电视上,他痴迷地望着屏幕,“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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