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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爱玛坐在敞开的窗前,看教堂执事赖斯迪布都瓦修剪黄杨枝,突然听见晚祷的钟声响了。

正当四月初头,报春花开,和煦的风吹拂着花圃;家家的花园都像妇女一样,正在着意换装,准备迎接欢乐的夏天。

这一下一下重复着的钟声,在少妇的思想上,勾起了少女时代和在修道院寄宿时期的回忆。她记起祭坛上那些比插满鲜花的花盆还高的大烛台,记起那带小立柱的圣体龛。她多么想像过去一样,加入修女们的行列,跪在跪凳上低头祷告;从旁边望去,只见一长溜雪白的面纱,间或露出一顶硬挺挺的黑色修女帽。星期天做弥撒的时候,她常常抬起头,透过缭绕升腾的淡蓝色香烟,瞥见圣母慈祥的面容。回想到这里,她心头顿生感触,觉得自己软弱无力,无依无靠,像一根羽毛飘摇在风暴之中。她不知不觉地向教堂走去,准备做任何虔诚的祈祷,只要能让她的整个灵魂投入进去,只要能彻底忘掉现实的生活。

在广场上,她碰到刚敲完钟的赖斯迪布都瓦正往回赶。上教理问答课的时间到了,有些孩子已经到了,在公墓的石板上玩弹子。

“神甫在哪里?”包法利夫人问一个男孩儿。那男孩正晃动着已有些松动的栅栏门玩。

“就快来啦。”男孩答道。

果然,本堂神甫住宅的门嘎吱响一声,布尔尼贤先生就出现了。孩子们一窝蜂似的逃进教堂。

神甫一看见包法利夫人,就连忙说道:

“对不起,我没有认出你。”

“你身体怎么样?”神甫补充一句。

“不好,”爱玛答道,“我感到难受。”

“哦!我也感到不舒服,”教士说,“这些天乍一热起来,人都感到浑身软绵绵的,不是吗?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正如圣·保罗所说的。倒是包法利先生,他怎么想?”

“他!”爱玛鄙夷地说道。

“怎么!”好心的教士十分意外,说道,“他没有开点什么药给你吃吃?”

“唉!”爱玛说,“我需要的不是吃的药。”

神甫不时往教堂里看几眼,问道:“嗯,包法利先生怎么样?”

爱玛仿佛没听见。神甫继续说道:

“大概总是忙得不亦乐乎吧?我和他无疑是本教区最忙的两个人。不过,他是医治肉体的医生,”说到这里,神甫憨厚地笑了笑,“而我是医治心灵的医生!”

爱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神甫。

“是啊……”她说,“你减轻所有人的苦难。”

“……哦,对不起!龙格马尔,布德!两个鬼东西!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神甫一个箭步冲进了教堂。

于是,孩子们一窝蜂拥挤到大讲经台四周,爬上唱诗班的凳子,打开弥撒经书。

“好啦!”神甫回到爱玛身边,抖开一块宽大的印花布手帕,用牙齿咬住一个角,说:“庄稼人实在可怜!”

“可怜的何止他们。”爱玛说道。

“当然喽!比方说城里的工人。”

“我指的不是工人……”

“对不住!在工人之中我认识一些家庭主妇,一些很贤惠的妇女,我向你保证,可以说都是真正的女圣人,可是她们连面包都没有。”

“可是,有些女人,”爱玛说道(她说话时嘴角抽动),“有些女人,神甫先生,她们有面包,却没有……”

“冬天没有火。”神甫接着说道。

“哎!没有火有什么要紧?”

“怎么!有什么要紧?看来,凡是温饱有保障的人……嗯,说到底……”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爱玛连连哀叹。

“你感到不舒服吗?”神甫关心地走到爱玛面前,“莫不是消化不良吧?应该回家去喝点茶,包法利夫人,可以帮助你提提神,或者喝杯加粗红糖的凉水也行。”

“为什么喝那种东西?”

爱玛的神态仿佛刚从梦中醒来。

“因为我见你用手摸额头,以为你头晕。”

说罢,神甫话锋一转,问道: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问的是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啦。”

“我吗?没有……什么也没问……”爱玛连连否认。

她环顾四周,目光慢慢落到穿道袍的老头儿身上。他们面对面,默默地对望着。

“那么,包法利夫人,”终于还是神甫打破沉默,“请原谅,我得去管这批淘气鬼。……多保重,夫人,请替我向你先生致意!”

神甫说完向教堂走去,一到门口就做了个屈膝下跪的姿势。

爱玛看见他在两排长凳之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里走,头略歪向一边,双手抄在背后,手掌向外微微张开,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她就像安在一根轴上的木头人,一下子转过身子,往家里走去。

爱玛扶着栏杆爬上楼梯,回到卧室,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从窗户里透进的灰白的光,颤悠悠的,渐渐变暗。爱玛约略有些惊异:周围竟这样宁静,而她自己心里正烦乱不堪!这时,小白尔特穿一双毛线织的小靴子,摇摇晃晃走到母亲面前,伸手想抓住她的围裙的带子。

“走开!”母亲说着用手推开她。

不一会儿,小姑娘又来了,越发紧贴母亲的膝盖。

“走开!”少妇生气地重复道。

孩子被她的脸色吓得哭喊起来。

“哎!叫你走开嘛!”爱玛说着用胳膊肘将女儿一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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