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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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城,悦来客栈。

夜间戍时,狂风吹道,飞花落叶。

秃眉毛老板斜睨这浑身包的只露出一双眼睛,衣着破旧地牵着一个同样衣着破旧的男孩儿的怪人,手指挖着耳朵漫不经心:“上间没了,中间没了,下间有一间,半钱银子一晚,柴房便宜,十文一晚,没床,你想好,住多久?”

怪人立得好像一尊石佛,还是旁边的小孩儿将他手拽,叫了句:“悯叔?”

怪人这才反应过来,抖了个动静,前倾身子双手挨在柜台上,俯身姿势卑微,看不见脸面,声音却好听过甚,温朗清雅,久久绕人心间:“不……不好意思,麻烦您再说一下,方才没听清……”

令狐危一袭红衣,皂靴金带,腰间扎了白布,缓步从三楼上间客房下来,面色稍有憋闷之意,加上尚未消退的伤逝缅怀之色,握着冷霜剑,周身更是如他那剑刃一般,郁郁冷冷地透着戾气,使人不敢相近,满堂吵闹,经过柜台时耳尖,倒停了一停,将柜台前发出声音的怪人斜眼看。

因这声音,在柜台前抱剑靠了一会儿,四处乱看。

风大,窗子没关,吱悠咣当地响,夏夜纳凉,飞花入窗,推杯换盏,猜拳叫酒,堂内好一番闹哄哄江湖意气,有人醉了,大笑一声,便飞身出窗,提气一点,自上屋顶去吹风散酒。

令狐危后面跟了两个湖海帮弟子,垂手带剑相随,他一进堂,满客满座的悦来客栈大堂便鼠步雀惊般走了几人。

灭天义举迫在眉睫,此间纷纷是去献州城参加武林大会的正道中人,各自都说,这武林盟主无论是谁,不过是从匡义盟和湖海帮里出一个,湖海帮本出身江南漕帮,十八年前骤然发迹,近年来已逐渐跻身江湖第一大帮,帮众遍布五湖四海,愈发势大富庶,武学精深玄妙,最着名的浮雁十六剑同破魔刀,名头响亮,威震江湖,有无门派相靠的都不敢惹,令狐危这凤凰儿更是老帮主令狐明筠的独子,性如那素来爱穿的一身红衣,急如烈火,睚眦必报,被宠惯坏了,能不惹还是不惹。

他来了,那便给他让个座罢,反正一晚也坐够了。

令狐危哪会将堂间他一出现更开始嘁嘁切切之声放在眼里,不过在华阳派那几个小人不屑嘁嗦道:“名不正言不顺”时抽了柜台上筷篓里的竹筷一根,以气做刃,隔空扎破了华阳派攒头咬舌根的师兄弟几个桌上白瓷酒瓶。

酒迸瓶碎,清酒孜孜而出,堂中安静了不少。

众人纷纷又将柜台边上艳艳凉凉,一惯傲视群雄,不屑一顾的红衣男子看着,进行新一轮的窃窃私语,不过是讨论湖海双侠,到底谁更胜一筹?

一身红衣腰间白布的男子冷冷一笑,看的是隔着好几桌的华阳派那几个,那几人被他当着众人下了面子,又不敢发作,只好悻悻起身,回了自己客房。

令狐危回头跟两个弟子嗤笑:“正好,他们走了,我们不就更有地方坐,也没人在这里碍眼。”

那两个弟子腰间也扎白布,纷纷附和点头,其中一个又劝道:“少主莫在动气了,帮主命您来接应义银定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您金尊玉贵,跟他那死了爹妈的可不一样,这湖海帮如今姓令狐,又不姓仇了,这么大的基业,都是咱们帮主打下的,他从小到大只在少林做和尚,帮中事务一日没有管过,便在献州大败魔教四护法……反正……将来定是您接任帮主!传亲不传疏,将来您做了帮主,他见您面还得下跪作揖………”

另一个弟子见他马屁拍的如此欢实,不愿落后,正要兴兴接口,俩个却叫少主凉凉一瞥,再不敢说。

此时,怪人已在悦来客栈老板不耐烦的重复一遍后,呐呐答道:“我们住,只住一晚,要那间下间,还有,麻烦找人给我停在门外拉马车的马儿喂点草料喝点水,它跟着我,一路出了好大的力气,很辛苦……喂马儿的钱包含在住店里面吧?我们不住柴房,没有床,不方便,我带了小孩。”

他仿佛钝的很,都没听出来老板说柴房那几句是在羞辱他,还认真作答不住的原因。

因他又出声了,本要走的令狐危又驻足回首,这怪人已开始在秃眉毛老板“你想得美,喂马歇车另有银钱算……”等叨叨不逊的语气中开始从怀里掏银钱,大夏天,他穿的很厚,令狐危身上是红绫罩纱的夏衣,还要老板时常端了冰盆去他屋中纳凉,这怪人一层层拨开心口破旧的青色棉布外衣里衣,手白的晃眼,竹节玉笋一般,形状纤长优美,令狐危眼睛眯起,倒似乎在那里见过这样雪色?

他带的小孩儿仰头看看掏钱的怪人,再看看周围,眼神十分警惕。

叮咣一声响,这把银子掏出来的怪人就要弯身捡拾起带落的东西。

却有一只修长的手先他一步拾起来,令狐危在手里仔细端详,确是鱼铁令不错,后面两个弟子也不复谈笑之色,立刻上来将剑鞘前后挡住了怪人同小孩儿的去路。

这下从竭州一路到云州还没缓过神儿的林悯才恍然有点醒色,注意到他们身上白衣绣蓝的服制,还有拿走他令牌的男子熟悉的一身红衣,抬头一看,不正是那日人模狗样的来林中挖坟的小子,瞬间就来了火气,也添了几分烦躁,可一路被磋磨的早没了什么气性,再难的事都过了,糟糕至极的也受了,宽和了许多,又惹不起他们,从竭州越过来,路上遇到的所谓江湖中人越多,林悯是能躲则躲,此刻明明看见堂中有几人手往桌上一拍,那酒瓶里的酒就会自动倾倒进杯中,放现代,耍杂技变魔术的都没他们厉害,人家还是真功夫,打酒可以,打他,他嘎嘣脆,很好死,便只好伸手,好声好气的求道:“还给我吧……是我的,谢谢你帮我捡起来,可以还给我了。”

虽然人家根本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令狐危冷笑:“你的?”他晃了晃手中见此令如见帮主,若有召唤,不可不从的鱼铁令。

那两个弟子也是一声嗤笑,杀气四溢,显然不信。

这可是仇滦他父亲死前留给他的,就因为这个,他跟父亲被帮中长老与其余弟子骂了这么多年的名不正言不顺。

如今他说,是他的?

令狐危心内只想,仇滦啊仇滦,我往年去少林看你,你总不肯同我好好比一场,没想到,你已悄悄栽在人手里了,亏你在献州城大出风头,没想到早在阴沟里翻了船,定是好面子不好意思说,如今,我便同这怪人相比一场,为你出口气,若是赢了他,也自然就是赢了你,由不得你再抵赖躲避。

因此收起鱼铁令在怀,冷霜剑出鞘,铮鸣如凤唳,刃间冷光烁如霜杀,笑道:“那便叫我领教一下阁下高招,看你如何将本帮鱼铁令变成你的?”

“亮兵器吧。”

秃眉毛老板早吓得大气不敢喘,听他们要在店里打架才不住作揖告饶,出了声儿,这个叫爷爷那个叫大王,求他们要打出去打。

堂中一众江湖中人纷纷叫好,要看看令狐危使一使他那威震江湖的浮雁十六剑,看看是如何的轻灵刺巧,浮雁入江,衔鱼不动水,杀招如影,了无痕迹。

至于这怪人,浑身裹得严实,进店以来,如今惹上令狐危才被众人关注,带着个六岁小男孩儿,又没亮过兵器,又没露过武功路数,倒猜不出他何方神圣,大家便更来了猜兴看兴,更是盎然,纷纷叫那怪人道:“嗳!迎战啊!让大伙儿瞧瞧你身手!”

给林悯吓得不轻,左右乱转,一句起哄不敢接,再看向已抖出软剑,气势肃杀的令狐危,他的手段是早就领教了,急忙对他摆手,道:“不不不……给你吧,你说是你的就是的吧,你要就拿走吧,我不要了……”

他想着大不了到时有缘见到仇滦连那件衣服一起跟他道歉,实在是我无能,他剑都拔了,我还哪里敢要,立刻就要拉着方智出去,大不了不住这间客栈,再在夜里拉着马车好好找找,不行就再睡在马车里,也不是没有睡过,只是要委屈马和他这双腿了,马都饿瘦了,唉……看老板也不很欢迎他们这种不肯花钱的。

“叫你走了?”谁想他走过令狐危身边时,只听又一声铁刃入鞘的声音,令狐危脚下懒懒一挡,往他肩上顺势一搬,连武功路数都算不上的一次出手,便把人弄的狠狠仰翻在地。

他带的小孩儿叫一声“悯叔”,登时便扑过来双手乱挥,死命捶打令狐危,可惜个子小,只能打到令狐危膝盖:“打死你!打死你!让你摔我悯叔!打死你!坏人!”

令狐危手指一掸,便将他轻如鸿毛地弹滚在地,无聊一笑:“毛崽子,滚一边儿去。”

堂中众人纷纷起立,盯着地上的给摔掉斗笠巾布的人,越围越近,个个脸上都是痴色,仿佛给谁勾了魂去。

闹腾了一晚上的悦来客栈,此刻人人屏气敛声,怕惊着谁一般,呼吸都放慢,人人安静,个个缄默。

令狐危还没觉得他两个周围人越围越多,看着自己刚才顺手摸了一把丹田的右手,贫乏空虚,根本不是练武之人,甚至还有点虚弱,想道:“原来真不会一点武功,难道……真是仇滦自愿给他的?”

林悯姿势狼狈的撅着屁股在地上找那个自己削的木头簪子,头发太长了,他一路就拿这树枝削的木头棍儿跟斗笠一起别在头顶,斗笠给摔掉了,头发散了一脊背,又乱又热,找到后,拾起转身,压着火气:“我真的不跟你打架……”一面说一面想把头发别好,伸着一双手举在后头收拢头发,稍宽的破旧棉布袖子落下,露出一双颤抖的洁白手臂,颜色如雪中冷玉,又气又急又怕,怕他还不依不饶,自己又打不过,还不知还要让怎么羞辱,又拿泥堵他嘴?或者将自己又踩在地上?

这样想着,怎么别也别不好,反倒扯的发丝疼痛,红了眼尾,他大老爷们儿,手本来也不巧,持续弄了一头的汗出来,加上通红的眼尾,自己不知道自面貌已变做什么荒唐样儿,反正落在此刻戾气顿消,双目略有痴态的红衣少年眼中,就像是女儿家被气急气狠了。

半天别不好,林悯只好先放弃,颓然垂手,头发散了一脊背铺在肩上,跟他尽量好声好气道:“你说那令牌是你的就是你的吧,你拿走吧,我推也给你推到地上了,你厉害,我窝囊,大家都看见了,你的面子是有的,我是无能的人,大家有目共睹,你学了武功也不是用来欺负不会武功的人吧,有个词叫那什么,胜之不武……你放过我吧,也给你出气了,不是正道人士吗?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围人此时倒个个正义,勇敢起来,纷纷叫道:“姑娘莫怕!来我这里!他若再敢轻慢辱你!在下这宝剑可不是吃素的!”

“对对!姑娘过来我们这里!哥几个护着你!若有我们弟兄一条命在!不叫姑娘受半点委屈!”

“姑娘还是来我们这里,躲我们身后……”

“我们青山派又岂是无能之辈……”

一时堂间人人叫闹,连不会武功的小二也提着茶壶挺起胸膛护在了这定是女扮男装出来闯江湖的美人。

仙女,定是仙女了,男人不可能会生的这么美,这世上没有这么美的男人。

霎时间,堂中各门派早已摆阵一般已将被欺负的红了眼睛的美人护在重重包围之后,纷纷义气挺胸,将痴住眼神的令狐危逼视不退。

直到众人相挤相护,逐渐不见那张生怒含怨的脸,令狐危才醒过神来,耳边仿佛还浸在那清清雅雅的嗓音里,面上却早已满萦怒气,仿若被藏起什么重要之物,冷霜剑铮鸣出鞘,一字一字道:“让开。”

这二字一落地,后面被人挡起来的林悯都吓一激灵,反倒是方智拍拍他手,安慰说:“悯叔不怕。”

他自从竭州以来,乖得不像话,只脸色苍白,被饿那七天的瘦苍之色还没养回来,林悯摸着他苍白小脸,深叹道:“咱爷俩儿怎么这么难呢?好容易想住回客店也住不成,又惹上事了……”

楼上众湖海帮弟子早听见了动静,纷纷持剑下楼亮出兵刃,令狐危是他们少主,少主受辱就是湖海帮受辱,众弟子剑气凌厉,也不示弱,怒视众人。

堂上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杀气腾腾,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谁先动了手,江湖各路英雄很可能就要为了这难得一见的美人在今夜血撒悦来客栈。

令狐危才不管这些,如入无人之境,洋自持剑穿过人墙,冷霜剑所过之处,俊目睨看阻拦不让的人,有人吞口口水,到底让开,不过口中争强道:“堂堂江湖第一大帮,一群人欺负一个带着小孩儿的弱女子,今夜之后,怕是要在江湖中沦为笑柄!”

此时,湖海帮大师兄魏明忙跳步下来,他来的晚,没看见姑娘样貌,只早在来报信的弟子口中知道了事情原委,急急对众人笑道:“大家不要误会,实是这位姑娘手持本帮鱼铁令,事关重大,我们少主问询心切,不过是请这位姑娘问句话,本帮有令,手持鱼铁令者,尊待若帮主,若真是姑娘好生得来,便是本帮贵客,等我们仇少主见面,再做定夺。”

他提到仇滦,众人才给几分薄面,那可是江湖中有名的一展千峰仇滦仇小侠,情义无双,真正扶危助困,在献州大败天极魔宫四大护法,救出数百孩童,一时人人爱戴。

剩下的那些也给让了路,纷纷在旁安慰姑娘,好生交代便是,若他又欺负你,大伙儿绝不叫你受委屈。

“姑娘”林悯被周围吵吵嚷嚷,都不知该反驳哪句,索性不说话了,抿着嘴巴,见这人模狗样的小子走到自己跟前,将那令牌和一个玉镯一起递给他,林悯实在是在众人吵吵嚷嚷中混了头脑,还有自那夜一刀刺死那畜牲后到现在还没缓过杀人的神儿来,顺手把两样东西一起接过来了,愣愣看着。

令狐危见他肯接镯子,美目一亮,不自在道:“这令牌我信是仇滦自愿给你,此刻还你……你接了我的东西,我……我得带你回去见父亲。”

林悯才稍有反应多拿了,要还给他,正递出去,腕上一紧,已被他顺势扯住腕子将那透白如水的玉镯戴了上去,腕上一凉,林悯便被拉着往令狐危他们的二楼上间走了。

早有弟子抱起地上一直看着他们冷着眼神不知在想什么的小男孩儿跟上去。

已被拉上楼梯的林悯彻底反应过来,令狐危把这事干的太自然了,给镯子,拉走,自然的好像林悯才是冒昧的那个人,林悯满头问号,想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一点儿错没有,便大声道:“你带我去哪儿?我不跟你走!”

回头担忧地看,方智被一个白衣弟子抱在怀里紧跟他们,那湖海帮弟子正讨好地跟一直板着一张小脸儿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的方智说笑话,林悯稍放下心,又见自己一转头,他们都直着眼睛对自己微笑,也稍觉没那么坏,只是有点傻,这红衣服的小子最蠢,又蠢又坏,不想跟这小子走,狗东西扯住自己手腕,握得太紧了,他手心还烫得烙铁一样,又不敢骂,只好叹气不止,一遍遍耐心道:“放开,我叫你放开,我把令牌还给你,手镯也还给你,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们出去找别的店住,我不想跟你回去见你父亲,我要赶路,我是要去江南的……”

令狐危拉着人脚步不停,也不说话,不知道怎样跟“她”说话,脸在前面红的猴子屁股一样,不敢转过来,不敢看,只拉着人回房,铁手无情,攥得紧紧的。

而堂中的大师兄魏明正跟听见林悯叫嚷要扑上去抢人的几位好汉正经解释:“姑娘手中拿着我们湖海帮的鱼铁令,便是我们湖海帮的贵客,此乃本帮内部事务,姑娘更是本帮贵客,便不劳各位费心了。”

恩威并施,握剑抱拳道:“谁若阻拦,便是干涉本帮内事,便是与整个湖海帮为敌,大敌当前,大伙儿还是一致对外罢,不要先窝里反起来。”

众人只好偃旗息鼓,纷纷在心里想,天杀的,怎的手中拿的不是我帮我派信物,叫大伙儿英雄救美都没名没份,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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