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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刺激过度,在他那天离开后,何东明以一种最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科研生涯,他中风了。

高兴吗?并没有。明明他还什么都没做,何东明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倒下了。赵禹心里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感,他想起那个大哭着说爷爷是科学家的孩子,想起何东明病床前的其乐融融,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

“从那之后,我的精神状况就出了问题。”

他患上了严重的幻视和幻听。

他看见离开的亲人一一出现在面前。父亲板着脸训斥他作息紊乱,母亲总心疼他吃得太少,陈汐则会坐在沙发上,支使他去花园里浇水……人很奇怪,明知道一切是假的,可还是忍不住去做出回应。

他想,我病了,病了又怎样呢?

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

起初,这种情况还能控制,赵禹没让任何人发现端倪,直到有一次,他在和沃尔夫通讯的时候,陈汐突然跑进来,在他耳边不满道:“你今天是不是忘记浇花啦?”

赵禹下意识应了她,“马上去。”沃尔夫沉默良久,问:“你在和谁说话?”

他的声音经过变声处理,有种难言的怪异感,赵禹半晌才回:“没有,你听错了。”

陈汐还在催促他,赵禹敷衍地挂断了电话,按照她的要求仔仔细细地给下面的花园浇了水。

之后沃尔夫一连几天没有联系他。

温馨的假象成了一种常态,起初他们只是家里会出现,后面已经发展到了实验室。对于家人提的要求,赵禹既不忍心无视,也不忍心拒绝,他对他们总是百依百顺。每天一束不重样的鲜花,多出的餐具和椅子,以及堆在角落里的画具和书本……幻觉和现实的边界渐渐变得模糊,于是有一天,这种异常还是被人发现了。

沃尔夫给他打来了电话,态度异常冷漠,“去医院。”

“我没病。”赵禹立刻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实验室里不止一次和空气说话。”

“你监视我?”不知是不是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赵禹冷笑道,“谁给你的权利干涉我?”

“出于对你精神状况的考虑,项目暂停。”沃尔夫道,“在你的幻觉消失前,我不会再进行任何投资。”

赵禹的火气腾地一下上来了,“我的精神状况没耽误任何实验进度!你这是违约……”

沃尔夫直接挂断了通讯,尽管赵禹再如何气急败坏,对方还是言出法随地停了实验室的所有经费。为了不让项目被迫中止,赵禹做了一个极不冷静的决定,他开始物色新的投资商。

作为近些年科技领域的领军级人物,se集团首当其中,成为了他心目中最合适的合作对象。当然,他也同时对不少人抛出了橄榄枝。在赵禹眼里,不论是沃尔夫,se集团还是其他人,本质上都是追名逐利的商人。就算有新的投资人加入,沃尔夫依旧能占据主导地位,无论如何,这项技术所能带来的巨额收益足以弥补沃尔夫心中的不满,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因为对方的优柔寡断半途而废。

他不能一辈子做一个庸庸碌碌的废物。

“偏执的人总是擅长在任何事情上较劲,对当时的我来说,芥子世界……也就是这个世界,是我唯一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项目中止,我会彻底失去存在的意义。”

没有人不垂涎芥子世界所带来的前景,很快就有人带着合同找上了门,面对对方开出的丰厚条件,赵禹始终显得无动于衷,也让人拿不准他的态度。直到观望已久的se集团向他发出邀请,这位高傲的博士才终于做出了回应。

空旷的接待室内,陈汐毫不拘束地坐在窗户上,招呼赵禹一起看什么,赵禹对着她笑了笑,坐在沙发上没动,他将目光放到茶几上凉好的茶上,陈汐的声音就传来:“有人敲门啦,不去看看吗?”

赵禹问她:“是谁?”

陈汐粲然一笑,“过来我就告诉你。”

赵禹依然没动,陈汐百无聊赖地摇晃着裙摆下的腿,坚持道:“真的有人敲门。”赵禹的耳边适时响起了敲门声,他看了眼时间,然后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的确有人,是位笑容温和的年长女性,“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赵禹让开一步,女人进来后,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姓简,简云,是se集团的心理顾问。”

闻言,赵禹立刻蹙额道:“……我是来谈合作的。”他以为是对方弄错了人。

“集团负责人在了解过您的项目后已经决定投资,并且有专人和您接洽,这点请您放心。但是,”女人话锋一转,一双眼睛仿佛有洞察人心的力量,“在此之前,我需要对您的精神状况进行评估,以确保接下来的合作没有任何问题。”

赵禹脑袋里的声音突然嘈杂了起来,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额头青筋暴起,迅速打通了沃尔夫的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

“你耍我?”se怎么会知道他的心理问题,难怪沃尔夫这么沉得住气,他和se本就是一伙的!赵禹咬牙切齿的声音并没有激起沃尔夫丝毫的情绪波动,“我并不知道你会找上se但无论是我还是se都不会接受一个存在严重心理疾病的合伙人。”

“那你和这个破公司就一起滚出我的项目!”赵禹阴戾道,“让这些合作都他妈见鬼去吧!”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沃尔夫在电话中道,“即便你背着我去物色新的投资人,我也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但如果你真的要和我决裂,你一定会后悔。”沃尔夫的话虽然无情,却十分奏效,se在科研领域的统治地位也是赵禹迟迟不找其他人合作的重要原因,就算他放弃se转头找上别人,也很大可能会让合作半路夭折。没人会打算让竞争对手占据更大的利益。

沃尔夫的确是个合格的商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赵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气生硬,但态度却软化了很多,“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对,但你要明白落下实验进度意味着什么……幻觉不会影响我的决断,我保证这不会给你带来任何损失。”

“这不是我的专业范围。”沃尔夫再一次挂断了电话,言下之意,要么听他的,要么就破罐子破摔。简云看着赵禹阴晴不定的脸色,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坐在了他的对面,语气轻松,“谈判总是令人苦恼,尤其是发生在两个固执的人身上。”

赵禹再一次道:“我不需要看医生。”

简云耸了耸肩,“医生?不,我可不是什么医生。”

“我知道你们的话术,”赵禹充耳不闻,面含讽刺道,“让人放松心态,保持乐观,积极社交……一个漫长又毫无意义的过程,怎么,是不是还得把你当成朋友和家人,倾诉自己的人生有多灰暗多痛苦,才配得到救世主一样的几句开导吗?”

简云并没有生气,反而点头笑道:“对,就是这样。”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窗户的方向,“但恰恰是普通人需要的。”

“那里有你的家人,对吗?人的幻觉有很多种,而你产生的大概是心因性幻觉。”她准确捕捉到了赵禹眼中的波澜,语气依旧温和从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你这么不放心地一直看着那里?”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简云试探地叫了他一声:“赵先生?”

赵禹突然道:“我可以配合你,但你必须要保证我的项目能正常进行。”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简云身上,带着隐隐的压迫感,丝毫看不出被幻觉干扰的迹象。

“……可以。”简云无奈道,“但你也必须保证百分百配合我。”

赵禹没有说话,身体向后靠了靠,眼睛落在那扇开着的窗户上,陈汐适时回头,哀怨道:“为什么不理我?”

赵禹注视着她,当着简云的面道:“下来。”

“不,不要,你过来找我嘛。”年轻的姑娘突然恶声恶气道,“我还是不是你姐姐了?”赵禹不理她,她就冷哼一声,也不再说话了。

“她总是在窗户边上,等我一靠近就跳下去。”摔得血肉模糊,留下地上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可对幻觉中的陈汐来说,这就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一天总要上演几次。时间一久,赵禹就不再过去了,陈汐却再也没从窗户上下来。她不再需要花了,仿佛只是热衷于和他玩一个痛苦的游戏。

“看着她跳下去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简云问。

“……跳下去,”赵禹道,“去陪她。”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情况吗?”

“还有我的父母。”赵禹顿了顿,父母烧焦的尸体往往出现在各个角落,沙发上,浴室里,有时甚至是他的床头,赵禹从一开始的崩溃逐渐变为麻木地接受,并且习以为常。

“这种情况一直存在吗?”

“不是。”赵禹低声道,“一开始都很正常,只是说话而已。”

简云停顿了一会儿,“这些变化的发生有确切的时间吗?”

“……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沃尔夫放弃投资,延续多年的忙碌骤然中止,他的人生仿佛就此失去了方向,无尽的空虚令他彻夜难眠,某天从疲惫中睁开眼,一切就都变了。

简云很久没再说话,“……结合我了解的其他情况,你一直存在一定程度上的抑郁,有强烈的自我厌弃情绪,在近期又出现了幻视、幻听,自杀倾向,基本可以判定为重度抑郁,以及严重的精神分裂倾向。”

“你很爱你的家人,我坚信他们同样爱着你。也正是因为这样,真实的他们,永远不会诱导你走向死亡,带给你无穷的痛苦。你的幻觉并不是一种因素导致的,但它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激起你自我了断的欲望。但幸运的是,你的理智始终压制着这些念头。”简云叹了口气,“但没人能永远保持理智。”

“我需要沃尔夫的投资。”赵禹平静地道,“不论怎样,那都是我的选择。至少在项目完成前,我不会想着去死,这对你们只有好处。”

“所以该怎样和沃尔夫说,你应该心里有数。”

“你需要长期心理治疗,沃尔夫会谅解你,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注重你的心理问题。”简云说完,赵禹便掀起眼皮,“我不需要被谅解,我只知道不做这个项目会让我更想去死。再长的治疗时间对我都没用,女士,您应该庆幸,至少我没有违法乱纪,甚至每天都在认真工作和生活。接受心理治疗的人往往是因为他们没法融入正常的生活,而我可以,哪怕这样的生活让我感到恶心。”

“……你有点像一个人。”

“什么人?”

简云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我侄子,”她笑着补充了句,“一个网络写手,成天脑补世界毁灭的剧情,在他眼里,人类都是地球上遗留的害虫,包括他自己。可我不觉得他脑子不正常,他依然爱他的家人,有关系很好的朋友,只是选择把悲观的一面发泄在了写作上。人人都有不正常的一面,也都有生存下来的理由,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依然坐在这里谈话的原因。”

“先生,为什么不去为人生找一个新的理由呢?”

……赵禹不为所动,就在他要走的时候,简云叫住了他,

“我会告诉沃尔夫你的情况并不严重,但为了保证你的精神状态不再恶化,你必须进行药物治疗。”

赵禹自然答应了,三天后项目重启,他也终于有了落地的踏实感。五花八门的抗抑郁类药物几乎被他拿来当成饭吃,随着时间推移,药效起了作用,他的幻视和幻听不负众望地减弱了很多。

他的病似乎要好了,却又变得更重了。

“有一天,我瞒着所有人去看了父母和姐姐,和他们说了很多话。”恰逢阴雨绵绵,他打着伞站在林立的墓碑中,倒更像是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说到最后,只剩一句又一句的对不起,活成了让所有人失望的样子。他曾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列举了数不胜数的理由,但最终意识到,悲剧的源头是理想主义。

所有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芥子世界的主题公布的那一天,再次引起了各界轰动,原因无他,它选择了末世作为背景。将人类感染成丧尸的病毒,还有所谓的异能升级体系,一瞬间将这项神秘的技术拉下神坛,变得接地气起来,甚至不少人出言讽刺赵禹创作灵感不足,拿三流网文给世界当背景。

“他们当然想不到,这本来就是一本三流网文。”赵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惊世骇俗的话,“我有幸认识了简云那位幻想世界毁灭的侄子,觉得他的非常契合我想要的主题,就买下了这部的版权,也就是现在这个世界。”在简旦的笔下,人类尔虞我诈,互相算计,也最终作茧自缚,死在了丧尸皇发动的尸潮中。

这个结局也是赵禹最终决定选择它的原因。

他并不在意高雅还是低俗,绝望才是这个世界的基调。

在巨大的争议下,芥子世界项目还是进入了最后的阶段,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觉得他脾气古怪,一意孤行,断言他不会在这条路上走得长久。甚至有人因为他邀请参与项目体验的都是社会名流,讽刺他为资本家的走狗,完完全全的精致利己主义。他的才华如何被吹捧,人品就是如何一文不值。

赵禹不在乎,他对沃尔夫说,没人会和狗一般见识。但他仍然和于言大吵了一架,赵禹是故意的,他知道对方最不能忍受什么,想要以此劝退他。他已经不打算再计较曾经的一切,也不希望这位多年的老朋友因为他再沾上是非。

但谁都没想到的是,在进行测试的前一天,顶着研究所上上下下的压力,于言几乎是自杀式公布了这些年何东明迫害研究人员的证据,并且宣布卸任教授一职,归还其在科研界所获所有荣誉,毅然决然背负骂名离开了研究所。

他受到了比当时的赵禹更为严重的抨击。人就是这么奇怪,即便知道谁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可以对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怀有宽容之心,却选择将所有谩骂加诸于敢于澄清的人身上。他们指责于言不早点站出来,却选择这时候落井下石,对这些公布的证据大肆宣扬阴谋论思想。

“不留后路了?”赵禹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于言瞥了他一眼,勾唇道,“这不就是我的后路吗?”

赵禹:“恭喜,上贼船了。”

赵禹和沃尔夫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讯,交代了所有的事宜后,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沃尔夫却突然问了句:“你对我不好奇吗?”

他们从未见过面,沃尔夫的身份对赵禹而言一直都是一个谜,要说好奇,曾经有过,但他没那么多闲心放在这种事情上,但沃尔夫现在问起,赵禹也就如实回答:“就那样。”

“……”赵禹察觉对方有些郁闷,“明天见吧。”

沃尔夫作为投资人肯定要参与本次项目体验,而这也将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赵禹应了一声,然后挂了通讯。

他独自站在一堆精密的仪器之间,望着面前只有手掌大的透明球体,它悬浮在半空,上面隐隐有数据流动的痕迹,有种摄人心魄的神秘感。赵禹的手从莹蓝的球体中穿了过去,搅散了世界的形状,但它没一会儿又自动恢复成完美的形状。

这就是芥子世界。

唯有意识能到达的世界。

第二天早上,伴随着所有受邀前来的参观者聚集在了实验室,一切都准备就绪,赵禹却临时接到消息,沃尔夫因为某些原因耽搁了,无法准时到来。

一时间,赵禹觉得有些遗憾。等所有人躺进仪器舱后,于言也紧随其后,进去之前,他还特意调侃了句:“等人?”

赵禹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出口的位置。

于言道:“里面的时间流速会越来越快,别耽误太久。”

“我心里有数。”赵禹言简意赅。

见状,于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等舱门也合上的时候,他突然叹了口气:“……回见。”

赵禹动作一顿,敷衍地摆了摆手,他又等了半个小时,眼看已经不能再拖了,便叮嘱助手接待晚来的沃尔夫,自己躺进仪器之中。

这样也好,他们只是单纯的利益关系,没必要做这些肉麻的事情。

随着意识逐渐抽离,过往的记忆也像走马灯呈现在眼前,他恍惚间又想起于言的质问,如果记忆重新洗牌,他还会是现在的赵禹吗?

肯定不会。

或许能更好一点,不像现在这样讨人嫌。或许会是父母希望的那样,成为一名文学教授,找一个美丽烂漫的姑娘结婚成家。或许会遇见沃尔夫,坦然地和他成为朋友。

“没在进入芥子世界之前和他见面一直是我的遗憾。”赵禹轻声道,“他的年纪,长相,甚至是声音,我通通不知道,他是我这辈子的贵人,我本该记住。”

叶知瞿心里泛酸,“他也在这个世界?”

赵禹眸光一闪,“不,他在等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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